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丈记(2)
七、处世之不安
总而言之,人世艰危,吾自身及所栖之处皆如梦幻,其中苦楚悉如上述。此外,因所处环境、身份不同,烦心之事亦各不相同,数不胜数。
若吾以卑微之身,寄居权门篱下,虽有大喜,不能尽欢;虽有深悲,不敢痛哭。进退难安、坐卧悚惧,惊恐之状如雀近鹰巢。若吾贫寒,却与富家为邻,则自惭穷乏,朝夕出入卑屈谄媚。又见妻子童仆艳羡富家之貌,及富人轻蔑无视自家之举,不由心念屡动,时刻难宁。若居于逼仄之所,近邻有火事,不免受累;若居于穷乡僻壤,往返辛劳且有盗贼戕害之忧。有权势者贪欲愈深;无所依者,愈遭人轻。有财则多恐,无财恨越深。有求于人,身则为他人所有;若关心他人,身心又为恩爱所缚。屈从世俗,身心窘困;若不随波逐流,又被视为疯癫。究竟该宿于何处?从事何业?方能令身心暂得休憩?
八、出家遁世
吾继祖母家宅,长久居于彼处。此后父亲辞世,家道败落,宅中虽有颇多可堪怀念追忆事,却终不免搬离。过三十岁后,得偿心愿,自筑一小庵。与先前所住屋宅相较,小庵仅其十分之一,勉强供容身起居,非正式之造屋。筑好土墙,庵门却无力再造,只能以竹柱搭建小棚,权充牛车安置处。每逢降雪刮风,便感危殆。又因小庵临近贺茂河原,既恐洪灾,又惧白波之盗。
于此存身艰难之世,总算忍耐过来。烦恼忧愁,度过三十载岁月。此期间,无数事不得顺意,令吾渐悟己身命乖运蹇。故于五十岁之春时,下决心出家遁世。妻子原无,自无难舍之亲情;官禄更无,则有何可执着?遂卧大原山之云,转眼又历五度春秋。
九、方丈之庵
人生六十似露将消。值此暮年,造余生之宿屋,好有一比,便如建旅人一夜之宿,若老蚕作茧。与壮年之际于河原所筑屋宅相比,百分之一尚不及。谈笑间,流年飞逝,一年老过一年,所居却越来越小。今度新庵,与世间常见居宅迥然不同。面积不过方丈,高未满七尺。因心中无定居之念,故非购地而建。支柱于地基,再覆以简陋屋顶,立柱与墙壁间用铁钉牢固即可。如此简单,乃为有朝一日遇不如意事,便于迅捷移往别地。重筑小庵,也不烦心,所载仅两辆牛车,除运费外,再无开支。
自归隐日野深山后,于庵东搭一小棚,三尺余,为积柴燃薪之所;南面则铺设竹箦子;西面搭阏伽棚;北侧隔着障子,安置阿弥陀绘像,旁挂普贤菩萨绘像,阿弥陀绘像前置《法华经》。东首靠墙壁处,铺干燥长蕨穂为床。未申方悬吊竹架,内置三件黑色皮制小箱,分收和歌集、管弦乐书、《往生要集》。小庵一隅倚立琴、琵琶,乃便于分解之琴、琵琶。上述即栖身小庵之全貌。
再来说小庵四周环境。南有悬樋,立于岩上,内中贮水。树林距庵颇近,树枝随手捡拾,柴火不乏。此地名为音羽山,葛生茂密、谷树深覆,但向西却视野开阔,乃观念之绝佳处。
春赏藤花绵延,若紫云现于西方;夏闻杜鹃啼鸣,如语同赴冥途之约;秋时蝉声满耳,仿佛空蝉悲世;冬季雪花飘舞,雪积雪消,宛若人生罪障。倘念佛烦扰,读经不能集中精神时,便尽情休憩。即便懈怠,亦无人妨碍,更无人耻笑。虽独身幽居,可不修无言,但口业当修。禁戒不必守,因无境界,何来破戒?
晨起远眺冈屋过往航船,恍觉己身如白波舟迹,盗得沙弥满誓之风情。黄昏风吹枫叶,遥想浔阳江,乃效源都督弹奏琵琶。又有余兴,和松涛抚一曲《秋风乐》,再和水声操一首《流泉曲》。艺虽平平,却非为取悦人耳。自弹自咏,自养心性。
十、日野山闲趣
山麓间有一柴屋,系守山人所居。彼处有一小童常来拜访。吾视之为友,若无要事缠身,必相伴同游。彼十六岁,吾六十岁,龄逾悬殊,然流连山野以慰心之念,却是一般无二。或拔茅花、采岩梨、收集零余子、摘野芹,或至山脚田地捡拾落穗编结。晴天丽日时,攀峰上岭,遥望故乡天空,木幡山、伏见里、鸟羽、羽束师尽收眼底。胜地无主,可随心所欲饱览美景。若不辞跋涉,兴致高远时,则再度登峰,越炭山、过笠取、或诣岩间寺、或参石山寺。或穿越粟津原,吊歌翁蝉丸故居遗迹;或横渡田上川,寻猿丸大夫之墓。归途中,随季节不同或赏春樱、或采秋枫、或摘野蕨、或拾树果,可奉于佛前,亦可做家中土产。
夜静更深,窗月思故人,猿声泪沾袖。萤丛远望,错疑槙岛篝火;晓雨拂叶,恍似山间狂风。闻山鸟鸣声呜咽,惊为亡故双亲呼唤;峰顶之鹿已与吾相熟,吾遂知遁世已久。夜间醒转,翻拣炭火,寝卧以此为老友。此山并不幽深可怖,故枭声听来亦有意趣。山中闲趣,随四季轮回无尽,其情景非只言片语所能道尽。不过于思深虑远、才学渊博者而言,感受必胜于吾。
十一、闲居之思
徙居此庵,恍然如昨,其实迄今已有五载。小庵渐成故园,庵顶朽叶厚积,地基旁青苔遍生。偶闻京都之事,自吾入山幽居以来,多有贵人辞世,而卑微无名者,亡故更是不计其数。屡遭火劫而消失之家不知有几许,唯吾小庵,无事安乐。陋室虽狭,但夜寝有床、昼歇有座,一身安居,已无不足。寄居虫寄身小贝,因恐遭凶险;鱼鹰居荒矶,因畏人近前。吾亦如是。知己知世、无欲无往,但求宁静,无愁最乐。
世人营建家宅,未必便为己身,或为妻子眷属、或为亲昵朋友,或为主君、恩师、财宝、牛马而建。吾今时只为自身而结庵,不为他人。若问缘由,今世之无常、己身之境况,既无家族中人同伴、又无可信赖之仆,纵造广厦,有谁来居?又安何人?
与人交友,常人俱首重富贵,能予人实惠者优先,情厚及正直者未必讨喜。如此,还不如与丝竹花月为友。仆人择友,首顾赏罚,恩厚者先,却不重真心照应、软语体恤及安适生活。故不如以自身为自身之仆。既言以己为仆,则一应诸事,必要躬体力行。虽说常感倦怠,但与役使他人相比,轻松许多。若须出行,自行迈步即可。辛劳固有,却不必为马鞍牛车烦累。今分身二用,手为仆、足为乘物,随心所欲;因身知心苦,劳累便歇,健时即役,每回皆不过度。纵然身体懈怠,心中亦不动摇。更何况常步行、常劳动,可以养生,何言乃无益之休?使他人辛苦忧烦乃罪业,故不宜借他人之力令己方便。
似此,衣食亦同。藤衣、麻衾,随得随用,以蔽肌体。原野之茅花、峰岭树木之果实,随取随食便可延命。不与外人交,则破衣陋颜,亦不必羞惭。乏粮时,虽粗菜劣果亦觉美味。
此等自得其乐之事,非对富贵者而言,只做自身今昔之比较。
总之,三界唯有一心,心若不安,象、马、七珍不为贵,宫殿楼阁不可望。今方丈小庵安宁清寂,吾心深爱。偶赴京都,则羞己身如乞丐,然一归小庵,又怜世人奔波俗尘。若有人疑吾之言,请观鱼鸟。鱼不厌水,汝非鱼,焉知鱼之心?鸟投于林,汝非鸟,焉知鸟之意?闲居之趣亦如斯,汝非吾,不居此庵,焉知其中妙处?
十二、自省
吾此生已如月影西倾,余年将没山后,转眼便赴三途之暗。今又有何愚痴之言?佛教之旨,凡事勿执着。今爱草庵,亦是一罪过。执着闲寂,于悟道往生颇有障碍。为何流连于无关紧要之乐而令时光空度?宁静拂晓,吾思索此中道理,深深自省:遁迹山林,真为潜心修道?然汝貌似圣人,心染浊恶,非但住庵难继净名居士之迹,且于佛戒保有上,亦不及周利槃特。此或系前生罪业而得贫贱之报,令人生恼?又或系妄心迷乱,致人发狂?此疑问,吾心难答,唯借舌根诵两三遍“不请阿弥陀佛”作罢。
跋时,建历二年弥生晦日,桑门莲胤记于日野外山之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