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地理的大视野
汉汝阴侯墓出土式盘(复制)
中国早期的地理观念,直观性和整体性很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里以“大视野”三字概之,讲一点粗浅体会。
(一)天地相应的概念
《易·系辞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这个“俯”和“仰”关系很大。古人观天,直观印象是天作球形悬转;而察地,直观印象是地作平面延伸。前者同后者相切,只有半个球面可以让立在地面上的人看到。所以他们把天看作覆碗,比喻成车盖或穹庐;地看作方板,比喻成车厢或棋盘,叫“天覆地载”,所以“地”也叫“舆地”,“地图”也叫“舆图”(参《淮南子·原道》)。中国古代的天论(即宇宙模式)有所谓“三家”或“六家”,但早期真正流行的是“盖天说”。“盖天说”的“天”和“地”有一定矛盾,前者圆隆,后者方平,两相扣合,四角不掩,但古人仍按投影关系把二者整合在同一坐标系内。例如古人模仿“盖天说”做成的占卜工具——六壬式就是把天地做成磨盘的样子:圆形的天盘是扣在方形的地盘上,沿着固定的轴旋转,二者有对应的干支和星宿(出土古式天盘多作圆饼状,但上海博物馆藏六朝铜式的天盘是隆起的)。特别是《淮南子》的《原道》和《天文》还把天宇和地面同样按九宫格来划分,称前者为“九天”,后者为“九野”。《天文》的“天有九野,地有九州”是抄《吕氏春秋·有始览》。它以“九天”和“九野”相套,表示星野的概念,但并不是说“九天”等于“九野”,连方圆的差异都可忽略不计。过去,我读《孙子·形》,不懂它讲的“九天”“九地”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九重天、九层地,后来才明白,它就是《淮南子》讲的“九天”、“九野”,其实是平面概念。同样,遁甲式的“九天”、“九地”也是这个意思。二者是对应安排。古人讲地理虽可自成体系,但认识背景是天文,东西靠昼观日影,南北靠夜观极星。他们是在“天”的背景底下讲“地”,所以“地”的总称是“天下”。
(二)四方和极至的概念
古人讲天、地、人“三才”,人是介于天、地之间。但天是神的世界,地是人的世界。人与地比人与天关系更密切。古人讲地理,从来都是人文地理。凡与“人”有关的活动(如农业、土木工程和军事)多与“地”有关。例如古代兵家有个传统,为将者要上知天文(明习式法、风角等术),下知地理。可是古代战争主要是在地面上进行,“地”的重要性自然比“天”大。《孙子·计》讲庙算有“五事七计”,“天”、“地”皆在其中,但书中讲“天”没有专篇,讲“地”则有《行军》《地形》《九地》三篇,占了很大篇幅。它所说的“地者,高下、广陕(狭)、远近、险易、死生也”(此据银雀山竹简本,今本无“高下”),其中除“死生”是兵家特有的概念,其他都是一般地理学所常用。“远近”是长度,“广狭”是宽度,“高下”和“险易”是高度和倾斜度。
如果撇开“天”不谈,光说“地”。我们首先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这个地是由两条射线穿越观察点作十字交叉,向四个方向作平面延伸(没有曲率)。这两条射线,古人叫“二绳”;四个方向,古人叫“四方”(方有旁、侧之义)。与“四方”的概念配套,古人还把“四方”之间的平分线叫“四维”(“维”也是绳索之义),并把“四方”代表的方向叫“四正”,“四维”代表的方向叫“四隅”(“隅”是夹角之义),由此构成米字形的“四方八位”(现在也叫“四面八方”)。“四方八位”在世界上是一种普遍概念,不仅中国有,西方也有。例如美国西雅图的街道名往往就是按“四方八位”来标识,即以它的市中心(downtown)为中宫,把周围分成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八块,组成一个九宫图。中国古代讲“四方”,最典型的图式是“二绳四钩”。“四正”是由子午(南北向)和卯酉(东西向)“二绳”来表示,“四隅”是由“四钩”,即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夹角来表示。
盖天图
二绳四钩
毛泽东书宋玉《大言赋》
毛泽东《念奴娇·昆仑》:“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典出宋玉《大言赋》。《大言赋》:“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阳云之台。王曰:‘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至宋玉,曰:‘方地为车(一作舆),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古文苑》卷二)前两句是说地像车厢,天像车厢上的伞盖,后两句是说北斗倚天,有如剑锋。式盘,上为天盘,下为地盘,天盘正中有北斗,巡行二十八宿,就是模仿这种宇宙模式。
与“四方”的概念有关,古人还有许多与“四”字有关的地理概念,如“四郊”、“四野”、“四国”、“四土”、“四望”、“四陲”、“四封”、“四裔”、“四海”、“四荒”等等。这类概念的四个方向都是以观察者的眼睛所在为中心。古人把观察者的眼睛所在视为一种“极”(端的意思),而把他由近及远望出去的眼界范围视为另一种“极”,称为“四极”,所以“四位”同时也是“五位”,“八位”同时也是“九位”。这种“极”跟电视上讲李乐诗登“三极”(南极、北极、珠峰)的“极”不同,完全是平面上的“极”。古人用以表示视野范围,除“四极”之外还有一个词是“四至”。例如《左传》僖公四年讲“齐太公之命”,就是用“四至”表示征伐范围,西周铜器铭文讲土地诉讼也是用“四至”表示田界范围。这种“四至”虽然总是讲“东至于某,西至于某,南至于某,北至于某”,强调的是“四正”,但实际上却常常是用立于“四隅”的“四封”(封土堆)来标识。也就是说是用四个角来卡定四条边。
(三)九宫和空间的概念
古人为什么要讲“天圆地方”?这个问题很值得研究。因为虽然“天圆”比较直观,但“地方”却不一定。人看到的地平线其实也是圆的,并没折角。从道理上讲,由二绳、四钩标志的地平面,我们既可以把它画成方形,也可以把它画成圆形。画成圆形,可与天图密合,没有四角不掩的问题,本来更直观也更方便,但古人为什么还要把它理解成方形呢?我想这大概与视野的表现形式有关。熟悉绘画的人都知道,我们的视野可以用焦点透视,也可以用散点透视。比如中国的山水画就有散点透视的传统。我们观天,因为是仰观,视野比较开阔,焦点透视比较方便;但察地可就不一样了,你立在地面上看,必然看不远,看见的只是一小片,大面积的观察,如果不借助于抽象,只能一小片一小片往起拼,采用散点透视。焦点透视,只有一个十字坐标,视野是辐射状的圆图,其远近距离和层次感是用同心圆,大圆圈套小圆圈来表现,而面积分割也是像切蛋糕那样,作扇形分割,这在实际使用上是不大方便的。而散点透视就不一样,一个十字坐标可以变成很多十字坐标,很多十字坐标也可以变成一个十字坐标,便于分割,便于拼接,也便于计算。它的特点是化线为块,化圆为方。中国古代的方块图形是从上面讲过的十字图或米字图发展而来。比如十字图用块图代替线图是“四方”加“中央”的五位图,米字图用块图代替线图是“八位”加“中央”的九宫图。后者包含前者,就是一种很典型的图。例如邹衍的“大小九州”,小九州是九宫图,大九州也是九宫图,内外都是九。还有《周礼》等古书讲到的里制,它是以方里为基础。古人说的方里和井田是一回事,它是由一井九顷之地构成的一个九宫图,但方里以上有两种拼联法,一种是按四进制,也就是所谓井、邑、丘、甸、县、都的制度;还有一种是十进制(即方1里等于1×1平方里,方10里等于10×10平方里,等等),则是所谓井、通、成、终、同、封、畿的制度。还有古书中的国野制和畿服制,古人也习惯于把它想象成大方块套小方块,而不是同心圆。所有这些考虑都是以“计里画方”(语出胡渭《禹贡锥指》)为基础,局部是“方”,整体也是“方”。它对土地面积的测量、计算都很方便。例如《九章算术》头一章就是讲“方田”,它是以“方田术”作基础来研究其他形状的田,如“圭田”(等边三角形)、“邪田”(直角三角形)、“箕田”(梯形)、“圆田”(圆形)、“宛田”(球冠形)、“弧田”(弓形)、“环田”(圆环形),有一整套化圆为方的计算方法。方形比圆形好计算,那是十分显然的。中国古代的地面设计,不但田是方的,房子是方的,城郭是方的,计算土地面积的单位是方的,而且用以绘制地图的网格也是方的(参裴秀“制图六体”)。所以也就难怪古人要把地平面想象成一个大方块。
(四)山海的概念
《山海经》把地平面划分为“山”、“海”两大类,“海外”包“海内”,“海内”包“山”,“大荒”和“海外”意思相同。有人以为“山”就是指山地,“海”就是指海洋,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第一,古人所说的“海”初义并不是“海洋”之“海”(即《说文》称为“天池”的那种“海”)。在古书中,“海”训晦(《释名·释水》、《广雅·释水》),本来是指“昏晦无所睹”(《尚书·考灵曜》)、“荒晦绝远之地”(《荀子·王制》注),引申为“海洋”之“海”,只是因为古人观海,极目远眺,空阔无边,正是这样的荒远之地。例如楚帛书“山川四海”就是把“海”写成“晦”,《山海经·海外南经》“四海之内”,《淮南子·地形》引作“四极之内”。齐楚召陵之役,楚成王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左传》僖公四年),《尔雅·释地》以四方蛮夷戎狄之地为“四海”,这些“海”就不是我们现在说的“海”。同样,《山海经》的“海”,细读原书可知,也不是我们现在说的“海”,而只是表示荒远之地的概念。“海洋”之“海”,即百川所归之“海”,古人多称为“沧海”或“瀛海”,“沧”以象其色(字通“苍”),“瀛”以状其大。例如邹衍讲“大小九州”,环绕“小九州”有“裨海”(小海),环绕“大九州”有“大瀛海”(大海),就是这样的“海”。当然,古人所说的“海”,既有亲眼所见,也有推导而得。例如齐威、宣、燕昭和秦皇、汉武派人入海求仙的“海”主要是今天的渤海或黄海、日本海这一带,而孙权派人入海求亶洲、夷洲的“海”则是今天的东海或南海一带,再晚如法显、郑和等人的航海则更远,还包括南至马来群岛,西抵非洲东岸的广大海域。但中国早期文献讲的“海”主要是环绕中国大陆东部和南部的“海”,对其他两面的“海”毫无所知。邹衍设想的四面环绕大陆的“大瀛海”,西、北两面都是按对称原理推出来的。
第二,古人所说的“山”也不简单就是山地,而是有两重含义。一是与“海”(“海洋”的“海”)相对,代表大陆,就像古人把蓬莱、方丈、瀛洲三岛叫“三神山”,是指高出海面的陆地部分。二是与“水”(河流)相对,像日月星辰代表“天”之“文”,它也是代表“地”之“理”。古人讲“地理”(重点是内陆),主要是两条,一条是“山”,一条是“水”,《禹贡》主水(《河渠书》、《沟洫志》、《水经注》亦侧重于水),《山海经》主山,但讲“山”必及于“水”,讲“水”也必及于“山”。二者互为表里,不仅可以反映地形的平面分布,也涉及其立体的“高下”和“险易”。古人对“地”的认识虽然主要是平面概念,地表以下,他们因打井和采矿才略有涉及,知道的只是“黄泉”一类地下水和各种矿物,对地壳的构造不能深入了解。但地形分类的概念,古人还是很重视。例如《管子·地员》和《尔雅》的《释地》、《释丘》、《释山》、《释水》等篇就对高山、丘陵、原隰和川谷做了详细分类,“山”者概其高,“水”者括其下,是一种提纲挈领的东西。另外,像《淮南子·天文》说“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还以神话形式生动表达出他们对中国大陆的总体印象(西北高而东南低,河水多东流注海)。
《山海经》示意图
(五)九州的概念
“九州”是古代华夏民族对中国大陆的“核心部分”,即其活动范围的一种板块划分。这种划分有双重考虑,一是按山水走向把它划分为九个不同的自然地理单元,二是按职贡朝服把它划分为九个不同的行政区划。“州”字,《说文》的解释是“水中可居曰州。水周绕其旁,从重川。昔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禹贡》讲大禹治水有所谓“导九河”,“九州”就是配对于“九河”。这样的“九州”应与九宫图式的设计有关,但要把上述两种考虑纳入同一体系,并且严格按九宫图来划分,实际做不到,只能看作寓含这类设计的一种弹性网格。在古书中真正按九宫图划分“九州”的只有《淮南子·地形》,这种“九州”,名称与《禹贡》不同,如果上应天星,则与“九野”的概念相同。
古人说的“九州”也叫“禹迹”,所谓“芒芒(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左传》襄公四年魏绛引《虞人之箴》)。“禹迹”这个词,古书极为常见,不仅商人的后代追述其族源要说自己的祖先是住在“禹迹”(《诗·商颂·长发》),周人的后代也一样(《诗·大雅·文王有声》、《书·立政》和《逸周书·商誓》)。特别是春秋时期的铜器铭文如秦公簋和叔弓镈也分别提到“禹迹”和“九州”,早为王国维所注意。他说:“举此二器,知春秋之世东西二大国〔案:指齐、秦〕无不信禹为古之帝王,且先汤而有天下也”,批评疑古派“乃并尧、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在方法上有问题。
“禹迹”或“九州”,有出土发现为证,不仅绝不是战国才有的概念,可以上溯于春秋时代,而且还藉商、周二族的史诗和书传可以上溯到更早,显然是一种“三代”相承的地理概念。这种地理概念是一种有弹性的概念,虽然夏、商、周或齐、秦等国,它们的活动中心或活动范围很不一样,但它们都说自己是住在“禹迹”,这点很值得注意。它说明“九州”的大小和界划并不重要。并且从古文字材料,我们已经知道,古书所说的“雅”字,比如《诗经》中《大雅》、《小雅》的“雅”,本来都是写成“夏”。可见“夏”不仅是一种地域狭小、为时短暂的国族之名,而且还成为后继类似地域集团在文化上加以认同的典范,同时代表着典雅和正统(雅可训正),与代表“野蛮”的“夷”这个概念形成对照,为古代“文明”的代名词。春秋时代,中原诸夏强调“尊王攘夷”,使“夷夏”的概念更加深入人心。在这方面,秦是一个好例子。这个国家,不但其贵族本来和山东境内或淮水流域的夷人是一家,而且族众也是西戎土著,一直到战国中期的秦孝公时仍很落后,“僻在雍州,不与中国之会盟,夷狄视之”(《史记·秦本纪》),但有趣的是,就连他们也是以“夏”自居。证据有二,一是上面提到的秦公簋,二是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后者涉及秦的归化制度(即现在的移民法),规定秦的原住民叫“夏”,归化民叫“真”,只有母亲是秦人,孩子才算“夏子”,如果母亲不是秦人或出生于外国则只能叫“真”不能叫“夏”。所以“九州”不仅是一种地理概念,也是一种文化概念。
(六)中轴线的概念
这个问题主要与城市规划有关。古代城邑聚落的分布,本来是一种自然发展的过程,往往都是沿山川道路的走向作点线延伸,初疏而后密;城市本身的规划,也不见得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完全像《考工记》所述,九经九纬十二门,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但在古人的心目中,这种非尽人为、不尽整齐的背后还是有四方、九宫一类的考虑隐为其枢。中轴线的概念就是这种考虑的体现。
汉长安城中轴线
中轴线,从表面看也就是确定城市基址的一条南北线,即“二绳”中的子午线,但实际上却是代表整个城市坐标的一个“大十字”。只不过它是先把南北基线定下来,才在这条基线上截取一点(可能偏北偏南,不一定正好是平分点),作为城市中心,在那里建宫城一类中心建筑。古人重“面背”胜于“左右”,所以总是先南北(即“面背”)而后东西(即“左右”)〔案:中国古代常以面南背北、左东右西为正〕。中国现代城市有时是以一个十字形大街为中心向外拓展,把这种大街叫“大十字”,如西宁(甚至很多小村子,比如我的家乡,都有这样的中心,也叫“十字”)。古代城市也有类似设计,但不一定有明显的卯酉线,即穿越中心点的东西大道。现在讲中轴线,大家都拿北京当范例。北京的中轴线是起正阳门或永定门,穿天安门和故宫,直抵鼓楼。最近发表的材料还表明,汉长安城也有一条大中轴线,穿越长安城,向南向北延伸,南起子午谷,北抵天齐祠,全长74公里。据研究者推测,它甚至可能与更大范围的空间坐标有关。可见这类设计早已有之。《书·召诰》讲周公营建洛邑,有“相宅”、“卜宅”和“攻位”等程序,我怀疑,书中的“攻位”就是属于确定基线。
古代的国都规划体现的是“四方之极”(《诗·商颂·殷武》), “四方之极”的“极”也就是东、西、南、北、中的“中”。古人认为国都(古代叫“国”)同时也是国土(古代叫“邦”)之“中”,外面不仅有四郊、四野,还有四土、四方,本身就是一个“大十字”的中点。例如《史记·周本纪》讲周公营建洛邑,他曾说“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犹西语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出土西周铜器何尊的铭文也说,早在周人克商之初,武王就已打算营建洛邑,说是“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案:古代“邦”是国家,“国”是首都,汉以来改“邦”为“国”造成混乱,但“中国”是本来的叫法。它不是“中央国家”的意思,而只是“中心城市”的意思,和“天下之中”是同义语〕。可见在古人看来,这种中轴线,它所代表的不仅是城市本身的坐标,也是整个国土的坐标,城里边的“大十字”同时也是城外边的“大十字”。
(七)古代帝王的“周行天下”
上面说的“地理大视野”,并不是闭门造车,而是结合实地考察、地志记录和舆图绘制,靠人“跑”出来的。我们在上面讲过,它不是通过一个点来认识,而是通过很多点来认识。人们是带着眼睛到处跑或集合很多人的眼睛,才拼出全景。中国古代的旅行,最简单的一种是靠步履,如相传大禹治水就是靠步行。他的步法很特别,据说因为“三过家门而不入”,过于辛苦和劳累,造成“四肢不用家大乱”(见马王堆帛书《养生方》),不但性功能出了障碍,而且走起路来像个瘸子。后世的方士还专门学他这种步法,叫“禹步”或“步罡”。他脚丫子走过的地方,也像好莱坞影星踩下的脚印,金贵得很,上面已经提到,是叫“禹迹”。还有是靠车马舟楫,例如《穆天子传》讲周穆王驾八骏,北绝流沙,西登昆仑,就是靠车马;而齐威、宣以来的航海则是靠舟楫。据出土发现,至少商代已有车马,秦代已有大船。所以无论陆地还是海洋,古人都能走得很远。
古代旅行,很可注意的是帝王的旅行。这样的“周行天下”,从穆王西游、昭王南征,到秦皇、汉武的巡游,以至于乾隆下江南等等,都不是兜风解闷寻开心,而是和国土控御有关。中国的“大一统”很有传统,在行政效率不足的古代,控制广大地面得有特殊办法,君王视察是重要一着。他们的巡狩不光是“检查工作”,还往往登名山、涉大川,在山头水边祭祀,叫“望祭”。比如《山海经》里面的那些祭祀(用牲牢圭璧沉埋等等)就是属于“望祭”。而“望祭”中,祭山比祭水更重要。名山是国土“四望”中的制高点,可以让人有一种“登临出世”、“与天齐一”的感觉。古人把在名山上筑坛祭天和在名山下除地祭地叫“封禅”,《史记》的《封禅书》就是以讲这类活动为主,并包括比五岳封禅范围更大的海外寻仙,以及比五岳封禅范围更小的郊祀。海外寻仙,不光是求仙访药,还是为了发现“新大陆”或“新边疆”(这等于那时的“地理大发现”或登月探险),从李少君的话可知,其实是扩大了的封禅。这是最大的一圈,其次一圈是五岳封禅,再次一圈是郊祀。古代的海外寻仙有三次浪潮,第一次是战国中期以来齐、燕等国的寻仙,第二次是秦始皇时代的寻仙,第三次是汉武帝时代的寻仙。汉武帝以后,这种海外寻仙才开始衰落,到孙权派人寻仙已是尾声。李白说“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梦游天姥吟留别》),“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魏晋以来,人们对入海求仙已失去信心,觉得虚无缥缈,不如“山”来得近便,所以大家一股脑全改入山求仙。比如葛洪的《抱朴子》就是老讲入山的各种要领,如何避鬼魅,如何防虎狼,如何忍饥渴等等。汉代的郊祀很有意思,本来的郊祀,比如载籍所谓的先秦古制只是在城郊附近祭祀,但汉武帝时,他的地盘太大,首都也跟着膨胀,长安城外的三辅比现在连郊区县在内的整个北京市还大,他祭天(太一)要西北行,爬黄土高坡,去今陕西淳化县的甘泉宫,祭地(后土)要东渡黄河到今山西万荣县的汾阴后土祠,祭五帝和陈宝要西行到今陕西凤翔、宝鸡一带,活动半径将近200公里。汉武帝死后,皇帝都懒了,于是不断有人倡议恢复古制,停止这种远距离的郊祀。结果时罢时复,直到汉平帝时才由王莽建议彻底废除。从此不但海外寻仙不再吃香,五岳封禅少有人跑,就连原来的郊祀范围也被大大缩小,最后只剩下类似明清天、地坛的那种郊祀,古代帝王“周行天下”的精神早已荡然无存〔案:每个朝代只有盛世的皇帝才爱到处乱跑〕。
(八)绝域之行
古代长距离、大范围的旅行,除帝王外,还有帝王派出的使者、贸易商旅和求法僧人(和尚比道士跑得远),远远超出国土之外。中国古代的域外探险范围很大,过去大家习惯说中国人的特点就是喜欢封闭,吃亏就吃亏在不航海。这个印象本身就是一个“海外奇谈”。其实,至少在地理大发现以前,我们的域外探险还是很发达。比如《穆天子传》,即使作战国文献看,眼界已经很广,后来张骞、班超、法显、玄奘等人也跑过很多地方,几乎整个亚洲大陆都被穿行,西边已接近南欧。而航海,我们也起步很早,战国时代已很发达,它的范围不仅包括现在的整个中国海域,早就到达朝鲜、琉球、台湾一带,而且还向南到达马来群岛、东南亚、印度和非洲东岸,除好望角以西,中国海以东,还有南边的大洋洲,也是该去的地方都去了。眼界范围包括一大洲两大洋,一点也不比同时的西方逊色。
(九)中国古代地理思维中的模式化倾向
从上述(一)至(六)条,我们不难看出,中国古代的地理思维有一种倾向,这就是它总喜欢把事实上边缘很不整齐、内部差异很大的东西塞进一种方方正正,具有几何对称性的图案之中。这很容易使人感觉好像削足适履,勉强得很。但我理解,古人的头脑还不至如此简单,连真实的东西和模式化的东西都分不清。实际上,他们的做法只是想用一种抽象的东西来化简差异,控制变化,使其直观性和整体性能够统一起来。所以尽管古人在心里揣着不少理想设计,但在实际操作上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并不会把二者等同起来。
总之一句话,中国人不仅会“跑”而且会“想”。
1995年10月10日写于北京蓟门里
补记:
汉长安城大体位于渭水流域中段,正好在北上榆林、南下安康的交通要道上,秦建明等学者所说“陕西发现以汉长城为中心的西汉南北向超长建筑基线”与城市选址有关,恐怕还不是城市布局的中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