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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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米嘉之恋(8)

米嘉推开他,走出门厅,在门口停了下来,拿不定主意:是再待一会儿再走呢,还是他一个人先走,或者干脆走着回去?

离他十步以外是苍翠的密林,现在已被暮色覆盖,因此显得越发干净、清新、可爱。落日已经悄悄沉到树梢后面,把一束束泛红的金光透过枝丫投射到地上。突然,在森林深处,在沟壑的后边,回响起了女人一阵阵银铃般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诱人,那么充满魅力,只有在森林里,在夕阳西沉时方才如此。

“啊呜!”那女人拖着长声呼唤着,看来是要激起树林的回声,“啊呜!”

米嘉迅速地跳下台阶,穿过高高的草丛和野花,向密林中奔去。前面斜亘着一道嶙峋的沟壑。阿莲卡正站在沟壑底部,嘴里嚼着一根黄花草。米嘉跑到沟壑边,停了下来。她立刻惊诧地仰起头来望着他。

“你在这儿干吗呢?”米嘉轻声问她。

“找我们家的玛鲁西卡和母牛。有啥事?”她也轻声地问他。

“怎么样,你来不来嘛?”

“我凭什么白白来呢?”她说。

“谁跟你说过白来的?”米嘉耳语似的反问,“这个你放心就好。”

“那什么时候去?”阿莲卡问。

“就明天吧……你明天能来吗?”

阿莲卡停顿了一下,想了想。

“我明天要回娘家剪羊毛,”她谨慎地观察着米嘉身后斜坡上的树林子,说道,“天只要一黑,我就来。可上哪儿去呢?谷仓可不行,别叫什么人撞见了……还是你们家谷地里的那个窝棚好,您看咋样?不过叫我白来,我可不干……这儿可不是莫斯科,”她微笑着,从壑底望着他说,“听说,婆娘倒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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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时他们在旅途上颜面尽失。

特利丰不愿老是欠着这份人情,也拿出了瓶酒请客,而管家则醉得不省人事,猛地扑到了车上,小马驹受了惊,差点撒腿跑起来。但米嘉没吱声,面无表情地望着管家,耐心地等他爬上车。管家又莫名其妙狂怒地牵着马,米嘉还是一声不吭,牢牢地抓住座椅,眺望夜空和在他面前一跃而过的田野。在田野上空,云雀趁太阳落山之前,唱完它们简短的歌曲;在东边天上,天色越来越黑,夜幕即将降临,夏日空中不时打着宁静的闪,没有下雨的意思,而只是预示明天晴空万里。米嘉完全懂得身边这黄昏的美景,可是此刻一切又显得那样的陌生。他的脑子里,他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明天黄昏!

家里有个消息等着他:阿尼亚和科斯佳他俩将乘明天傍晚的火车到达。他吓了一跳,明天他俩到了以后,趁天还没黑,上果园跑跑转转,万一一不小心跑到了谷地的窝棚里可怎么办!……但是寻思了一下,他俩抵达车站就得十点以后了,然后还要给他们吃饭,喝茶……

“您要去车站接他们吗?”奥尔加·彼得罗夫纳问。

他感觉到自己脸色都发白了。

“不。我不怎么想去,再说也坐不下。”

“那没关系,你可以骑马嘛……”

“那倒是当然,可我不知道……其实,我根本没必要去接他们,至少现在我还不打算去……”

奥尔加·彼得罗夫纳盯着他。

“你身体不舒服?”

“舒服得很,”米嘉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只是困得要命……”

他没多说什么,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摸黑躺到沙发上,衣服也没脱,就沉沉睡着了。

半夜,他听到从远方传来旋律舒缓的音乐声,发现自己正悬在一个光线幽暗的巨大深渊上。深渊渐渐亮起来,变得越来越金碧辉煌,越来越人山人海,后来非常清晰地听到了无限哀愁、温柔、凄凄切切的歌声:“古时候,休利国有个善良的国王……”他感动得打了个哆嗦,翻了个身,又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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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白昼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米嘉像个泥塑木雕人那样去喝茶,去吃饭,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躺着,从书桌上拿起那本已撂在那里好几个星期的佩谢姆斯基的文集,看了起来,可是一个字也没看懂。有时候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听着窗下沐浴阳光的果园里传来的和谐、柔滑的喧闹声……然后,他站起身来,到藏书间去换了本书。但是一走进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看到那令人欢畅的景致——从一扇窗里可以看到那棵珍贵的枫树,从另外几扇窗里可以看到阳光灿烂的西半边天——他立刻心痛地回忆起他坐在其中翻阅旧杂志诗篇的那些春光明媚的日子(如今这已成为远在天边的往事了),并觉得这间屋子是属于卡佳的,于是突然转过身子,往回就走。“见鬼去吧!”他愤懑地想道,“这种诗意的、悲剧的爱情,给我见鬼去吧!”

他想起来自己曾计划过,如果卡佳不来信,他就开枪自杀,他为自己曾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气愤,于是又重新拿起佩谢姆斯基的书来看,可仍然什么也没看懂。有时候,眼睛望着书,心却在惦记着阿莲卡,肚子也时不时地颤抖起来。越临近黄昏,那股颤抖就越频繁。宅地中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院子里人们的说话声(他们已经忙活着套车去车站了),越来越好像是在病榻中听到的一样。人在病中,卧床不起,而周围的日常生活却像往日般照旧进行,却对你如此漠然,因此,你会觉得生活是陌生的,甚至是敌对的。帕拉莎终于在什么地方高声喊道:“太太,马套好了!”接着响起了马铃铛干巴巴的、持续不断的叮当声,然后是嗒嗒的马蹄声和四轮马车驶进台阶前的隆隆声……“唉,上帝啊,有完没完了!”米嘉早已经不耐烦,情不自禁地嘀咕道,但他却没动身子,竖直耳朵听着奥尔加·彼得罗夫纳临行前在仆人室里的叮嘱。突然,马铃铛又持续不断地响了起来,后来这铃声同山下驶去的马车隆隆声渐渐融合在一起,终于消散了。

米嘉连忙站起来,走到大厅里。大厅里空荡荡的,充满了黄昏清晰的亮光。整个宅地也是空空荡荡的,这空空荡荡的景象让人感到有些奇怪,有些不祥!米嘉一直怀着种异样的、仿佛是诀别的心情,打量着一排排沉寂的房间:客厅,起居室,藏书间;从藏书间的一扇窗户中,可以望到南方藏蓝色的夜空,枫树翠绿、润滑的树冠和高悬在枫树上空粉红色的天蝎座明星……然后又朝仆人室里瞅了一眼,看看帕拉莎在不在里边。当他确定那里没有人时,便从衣架上拿下帽子,跑回卧室,爬上窗台,把两条长腿伸到花坛上。在花坛上,他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然后猫着腰,向果园奔去,一眨眼工夫就闪到了两旁密密麻麻紫丁香和金合欢的寂静的林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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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还没有下露水,果园里的香气并不是特别浓郁。可是这天傍晚,尽管米嘉的一切行动都是无意识的,他却仍然觉得有生以来(也许除了孩童时代)还从未遇到过果园散发出像此刻如此多样、如此强烈的香气。一切都是香的:金合欢丛,丁香的叶子,醋栗的叶子,牛蒡,苦艾,野花,小草,泥土……

米嘉快走几步,又燃起了一种可怕的想法:“要是她不来呢?”这会儿他认为他的整个生命都维系在阿莲卡来还是不来上。走了几步,他闻出在花草树木的芳香中还夹杂着从村里飘来的袅袅炊烟的香气,便又一次停下来,回头张望:只有一只甲壳虫在他身旁缓缓地飞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它飞舞时扇动着微小的翅膀,仿佛是在散播着暮光、安宁和寂静。然而天仍然是明亮的,初夏的晚霞以她那水平的、缓缓燃烧的光线照亮了西半边天,宅地的屋顶上空高高地挂着像镰刀一般弯曲、锋利的月牙,穿过树林,在透明、空旷的蓝色苍穹中发出银色的光亮。米嘉望了月牙儿一眼,迅速地、幅度很小地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便跨步走进合欢树丛。这条支道本来是可以通向谷地的,但他要从左边斜着穿过去,抵达窝棚。刚走出合欢树丛,米嘉就在低矮而又舒展的枝丫间奔跑着,不时弯下身子避开树枝,或者把树枝推开。不一会儿,他已奔到约会的地点。

他胆战心惊地钻进昏暗的窝棚,一股浓重的、干草的霉味扑鼻而来,他在黑暗中凝视了一圈,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确定里面还没有人。但是那个劫数难逃的时刻已经迫近,他站在窝棚旁,全身的感官好像都处在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注意力集中在树丛中,等待某人的到来。今天一天,他的肉体几乎没有一刻不是特别亢奋的。现在这种亢奋状态已经到达了极点。但是说来也奇怪,一整天以来,这种亢奋都是独立存在的,控制了他的肉体,却没有渗透他的灵魂。但是心脏却跳动得很厉害。而此刻周围又静得出奇,以致他只听见一种声音——自己强烈的心跳声。无数温柔的、颜色素淡的小飞蛾,悄无声息地绕着苹果树枝头回旋飞舞,在错综复杂、各式各样的灰色树叶间震动着柔软而不知疲倦的翅膀。使人觉得周围寂静的氛围因这些小飞蛾而变得更静谧了,仿佛正是它们用魔法镇住了这寂静。骤地一下,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响。他猛地转过身去,朝围墙前的那排树木望去,只见苹果树的枝丫下面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朝他移近。但是还没等他看清究竟是什么,这黑糊糊的东西已经跑到他跟前,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动作——原来是阿莲卡。

她往后一仰,把蒙着脑袋的家织黑羊毛短裙放了下来,露出了她那惊慌的但却明亮的、微笑着的面庞。她赤着双脚,下身只穿一条短裙,上身穿一件原色的粗布衬衣,衬衣的下摆塞在裙子里。衬衫里面耸起少女般挺拔的胸脯。敞得很开的衣领,袒露出了她的脖子和一部分肩膀,袖子卷到肘部以上,裸露出丰满的小臂。她身上的一切,从她小巧的头部,到头上黄色的丝绸手帕,再到那双既有女人味又有孩子气的纤美赤足,无不显得美好、优雅、迷人。米嘉过去只见到她穿着入时,浓妆艳抹,今天第一回看到她简朴的魅力,不由得打心底里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