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与取象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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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咏物诗

咏物诗是指诗人通过吟咏某一具体物象,婉曲地抒发诗人思想情感的一种诗体。咏物诗最早见于《乾》卦爻辞:

 

潜龙勿用,

见龙在田;

或跃在渊,

飞龙在天;

亢龙有悔,

群龙无首。

 

这些爻辞我们去掉了吉凶之类的断占辞,发现它是一首古老的歌谣。爻辞用古代传说中龙的不同处境来表达事物发展的过程和规律。“潜龙勿用”是说“龙”处于潜藏阶段,应隐忍待机,不可妄动,取“潜龙”之象,通过想象,说明事物处于萌芽状态应隐忍的抽象道理;“见龙在田”与“飞龙在天”等爻辞,是取“龙”在“田”与在“天”之象启迪人们想象,说明“龙”已经崭露头角,事物由发展到壮大的过程,“亢龙有悔”是表明事物发展到了顶点,则走下坡路,进人衰落阶段,让人悟出物极必反的道理。“群龙无首”是说不要逞强好胜。

这里,取“龙隐”“龙见”“龙飞”之象,让人去推知抽象的道理,其赖以成立的逻辑支点是取象思维方式。从思维方角度去分析,读者方能理解咏物诗作者通过所取之象所寄寓的志向与情感。如上例,表面是写龙隐龙现,而实际是取其为物象,提示事物发生、发展和衰亡的过程及其规律。

作为咏物诗,这些爻辞仍显得非常牵强,然而其取一物象去阐释抽象事理的思维方式,却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启迪了后世的咏物诗的写作,所以我们将其视为咏物诗的最初阶段。其他又如《井》卦写井谷射鲋,《大壮》卦写羝羊触藩,《大过》卦写“枯物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等。通过对具体事物的阐述,启发人们去想象、去推知一个抽象的事理,这个事理就是人们常说的“意”,卦及爻辞是可见的,而“意”是不可见的,不好说清道明的,对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容,人们只要运用取象思维方式便可得到,这正是“得意忘象”“得意忘言”“得魚忘筌”的思维秘密所在。

与《易经》中的咏物诗不同的是,《诗经》中的咏物诗所取之象更为具体,更为人们所熟知。虽然它尚有缺陷,但在咏物抒怀方面,却向前迈了一大步。如前文所引《豳风·鸱鸮》。又如《桧风·隰有苌楚》: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这首诗取洼地里的羊桃为象,由羊桃的枝儿长得美好,“夭之沃沃”而羡慕其“无知”;由羊桃花儿开得娇娆,“夭之沃沃”而羡慕其“无家”;由羊桃果儿结得肥饱,“夭之沃沃”而羡慕其“无室”。朱熹在《诗集传》说这首诗的主旨是“政烦赋重,人不堪其苦,叹其不如草木之无知而无忧也”(宋)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6页。。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也指出:“此必桧破民逃,自公族子孙以及小民之有室有家者,莫不扶老携幼,妻抱子,相与号泣路歧,故有家不如无家之好,有知不如无知之安也。”(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6页。朱氏与方氏均指出此诗是“人不堪苦”,“桧破民逃”,所以羡慕其“无知”“无家”“无室”。这里,由羊桃的无知无忧,通过想象,比附推知诗人的心境,运用的正是取象思维方式。

《鸱鸮》与《硕鼠》融进了诸多寓言成分,《隰有苌楚》虽有不足,但其咏物内容却增加了许多,可贵的是三首诗的思维方式都继承了《易经》中的取象思维方式。这三首诗,可以看作咏物诗发展过程中必要的过渡阶段的产物。从中我们可以归纳出自《诗经》中的这些咏物诗,其赖以成立的逻辑支点均为取象思维方式。取象思维方式在《诗经》中的运用,比起《易经》更能普遍地被人们接受,它的模糊、含蓄、言外之意等特点,深深地影响了屈原以后历朝历代的诗人们。

《离骚》明显地继承和发展了这一思维方式:“帷草木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取草木由盛到衰之象,比附自己由壮到老,无所作为。“美人”一说自指,另一说指君王,无论指的是谁,其成立的逻辑支点都是取象思维方式。成以诗中取香花恶草之象,比附政治上美恶两种品质,创造出了一种寄托幽远,耐人寻味的意境,开拓了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以香草、美人寄情言志的传统。屈原的《橘颂》的问世,则标志着咏物诗走向了成熟: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温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这首咏物诗,取“橘树”之象,通过对其色彩斑斓的外表和坚定不移的品质的描绘,赞颂了橘树“秉德无私”的高尚品格。橘树的“受命不迁”和“深固难徙”的性格,正是诗人的性格,并隐晦地表述出屈原对那些游说之士为猎取功名富贵而朝秦暮楚的鄙视和不满。“独立不迁”“横而不流”的坚贞美德和“苏世独立”“秉德无私”的正直行为无不寄寓着屈原的志向。屈原写《橘颂》,其取象思维方式的运用较之《离骚》更为得心应手:橘树有了人的性格、人的品质,诗人表面上是颂橘,其实是在自颂。取橘树为物象,把橘树的外形内质和诗人的品格揉在一起,人们读后、深深地感受到了屈原的高尚人格而忘掉橘树,这正得益于取象思维方式的运用。

如果说《诗经》中的咏物诗还掺有寓言诗的成分,那么,自屈原的《橘颂》之后,咏物诗便成了纯粹的咏物之诗了。它超越了《易经》的玄奥和《诗经》的古直而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并使得取象思维方式更普遍地被人们喜爱和运用。咏物诗后经汉乐府、曹植等人的创作而日臻成熟。到了唐代,咏物诗的创作达到了圆熟程度。如陈子昂的《感遇》: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全诗以兰草和杜若作为物象,借助生于幽林之中的兰若随时光流逝而摇落变衰之景,通过想象,把“幽独”的兰若孤芳自赏的形象与诗人的清高孤傲和绝世才华联系起来。兰若的品性与人的品格相近,联想到诗人政治上失意,从而得出“花叶飘落,花意难成,何况于人?”的感慨。

又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哪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诗取“蝉”为物象,表面咏蝉而实际上是抒怀。“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蝉”的环境是露重风多、险恶艰难、有翅难飞、有声不扬,这是诗人的现实写照,明里写蝉怜蝉,实则由蝉启发人们去想象,比附出诗人正处于铁窗阴冷、言路被抑、有志难酬、含冤难申的艰难境地。明此,而忘掉“蝉”之象,得其诗人自况之意,这里赖以成立的逻辑支点,正是取象思维方式,否则“蝉”与“人”何干?

此外,诗中的同一事物还可以产生不同的取象效果,如虞世南、李商隐的《蝉》诗就和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诗趣迥异:

《蝉》虞世南

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蝉》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天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三首诗所取的物象相同,皆是蝉,而他们的意蕴却是不同的。虞世南诗借蝉居高能致远,写立身高位、声名远扬是靠自己的才能和品德;骆宾王诗用蝉象征诗人自己,表达了唐执政者辜负了诗人对国家一片赤诚之心;而李商隐则借蝉象征自己命运多舛,进行直接的理性思辩。三首诗所运用的思维方式都是取象思维方式,虞世南诗凭“蝉”作为物象,把蝉的形状、习性、声音形象地描绘出来,通过想象将蝉与人进行比附,从而得出结论:品格高尚的人并不需要那些外在的力量,如权势、地位、互相吹捧等。骆宾王诗题为“咏蝉”,实为自伤,他也是通过蝉这一物象进行联想的,由蝉声阵阵凄切以及蝉的“飞难进”想到作者自己,由物睹人进而得出结论:自己在仕途上不得志!

“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也,咏物与寓情,两不分离。”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第065种,《论词随笔》,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057页。我们认为,这就是物象与意象的完美结合。在取象思维运用中,物意结合也体现在词中。例子亦不胜枚举,咏物诗是这样,咏物词亦不例外,我们仅举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讨论如下: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断桥边一株独自绽放的梅花,无人欣赏,无人保护,待到黄昏日暮,独自在感伤愁苦,何况还要经历风和雨的洗礼。她不想争占春光,任凭凡花嫉妒,即使片片零落被碾成泥土,香气依旧如故。全词着眼于梅花,营造了一个孤寂、低沉的意境,既写出梅不争春,却得群芳相妒的遭遇,又表现了梅历经磨难也保持芬芳的事实。梅的这种遭遇、这种孤高不俗使得词人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同样遭受嫉妒和孤立,同样历经风雨,同样具有节操自持的品质,人与梅的对比自然流利,然后得出事物的本质是不因外物的态度而有所改变的道理。这种由物及事及理的整体表述正是运用了取象思维方式。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咏物诗中的“物”,不过是取象思维方式中的“象”。而这个象,是与诗人的某种志向或情感有着某种联系的重要载体,有而且只有这个载体,读者的想象才有所依托,想象有了依托,所比附推论的诗的旨意才有其合理性而被读者接受,即由物象而想象进而比附出诗意来,使其具有合理的逻辑支点,这样,咏物诗才得以成立。再看明代于谦的《石灰吟》:

 

千锤万击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诗写石灰是由石灰岩烧制而成的,而石灰的开采,要经石工们的“千锤万击”,要经过投人石灰窑中的煅烧,用这个过程,来比附人之成为人才的成长磨炼过程,物象与事理不言自明。然而重要的不在于此,“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借石灰之口,吟咏出诗人不怕牺牲的精神和执着的追求,这才是诗的主旨。这一主旨的领悟便是通过取象思维方式得到的,即取石灰为象,而让人们通过想象,去悟出作者所要表达的要经受任何严酷的考验,不怕千难万苦,做一个清白正直的人的诗旨。这样的分析,不难看出诗的赖以成立的逻辑支点正是取象思维方式。

要之,咏物诗见于《易经》,发展于《诗经》,定型成熟于屈原,其赖以成立的逻辑支点是取象思维方式。取象思维方式是中国古老而又独具特色的传统思维方式之一。用这把钥匙,去解咏物诗的思维机制之锁,能让人们更好地去赏析咏物诗,这是我们探讨咏物诗取象特点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