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花亦俏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8章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七十年代已过去了三个年头,如火如荼的“文革”出现了暂时的风平浪静,整个国家的政治大气候在逐渐回暖,人们普遍感到了一丝春天的暖意。向来消息灵通的猴疯子这天一进五栋三室的门,便神秘兮兮地爆出了一个消息:“听说了吗?这回马大眼算是彻底玩儿完了。”“怎么回事?”屋里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猴疯子得意地晃着脑袋:“这小子给一撸到底,狗屁不是了。”“是吗!他早该完蛋了!”几个人都为这个消息感到兴奋。秋爽心直口快地来了一句:“这回马大眼还不得把鼻子气歪了?”猴疯子又幸灾乐祸地卖弄他的先见之明:“我早就说过,不怕他闹得欢,就怕秋后拉清单,这回到拉清单的时候了,让他小子满地爬着找鼻子去吧。”

在全国上下社会秩序开始逐渐恢复正常的形势下,民政系统进行了组织整顿,建立了新的领导系统。救济院也成立了新的领导班子,取代了以马大眼为首的“文革”领导小组。像马大眼这类靠造反上位的“草头王”理所当然地被赶下了历史舞台,他又成了总务科的一名勤杂人员。树倒猢狲散,他以前那些小喽啰们也都各奔东西了。马大眼曾想靠造反飞黄腾达,谁知到头来却是一枕黄粱,大势已去的他成了一堆臭狗屎,没有人愿意理睬他,他也没有以往那种趾高气扬的派头了,出来进去灰溜溜的,经常缩在总务科的小屋里,终日郁郁寡欢,后来竟得了一种抽风病,不知什么时候就躺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医生说这种病叫癫痫,是由心郁气滞而引起的,人们都说这是他的报应。

新来的院长是一位转业军人,又瘦又高,操着一口地道的山东话。山东人爱吃煎饼卷大葱,就有人私下送了他一个雅号“大葱”。你别说,还真形象。新的支部书记还没到位,暂时由他一身兼二职。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院长总想在救济院搞出点儿新名堂。

到任不多时,这位新院长就给救济院揽了个编织字纸篓的加工活儿,动员所有有动手能力的休养员都报名参加。用他的话说,一要培养休养员的劳动意识;二要给休养员谋点儿福利,让大伙儿挣点儿零花钱。刚一做完动员,秋爽就拉着卢岚抢先报了名,她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不能错过。卢岚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儿,既能找点儿事儿干,还可以有点儿进项,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她毫不犹豫便点了头。晓慧没有动手能力,只能眼睁睁地放弃。章素萍自认“财大气粗”,看不起那一葫芦醋钱,不屑于参加。那两个傻丫头自然也排除在外。

救济院的休养员们都踊跃参加,猴疯子、楚豪也不例外。楚豪自打那次无端受辱后,依旧我行我素,仍然是五栋三室的常客。他说,自己这辈子栽了不止一个跟头,哪次不是牙掉了吞进肚里去,照样爬起来?要不是仗着心肠宽,根本活不到今天。

“大葱”还请了师傅现场传授技艺,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技艺,一学就会。原料就是铁丝。用细铁丝在粗铁丝做成的圈口上交织出菱形图案,编成一个倒圆台体,然后再编上底儿和盖儿,一个字纸篓就完成了。编成一个合格品可以得到八分钱的加工费,尽管报酬如此微薄,但囊中羞涩的休养员们还是非常积极踊跃地报名。一时间,大院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加工场,能动手的人手里都不离铁丝,这倒成了大院里从未有过的新气象。

秋爽手最灵,学得也最快,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一天能编十几个。相比之下,卢岚就显得有些笨拙了,最初几天她总不得要领,编出来的篓子歪七扭八的,总得三番五次地返工才能勉强过关。没几天工夫,原本细嫩白皙的一双手被铁丝连扎带划,弄得净是血道子,她不禁感慨道:“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难啊!”大家都一门心思地忙着编篓子,去河边唱歌的事儿也扔到了脑袋后头。这时秋爽倒成了卢岚的师傅,不时地指点她如何掌握要领。秋爽不仅手快,而且动作干净利落,出来的活儿个个周周正正、一次过关,卢岚由衷地赞叹道:“这丫头,手真灵!”

猴疯子也变勤快了,一改往日摇着车子四处游荡、到处耍贫的习气,也是整天铁丝不离手。不过他不愿意待在自己屋里闷头干活,每天都拽着楚豪带着铁丝到五栋三室来,和秋爽、卢岚比着编纸篓。他手里编着纸篓还不忘贫嘴:“这叫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他也不管旁人听不听,自顾自喋喋不休。编着编着他停下来,伸出细长的双手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可怜这双手啊,就为了挣这一壶醋钱,快成烂鸡爪子了,这钱真不是好挣的。”一直袖手旁观的章素萍乘机损了他两句:“还公子哥儿呢!没见过钱吧!为这俩小钱卖命,值得吗?倒找给我俩钱,我也不受这份罪。”她的话尖溜溜的,带着明显的挖苦和嘲弄,令屋里其他几个人反感。几个人不由得都瞥了她一眼,不过谁也没搭理她,只有猴疯子当仁不让地回敬了她一句:“谁能跟你比啊?你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只可惜白长了个小姐身子,却落了个丫鬟命。要不然,那么财大气粗干吗老在这儿窝着,不上疗养院待着去?”噎得章素萍粉白的小脸一阵白一阵红,咬牙切齿地骂道:“死猴疯子,叫你满嘴放屁!”说着她弯腰从地上抄起一只鞋,狠狠地朝猴疯子扔了过去,不料猴疯子一闪身,鞋子打在了他身边的楚豪的脑袋上。

楚豪捂着脑袋夸张地大声嚷嚷:“嘿!哪庙里都有冤死鬼!我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地挨这冤枉打,这要是王宝钏的绣球,抛到我头上还差不多。”一句话把几个人逗得开怀大乐,连章素萍自己也有点儿尴尬,连忙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她嘴里说着,眼光却向楚豪的脸上扫去,她头一次发现这张脸竟是那么吸引人,有棱有角,鼻子、嘴好像用刀刻出来的一样,线条分明有力度,一双眼睛是那么深邃,像鹰一样,不由得心中赞叹:“好一个男子汉!”同时暗自拿他和猴疯子做了个比较,相比之下猴疯子就缺了那股阳刚之气。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妩媚起来,柔柔地问楚豪:“打疼了吗,大哥?要不要我给你揉揉啊?”

楚豪脑袋一拨浪:“没那么娇气,往后再动手,你长点儿眼,这绣球可不是乱抛的。”说着一抬手,那只鞋又隔着猴疯子的车飞回了章素萍的床前。这句话又引发了一阵窃笑。章素萍却毫不在意,她盯着埋头活计的楚豪心猿意马起来,春心荡漾的她在男人面前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古怪念头。

宋立仁每天傍晚照来不误,不过顾不得拉琴唱歌了,他一来就拿起铁丝帮卢岚编篓子。起初卢岚不好意思让他动手,宋立仁却总是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啊,不就是顺手的事儿吗?闲着也是闲着。”卢岚也就不好再阻拦了。他那双做惯木工活儿的手干这个简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每天晚上,他总得帮卢岚编上两三个才肯罢休。那一根根铁丝在他手中绕来绕去,他心中也在编织着一份期冀,尽管他明白这份期冀就像雾里花一样渺茫,但他宁愿坚守着这份情愫,那样他生活中多少还有一点儿企盼。每天傍晚这段时光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在他和秋爽的指点下,没几天,卢岚做起活来也得心应手了,不仅手下出活快了,合格率也接近了百分之百。

晓慧看着别人都在动手,自己只能做个冷眼旁观者,从内心深处羡慕那一双双灵巧的手,痛惜自己徒有双手,却形同虚设。不过这对她来说倒是一个激励,她骨子里有着不甘人后的倔强。她记得卢岚曾告诉过她,古人有一句诗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己不是已经对文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吗?这不正是自己的才情所在吗?自己在这方面一定会有很大的发挥余地。她暗自鞭策自己,在文字上狠下苦功,有耕耘就一定会有收获。当别人有说有笑地编篓子时,她俯身在小床头柜上叼着笔,一笔一画地抄写着样板戏的剧本,却也渐入佳境。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编篓子的人得到了第一笔报酬。秋爽竟挣了三十多块钱,卢岚因为有宋立仁做帮手,收入和秋爽不相上下。在那个年头,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猴疯子也有了二十多块钱的进项,这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挣的钱。当他拿到那几张票子时,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欣喜得有点儿飘飘然了,一向佝偻着的腰也挺起来了,有了一种财大气粗的派头。他立即跑到五栋三室举着那几张票子臭显摆:“看见没有,爷们儿也挣钱了!”章素萍又撇着嘴在旁边挖苦他:“瞧这德行,不就二十多块钱吗?烧得你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猴疯子毫不示弱,当即就给了她个回马枪:“二十多块钱怎么了?是爷们儿自己挣的,爷们儿花着踏实!你有钱还不都是手心朝上跟老子要的吗?”章素萍碰了一鼻子灰,小脸儿一耷拉不言声了。

秋爽也想拿他开心,叫了声“疯子叔”,说:“别的时候有俩钱儿,你都穿在肋条上,这回该大方点儿了吧?”秋爽说的一点儿也不差,以往人们背后都说猴疯子有个有权有势的老子,拔根汗毛比腰都粗,可是对这个被视为“鸡肋”的儿子却像铁公鸡,多一根毛也不拔。个中滋味只有猴疯子自己知道,他老子每年寄给他的那点儿钱是算了又算,几乎算到骨头里去了,扣除需要缴纳的各项费用,剩下的那俩可怜钱在手心里恨不得攥出汗来,五黄六月他连根冰棍儿也舍不得吃,过得简直像个苦行僧。秋爽的话似乎点醒了他,他晃晃脑袋咂咂嘴说:“是得大方大方,我得先犒劳犒劳自己。”

当天中午,猴疯子拉上楚豪和宋立仁上街,声言要做东请客。楚豪和宋立仁面露惊讶地问:“哎哟!今儿个这是怎么啦,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猴疯子把眼一瞪:“怎么着,小瞧我啊?你二位要是不给面子就是瞧不起我。”如此盛情难却,俩人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为此楚豪还临时借了晓慧的手摇车。街上有一家小饭馆,不,那个年头不叫“饭馆”,而叫“工农兵食堂”。食堂有三间门脸儿,摆了几张方桌,所幸门口没台阶,猴疯子他们的手摇车才能长驱直入。三个特殊的顾客围住了一张方桌,一下占据了小饭馆一个很大的空间。这里生意很清淡,即使正逢饭点儿,光顾这里的也没几个人。屋子一角的方桌旁坐着个肥胖的中年女服务员,围着脏兮兮的围裙,一副慵懒的神态,她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扫了这三位怪异的顾客一眼,吼了一嗓子:“干吗,想吃饭哪?”猴疯子气壮如牛地顶了一句:“废话,要是解手,我们就找茅房了,上你这儿来干吗?”女服务员碰了一鼻子灰,使劲瞪了猴疯子一眼,暗自骂了一句:“死残废,嘴这么臭。”这时,猴疯子派头十足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过来,我们要点菜。”女服务员身子没动,冲旁边的墙上努了努嘴。猴疯子顺着她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菜谱,醋熘白菜、素炒青椒、西红柿炒鸡蛋。主食有馒头、米饭、水饺。

猴疯子有点儿失望,嘴里嘟囔道:“就这些破菜啊?”但他却故意摆谱,冲着胖服务员劈头就问:“你们这儿红烧肘子有没有啊?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四喜丸子有没有啊?”女服务员睁大了眼睛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盯着他,出言不逊:“嗬!看不出瓦碴儿夜壶安了个玉石嘴儿,嘴还挺高贵,还想吃红烧肘子,做梦去吧你!”

猴疯子被惹火了,吐沫星子乱溅地反问道:“你会说人话吗?你小看爷们儿啊?就你们这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还是饭馆吗?”女服务员毫不示弱,手往外一指吼道:“你没长眼啊,这叫食堂不是饭馆,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你摆臭谱的地方。要是想吃啊,凑合来点儿醋熘白菜大米饭就对得起你了。”说着站起身来,扭着肥胖的身子凑了过来。猴疯子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我要是吃醋熘白菜就不上你这儿来了。那我再问你,你们这儿饺子都是什么馅儿的,三鲜的、羊肉萝卜、牛肉大葱的有吗?”女服务员又一撇嘴:“美得你!实话告诉你,除了韭菜馅儿别无二样。要吃的话就快点儿,我没空陪你扯淡。”

猴疯子没理她,和两个盯着他直乐的伙伴咕哝了几句,然后一拍桌子:“给我们来三斤饺子,四样下酒菜,半斤老白干。”女服务员这才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巴掌大一个小本子来,用笔画了几下,便向猴疯子伸出了手:“交钱,粮票。”猴疯子出手阔绰地把一张“大团结”和三斤粮票拍在了桌子上,那年头“大团结”可就算面值最大的钞票了。

女服务员收起钱和粮票,将找回的零钱顺手扔到了桌子上,一扭一扭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端来了四样小菜和一壶老白干。猴疯子又冲她嚷:“醋、醋碟儿,给拿上来。”女服务员二话没说,从旁边拎来了半瓶醋和三个小碟往桌上一蹾,转身便走。猴疯子又冲她嚷嚷道:“真是的,只听说店大欺客,你们这巴掌大的小店也这么欺人,真没见过你这号人,你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胖服务员猛地扭过身子吼了一嗓子:“我是为人民服务的,可不想伺候你这号泼皮货!一副倒霉相,还跑这儿来充大个儿。”

猴疯子还要还嘴,楚豪连忙一捅他:“行啦,老侯,跟她捣什么乱呀?君子不和牛置气。”猴疯子愤愤地说:“我就是成心耍耍她,你看她那懒猪似的架势,还有那狗眼看人低的眼神。”宋立仁也说:“压压火,别理她了。先喝酒,喝酒。”三个人端起小酒盅,吱一口吱一口,抿着劣质的老白干,就着花生米和凉拌黄瓜,有一搭无一搭地扯着闲篇儿。过了好半天,饺子终于端上来了,尽管只是普通的韭菜馅儿,但对于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吃上一顿饺子的几个人来说,那饺子不亚于山珍海味。饺子刚上桌,猴疯子就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塞进嘴里,几乎连嚼也没嚼便吞了下去。紧接着夹起了第二个第三个,烫得他一个劲儿地伸脖子,嘴里却连呼:“解馋,真解馋!”两个伙伴见他那饕餮之相,便小声提醒他道:“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别让人家笑话咱。”猴疯子一甩脑袋:“管他呢!”依然狼吞虎咽,全然没有了方才那副财大气粗的派头。与他截然相反,另外两个人一个饺子一口酒地慢吞慢嚼着。

酒喝到半酣,宋立仁忽然动了情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冲着楚豪发起了感慨:“楚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烦恼?不瞒你说,我现在常常心烦,夜里睡不着觉,老天为啥叫咱们摊上这种命?也都是三十大四十小的人了,按常理说正该是有家有业、养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的好年纪。这可倒好,如今还是光棍儿一根,要嘛没嘛,女人是什么滋味咱们都没尝过,儿女叫爹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鸟儿还能成双成对搭个窝呢,咱们连鸟儿都不如。苦啊,真是王老五一辈子白受苦!”一番话,淋漓尽致地倾吐了他内心的苦楚。楚豪一双深邃的眼睛打量了宋立仁一阵,从平常聚在五栋三室闲聊时捕捉到的蛛丝马迹中,他已经揣摩出了对方的心思,只是不好明说,只能拐弯抹角地问了一句:“怎么,老宋,想女人了吧?”见宋立仁没吭声,接着又感同身受地说:“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多少人甘愿清心寡欲做苦行僧?咱们虽说站着比别人矮半截,可也是爷们儿啊,哪个爷们儿不愿意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谁不愿享天伦之乐?”话说到此,他吱一声抿下一口酒,又换了一种超然物外的语气:“其实,兄弟,也别太为这个苦恼,这才到哪儿啊?人不是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土坷垃还有翻身的机会呢,何况人呢?说不定哪天就时来运转,该有的一下子就全有了。”宋立仁苦笑着摇摇头:“这话也不过是个开心丸罢了,咱能碰上那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楚豪正色道:“不是天上掉馅儿饼,是等机会,人这一辈子只要心不死总会碰上机会的。”宋立仁只好随口答应:“那就借你吉言,但愿有一天咱们都能好事临头吧。”

楚豪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别看眼下隐忍着不露声色,其实他骨子里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性格里隐藏着一股天生的叛逆,他从来没打算一辈子窝在救济院。他相信世界不会总是一成不变,人也不会一辈子走背字儿,总有一天事情会出现转机,所以一直默默等待着时机。

猴疯子面前的饺子已所剩无几,听见二人的议论,忍不住插了一杠子,醉眼乜斜地说:“二位想什么呢,人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异想天开啊?那不是自寻烦恼吗?我跟二位不一样,过一天说一天比什么都强。”

楚豪和宋立仁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言不由衷的赞叹:“还是老侯想得开,要说人就该这样。”

吃光了盘中最后一个饺子,干了最后一滴酒,盘里剩下的几颗花生米也被猴疯子捏起来塞进了嘴里。他接连打了两个饱嗝儿,嘴里喷着白酒和韭菜的混合气体,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架势问两位同伴:“哥们儿,吃好了吗?咱说好了,下个月还是我做东,咱还是这儿。”那两位相视一笑,朝他拱拱手:“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傍晚,宋立仁又来到五栋三室,卢岚塞给他一个信封,他刚接到手里时心里怦怦直跳。打开一看,原来里边是一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钞票。他不禁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卢岚说:“这是你那份辛苦钱。”宋立仁马上明白过来了,当即就把那个信封扔回了卢岚的床上,红头涨脸地说:“你这人真没劲,我要是想挣这份钱,不会也去报个名领份料,何苦非要分你一份?”卢岚又把那个信封塞回宋立仁车上,郑重其事地说:“拿着吧,老宋,都挺不容易的,哪能叫你白受累啊?就当我给你打了壶酒。”宋立仁有点儿急了,火辣辣地盯着卢岚:“你干吗啊,这不是寒碜我吗?”他想说,我帮你可不是图你这俩钱,是一份心意,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抄起那个信封像扔一块烫手的山药一样扔回了卢岚的床上。卢岚只得捡起那个信封幽幽地说:“那多不好意思啊,我就先收着吧。”

第二天上午,卢岚坐上了那辆四轮车,让高子推着她上了街。她心里总觉着欠宋立仁一笔账,总想回报他,这样她才能心安。她在街上的小百货店里转来转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买点儿什么。忽然,她想起宋立仁脚上的一双鞋已经露出了大拇指,她知道他长年蹲着干活,扭来扭去很费鞋。这下她心里有数了,目光开始在男鞋柜台上扫来扫去,暗中揣摩着宋立仁脚的尺码。最后她选了一双草绿色解放鞋外加两双尼龙袜子。她觉着这种解放鞋耐磨经穿,穿着还舒适,很适合宋立仁。

从街上回来,卢岚直接去了木工棚子。宋立仁正埋头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钉着什么。听见嘎啦嘎啦的车轮声,他赶紧抬起了头,正迎上笑盈盈冲他而来的卢岚,心中不由得一喜。他觉得卢岚今天眉目生辉、脉脉含情,格外动人,不禁怦然心跳。卢岚来到他面前,双手捧着那包东西往他怀里一递,情意切切地说:“一点儿小意思,这次可不许推辞了啊!”宋立仁连忙伸出双手去接,不经意间二人的手碰在了一起。宋立仁倏地一激灵,两人的目光又碰在了一起,宋立仁觉得卢岚的目光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魅力。

当宋立仁看清包里的东西时,不由得又板起了脸:“咳!你这是干吗啊?”卢岚连忙制止了他:“我已经说过不许推辞了,再说别的那可就不实在了。”宋立仁只好讷讷地不作声了,其实他心里美美的,就像喝了一口琼浆玉液一般,陶醉了。朦胧间,他仿佛觉得卢岚的那颗心正在向他贴近。其实卢岚内心深处一直对宋立仁心存感激,从宋立仁的言谈话语及眼神传递出的信息中,她已经隐约捕捉到了对方的用心。但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文工团员了,这些年经过了生活的历练,她变得理性了许多。四十岁的女人正如熟透的果子,她也时时感到寂寞,但她再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自己是这样一个寄人篱下的身份,面对的是一个同样寄人篱下的男人,她不敢抱什么浪漫的幻想,只能适可而止。她知道在这个人多嘴杂的环境里,一对孤男寡女过分亲近会招来许多流言蜚语。她已经亲身领教过“吐沫星子”的厉害,她不愿意再被别人望风捕影地说三道四,再也不愿卷入流言的旋涡里脱不了身,所以说了几句话便赶紧离开了。宋立仁真不愿意卢岚离开,有她陪伴在身旁,他心里就感到莫大的愉悦,但这毕竟是一厢情愿。宋立仁不免有点儿哀怨,心仪的人儿啊,为什么不多停留一会儿呢?望着卢岚的背影,他的心怅然若失。

编字纸篓的确改变了休养员们苟延残喘的生活状态,这些以往无所事事的肢体残缺者也享受到了劳动的快乐,起码在他们心里树立了这样一个信念,自己并非毫无用处之人,也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份财富,有了收入,生活自然也增添了一些声色。只可惜,这活计只持续了几个月就断了档。新项目是拆棉丝,就是用手将五颜六色的针织品下脚料撕成一团一团的棉丝,拆一斤能得几分钱的加工费。这种活儿虽没什么技术含量,却需要耐性,比较适合女人。猴疯子他们起先也领了一份料,可费力巴拉地抠索一天也拆不出一小团棉丝来,远没有编篓子来得痛快,渐渐地他们就失去了热情。再后来,又来了服装厂签裤边的活计,这更纯粹是女人的活儿,男人们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