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季与白衣
1
每个人都曾经历过苦痛,每个人都曾在悲伤中彷徨。
但是生活依旧是充满希望的,这个世界依旧是五彩缤纷的,不管它带给自己的是灰暗的过往,还是美好的回忆,都是上天所给予每个人最珍贵的礼物。把苦痛当作善意的馈赠,就永远不会被其击倒;把美好当作善意的警醒并珍惜,就永远不会后悔。
时间不等人,唯有始终向前,向前,不忘初心。生命,当以追逐而生生不息。
2
“所以,你们找我就是为了打个招呼?”我单手撑着门框,额上青筋跳了跳。
西西那厮倒笑得开怀,她穿着一身黑白搭配的简约范休闲服,右手拽着推了推眼镜的班长,左手拉着抱着画板的罗枍,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揉了揉眉心,忍住爆粗口的冲动,缓缓指向她们身后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挑了挑眉,道:“你们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们身后那位是怎么回事?你爸刚走,要找他出楼道左拐。”
徐舟笑着朝我挥了挥手,这灿烂的笑容晃得我眼睛生疼。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出我话语间的不满,说道:“我不找他,我找沈辞西的,下周是联欢晚会,我觉得我有必要和她排练一下,顺便和娄微探讨一下小品剧本。刚好来你这里路过一趟。”
我无语地扯了扯嘴角:你家与我隔着一个单元呢,爬五楼你告诉我是路过一趟?看这情况,徐舟在班上混得蛮不错的。
我无奈地叹了叹气,让出门,从鞋柜里扒拉出四双鞋子,边倒水边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找我有事,进来坐会儿吧,苏家也有苏家的待客之道。”
西西那厮比了个“V”字,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说吧,什么事?”我将水杯一一递去。
西西端着水杯不说话,她小啜一口,转着水杯。班长推了推眼镜,抿着嘴唇不语。罗枍有意识没意识地摩挲着画板,徐舟敛着眉眼。气氛说不出的凝重。
我也不追问,安静地等待着他们回答。
“七七……”西西开了口,她犹豫着,“徐舟的电子琴已经搬到你家楼下了,然后罗枍打算和我们一起,她的吉他才拿去修……其实我们想要借一下你家的吉他……以及场地……”
我沉默了。关于吉他,关于场地,关于曾经的少年,那是一份沉重的记忆。我放下水杯,倚着沙发思索。
“你们等一下,我去拿吉他。”西西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我独自起身,走到苏吉吉那扇棕红色的木门前,轻扣门锁,露出房间的全貌。苏吉吉的遗物都被我分类存放在这里。每个周末我都会亲自来打扫一遍,这里比我自己的房间还要干净整洁。我感到无助孤独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坐一会儿,好像苏吉吉就在我的身边。
那把吉他放在床头,不染一丝尘埃,我像苏吉吉一样爱护它。我取出吉他,摩挲着光滑的木身,又放回去装好提起,走出房间外。
“随我来吧。”我从抽屉里翻找出
我领着他们下了楼,穿过一条小径,来到车库前。门锁很久没有打开了,锈迹斑斑,打开费了很大的力气。我拉起卷帘,灰尘铺面而来,引得身旁的四人不停地咳嗽,我却纹丝不动。
真怀念哪,这个车库。苏吉吉曾经最喜欢来这里练吉他,那时候他刚学吉他不久,还被人投过诉,原因是太难听。
我不禁笑了,三人疑惑且担忧地看向我,我摇摇头示意没事。
“能在联欢晚会上听到苏吉吉的吉他声,我很高兴的,那个笨蛋肯定也会很高兴的。”我突然说,将吉他递给罗枍。罗枍不禁红了眼眶,我一拍她脑门:“你哭什么呢,我都没哭,你怎么能哭呢!”硬生生把人家刚涌上来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班长推了推眼镜,说:“开始吧,有不足之处我会指出来的,七七你也看着。”班长的钢琴在我们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水平,只不过她的钢琴参加了另一个节目。
“为什么我也要看着?谁都知道我是个音痴啊!”我无奈地扶额,对上徐舟难以置信的眼神,我很憋屈,却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吐槽:别那样看着我,我身边的人都乐感超好的,就我一个人音痴不可以吗?
班长推了推眼镜,淡然地看了我一眼,我立马噤声。
徐舟首先起弹,罗枍接着踩调,西西闭上双眼听着前奏。徐舟在接触钢琴时气场变得更加沉稳了,他垂着眸眼,骨节分明且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黑白琴键间灵活地起舞,让人不禁安静地侧耳聆听。罗枍拨着吉他弦,手法也十分娴熟,与徐舟的吉他契合得十分好。
我听着调子,后知后觉是《牵丝戏》,我挑了挑眉:“你们确定要唱这个?戏腔部分怎么办?就沈辞西那个二货是唱不了戏腔的……罗枍也不行啊……等等,你们该不会是要让……”我缓缓看向徐舟温和儒雅的眉眼,额上青筋跳了跳。
班长很淡然地推了推眼镜,说:“徐舟的祖母是一位戏曲艺术家,他学过。这首歌是西西提出来的,但排练时发现唱不了戏腔,我的音色不适合戏腔,本来打算放弃的,但是徐舟站出来了。”
脑子里某根弦突然作响,我想起徐舟曾说过的一句话:“母亲去世后,我憎恨着他,于是搬到了祖母家。”所以,他是那时候学的吗?当父亲所带给他的憎恨包裹着他的同时,他学着祖母的戏腔是为了排遣心中的恨意吗?
西西唱完前曲,果真闭了嘴,坐在角落里的徐舟阖了眼眸,用婉转的女声,悠然地唱着戏腔部分。他唱得很好,起转承合把握得十分到位,却透出一股与少年不符的早熟,戏腔间弥漫着淡淡的忧愁。我听着,心里有些酸涩。果然,每一缕灿烂的阳光背后,都藏着阴影。正如徐舟,正如西西。
一曲终了,我带头鼓了掌,抬头便对上徐舟淡然无波的眼眸。我弯了眼,回以笑容。徐舟微微一顿,随即也柔和了眉眼。惺惺相惜的灵魂,总会相遇。这是一种友情。
“苏流萤,世间遭受痛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也不欠你什么。”
苦痛,谁都经历过。我是,徐舟是,西西也是。无论是血脉相连之人的离世,是父亲所犯下的重重罪孽,还是心灵上的巨大创伤,都是苦痛。记忆所承载的苦痛,不应该仅仅是沉重的过往,还应该是沉重过往中的希望,这便是另一种以史为鉴。
漫漫岁月中,或许这样哭着痛着就长大了。
3
“七七,你联欢晚会准备表演什么?”我正收拾着吉他,西西突然凑到我面前,吓得我差点手滑。
我赶紧小心翼翼地护住吉他,确认完好无事后,戳戳西西的脑门:“你悠着点儿。我打算跳舞。”西西顿了一会儿,随即捧腹笑出声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她立马闭了嘴,可是还是有忍不住的笑意:“七七,你莫逗我。暑假你学跳舞我以为你只是去打发打发时光的,没想到你还真打算跳啊。”
我扯了扯嘴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以前学过的,只不过后来没学了而已,我当初也没打算再学的,暑假学舞就是为了这次联欢晚会。”
“那你打算跳什么?”西西抹去笑出来的泪水,逐渐平复了呼吸,一把揽过我的肩膀。
“铜雀赋。”我缓缓道出,“我很早的时候就很喜欢这首曲子了,然后暑假和老师商量一下,敲定了这支舞,她在原作者的舞蹈上加以改进,删去了一部分看上去差不多的动作,看上去更流畅、简洁。所以,整个暑假我都是练的这支舞。”
我喜欢传统文化,因此偏爱于古朴的舞蹈,带着历史的厚重,层层积淀,又透着生命的灵性与轻盈。我苦练了一个暑假,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所爱、所重视的每一个人,我定要他们都看到一个崭新的苏流萤,一个生命带着韧性的苏流萤。这也是当初我选择民舞的原因,再苦再累,最终都化为了每一个优美的动作。
“七七,我感觉你变了。”西西突然笑了,她的眉眼很柔和,如烟如墨。
我疑惑地看向她。
“变得能吃苦了,从前的你最讨厌一切会受苦的事。性子不像以前那样浮躁了,现在的你,颇有一股‘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宁静感,但也不仅仅止于这些,你不再执着于荣光,而是着重过程。你变得更加细心、更加耐心、更加坚强了。看到这样的你,我很高兴……但总觉得有些心酸。”
我一拍她脑门:“心酸什么,心酸什么?我不还是原来那个疯来疯去的苏流萤吗?要真说什么变了的话,大约是心境吧。经历过,也就知道其中滋味了。”西西捂着脑门幽怨地看着我。
徐舟径自收拾好了电子琴,和班上另一位男生将琴抬了回去。临走前他将车库里细细打扫了一遍,向我们告了别。西西被家里的电话给催回去了,班长和罗枍要去一趟书店。我看了看表,十点过三分,便打算去图书馆还书,仔细想了想,发现自从苏吉吉离世后,我在图书馆里再也没有看见过徐舟的身影。
或许是被父亲的事所困扰吧,或许只是我没有去刻意留心吧,又或许是我潜意识里抗拒他吧。我将吉他送回家,告知了父母一声,抱着书步行去图书馆。可惜半路下起了大雨,我没有带伞,只好匆匆忙忙地跑到公交车站避雨,顺带着等公交车。
滂沱大雨顷刻间而下,击打在头顶的透明顶棚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撑起一片雨帘。我忧虑地看着倾盆大雨,思索着该如何回家,公家车站离家是有一定路程的。忧心忡忡地上了公交车,我叹了一口气。
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我抱着书,检查了一遍,所幸是书没有被雨淋到。四处张望着,发现对面坐着一个穿深T恤衫的少年,半张脸被棒球帽遮住,戴着黑色的耳机,抱臂小憩。换做平时我肯定是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只是,这个少年背着一把吉他,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是九年级的学生。校服上印着他的名字,我定睛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陈知安。
我仔细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都没有这人的印象,便移开视线往窗外看去。公交车缓慢地行驶着,我戴着苏吉吉的耳机,一遍遍播放着《故梦》,却想起了那个人的戏腔,便切换到《牵丝戏》,却始终听不出那淡淡的忧愁。
徐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看不透他,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接触。”这是西西给我的回答。西西说这话时犹豫了很久,她接触过很多人,但是她却给不了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没有亲密的朋友,却很擅长与人相处,待人接物都很得心应手;他并不是很喜欢接触女生,却对接触音乐的女生友好以待;他看上去似乎很阳光开朗,可是事实并不是那样子;很难想象,有那样灰暗的过去,他居然还能以一种热爱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像你所告诉我的那天在天台上他对你所说的话,再结合他所表现的,他都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徐舟并没有那么简单。”西西的话犹在耳畔回响。
我有些疲惫,切换到《铜雀赋》,在脑海中回忆舞蹈动作。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模糊的梦境,我懊恼地揉着太阳穴,继续回忆着舞蹈动作。
到图书馆时,雨仍然没有停止。我抱着书下了车,却发现坐在对面的少年也背着吉他下了车,他戴好棒球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却丝毫记不起何时见过这个人。摇摇头,我进了图书借阅室。
还好书后,我看了看离上午结束还有一段时间,便立马钻进了书架间。取下一本《解忧杂货店》时,却瞥见一角白衣衬衫,我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的幻觉,立马将书放回了原位。没想到那一角白衣逐渐移动,我侧首,便看见了徐舟。
我感慨万分,最近真是,不想见谁偏偏要见谁啊。尴尬地扯动嘴角,我生硬地招招手,打了个招呼:“真巧啊,呵呵呵……”
“苏流萤,每见你一次就能看到你那愈发生硬的笑容。”徐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页码,合上手上的《穆斯林的葬礼》。他似乎没有折角的习惯。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哟,这不是徐舟吗?”徐舟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带着挑衅的声音。徐舟瞬间沉了脸色,眸里晦暗不明,眉间隐隐有怒气,却仍然保持着微笑,他悠然转身,语调轻松地问:“有事吗?”
面前逐渐走来一个比徐舟略高的少年,深色T恤衫配白色的七分裤,戴着黑色的耳机,背着吉他,一副邪气的表情。我愣在原地,这不就是公交上的那个人吗?
察觉到我的异样,徐舟偏首:“怎么,你认识?”我摇摇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啊,表哥。”徐舟神色不变,即便比那个少年稍矮,周身却有一股压倒对方的强大气场。
“我是不想遇见你的,毕竟谁愿意看见一个扫把星啊。”少年神色一沉,直直地盯着笑着的徐舟。徐舟半分不见怒色,却给人一股压迫感,两人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中都是火药味,暗流涌动。
我脸色一沉。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私人间的恩怨我是不应该管的,何况是家事。可是如果他们在图书馆里闹起来,那就麻烦了。而且,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徐舟于我有恩,也帮过西西她们。
沉思了一会儿,我扬起一个笑容:“徐舟,你不是还要和班长排练剧本吗?快走吧。”少年注意到我,稍稍变了脸色,却很快恢复正常。
徐舟点点头,对上面前那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说:“我还有事,表哥你继续看吧,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表哥看书了。”徐舟拿起放在门口置物处的伞,示意我跟上。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个不甘心咬牙的少年,加快了脚步。
走到门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带伞,我无语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却发现头顶上撑起了伞。是徐舟。他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浅浅一笑。
我点点头道谢,随着他走出了借阅室。我们在公交车站等车,天色是朦朦胧胧的一片青色。我看着不停下落的雨水,感叹着造化弄人。几个月前我还喜欢着他呢,苏吉吉去世后却开始抗拒他,结果现在又成了现在类似朋友、却算不上朋友的关系。
“让你看笑话了。”徐舟从图书馆出来时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如今却先开了口。他自嘲地笑笑,我发现徐舟比西西还喜欢笑,似乎所有的情绪都能被笑意掩埋。
“别笑了,难看。”我毫不留情面地出声讽刺,“说实话,我不太想和你接触,徐舟。真的。”
徐舟逐渐敛去笑意,脸上有一股落寞,却又瞬间不见了,让我疑心刚才只是我的错觉。徐舟抬头看着雨水,声音轻轻的,仿佛要被风给吹散了:“他是我的表哥,从小就不怎么喜欢我。我的母亲死了,父亲进了监狱,现在在亲戚眼里,我估计就是个扫把星吧,也只有祖父祖母愿意收留我,不过祖父去年去世了。”
我没有说话,我不打算做些自以为是的安慰,毕竟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找个人倾诉,然后迅速地摆脱阴影,振作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大抵是因为你是苏喆的妹妹吧,你很像你的哥哥,他和从前一样。苏喆是唯一和我投缘的人,他像从前的父亲,很温暖。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正好经历着最痛苦的时光,但他让我走出来了。他去世的时候,我也很难过。我现在才明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他当做我的父亲了,我尊敬他,并对他有一种畸形的爱意。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白衬衫吗,因为白色能让我觉得自己的灵魂还是干净的,自己还活着。”
“人们对死亡的定义是什么,心跳和呼吸都停止,身体逐渐僵硬冰冷,日趋腐烂,即为死亡。其实在我看来,真正的死亡是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所以苏喆将永远活着,我也将永远活着。我由衷地喜欢这个世界,尽管它留给了我太多不堪回首的记忆,尽管它赋予我苦痛,但是我依旧很喜欢它,我想,如若一直笑着,总有一天会遇上好事的吧。”
“我知道,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经历过苦痛,我没有理由因此对生活失去希望。”
徐舟缓缓阖上了眼眸,睫毛微颤,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一刻,我仿佛见到了西西,西西遭遇过很多,她所受的痛苦,大多数是对精神进行折磨,但似乎那些都从未击倒她。但每当她谈起从前的事时,总是轻描淡写,噙着笑意。她很坚强。
我始终无声地听着,一句话都没有对徐舟说。这个总是一身白衣飞扬、有着温和儒雅眉眼的少年,即使是在讲述如此灰暗的过往时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脆弱,他的背脊始终笔直,他的眸子始终闪烁着坚定的光辉——他的灵魂足够强大,正因如此,他也比同龄人要沉稳从容。苏吉吉或许将徐舟当做生命中一个普通的过客,但是他的温暖却让徐舟永远无法将他当做一个过客。我们都爱着苏吉吉,都因他而正视过死亡。
我抬起头,看着滂沱的大雨和蒸腾的雾气,噙了笑意。苏吉吉,你的生命换了一种方式,还在延续不是吗?无论是在我身上,还是在徐舟身上。
那份沉重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变得轻盈。那段灰暗的岁月中我所感受过的绝望、悲痛、愤怒、憎恨,曾经流过的泪、发泄过的愤怒,都在这汇聚成细流的雨水中,一并冲刷。
那些我曾经视作生命的东西,在这一刻突然不是那么重要了,它们显得如此渺小。
“徐舟,你明天上午有空吗?如果有的话,我带你去苏吉吉的墓前,我觉得,你应该也很想和他说些话……”万籁的寂静中,我突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