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接触:全球大型传染病探秘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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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埃博拉病毒和大猩猩(1)

维克·瑞尔马厩事件几个月后,又发生了一起疫情,地点在中非。在加蓬东北部的伊温多(Ivindo)河上游,刚果共和国边境附近,有一个叫作马依布2村(Mayibout 2)的地方,是在马依布村上游仅1英里远的一处附属居住地。1996年2月初,马依布2村的18个人参与屠宰和食用一只黑猩猩后,就突发疾病。

症状包括高烧、头痛、呕吐、眼部充血、牙龈出血、打嗝、肌肉疼痛、咽喉痛和血性腹泻。村长决定将18人全部送到下游区中心马科库(Makokou)镇上的医院中接受治疗。从马依布2村到马科库,乌鸦飞的话,不到50英里,但乘独木舟沿伊温多河蜿蜒而下却要花7个小时,小舟沿河岸边森林中的藤枝蔓壁蜿蜒穿梭。其中4名患者在到达时已生命垂危,两天内便死亡了。4具尸体又被送回马依布2村,按传统仪式进行下葬,对这种不明原因夺去人生命的疾病,人们没有采取任何特殊预防措施。另一位病人从医院逃了出来,跌跌撞撞回到村子里,还是死了。很快,第二批感染者相继发病,他们是第一批病人的亲人和朋友,在照顾病人时染病,还有一些人因为处理第一批病人的尸体而染病。最终,31人病倒,21人死亡,死亡率几乎达68%。

一组医学研究者收集了上述事实和数据,研究者中有加蓬人还有法国人,疫情暴发时他们就到达了马依布2村。有一个精力充沛的法国人叫埃里克·M·勒罗伊(Eric M.Leroy),在巴黎受过培训,他在加蓬东南部一个中等城市弗朗斯维尔(Franceville)的国际医学研究中心(Centre International de Recherches Médicales de Franceville,CIRMF)做驻地病毒学家。勒罗伊和同事们从一些病人的样本中发现了埃博拉病毒的证据,并推断被杀死的黑猩猩感染了埃博拉病毒。他们写道,“黑猩猩的感染病例可以成为18例人类感染病例的指示病例”。他们在调查中也发现黑猩猩不是被村里的猎人杀死的,而是在森林中找到的,当时黑猩猩已经死了。

四年后,我与十来个当地人一起在伊温多河上游附近的一个篝火旁坐谈。他们都是一次长途陆地跋涉的森林向导员,其中多数是班图人(Bantus),绝大多数来自加蓬东北部的村庄。我加入征途前,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周了。他们的工作包括背着沉重的背包穿越丛林并每晚为生物学家搭建简单的宿营帐篷。这位生物学家是麦克·费伊(Mike Fay),正是他强烈的使命感驱动着整个事业的前进。即使按照热带实地考察生物学家的标准来看,费伊也非同寻常:他身体结实、顽强、不羁、有强烈的自然保护意识。他的事业,自称为万千样带(Megatransect),是一项长达2000英里、穿越中非野外现存森林区的徒步生物调查。沿途他每走一步都会记录数据,记下大象粪堆、猎豹行踪、猩猩足迹和植物鉴定等,还有用左手草草地在黄色防水笔记本上记下的成千上万的小符号。而同时,其他人员在他身后一字排开,背着他的电脑、卫星电话、特殊仪器、备用电池,还有足够他自己和所有人用的帐篷、食物和医疗用品。

费伊到达加蓬东北部这边时,已经走了有290天了。他和一队熟悉野外森林环境的俾格米人(一个身材矮小的少数民族)一起穿过了刚果共和国,但这些人在加蓬边境被拒绝入境。所以费伊不得不在加蓬重新组建一个团队,大部分成员都是从伊温多河上游的各个金矿中招来的工人。他要求的那些工作,在森林中开辟道路和搬运行李,尽管艰难并且障碍重重,比起在赤道泥土中挖金子,显然还是个更好的选择。有一个人,既是厨师又是搬运工,每晚营火前,他会炒很多的米饭或麸麸(用木薯粉制成的主食,像可食用的纸浆一般),用些混合的褐色酱汁点缀当配料。这种酱汁的成分包括番茄汁、干鱼、罐头沙丁鱼、花生酱、冷冻干牛肉和辣椒(pili-pili),所有这些都是能混在一起的,由着厨师的兴致进行组合。没有人抱怨。大家总感觉饿。在丛林中筋疲力尽地跋涉了一天之后,比这样一大份食物更糟的就是食物的分量不够大。我受《国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之命,加入这群人当中,主要的任务就是追随费伊的足迹,写出描述其工作和旅行的系列故事。我会在一个地方和他待上十天,另一个地方再陪他两周,然后溜回美国,让我的脚恢复恢复(我们穿的是水凉鞋),然后写出一期连载故事。

每次我重新加入费伊和他的团队,发现根据地点的偏远程度和需要补给的紧急程度不同,集合点的后勤安排都会不同。他从未在曲折的征途上偏离过。找不找得到他,取决于我。有时,我与费伊信任的后勤人员——一个名叫西原智(Tomo Nishihara)的日本生态学家一起,通过坐丛林飞机或乘装有电机的独木舟到达他所在的区域。我和西原智挤到轻舟里,旁边装满费伊下一程所需要的东西:装有新鲜麸麸、米饭和干鱼的袋子、沙丁鱼箱子、油和花生酱、辣椒和5号电池。但独木舟并不总能把我们送到费伊和他的队员挨饿、受冻等待补给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和准备穿越一个叫明克比(Minkebe)的大森林屏障的旅行者一起,我和西原智坐在一架贝尔412直升机中呼啸着冲向蓝天。这架直升机是从加蓬军队高价租来的,是13座的大型机。在其他地方坚不可摧的森林林冠,在这里却时不时被几个高大的山头所打断。这些山头几百英尺高,耸于万物之上,如埃尔卡皮坦山(El Capitan)林立于绿色大地的雾霭之中一般。其中一座孤山之顶便是费伊指引我们着陆的地方,位于马依布2村正西40英里处。

那一天对组员们来说是相对轻松的一天,不用过沼泽、没有会划破皮肤的植被丛、没有因费伊拍近景而被激怒了要攻击人的大象。他们临时露宿下来,等待直升机的到来。现在补给到达了目的地,甚至还带了啤酒来!营火四周的气氛顿时轻松、友善起来。我很快了解到其中两名成员——东尼·M·波什(Thony M’Both)和索非亚诺·安托克(Sophiano Etouck)就来自马依布2村。埃博拉病毒肆虐于村庄时,他们就在现场。

东尼性格外向,身材消瘦,比索非亚诺更健谈,也愿意谈论这件事。索非亚诺体形健壮,眉头紧锁,留着山羊胡子,着急了讲话会结巴,在东尼用法语讲述时,他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据东尼所述,索非亚诺眼睁睁看着他的兄弟和其多数家人因为此病而死去。

因为刚刚认识这两人,我当晚不好追问更多信息。两天后,费伊的团队开始了徒步旅行的下一程,穿过明克比森林,离开这些孤山向南前进。因为在没有任何道路的丛林里徒步行走,我们忙于应对体能上的挑战,无暇他顾,夜幕来临时已筋疲力尽(尤其是他们,比我更辛苦)。但是,大约半程过后,经历了一周艰难的行进和同甘共苦,东尼放松了很多,给我讲述了更多。他的讲述和弗朗斯维尔的国际医学研究中心人员所报道的情况大致相同,只是在一些数字和细节上有些小的出入。但他的角度更感性化。

东尼把它叫作瘟疫(l’épidémie)。这事发生在1996年,他说,对的,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一些法国士兵乘坐橡皮艇来到马依布2村,在附近扎营下来。谁也不清楚那些士兵是否有确切的目标——重建旧跑道,或者只是在那里自娱自乐?他们开了枪。东尼猜,也许他们也拥有某种化学武器。他提到这些细节,是因为他想这些法国士兵可能与瘟疫有关。一天,村子里几个男孩带着狗出外打猎。目标猎物本来是豪猪,但却找到了一只黑猩猩,不是狗猎杀的,不是。黑猩猩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被孩子们带了回去。东尼说,黑猩猩已经腐烂了,肚子变质,胀了起来。没关系,人们很高兴,想吃肉了。他们屠宰了黑猩猩,然后把肉吃掉了。很快,两天之内,接触过黑猩猩肉的每个人都开始生病。

他们的症状是腹泻。有些坐摩托艇去了下游马科库的医院。但是燃料不足,无法把每个病人都送到医院。发病者太多,摩托艇不够用。11人在马科库死去,另外18人死在村子里。东尼说,很快有专业医生从弗朗斯维尔过来,是的,穿着白套装,戴着头盔,但却没救活一个人。索非亚诺失去了6个家人,其中一个,是他的一个侄女,就死在他的臂弯中。但索非亚诺自己没有被感染。我也没有,东尼说。疫病的起因不明,只有些暗中的谣言。东尼怀疑那些法国士兵用化学武器杀死了黑猩猩,不小心把肉落下了,导致村民中毒。无论如何,幸存下来的村民吸取了教训。他说,直到今天,马依布2村再没有人吃黑猩猩了。

我问到了那些打猎的男孩们。他们,所有男孩,都死了,东尼说。但是狗没有死。以前见过这样的疾病或这种瘟疫吗?“没有,”东尼回答,“从来没见过。”

我打听说,他们是怎么弄熟大猩猩的?东尼答道,就用普通的非洲酱汁,他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我想象着大猩猩肘子放了花生肉酱,配上辣椒,用勺舀到麸麸上。

除了炖猩猩,另外一个鲜明的细节徘徊在我的脑海中。这个细节是以前和东尼聊天时他提到的。东尼告诉我,在村庄陷入混乱和恐慌中时,他和索非亚诺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13只大猩猩堆在森林中,全部死亡。

13只大猩猩?我没有问到过死去的野生动物,这是他主动提供的信息。当然传闻可能也会含糊、不准确,有时纯粹是假的,也不都可靠,即使是亲眼见证。要说13只死猩猩,可能实际上是12只,或15只,或很多只,多到痛苦万分的人无法数清。有些人就要死去,记忆也就不会那么清楚了。要说我看见了,可能实际如此,也可能没那么真实。我的朋友看见了,他是个很亲近的朋友,我相信他,如同相信我的眼睛。或可能是:我是从特别可靠的人那里听来的。对我来说,东尼的证词似乎属于第一认识论范畴:可靠,但可能不够精确。我相信他看到了死去的大猩猩,大概13只,如果不是成堆,就是成群;他甚至可能真数过。在凌乱的叶子当中散布着13具大猩猩尸体的景象,耸人听闻,但却似乎合理。后来的证据显示大猩猩极易感染埃博拉病毒。

科学数据则是另一码事儿,与逸闻非常不同。科学数据不会掺入诗意的夸张和矛盾情绪,而是可以量化到很细小的可靠信息。将数据一丝不苟地收集起来,严格分类,就会浮现出科学意义。这也是为什么麦克·费伊要带着他的黄色笔记本穿越中非:寻找众多细微数据中可能呈现出的大规律。

第二天,我们继续在森林中前行,但距离最近的道路仍然需一个多星期的路程。这里是大猩猩绝佳的栖息地,结构良好、它们喜爱的植食丰富,而且几乎未有人类涉足:没有小路、没有营地、没有猎人的迹象。应该是有许多大猩猩的。在不久以前,曾经一度是有过的:16年前,国际医学研究中心的两位科学家对加蓬的类人猿数量做过统计,当时结果显示在明克比森林中有约4171只大猩猩。但是,我们几周来在丛林开路前进以来,从未见到过一只大猩猩。没有大猩猩或大猩猩的迹象是非常奇怪的,怪到费伊都觉得刺激。这正是他的方法论所意图阐明的那种规律,无论正反。在他探究整个万千样带过程中,在笔记本上记下所见到的每一个大猩猩窝、每一坨大猩猩粪便、每一条被大猩猩牙齿啃过的根茎,同样也记录下了大象粪便、猎豹踪迹和其他动物的类似迹象。我们的明克比之行结束时,他将自己的数据进行了部分汇总。他躲在帐篷里,花费好几小时的时间,在电脑上对比着最近的观察收获。做完后,他才出现。

过去的14天里,费伊告诉我,我们沿路看到了997坨大象粪便,没有一坨是大猩猩的粪便。我们看到了几百万的大型草本植物的茎,包括几种竹芋科的富含营养的植物,大猩猩吃它们像吃芹菜一样狼吞虎咽。但就他目前所观察到的,没有一根植物的茎上留下过大猩猩的牙印。我们没听到一声大猩猩捶胸的拍打声,没见到一个大猩猩窝。就像是夜间那只狗的古怪情形——一种无声的杂种狗,用反面证据向夏洛克·福尔摩斯雄辩地说明哪里不对。明克比大猩猩曾经数量众多,现在已经消失了。一种不可避免的推断就是某种东西消灭了它们。

马依布2村的疫情传播并非单独的个例,而是整个中非疾病暴发规律的一部分。这种规律至今仍是个谜,也是争论的焦点。这种疾病以前被称为埃博拉出血热,现在就简单地被称为埃博拉病毒疾病。从1976年(埃博拉病毒首次出现)第一次出现持续到现在,从非洲大陆的一侧(科特迪瓦)传播到非洲大陆的另一侧(苏丹和乌干达)。在这些病毒暴发中出现的4种主要的病毒统称为埃博拉病毒。从小范围来看,在加蓬一个国家内部,埃博拉病的暴发就非常密集:两年内3次,且3次暴发的地点非常接近。马依布2村就在这一系列疾病暴发的中间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