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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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回布拉格开同学会的伊莱娜(3)

林至洁的同学会,是一场很夸张的同学会,夸张到令人心生不满。这群昔日的水手服少女知道生命会这样分别对待她们吗?有人钱几辈子花不完,有人朝不保夕,有人是国家供养到死的第一夫人,有人是监狱供养怕你不死的政治犯,有人莫名其妙活在荣光中,有人一生如黯夜的踽踽行路者云云。虚假的东西最禁不起放大,虚伪一夸张就成为笑话,这是文学、电影乃至于电视脱口秀都会的最简单最常用揭穿手法。林至洁的同学会,因此让我们看出蹊跷来了——这样子公正吗?是谁而且凭什么做成这么荒唐的生命判决?

事实上,我们还可以火上再加油一点——依我个人的阅读经验,以及更多我对台湾的这个那个了解,我无需胆量就可以判断并且讲出来,林至洁毫无疑问是这群昔日高校女生中质量最好的一个,一朵最早开的花(但的确太早了,在还不适合开花的环境和季节里),在生命这纸考卷上她也最认真作答,但成绩公布,她考得最差。我们服不服气这个判决?我们要不要、能不能寻求其他判决?

赫拉克利特啊,我们就是你说的长河。

我们就是时光。它那不可更改的流逝。

加西亚·马尔克斯把这一切倒置过来,如同伸手把一枚沙漏钟翻了个身,为的是让已停顿的时间流动起来——仔细看,这里其实原本没有“未来”,“多年后”是遥远过去那个找冰块下午的多年后,它所代表的未来是假的,其真实身份是现在是当下,真正的未来可能被一声枪响截断但还没真的发生,犹包裹在未知的迷雾之中(面对行刑队的上校究竟死了没?)。但时间的此时此刻被一下推回到原点,“现在”遂变身成为“未来”,有着未来的不确定性渗进来了;不只这样,连同“过去”、也就是时间原点到现在这一截时间亦一并变身成“未来”,以至于所有已知的、已发生的、已无法后悔的又活了过来动了起来,它鬼使神差通往行刑枪毙这一天,但这不再是单行道了,毋宁更像是数不清楚由人和不由人的偶然颤巍巍堆成的,因此,这个行刑判绝不是“答案”,只是内战(暂时)战胜一方对败战者的处罚而已,一如林至洁的同学会,我们不是早已知道政治和商业本来就是两块公平正义的最不毛之地吗?

这样的时间魔术也许改变不了上校面对行刑队的事实,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得以从当下宛如中了魔咒的冻结状态挣脱出来,并清醒过来,回到光天化日之下——在我们长河般的一生之中,这不过是其中一天而已,如果以一个人活七十二年来计算(4的倍数方便掌握闰年),它的真正分量是26298分之1,弹指即逝,就算这一天稍微特殊一点人容易感伤一点,林至洁心血来潮去和老同学喝咖啡,上校在他数不清的败战中这次输得较惨被活逮,也就是这样而已。当然,上校这一天比较非比寻常的是死亡逼上来了(亨利·詹姆斯的遗言据说是:“死亡,这件非比寻常的事,现在终于来了。”),但读《百年孤独》我们知道,之前上校曾一再神奇躲掉暗杀、中过剧毒、生过病,还有马尔克斯不以为值得一提但其他随时可袭来的各式死亡,死亡追蹑他一直比追蹑你我要紧迫要脚步声清晰可闻,如果换另一种死法,比方说心肌梗塞,除非作为医学检讨案例(该死者生前生活习惯极度不良,不注重卫生,暴食暴饮,长时期熬夜,染有抽烟恶习,不定期健康检查,生病胡乱服食草药偏方云云,简单说,这人找死),我们不以为人的死法可解释他的一生所为,其错误,以及其价值。坏的解释,比不解释要糟糕。

上校死了没?就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实遭遇一样,行刑在最后一刻戏剧性取消,时间大河绕过这一块死亡巨岩继续往前流;但上校也还是死了,他停止打内战,改铸小金鱼,又像珀涅罗珀反复把小金鱼铸了融、融了铸,最后头埋入肩膀小鸡一样缩着死去。这次的死法好多了(事实上,就书写意义来说这是小说史上难能一见写得最好最深情款款的死亡之一),它和上校丰饶的一生松开来,不再带着判决的诱惑,仅仅就是死亡,是上校这个人的生物时间用完了而已不及其他;而且,昆德拉以一个书写同业的职业性警觉指出来,如此漂亮而且重大的死亡居然并不结束小说(昆德拉引用的是母亲欧苏拉的死而不是上校,但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大河也似继续写布恩迪亚的下一代、再下一代,而布恩迪亚家族的奇特命运是(昆德拉判断,加西亚·马尔克斯是故意这么写的),他们不仅名字是继承的、混淆的,就连他们的身材容貌、表情、人格和遭遇都是持续的、我们再再似曾相识的,如同欧苏拉一眼就认出来上校的十七名私生子一样。

这里,带点被启示的神秘意味,如果我可以鼓勇来说(我相信自己日后很可能后悔,就跟每回忍不住讲了超过的大话一样)——所谓让时间长河恢复流动,其极致便是连同这次真的死亡也绕过继续前行。也许不是全部时间,无法包括黏附着我们身体的这部分时间;但那些本来我们一生就装不进去的东西呢?心智的、信念的、梦想的云云,装不下是否意味着它们本来就不是我们独有的,是我们归属于它而非它归属于我们,它们自身就是一道河、一道不可更改的流逝?

信任时间,信任的严苛意思大致是,就算你已不在场无法亲眼看到,你还是相信;而且就算此事已被死亡拦住你无法做下去,总还有活着的人并且有机会比你更聪明更坚决或运气更好云云。这说简单可以非常简单,不就跟你可以放心相信你不在时照常日出日落一样;但非常困难的地方在于,你一生惯看日出日落而且以为已掌握其规律,就跟一道开放数列1234放心迟早会跑出98、99、100一样,可是在你的人生中,比方就说公平正义吧,其实你并没见过足够数量成其规律的公平正义,若有规律可言,你看过的极可能是另外一面,是几乎和日出日落一样稳定可靠的不公不平不正不义,人们在其间一个个滑落、变形、苍老狞恶不复昔日模样,你已达自欺欺人程度地坚持要相信,是这样吧。

活得久,但时间变短了

信任时间,不让死亡截断,让时间丰沛地、充裕地前行,于是只能在现实世界之外另想办法。过去人们的确有着各种或精巧或粗鲁的方式好说服自己,最简明是全相信一个迟钝但仍可信的神或神秘规律(“善恶有报”这类的循环报应系统);然后是无穷数列也似的轮回,放心我们都还有下轮、下下轮可用的人生,大家相遇会到;也可以就直接相信人死后有知灵魂不灭,依然可以程度不等地参与世间之事,或至少有机会看到一件一件事的结果,凡此种种。

不乞援神秘,人也可以试着打造出一个自身的是非善恶审判机制,用历史笔则笔削则削的严正评价来持续追索、修正、补偿人活着来不及完成的公平正义;或者更文学、更捉摸不定的,比方庄子便以他的观察及其千奇百怪的想象力来抹消、来进出死亡界线,“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时间的景观完全变了,就像我们在人类学报告里常读到的,死亡变得可疑而且轻巧,死亡也许什么都不是,是庄周是蝴蝶,是某个古埃及人在尼罗河边歌唱的一个梦,是某种生命形式的转换而已,是我们进入到一个更巨大时间世界的一次跨步,物与我皆无穷也——至今,我们置身在栖兰山的神木群中,或站在京都青莲院前那几株六百岁了、还舒服伸展着枝桠每年生出新叶、随时都感觉比我们年轻的大楠树下,我们仰头看,想着它们的生命经历,悲喜交集,但奇怪总有一种从容,有一种无法计较,有一种几乎是有形有体的镇静,几乎是英勇。当年庄子,一定也是个没事喜欢看着大树的人对吧,他的想法是确确实实的。

置身在这样的时间世界里,我们就不只像昆德拉所说那名使出浑身解数活一百六十岁的人(彭祖活八百岁,庄子都想象他算夭折)、让同样生命内容如祖国故乡如爱情和性爱全改变意义而已,而是,那些一次人生装不进的所有好东西(公平正义只是其一),这样就原原本本收纳得进来、恢复了成立,人可以安心地、确实地、日复一日地做每一种一次人生做不完的事,周正方圆,一丝不苟,不必省略,也就不用强调,不急于完成,也就不用诡计。时间到了,你换另一种工作另一个生命样式和任务,这里自有二代目三代目接手(“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我们还会发现,原来我们通常过度强调的自我意识,“也是在上帝赐给我们极为有限的时间之中诞生的”,看起来自由高傲,其实多半是不得已的,还是孤单无援的。如今我们意识到失去就是永远失去,生命切线般只一个只一回,我们无人可托六尺之孤,我们没有真正可信任的人。

所以尼采在这上头是对的,“上帝之死”的确是历史大事,死的不是星期天早上教会里那个上帝而已,一起死的还包括上帝所负责支撑、所保证、靠祂才成立的全部东西。其中的关键正是时间,没有了死后复活、人死之后的永恒天国、末日公义审判这些延长时间的装置,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新世界空荡荡的,这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生命图像,人的生命忽然陷缩成几十年没再多了,孤岛般环绕着无光的四下空无渊面黑暗。

但今天我们可以比尼采看得更清楚的是,他所说的上帝之死其实包含在一个更整体更持续进行的大除魅之中,在非基督信仰的其他国度,类似的时间延长装置同样一个个拆穿崩落——神秘的宗教和总是夸言的文学不用说,历史呢?如今我们已普遍不信任历史了,以为历史的记载和评断诈伪谬误的成分居多(确实有充分理由怀疑);我们近取乎身,看着自己家人,也不再相信只是基因传递有什么进一步意义可言(也确实有充分理由这么想),薪尽同时火也尽,一切就又止于我们一身了。我们切断了自己和“我们存活之后的未来”的一个个关系,无可避免地也一并切断掉自己和“我们存活之前的过去”的一个个关系,如此所剩下的时间及其意义,很接近所谓“永恒当下”,这是纯生物性的时间感,最早并未和其他动物分离的人们就是这样游荡过百万年的太古悠悠岁月,也因此,我们当代的文明进展,总带着难以言喻的返祖性,潜藏着蒙昧和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