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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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异域高原刈禾女的心声

——读辛笛的《刈禾女之歌》

这首《刈禾女之歌》,写于1937年4月,与《再见,蓝马店》的创作时间是相近的。当时没有见诸于世,隔了九年之后,最初发表于1946年1月《文艺复兴》第1卷第1期。诗末署写作于“在苏格兰高原”,但据诗人之女王圣思说:“其实这里的苏格兰高原只是一个泛指,它是辛笛站在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高地上神思遐想的产物。”(《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第95页)

吴宓在清华大学外文系曾经开设《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歌》,给予在那里读书的辛笛很深的影响。辛笛很喜欢湖畔诗人华兹华斯那些略带忧郁而充满美丽想象与浓厚抒情气味的作品。华兹华斯的一首《孤独的刈禾女》,留给他至深的印象。几年之后,当他踏上苏格兰高原这刈禾女的故乡的时候,诗意的记忆与现实的景物触发了他的灵感,使他写下了这首美丽而不朽的歌。

据王圣思教授说,辛笛的这首《刈禾女之歌》,很明显的,脱胎于华兹华斯的《孤独的刈禾女》,但不是意象、抒情的简单模仿,而是基于同样情境和意象的一种艺术的改写与创造。华兹华斯的作品,描述的是“我”看到割禾女在山地独自收割,唱着一只幽怨的曲调;诗人着重渲染了刈禾女的孤独和忧伤,这个画面与曲调呼应了“我”内心的孤寂,因此,当“我”缓步离开后,那已寂然无声的调子,“还在心底悠悠回荡”。诗里写了刈禾女的劳作,但整个画面是恬静而寂寞的。在华兹华斯的诗中,刈禾女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折射了诗人的泛神论思想,隐含着诗人对于自然的虔诚与神圣的感情。辛笛的这首诗,让第一人称的“我”,即刈禾女自己成为主体,抒发的完全是人世生活的情调,让劳动中的刈禾女唱着自己心中的歌,改变了华兹华斯诗中忧伤与孤独的情调,而充满了欢乐和自豪。(参见《辛笛传》,第94页)

由于抒情对象的选择,诗人采用了与之相适应的格调,使得这首诗具有了明显的苏格兰谣曲的风味。诗的情绪愉快欢乐,抒情气势也开阔博大,与辛笛30年代一些诗惯有的沉思、细腻、忧郁相比较,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格。全诗隐去了诗人这个抒情主人公自己,而让刈禾女以主人公的口吻歌唱。

诗的前四行,刈禾女唱的是自己的家。“大城外是山,山外是我的家”,这个朴实之极的民歌式的开头,既符合歌唱者的身份与情调,又突出了苏格兰高原的特殊背景,质朴中给人一种自然豁朗、开阔雄浑的感觉。后面两句是对家的描述。在大城外的山里,“我记起家中长案上的水瓶,我记起门前车水的深深的井”,两个排比的句子,突出了诗中人物刈禾女家庭生活的典型画面。这些描写,都是苏格兰高原农家寻常生活的事物和意象,诗里用的又是极为自然的抒情调子,这样一开始就构成了诗的抒情基调的古朴、自然和亲切。接着“我的眼在唱着高原之歌”下面第二部分的头四行诗,刈禾女抒发自己在丰收时候的欢乐愉快心情,也隐含了自己与“金黄色的穗子”一起“在风里摇”、“在雨里长”中所付出的劳动的艰辛。由此,“为什么我的心也是空而长满”这句抽象的歌唱,也就将刈禾女与高原一起所经历的艰辛和收获的喜悦,概括和描写得非常贴切,有了感人的力度。

最后十行,是收获者刈禾女直接歌唱自己劳动的情景和内心的无比自豪。“如今我来日光下收获/我想告诉给姐妹们/我是原野上的主人”,这是抽象的心情自述,后面跟着的是具象的心情描写:“风吹过镰刀下/也吹过我的头巾/在麦浪里/我看不见自己”,抽象抒情与具象描写的结合,显得画面更为真实丰满。中国古代民歌中“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经过诗人意会于心与艺术变形,构成了异国高原刈禾女收获时弯腰劳动的风景,在这里用得是那样贴切而不露痕迹。麦浪无边而刈禾者愉快劳动,一幅图画展现于读者眼前。人真正成了自然的主人,消失在自然的怀抱里,自然也会向人发出亲近的呼应。人的心境变了,四周的自然也就变了,于是才有后面的歌唱:“蓝的天空有白云/是一队队飞腾的马/你听风与云/在我的镰刀之下/奔骤而来。”这里最终还是突出主人公刈禾女的力量——自然的创造者——人——的力量:自然的奔腾气势通过“在我的镰刀下”发生。通过这些描写,可以感到握有镰刀的刈禾女那种创造丰收和主宰大地的气势,与前面以抽象语句所歌唱的“我是原野的主人”是完全一致且相互呼应的。这首有浓郁民歌风也颇具现代味的诗,其结构的完整与抒情的气势,由此也可以明显见出了。

(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