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鼻子备忘录(2)
我是不是从这次画展而转弯子的?我自个儿也说不出个甲乙丙丁来。我曾暗自纳闷:要是伏羲、周公、鬼谷子、麻姑圣母活到现在,都能在艺坛荣获大奖。因为传说伏羲为《周易》画卦,其他像周公、鬼谷子、麻姑圣母等也都有各自的卦符留世,成为相面先生、风水先生、阴阳先生、算命先生、跳神巫婆等崇敬的先祖至圣。说归说,做归做,虽说我如坠十里云雾,但那金牌奖杯以及电视镜头的诱惑,如同亮在眼前的闪电。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从当美术编辑混到画家的头衔,参加美展历历可数;偶然幸运有一两幅画儿,被选中参展,那画儿也是被悬挂在大厅的墙角旮旯,从没有得奖的份儿。用一句京剧舞台的台词来描述心情,真是“好不愧煞人也”!
政治家们常把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当口头禅,这回我这政治的门外汉,也踩一回政治家们走的钢丝。昨晚我瞒哄妻子说,有画家朋友请我吃饭,便夹起那幅《鼻子》匆匆离家。其实,是我请那位权威评论家吃饭,我打听到那位画坛霸主是四川人,爱吃麻辣,吃饭的地点就选在了峨眉酒家。老家伙嗜酒如命,我要了一斤坛装的泸州老窖。我本来也有半斤酒量,但怕酒后吐真言贻误了大事,便弄了两瓶啤酒,连连和这位权威碰杯。待他一斤老窖入肚,我那两瓶啤酒被喝了个底朝天之后,我在饭桌上把《鼻子》这幅画展开给他看。当然第一个字的称呼是您:“您看……您看……这是我的一幅近作,笔锋是跟着感觉漫游的……”
老家伙本能地摸了摸他的酒糟鼻子,把画儿看了许久许久,嘴角绽出笑意,惊奇地感叹道:“对头!从具体到抽象,你的画有了不小的升华嘛!从现实主义艺术到先锋艺术,是要脱胎换骨的。像猴儿变人一样,是要割掉理性这个尾巴的。”
我受宠若惊。大概啤酒喝多了的缘故吧,我冒出了两句:“我恍惚感觉是从一个女人的鼻子上感受到一点什么,就画出了这幅画!”刚刚言罢,我看老权威锁了一下眉毛,忙改口说,“当然啦!这是一幅从理性到非理性的过渡作品,我舍弃了它的许多社会内涵,信笔画来,胡涂乱抹成了这个样子。”“对头!”老家伙把梨木烟斗往餐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巨响,在我耳朵里,这声音就像欧洲中世纪君主神的权杖敲击神坛的轰鸣声一般。“说得对头,无论啥子时候,画笔屈服于理性驾驭,啥子时候就会画出失败的作品。我祝贺你的成功!”
我额头的汗立刻流下面颊:“您看,这次评选……”
“你送美展大厅吧!我明天就给他们打电话!”
…………
尿尿回来,我围着棉被半靠半躺地琢磨昨晚这幕戏,想到亢奋处,情不自禁地叼起一支骆驼牌香烟,“嚓”地点着了火。同时,我把床前暗灯的亮度加大,好使我在床上能把那幅《鼻子》看得更清楚些。
俗话说:人就怕入魔走火。真他妈的邪了门儿:我居然也会入魔走火。平日我习惯右手作画,左手夹烟并往烟缸里弹烟灰。此时我半躺半靠在床上,看着那幅《鼻子》和想到峨眉酒家的外交胜利,在这腾云驾雾恍恍惚惚之际,习惯地用左手去揿灭手里的烟蒂。我妻从睡梦中突然“啊”的一声,我低头看去,那灼热的烟头实实在在地戳在我妻子的鼻尖上。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带着火亮儿的烟头被碰撞到了棉被上。她迷迷糊糊地摸着鼻子喊疼,我则跳出热热的被窝,扑向那滚在被面上的烟蒂。我顾不得那火亮儿烫得我手指头辣疼,蹿下床来,把烟蒂捏灭在画案上的烟灰缸里。那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完成的,新棉被还是被烧了一个黑洞。扭头再看惊吓过后的妻子,她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正捂着脸在那儿抹泪花呢!
“怨我……我……”
“你是怎么了?半夜三更还起来抽烟?”她柔声细气地埋怨我,“要是你打盹睡着了,烟头燃着了棉絮,家可成了火葬场了!”
我再次跳下床,拉开抽屉,慌慌乱乱地找出一筒什么药膏,往她鼻尖上抹。她一把夺了过来说:“你拿错了。我嗅出味来了,这是冻疮膏,獾油膏在下层的抽屉里……”
我惭愧。我难过。我满面流汗……当我这入魔走火的事儿完结之后,她没想到她的鼻子疼痛——鼻尖上拱起了一个黄豆大的燎泡,反而安慰我说:“别难过了,谁让我当初非要嫁给你呢!我担心你会熬坏了身子,你们搞艺术的必须用理智约束创作激情,是吧!”
我吻了吻她的前额,喃喃地说:“你真好!我不好!”
“睡吧!都三点半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连腮胡子,“我的艺术家,我的男子汉,最近一段日子你脸瘦了一圈。”
“都为这幅画。”
“可是我并不喜欢它。”
“是吗?”我原想听到她的赞美。
“我不懂艺术。”妻说,“我总是觉得这幅抽象作品,亵渎了什么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反正,看见它我常想起茵茵……”
她翻过身去睡了。茵茵,我心灵战栗,失眠到天亮……
【B】
她说:“我叫刘茵茵!”
她语声闷哑,完全失去了刚才唱《宝贝》的甜柔。
假如我妻子不回来,我和这个叫茵茵的陌生女子,可能一直尴尬地坐在那儿。我妻进到屋来,立刻带进白雪的清凉,也带进来一股亲昵的生活气息。
妻发现她还戴着口罩,不禁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便用责怪的口气问我:“你没给客人沏茶?”
我紧张的神经,还没有从惊愕中松弛下来。虽然知道了她叫刘茵茵,但为什么到家里来找我?妻对这个长着一双弯弯眼的漂亮女孩来家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此刻,听到妻子责怪我,连忙解释道:“茶早沏了,只是我不认识这位刘茵茵同志。”我向妻子投过去一瞥表白目光,又向那女孩抛过去一瞥责询的眼色,“你是……”
“我是给报社打电话,问到您家庭地址的。”女孩低垂下头,长发立刻披落到肩上,“该怎么向你们说呢,我有难言之苦,是来求你们帮助的。前几天,往报社美编室给您打电话的就是我,没等我把话说完,您就放下了电话。”
我记起了那天自己的失礼,向她解释说:“真对不起,那些天因为我在通讯插图中,画了老羊倌拿着奶瓶给小羊羔喂奶,编辑部内外批评那幅插画严重脱离农村生活,我心情烦躁得要命,误把你打来的电话也认为是来挑剔我的,所以……请你谅解!”
“我确实是为了那幅插画,才给您打的电话。”她深埋在胸前的头,略略抬起一点,“不过,我不是挑剔而是赞美,我想能画出这样插图的人,对世界的万物一定揣有一颗博大的爱心。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我这个残疾的人,伸出援助之手。这是我敢于给您打电话的原因。”
“噢?关于那幅画,这是我听到的唯一的赞歌。”我边说边凝视着茵茵,想从她体形上找到残疾部位。看来看去,也找不到一点毛病:她身材窈窕,神态端庄,眼波汪水,眉毛修长。如果她站在美院素描课堂上,当一个漂亮的模特儿都蛮够资格,哪里有什么残疾可寻?她又有一副唱歌的金嗓子,这样的上帝宠儿,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呢!?
我妻的眸子里,闪耀着和我一样的惊异的眼光。妻子的眸光在她身上转悠了一阵之后,停顿在她脸上那个大口罩上。但那里也无懈可击,口罩内鼻骨隆起,下巴颏的轮廓凹凸分明。残疾!残疾!残疾究竟在哪里呢?
刘茵茵在四只眼睛的凝视下,神情明显地焦躁起来。她胸脯起伏,欲言又止,猛地从耳畔扯下那张大口罩。
我惊呆了。
妻也傻了。
美丽的茵茵竟然没有鼻子,在人中上面两个黑洞向外翻开着。她全部的形体美,都被她的没有鼻头扼杀了。茵茵不愿让我们的眼睛再承受折磨,把橡皮鼻梁往鼻上一盖,麻利地戴上口罩。她那一汪秋水的眼睛里,开始流淌下泪滴,一滴一滴穿过睫毛,濡湿那张大口罩……
我眼圈顿时发热,默默垂下了头。我妻却两步凑上去,拉起她的双手,故作轻快地说:“茵茵,别难过,我是医生。”
她黯然地摇摇头。
“怎么?”
“我走过不知多少家医院了。”她说,“但是……但是……”
我妻子有些紧张:“是梅毒性的鞍鼻?”
“让我从头说起吧!”茵茵扯下口罩,喝了口早已冷却了的茶,仿佛这杯又凉又苦的浓茶,能给她一点勇气似的。她一口两口……直到喝得露出杯底的茶叶。
茵茵的故事充满了新奇。她是个孤儿,父母是谁?不知道。她之所以有了刘的姓氏,是因为在1934年的初秋,北平鼓楼下的一条胡同里,有个每天摸黑推着小车到晓市上卖鸟儿的老头儿姓刘。那天五更,刘老头儿又推着吱扭吱扭的小平板车,上晓市卖鸟儿,在钟鼓楼边果子巷的垃圾堆上,听到了婴儿呱呱的啼哭声。老头儿觉得这弃儿太可怜,便把她拾捡起来,拉回家中。也亏了当时天色还是一抹黑,待老头儿回到碎砖头砌成的小矮屋,叫醒老婆子,第一件事就是看这个呱呱叫的肉团团,两腿之间是不是带把儿的;待抖开裹着的大夹被一看,不仅是个不带把儿的,还是个没有鼻子的小夜叉。
“扔出去喂狗吧!”老婆子说。
“这可是一条性命。”老头儿说。
“咱这绝户,要带小鸡儿的。”老婆子又说。
“当只不值钱的‘画眉’喂着吧!”老头儿说,“扔了这肉团团的损寿,收养这小可怜的积德!”
老两口子反复翻看那条裹娃子的小夹被,发现被角有白线缝着的小兜兜。老婆子从兜兜里先掏出一沓日伪大票子,又掏出一张纸条。刘老头识几个字:“路过此处的仁人君子,请发善心收下这个可怜的小丫,我们扔下她实出于无奈。”老婆子骂了几句脏话,对刘老头让步了。
茵茵活到两岁半的光景,老两口觉得实在负担不起,经隔壁一个银行职员介绍,茵茵被送进了一个教会协办的慈幼院。是茵茵从小听惯了鸟叫,还是遗传基因,慈幼院的嬷嬷们无从查证,茵茵牙牙学语时因为少了鼻子的共鸣,语声有些发散,但嗓音却偏偏甜得流蜜,逗人喜爱。因此,她从有记忆那一天起,戴口罩就像穿衣裳一样,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小口罩变成大口罩,茵茵长成小姑娘时,嬷嬷们才发现茵茵浑身上下只有鼻子的遗憾,口罩遮上丑陋,茵茵是慈幼院里的一朵玫瑰。院长出于爱心,提出给茵茵去道济医院修整一下鼻形。
悲剧就是从那所德国开设在北新桥附近的道济医院开始的。一个外国庸医,只看了一眼茵茵的鼻孔,就认定茵茵是梅毒性的鞍鼻,不但不能整形,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鼻腔还要继续糜烂。从此,茵茵被嬷嬷从集体里分离出来,住在半间狗窝大小的废旧棚里。嬷嬷们给她送饭时都戴着胶皮手套,日夜陪着她的,有一只铃铛狗和一堆卷了皮的童话书。等她离开慈幼院时,刘老头的老伴儿得了噎症去世了,茵茵成了刘老头的生活拐棍。好在老头儿并没嫌弃这个判处为梅毒症的茵茵,她和老头儿一块儿去远郊逮鸟、回到家里驯鸟。她有一双巧手,用竹条和柳枝编出各式各样的鸟笼,成为果子巷鸟摊上出了名的“鸟儿刘”。同时,刘老头的干闺女因梅毒而没鼻子的秘闻,也不胫而走,尽管茵茵长到十五岁时已亭亭玉立,晓市上卖旧货杂什的下流痞子,也只能对这个面若桃花的姑娘色眼迷离,而不敢问津。那些玩鸟儿的公子哥儿,在鸟摊前晃来晃去,夸鸟儿叫得好,夸鸟笼儿编得好,夸茵茵嗓音和百灵叫得一样动听;但是一看见茵茵那张大大的口罩和那只火里含冰的眼睛,也不得不知趣地离去。所以,茵茵脸上那片遮丑布,既成为人们奚落嘲讽的焦点,也成了茵茵的护身符。
石破天惊的雷声响彻北平的时候,她当年十六岁。随着北平还原叫北京,世俗也跟着起了变化。晓市的生意逐渐冷淡,没人玩鸟了,养鸟为生的刘老头失业一段日子,不过老头因祸得福,1951年他被动物园聘去喂养飞禽,茵茵最初跟干爹进园,给食肉的禽鹏拌食,给吃草的鸟儿割青。但她鼻子的事儿,很快被发现,人家说名贵的禽鸟也讲究卫生,刘老头的上司停了她的那份工作。
爹为难地说:“孩儿,你去念书吧。”
茵茵去了,学校不收。
爹又打主意说:“你有灵性,就在家里啃书本、长知识吧。”
茵茵说:“爸,你的背都驼下来了,我不能叫你养着。”
爹开导她说:“咱家不是还有点积蓄吗?那里边也有你的汗水钱。”
“爸!我借大芳家的初中课本读吧!”大芳是茵茵大杂院的邻居,在鼓楼中学念初中。茵茵就把她用过的课本拿来,在动物园的两间破屋里自学。动物园每天人流如潮,她紧闭房门,像修行的尼姑一般,和身边的喧沸世界隔绝。只有到了拂晓或晚上净园,那狮子、老虎、大象、猕猴、鹦鹉、八哥、狗熊、灰狼……才成为她的精神伙伴。她边走边唱。唱的都是老爹那个破收音机里学来的曲儿。她唱不来喜兴的歌儿,专唱忧郁的曲儿。《宝贝》是她在园里漫步时最爱唱的,不知不觉竟然唱出了眼泪……她还喜欢唱声音沙哑的《拉兹之歌》,那是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男主角唱的歌。她羡慕拉兹,因为她只能在方寸之地流浪。也许只有拉兹这样的人,才能理解她内心深藏着的痛苦。
一个春天的早晨,她照例沿飞禽馆漫步,以低吟抒发悲苦。猛然,从她身后跑上来一个头发已谢顶的男人。她的歌声戛然而止,那男人气喘吁吁地杵在她面前:“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歌星早上来园里练嗓子呢!”茵茵认出来了,他是动物园里的朱兽医。他手臂戴着的两只胶皮套袖上,沾满了血,“我给鹿崽接生。熬了一夜,总算生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