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说卷:梅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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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肝胆人间照

——从聂绀弩的一首佚诗想起

最近从徐平羽夫人林琳同志那里看到一封聂绀弩于1963年写给徐平羽的信。内抄有《寿雪峰六十》诗四首,及《挽高树颐》七律二首。挽高的诗我似乎从没读到过。现将原诗抄录如下:

每以出差为壮游,归程万里死兰州。

得年半百多三岁,入党四旬少几秋。

法电风云曾叱咤,绝边林垦正筹谋。

一生肝胆人间照,余力犹承为我遒。

从今不见亦何伤,人道斯人已竟亡。

三十几年老朋友,百千万事与商量。

初交乍脱中央社,晚岁欣逢北大荒。

于我都成终古恨,仰天搔首意茫茫。

读过这首诗,一股深切的悼念之情使我感动。但这高树颐是何许人?我急于想知道。于是我翻阅了《散宜生诗集》及他去世后由两位友人为他收集的《散宜生诗·拾遗草》,没有找到这首,《雪峰六十寿》诗倒是有的。我再细读原诗才恍然有所悟。

一个在上海要算长得高大的人,一个背着旧帆布钱袋,手拿票夹的电车卖票员的形象显现在我眼前。我是从“法电风云曾叱咤”这句才想起的。他原来是老高(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全名)。

那是30年代在上海,我们坐上法商电车,如果是他卖票,哪怕远远的,他看见胡风都会点点头,慢慢地走过来,扯两张票塞进他手里。胡风开始要付他钱,他只笑笑就走开了。有时就和胡风站在铁门边低声说话。我从胡风那里知道他们是同乡,都是湖北人,不过他是汉阳的。

一次他给了我们票,看得出他很紧张地张望着头等车厢和开车的司机,没有找胡风谈天。忽然听到司机的铃重重地踩响着,他急忙给一个个乘客扯上一张票,低声说了句话。不久,刚靠站,就忽地跳上一个穿制服的洋人查票员。只见他一个个地仔细查票,还问了句哪里上来的,乘客都说前面,有的就用手一指不理睬他,查到我们面前时,我们也用手一指。这样他没找出什么破绽就将单子交还了老高,打开门悻悻地走了。

老高舒了一口气,骂了一句“小赤佬”,就向大家说了一句“谢谢侬。”

这一切我感到稀奇。

有一次老聂在家请客,到的差不多都是湖北同乡,因为是请吃湖北米粉肉。有老高和吴奚如。我在他们随便谈话时忽然向老高问了一句:“你也揩油啊?”

他一听可拉大嗓门说,“我怎么不揩油?你知道外国人赚我们多少钱?他们大班、经理住的花园洋房,那花园都可以打网球。我们老婆儿女一大家只能住亭子间。我们如果账目有点不清,哪怕少几个铜板,就要扣工资,揩点油太便宜他们了,应该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你等着看吧……”

我弄得很不好意思,胡风轻声地对我说:“这给你上了一课。”

果然不久我有事上街,只见法商电车停在站上像一条长龙似的见不到尾巴,大家说电车卖票员罢工了。

后来罢工胜利了,加了工资还答应了什么条件。这大约就是诗里的法电叱咤风云吧。

聂绀弩是在1931年前后因和青年们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散发了传单,惊动了国民党,正准备捕他时,他弃职逃到上海。丢弃了中央社副主任这高薪金的职位他不可惜,他倒想找个共产党人谈谈。经过许多周折,总算找到一个湖北同乡电车售票员,此人就是老高。后来他向老聂进行说服教育,老聂才东渡日本的。1933年和胡风一起为了宣传反战,被日本官方驱逐回国。后来老聂就介绍胡风、吴奚如认识了老高。但这诗是抄给徐平羽的,雪峰和徐认识,那么高树颐当不例外了,要不没必要抄首挽诗给他看的。这也得从30年代的情况来看,依我猜测:吴奚如、老聂、徐平羽在1935年前后都参加了特科,老高可能和他们一起工作。

抗战胜利后第二年,老高曾到上海来看过我们。这时已不是电车卖票员了,而是穿着一身西服。他来准备干什么工作没告诉胡风,但知道抗战时他曾到了延安。因为他和我们谈到吴奚如,他很感慨:“真想不到奚如去了延安,问题会弄得这么严重!我们过去在上海和他一起干秘密工作时就一点也没看出来,并且他的工作都干得很出色……”

这是指延安整风时吴奚如受到怀疑受审查,将他定了很重的罪名。1980年后经过调查,这一冤假错案组织上已为他彻底平反。但从他的话里可以了解他们当时是在一起工作的。

解放后胡风去北京,常到老聂夫人周颖那里玩,有时会遇见他,才知道他在搞渔业生产工作。1953年我们迁居北京,周颖来看我们,提到过老高说要来看你们,就是忙得抽不出时间,他现在忙于农垦工作。所以我是从抗战胜利后在上海见过他一面就再也没见他了。

从绀弩的挽诗中我才知道他大约在1962年去世了。当时是五十三岁,而党龄倒有三十多年,正是大有作为时,不幸因公出差死于兰州旅途。我们当时不是自由之身,所以有关他的讣告、悼词等是一概没有见到过。不是这首诗,我是再也想不起这位法电风云叱咤的老高的。所以关于他一生的事迹我也仅知道这一点点。

但是周颖还是告诉过我,1961年春她去北大荒探老聂的监,回来后就立即去找老高的。那时他是农垦部计划司司长。并且知道探监那天她下车踏上白雪皑皑的荒原,一辆小汽车从她身旁擦过,溅了她一身雪泥,她还狠狠地瞪了车子一眼。谁知那车里坐的正是老高,到虎林那里刚视察完工作准备回北京。

他说:“我还特意要来了劳改犯人的名册仔细看过,当时倒是想知道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那里可没有老聂呀!”

“他当然不会在劳改犯的名册中,而现在他可成了判了刑的犯人了。”

“你别急嘛,总会有办法的。”他安慰着周颖。

不久,就将老聂调到和丁聪一道编《北大荒文艺》,“余力犹承为我遒”就是指的这情况。往后高树颐司长再去北大荒时,才有“晚岁欣逢北大荒”与老聂见面的机会。

但在聂绀弩于1963年春被召回北京之前,他们是不是见了面,或仅见过一面?从那句“从今不见亦何伤”看,好像还未见面。下面的“人道斯人已竟亡”,随着是回忆和他交往三十几年的经过和使他难忘的他对他的帮助。最后“于我都成终古恨,仰天搔首意茫茫!”的苍凉呼号,完成了一首充满了怀念哀悼、情真意切的挽诗。

我算是从这首诗中回忆起了一位三十多年的老党员老革命,并知道他正在壮年有为时因公死于旅途!从他又引出了几位30年代时认识的朋友的一些往事,可叹的是这些我尊敬的老党员都一一去世了。连我的老友周颖,她是岁数比较小的,也于今春告别了人间。而他们都可说是“一生肝胆人间照”,为革命是尽了心力的。我久久摆脱不了怀念之情,谨此致以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