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潮
所有的火种飞船离去之后,尼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表面的平静下却涌动着末日临近的恐慌。离去的人类命运会怎样,能否在宇宙的另一端重建文明,那都不是大家所思考的事了。即使失去亲人的人们也来不及抚平心中的伤痛,留在尼雅行星上的人类开始了末日前的挣扎。
父亲还是像从前那样很少回家,既然飞船已经发射完毕了,真不知道他还在忙什么。
一个深夜,我睡得正熟,感觉有人把我轻轻抱了起来。我朦胧中睁开眼睛,是父亲。他低声说道:“宝贝,我们要换一个地方安家了。”
车子就停在门口,母亲正在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内装。
车子向城外驶去,我惊讶地看到周围还有很多车辆拥挤在一起,甚至还有很多人步行。整条公路变得水泄不通,各种嘈杂声透过车窗传进来,吵得人心烦意乱。
随着车子的摇晃,我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很小,周围是没有经过粉刷的水泥墙壁,泛着冰冷的灰色微光。墙上没有窗户,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屋顶上一盏小小的吊灯。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家里的行李散乱地堆积在角落里。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坐在床边,正微笑着望着我。
父亲说:“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简陋,但……应该是安全的。”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它处在地下八百米深处,上面是绵延的群山,据说这么厚的岩石和土壤可以抵挡住星潮的辐射。整座城市的居民除了一些宁死也不愿离开家乡的老人,差不多都搬到这里来了。
像这样的地下城遍布尼雅全球,距离星潮爆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尼雅人类几乎全部迁入了地下。
生活从这天开始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我没有精彩的动漫节目看了;喜欢的玩具也都丢在原来的家里;没过多久,由于电池耗尽,也没有电子书可以阅读了;食物是统一供给的,味同嚼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开始有了新的乐趣,我喜欢和母亲一起在水泥墙壁上用彩笔绘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喜欢伏在母亲的怀中听她讲一个个有趣的童话。
城市里每个家庭原来都是独来独往的,现在大家都拥挤在地下城中,在迷宫一样的隧道两边布满了蜂巢一样的小房间,每个房间内都是一个家庭。我认识了许多小伙伴,我们一起在昏暗的隧道里开心地玩耍,我们的笑声为这死气沉沉的地下城带来了一丝生气。
父亲依旧很少露面。其他伙伴的父母都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似乎只有他一直不见踪影。母亲也在日夜思念着父亲,由于没有了电话联系,她也失去了父亲的消息。虽然母亲极力掩饰,但是我看得出她的情绪消沉而低落。
我在飞快地长大,但是对父亲的感情却渐渐淡漠了。
在母亲的期盼中,父亲终于回来了。我和伙伴们正玩得开心,却被母亲硬拉回来。父亲坐在床边等我,几个月没见,他消瘦了许多,脸上胡子拉碴,我几乎没认出他来。他一语不发,带着我就向外面走去,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抱抱母亲。
我们坐上一辆汽车,向地下城深处驶去。我回过头,从车窗里看到母亲的身影逐渐远去。汽车在地下城成了稀罕物,只有政府部门才能使用,车里还坐着两个军人。
“为什么不带上妈妈?”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
父亲仍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车子行驶了很久,眼看地势一直深入地下。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铁门,上面写着“军事禁区”,门两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车子被拦了下来。父亲下车与那些人交涉了很久,对方才不情愿地开启了大门。
里面是另一番景象:隧道比地下城宽阔了许多,明亮刺眼的灯光把周围照得明晃晃的,我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阳光普照的地表。
汽车又经过几个检查站,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父亲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半球形的大厅。走廊里人们的着装从军装变成了白色的工作服。大厅内是一排排弧形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电脑和各种操作仪器,五颜六色的指示灯像是节日的彩灯。大厅的墙壁和穹顶是一幅全景屏幕,被分割成许多块,上面几乎都是外面世界的景色,分别显示着原野、森林、海洋等景象,看得我分外亲切,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和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新空气。父亲带我到一张工作台后坐下,我注意到大厅里面座无虚席,大家都在忙碌着,可是我几乎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不过我能感受到一种沉闷紧张的气氛像乌云一样横亘在大厅上空,让人喘不过气。
我左瞧瞧右看看,很是新奇了一阵。可是过了很久大厅里也没什么变化,大家都像木头人似的坐着,便觉得很无聊。看看父亲严肃的脸,也不敢多说,只得在椅子上发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父亲摇醒了,他的力量很大,弄得我胳膊生疼。大厅里充满了人们低语的嗡嗡声,大家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大屏幕。我预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也在屏幕上搜索,可是那些画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这时一幅小图像被大幅度扩大,那图像我在银湖卫星见到过,正是瑰丽中充满恐惧的阿特拉斯星核,不过星核中心的星潮现在扩大了数十倍,像一盏强力探照灯,正直直对准屏幕。我正看得发呆,图像突然变成一团漆黑。有人突然惊叫道:“卫星完蛋了!它来啦!”声音戛然而止,继而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屏幕上的图像晃动了一下也都消失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雕像一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过了十几分钟,喇叭里有人说道:“启动备用系统。”大部分屏幕又亮了起来,显示的图像与原来差不多。星潮照射尼雅的时间只有几分钟,然后便涌向更远的宇宙空间了。辐射摧毁了原来的探测器,现在开启的是存储在防护设备中的备用系统。
我睁大眼睛在画面上寻找与从前的不同。过了一阵我欣喜地发现,在经过毁灭性的星潮照耀后,地面的所有景物根本没有什么变化,树木还在和风下微微摆动着枝叶,鸟儿还在天空翱翔……
出乎我的意料,大厅里的气氛还是沉闷的,人们的表情依旧肃然。
四天后,父亲再次带我来到大厅。刚刚踏进大门,我就被屏幕上的图像惊呆了,才仅仅四天,森林里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只剩下枯黄的树干像电线杆一样立着,蓝蓝的天空中空无一物,默默翻涌的海面漂着层层死鱼……
父亲轻轻抚着我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尼雅已经变成了一颗死星,以后的日子将会怎样呢?我不知道。
那一年我十四岁,那幅生命绝迹的画面是我童年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