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猫碑(4)
我提着“三黑”抓弄过去的柳条帽,走进正房。这是一个以男性为绝对主宰的庄户人家,王老爹和王大哥父子俩对坐在小炕桌前,杯对杯地喝着烈性烧酒,地下一个木桌上,坐着大娘、大嫂和几位千金。炕上的父子俩吃着白面烙饼,地下不分婆媳与孙女的辈分,一律吃玉茭面食。还算幸运,改枝还没回来,我赶忙把帽檐上用红漆刷着“王”字的柳条帽,往炕桌前一举,说明我借戴柳条帽的缘由。
王老爹首先搭话了:“俺说了不是,那黑猫是只虎猫,能拆柳条帽就能拆柳条箱啥的,你们可得留心,虎猫练爪,啥都能给你们毁掉。”老王喝得脸儿像关公,反驳王老爹说:“没那桩事。俺老太爷进山打围瞎了一只眼,没打着虎崽,让虎崽抓的。山里人越传越邪乎,说的人多了,就成了真的了。老从,喝一盅再下井吧,酒能御寒!”
“不咧,离井口还有半里地哩!”我说,“不能误了下井。”
老王说:“今后,你使用个锹镐锄耙啥的,用不着说;一个院里住着就是一家子人,千万别见外。”
王老爹开始和儿子争论开了老太爷那只眼,到底是不是虎猫抓的陈年古事。我无暇聆听这乡间神话,把柳条帽往头上一扣,向王家道了谢意,就匆匆走出了屋子。
是命里该着我倒霉,还是冤家路窄?刚出院门,就碰上了打靶归来的妮子改枝,她肩上背着一支老式的三八步枪,和我面对面擦肩而过。这妮子眼睛真贼,仿佛看见了我头上戴着的是她家的那顶柳条帽,我正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她在我背后猛叫一声:“站住!”
我本想不理睬她的招呼,但转念一想借用柳条帽一事,已得到老王批准;为避免激化矛盾,我还是停下了脚步,并转过身来:
“你是喊我?”
“不是喊你喊谁!你睁眼看看,这周围还有人吗?”
“有事请说,我要下井去哩!”
“这顶帽子是你能戴的吗?”
“我和你爹脑袋大小差不多,戴着正合适。”我怕耽搁时间太多,主动把借柳条帽的理由,向妮子改枝述说一遍。
“俺就不信,那黑猫能拆了你的柳条帽。”下沉的夕阳,照着改枝一张粉扑扑的脸蛋;但她那双瞪圆的杏核眼,却喷射出一股和她面孔截然不同的肃杀之光,“你这油(右)派,别在俺民兵队长面前耍花腔。”
“不信你去看看!”
她一抖肩上的枪:“去就去。”
我扔给她开门钥匙:“你自己去看吧!”
“你态度放老实一点。俺去?你是想赖上俺偷你家东西是吧?俺才不上你们反革命的圈套哩!走!跟我一块儿去!”
百般无奈,我只好弯腰拾起地上的钥匙,折身回院,接受她的核实检查。我狼狈地走在前边,她荷枪走在后边。我年纪大她二十多岁,可以算是她的父辈人了;但时代却命令我被一个大字识不了一斗、不知右派为何物的山乡妮子呼来喝去。心里自叹真是命运蹉跎!
老王曾对我讲起过改枝,她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丫头,“文革”一来,她像传染上了疯病,先是从翻砂厂的小学辍学,后又参加了“文攻武卫”的宣传队,砸过乡里的中学,冲击过县里教育局,参加过对县委书记的揪斗大会。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却不知道共产党的创始人是谁。按老王的话说,这妮子造反造出来了六亲不认的反骨。按着我的看法则是“文革”抽去了她的善良,使她成了一具无知的木偶。但此时此地,就是木偶管理活人的大山旮旯,我还是规规矩矩地打开屋门,冷眼观看着她检查我那顶柳条帽。
她把柳条帽掰了掰,柳条一根根地散了骨架了。她把柳条帽一扔,便走向了那只黑猫。“三黑”正睡在土台上,她用力拍它脑门一下,“三黑”睁眼看看她,又眯起了眼睛。她骤然转过身来,小辫从胸前甩到背后,厉声厉色地质问我道:“这只睡不醒的猫,哪来的劲头拆你的柳条帽?俺不信。”
“我也不信,可是柳条帽你检查过了,戴着散了架子的柳条帽下井,是会出事故的。”我有意高声喧语,其目的在于让老王听见;对付这蛮横难缠的妮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你看下井的时间都晚了,井下一个萝卜一个坑,还等我去干活哩!”
这一招果然灵验,老王带着微微醉意,走到小屋里来。用不着解释,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便对我一挥手说:“不能误了上班,你走吧!”
改枝一边张开双臂,拦住我的去路,一边和老王争辩:“爹,您是工人阶级,怎么能把工人阶级的帽子,叫油(右)派戴呢!他只有资格戴油(右)派帽子!这是原则问题,不能让步!”
“滚你娘的蛋吧,快去塞饭去!”老王一拽改枝的胳膊,我像一条过网之鱼,两步就窜出了这间小屋。在院子门口碰见了下工的她,我对她简单地说了说情况,就向矿井跑去……
第二天早上,我拖着疲累的身子出井回来,她刚刚起炕。第一个发现,就是“三黑”已从土台上搬到我的铺位上睡觉了。我面露不快之意,她对我解释说:
“秋夜太凉,我怕它挨冻。”
“你太宠它了。”
“只当是咱们生的娃吧!”她说。
“要是在被子上拉屎撒尿呢?”
“对了,我正想问你哩!”她穿衣下地,指着铺满沙土的簸箕说,“这里边既没猫屎,也没猫尿。猫儿用沙土盖屎,北京人叫猫腻;这只猫不搞猫腻,屎尿都不拉在屋里,你说神不神?”
我无心和她讨论“猫腻”的问题,更关心昨晚因为柳条帽而引起的风波。夜里,在阴暗潮湿的井下,我抱着电钻往煤层里打眼的时候,心颤动得就如同那杆旋转的麻花钻。为了一顶帽子问题,不知和改枝之间又会增加多少积怨。而这些积怨并非必然,都是为抱养“三黑”而引发的。偏偏这个小小山村,红眼耗子大得惊人,猫不仅仅是小屋的守护神,还起到了安眠药作用。该怎么处理专政与被专政,以及人与人、猫与人、人与鼠的一系列“代数方程式”呢?
我和她坐在桌上吃早饭的时候,她对我讲起帽子风波的尾声:老王借着酒威,打了改枝一记耳光不说,还逼着改枝把三八步枪送回民兵指挥部去。老王说:“咱是庄户人家,老辈子扛枪上山是打兔子的;你把枪背回家里,对谁抖威风?万一步枪走火,打死你娘,伤着你妹妹,我劈了你。”
改枝不肯去送枪,老王急了,把枪夺过来,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就扣动了扳机。子弹迟迟未响,老王拉开枪栓一看,是杆没有子弹的空枪。老王把枪往墙边一靠,用食指点着改枝的脑门雹子雨般地数落开她了:“死妮子,甚个时候你学会装开花架子哩?人活得要实,火烧得要虚!俺日他娘的,‘文革’热闹劲早过去了,你的魂儿难道叫‘文革’给勾走,再不回来了?”
“后来呢?”我问。
她说:“我给父女俩调解,人微言轻,能有什么用呢?直到王老爹、王大娘、王大嫂都挤到小屋里来,才算把妮子改枝给拖走了。当时,已经是深更半夜。后来,听到老王继续在屋里数落改枝,改枝哭得让人心酸。”
“咱们得想办法,缓和一下和那妮子的关系。”我提议说,“咱箱子里不是有一枚大号的毛主席像章吗?比她胸前戴的那枚要好看多了,送给她怎么样?”
“瞎子点灯——白费蜡。”她反驳我道,“人家那么革命,能要‘油派’送给她的东西吗?”
“不要直接送嘛!”我说。
“你智商高,看能想出什么高招儿来吧!”她边说边往头上围着一块紫红色头巾,“记住,给‘三黑’添猫食,千万不能叫它跟咱俩一块儿受罪!”
她扛着一把铁锨,去了井上储煤场干活。
我没顾得先给猫添食,而是打来一盆冷水,扫洗那顶我戴了一夜的帽子。我用刷子刷净柳条缝缝里的煤尘,然后像“三黑”走路似的,悄悄把柳条帽送回到老王的过堂间,挂在土墙的钉子上。
回屋之后,我躺在床上琢磨开了这只“三黑”:老王柳条帽挂得那么高,它昨天怎么能把它给弄到这间小屋来呢?它固然为我解了下井之急,但也给这座小院制造了一起纷争。难道这小东西真有灵性附身,是老狸花猫和山中虎猫闹春的产物?!
世界上有虎猫吗?按字面的意义去解释,它的祖宗应是虎猫之配的结晶。猫会爬树,传说中的猫,曾是老虎的老师,教山中之王在森林中练习上树。可是老虎太笨,急中生智之际,制造出一个结合物来,倒是符合杂交优生的生态原理。如果这种假想成立,这“三黑”或许真有虎猫的血统哩?
它是福音?
还是祸水?
至少目前它对于我们是个福音:它赐给我们安静的睡眠。对于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囚徒之家来说,它与阳光、雨露、粮食、饮水同样重要。也许只有身负重荷肩拉重轭的人,才能更深层次地理解无惊无梦的夜是多么重要。而“三黑”像守护神一般,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飞雪的冬天……
太行山云多雪多,漫山遍野一片银白。待到冰化雪消,山脚下初绽了第一朵黄色迎春花时,原本骨瘦如柴的小黑猫,已然变成一只体态矫健的大黑猫了。它脊背如炭块般黑亮,腹腔如雪片般银白,俨然一副猫王神气。这个雪季,我们发现“三黑”有许多不同于家猫的特点:它只捕鼠,而从不吃鼠,每每得到老鼠,必将其奉献给生它的“老娘”去享受;它不吃鸡,房东王大娘在开春时,买了二十几只小雏鸡,“三黑”从咕咕叫的雏鸡群中穿来穿去,一副大家闺秀的形象,从来目不斜视。
只是老狸花猫步履日见蹒跚,不知它出于什么心态作怪,每次“三黑”将半死不活的耗子,叼着给它送去时,它不但没有感谢之情,还要猫须直立地嗷叫两声。“三黑”则显得百般温顺,用爪子为老猫搔痒,用舌头为老猫舔背。
王老爹说:“真是个孝女。”
王大娘说:“俺就缺个这样的孙女,俺要是那只老猫就好了。”
我和她都听得出来:老两口的欷歔感叹,都是甩给改枝听的。自从发生“人民”帽子“油(右)派”戴的风波以后,改枝外露的锋芒,虽有所收敛,但那双杏核眼就是晴雨表,我和她出收工经过院子时,她窥视(监视)我们的眼神,仍如察看一只怪异的动物。好在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我们被盯得脸上长起老茧,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
使我们感到不解的是:她不仅仅监视我和她,连“三黑”也在她那双杏核眼的窥视之内。好像我俩饲养的这只“三黑”,也会干出什么“反革命”行动似的。有一天,适逢煤矿公休,屋外下着绵绵春雨,我拿着笔给北京家里的一老一小写信,她坐在炕沿上,缝补着磨烂了的工服。突然,改枝像一股旋风似的闯了进来,我俩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改枝便径直朝“三黑”奔了过去。不由分说,她提起“三黑”的脖子,便赏了黑猫肚子两巴掌。
“这是为啥?”她扔下手中的针线,首先提出质问。
我也耐不住怒火,把笔杆一扔:“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们说,对猫撒什么邪疯?”
经过上次柳条帽事件后,她学会低声说话了,高音喇叭之所以变成了低音“黑管”,是怕惊动翻砂工老王。此时,她冷冷地对我俩一笑说:“俺早就知道,黑窝里养不出好猫来,我趴门缝看它半天哩!它用爪子在抓毛主席像。”
若同一道惊天霹雳,我俩不约而同地朝窗台望去。那儿摆放着她梳头的梳子,镜子旁有几本“毛著”,“毛著”旁矗立着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大号毛主席像章。我们曾想把它送给改枝,但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和契机。没有料到,我们在专心致志地做事的时候,猫到镜子旁去抓弄像章去了。
她赶忙把像章捧在掌心,用手抚摸着,看看是否被猫抓坏了什么地方。还好,铝制伟大领袖肖像依然神采奕奕,而无任何破损。她忙对改枝解释说:“怨我俩的疏忽,只顾各自干活了。”
我也立刻赔着笑脸,对改枝说:“这猫可能觉着那‘绿军帽’‘红领章’挺新鲜的。往后,我们把像章珍藏起来,以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妮子改枝对我俩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用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打猫。在“三黑”嗷嗷怪叫声中,夹杂着改枝的革命大批判:
“好哇,你真成了‘三黑’了!”
“有人敌视伟大领袖,你就去抓毛主席的脸!”
“你是老狸花猫生的,才几个月,你心肠就变得像‘反革命’黑了心肠!”
“你……”
改枝批判黑猫一句,敲打“三黑”两下,就如同戏台上念几句台词,敲几下锣鼓点似的。但这不是一幕走江湖的艺人演的猴戏,而是一幕无比荒诞的畸形戏剧,连一只猫,也被卷进历史的台风呢。妮子改枝出于对“文革”的绝对忠诚,便产生了“恨屋及乌”心,以打“三黑”宣泄她变态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