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月
烟熏过的金色
狩猎分为两种:普通狩猎和猎取松鸡。
猎取松鸡的地方有两个:亚当斯县和其他地方。
在亚当斯县有两个时间段可以猎取松鸡:普通时间和美洲落叶松变成像烟熏过一样的暗金色时。这是写给那些时运不济的猎手的,当那些长着羽毛的火箭毫发无伤地回到松林,他们提着空枪,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毫无心思驻足看那纷纷落下的金黄色松针。
当美洲落叶松自绿变黄,初霜时节来了,丘鹬、狐狸、麻雀和灯芯草雀纷纷逃离北方。知更鸟大军在山茱萸丛里剥去残余的白浆果,剩下的空枝干宛如浮在小山上的粉色薄雾。河岸边的桤树已经落光了叶子,露出了引人注目的冬青色。树莓丛里散发红光,为你指引松鸡的栖息地。
狗比人更清楚松鸡栖息在何处。你要紧跟着它,从它竖起的耳朵上读出它希望你知道的故事。当它最终停了下来,用特别的眼神向你示意时,它的意思是“现在,请准备好”。问题来了:准备好什么呢?是一只飞翔的丘鹬,还是一只敞开嗓门儿喧嚷的松鸡?又或者仅仅是一只野兔?或许正是在所有情况都不确定的时候,狩猎松鸡的乐趣才得以彰显。知道做好什么准备的人,更适合去捕猎野鸡。
不同的狩猎其情趣也不尽相同,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十分微妙。偷偷进行的狩猎最为惬意。如果想体验暗中狩猎的情趣,就要选择人迹罕至的荒野,或者在大家眼皮底下找一个未被发现的地方。
没有几个猎人知道亚当斯县有松鸡存在,当他们开车经过亚当斯县,他们只看到了荒凉的美洲落叶松和矮小的大果橡树。因为高速公路连续穿越所有向西流动的小河,每条小河的源头都来自同一片沼泽,河水经干旱的沙土和荒漠后汇入河里。通向北方的高速公路自然而然地穿过这些贫瘠的荒漠。但是在公路的上边,那些干枯的矮树组成的屏障之后,每条小河都流入到一片宽阔的带状的沼泽里,这便成了松鸡的天堂。
在这里,当10月到来的时候,我坐在我的美洲落叶松林的僻静之处,听着猎人的汽车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咆哮而过,朝北方那些拥挤的县拼命驶去。想想他们的跳跃的显示器、紧张的面部情绪以及紧紧盯住北方地平线的眼神,我不禁暗暗笑出声来。在他们急驰而过的喧闹后,一只雄松鸡扇动翅膀,摆出一副想要挑战汽车的架势。当我注意到它的方位时,我的狗咧开了嘴。我们一致认为,那个家伙需要活动活动了。我们这就去拜访它。
美洲落叶松不仅生长在沼泽里,也生长在边缘地带的高山脚下,那里有很多涌出的温泉。每年春天,泉眼被茂密的苔藓堵塞,因此形成了沼泽一样的梯田。我喜欢把这些梯田称为空中花园,因为流苏龙胆从湿润的细泥里钻出来,绽放出蓝色宝石般的花朵。这样一株10月的龙胆,笼罩在美洲落叶松的暗金色里,值得停下来仔细欣赏,即使狗已经发出了“松鸡就在前面”的信号。
在空中花园和小河之间,有一条苔藓铺就的鹿径,这对猎人的追捕十分有利,而突然冒出的松鸡,也能在一瞬间跨过去。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松鸡和猎枪能否在短暂的一瞬间相遇。如果不能,那接下来经过这里的鹿就只能嗅一嗅空弹壳,而看不到羽毛了。
沿着小河往上游走去,我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农场。我想从这片废弃土地上的低龄落叶松的树龄推测出,大概在什么时候,那位时运不佳的农民才意识到,这块沙质平原并不适合种植玉米,只适合变得荒僻。美洲落叶松对马虎大意的人讲述着难以想象的故事,因为它们每年长出不止一轮的新枝。在一棵小榆树的树干上,我发现了一个较为精确的计时器。这棵榆树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当年的牲畜圈的门。它最早的年轮显示的是1930年。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从这个牛棚里提着牛奶走出来了。
我想知道,当这家人因为农场产出不足以抵扣抵押贷款而被驱逐时,他们在内心想些什么。许多思想,如同飞翔的松鸡,转瞬即逝,并不留下踪迹,但有些思想则在数十年后仍有迹可寻。那位在某个被遗忘的4月里种下这棵丁香树的人,一定设想过以后每年4月欣赏到丁香花的喜悦。可是,对于几乎要在洗衣板前度过每个周一的妇女来说,她希望所有的周一都消失不见,永远不再来临。
我陷入了对这些问题的沉思,突然惊醒过来,才发现我的狗耐心地待在温泉旁边,指示着猎物所在的方向,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我走了过去,为我的不够专心道歉。一只丘鹬像蝙蝠那样叫了起来,将橙色的胸脯裸露在10月的阳光里。狩猎继续进行。
在这样的一天,外界的诸多干扰让人很难集中精力去追寻一只松鸡。我跨越一条沙地上的鹿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继续追踪。这条路径直接连通了两个泽西茶树丛,被咬断的细嫩树枝向我说明了原因。
我突然想起该吃午饭了。但就在我要把午饭从狩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一只鹰盘旋着飞过高空,我好奇于它的种属,就继续观察着,直到它倾斜地飞走,露出来红色的尾巴。
当我再次准备吃饭时,我的目光又被一棵剥掉树皮的白杨所吸引。一只雄鹿曾在树干上摩擦它的发痒的鹿角,这件事过去多久了呢?露在外面的木质已呈褐色,所以我很肯定它的鹿角已经完全长成了。
我再一次去拿我的午饭,可我的狗突然兴奋地叫起来。伴随着从灌木丛传来的撞击声,一只公鹿蹿了出来,短尾巴高高地翘起,鹿角闪闪发光,穿着光滑的蓝色外套。果然,杨树说出了真相。
我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了午饭,坐下来安心享用。这时候,一只山雀看着我,心里想着自己的午饭要吃些什么。它并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可能是凉冰冰、胖嘟嘟的蚂蚁卵,也可能是其他鸟类美食,就像我现在想要的冷的烤松鸡一样。
吃罢午饭,我向密密匝匝的美洲落叶松幼苗方阵致敬,它们金黄色的枝杈伸入天空。在每一棵树下,昨天刚落的针叶编织成了一块暗金色地毯;而在每棵树的树顶,嫩芽正在孕育,静静等待下一个春天。
为时尚早
起床非常早是大雕鸮、星星、大雁和运货的列车共有的奇怪癖好。猎人早起是为了捕捉大雁,而咖啡壶则是为了猎人。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大多数生物都在早晨的某个时间起床,但少数会选在最愉快、最悠闲的时刻起床。
猎户座是早起者的好朋友,正是它按响了早起者们起床的闹钟。当猎户座经过天顶,再继续向西移动一段距离,大约猎人可以瞄准水鸭那样的距离,就应该起床了。
早起者相互间都显得轻松自在,大概是因为,与睡懒觉的人不同,它们习惯于轻描淡写地陈述自己的成绩。
猎户座的旅行经验丰富,但不愿意表达。咖啡壶,从第一次发出轻轻的汩汩声开始,就不愿声张它煮了什么好东西。猫头鹰,在它的三音节的讲述里,也简化了它们夜间谋杀的故事。河岸上的大雁,只是遵照某些雁群辩论会的制度而早起,它们绝不会透露关于远方的高山、大海的辩论详情。
我承认,运货的列车不大可能对自己的重要性保持沉默,即使这样,它也有谦虚的美德,它只关注于嘈杂的公务,从不到别人的领地上喧闹。它的这种恪尽职守的美德,给我以强烈的安全感。
在太早的时候来到沼泽地,完全是一种听觉的冒险。耳朵在夜晚的喧嚣里任意游荡着,丝毫不受手眼的阻挡妨碍。当你听见一只绿头鸭津津有味地吸吮着它的汤汁时,你可以想象的到一群绿头鸭在浮萍中间大吃大喝的场面。一声赤颈鸭的尖叫,可以让你联想到一个鸭群,而不必担心与你的视觉相矛盾。一群蓝嘴鸭游向池塘,拖着长音俯冲着划过黑绸缎一样的夜空,你会情不自禁地屏息追寻那声音,但是除了星星,你什么都没看到。同样的表演若是在白天定会被看得真切,瞄准,射击,没打着,然后你赶紧给自己寻找借口。白天的光线确实无法在你脑海中生成一幅双翼抖动的画面,画面上,双翼将完整的天空划成了两半儿。
聆听结束的时刻到来了,鸟儿们扇动浸湿的翅膀向更宽阔、更安全的水域飞去,渐渐化作东边灰色天空的团团黑影。
和其他约束性的条约一样,黎明前的这一条约只有在黑暗由傲慢变得谦虚之后才会生效。似乎太阳每天都有义务带走世界上的沉寂。无论如何,每当雾气把低地变成白色的时候,所有的雄鸟都开始自吹自擂,所有已被割倒的玉米都认为自己比从前的同类要高。当太阳升起来后,所有的松鼠都夸大那些幻想出的侮辱和苦难;所有的松鸡都在用一种虚假的情感,宣告着它所发现的关于社会的种种臆想出的危险;远处的乌鸦在呵责一只幻想出来的猫头鹰,这是为了告诉世界它们是多么警惕;一只雄野鸡或许正沉浸在对过往风流韵事的回忆,它在空中扇动翅膀,用沙哑的嗓门儿向世界宣告,这片沼泽连同里边的所有雌野鸡都属于它。
这一切严肃的幻想并非仅存于鸟兽之中。到了早饭时间,马达轰隆声、喊叫声、口哨声从被唤醒的农场院落里传来。最后,黄昏时分,一台忘记关掉的收音机发出了嗡嗡的声音。这时,每个人都躺上床,重新温习夜间的功课。
红灯笼
有一种猎取松鸡的方法,需要先确定狩猎的地形,然后根据逻辑学和概率论的原理制订行动计划。这种办法可以从理论上推测出松鸡栖身何处。
还有另一种方法,就是漫步,没有目的地从一个红灯笼向另一个红灯笼走去。这种方法很可能会帮你找到松鸡的栖身所在。而所谓红灯笼,其实是指在10月里的阳光下变红了的覆盆子叶子。
我在不同的地方有过多次愉快的狩猎经历,其中都有红灯笼的功劳,它为我照亮了前方的路。并且,在我看来,覆盆子最早在威斯康星中部的沙乡变红。在这片友善的荒地上,有着一个接一个的沼泽汇聚成的小溪流,这里被手拿电灯来回摇动的人称为贫瘠之地。从霜降后开始,直到这个季节结束,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覆盆子都闪动着浓艳的红光。松鸡和丘鹬都藏身在荆棘丛生的灌木林中,它们都拥有私人阳光浴室。可是大多数猎人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在没有荆棘的矮树林里折腾得筋疲力尽,最终却一无所获地回家,使我们的生活重归平静。
我所说的“我们”,指的是鸟、小溪、狗和我自己。这是一条懒散的小溪,它慢悠悠地穿过桤树林,好像要永远待在那里而不愿流回河里一样。我想我也是这样。它在每一个急转弯前的犹豫都意味着那里的河岸更好,在那里,半山腰的石楠丛连接着沼泽深处冻住了蕨类植物和凤仙花的河床。没有一只松鸡会让自己长时间远离这样的地方,我也做不到。所以,猎取松鸡的过程,要迎着风在小溪边漫步,从一处荆石楠木丛漫步到另一处。
狗在靠近石楠丛时,就向四处张望着,以确定猎物是否在我的猎枪射程范围之内。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它便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去,用湿漉漉的鼻子从上百种气味里筛选出一种。这种气味的存在,给这一整片风景赋予了生命和意义。狗是勘探空气的专家,一生都在空气里“淘金”。松鸡的气味,联结了它和我各自的世界。
此外,我的狗认为,我作为一名专业的自然科学家,需要多学习一些关于松鸡的知识,我同意它的看法。它坚持以一种教授式的平和耐心的态度来辅助我,并用那只受过训练的鼻子所通晓的技术教导我。它从那些对它而言很明显、对我而言却肉眼难辨的材料里得出结论,然后分享给我,这让我十分高兴。或许,它希望自己这位愚钝的学生有一天也能学学如何闻气味。
像其他愚钝的学生一样,我知道什么时候要听教授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检查了我的猎枪,然后紧跟着它。像很多优秀的教授一样,当我没有射中目标(这是经常发生的情况),它从不嘲笑我,只是转身看我一眼,就继续向上游寻找下一只松鸡。
我们沿着这样一条河岸行走,其间会横跨两种地貌:一种是山坡,猎人在那里捕猎;另一种是山脚,狗通常在那里搜寻。特别让人着迷的是,行进途中脚踩在那些地毯般柔软而干燥的石松子上,把鸟儿从沼泽地里惊飞出去。当你和狗并排走在干燥的河岸上时,它是否愿意去潮湿的沼泽,便是衡量一只狗执行猎取松鸡的任务是否合格的标准。
出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桤木树丛变宽了,狗从视线里消失了。这时,要立刻找一个土丘或者瞭望点,静静地站在上面,瞪大眼睛,支起耳朵搜寻狗的行踪。一群白喉莺突然飞散开来,这说明狗可能在那里。除此之外,还可能听到其他的动静:弄断树枝的咔嚓声,在水中扑腾起水花的哗啦声,或是跳入水里的扑通声。当所有声音停止,可就要做出行动的准备了,因为它可能已经埋伏在猎物附近了。现在,留心听一下,是否听到松鸡受惊飞走前的咯咯声。一般来说,同时逃走的还有另外两只,甚至6只(我曾经看到过)。它们咯咯地叫着,朝高地上自己的目的地逃去。是否会有一只飞入射程,这是个概率问题。如果时间允许,你完全可以计算一下概率:360度除以30度,或许会有一条切线在你的枪的理论射程之内。再除以3或4,就是你可能错过的机会!这样,你就有可能在你的狩猎口袋里插上真正的羽毛。
对于捕猎松鸡的狗来说,另一个考验标准是:在这样一段插曲过后,它是否会继续按照你的指示行动。在它气喘吁吁之时,你要坐下来,和它商量下一步的打算。然后去寻找下一盏红灯笼,继续狩猎。
10月的微风不仅给我的狗送来了松鸡的气味,还有很多种其他猎物的味道,而每种味道都可能引出一段独特的插曲。当我的狗动了动它的耳朵,用一种幽默的表情看向我时,我知道它发现了一只在窝里酣睡的野兔。有一次,我按照它的一本正经的指示去搜寻,但是并没有发现鸟儿,它却依旧站在那里,原来,在它鼻子下面的莎草丛中,一只肥嘟嘟的小浣熊正在熟睡,它正在享受10月的日光浴。至少曾有一次,我的狗对着一只臭鼬狂叫。通常,臭鼬都待在生长茂盛的覆盆子丛里,不会藏在普通灌木丛中。还有一次,它从溪流里对我发出信号,同时从上游传来翅膀抖动声,紧接着是三声音乐一样的鸣叫。这些声音告诉我,我的狗打扰了一只林鸳鸯的晚餐。它曾在草地上的桤木林里发现姬鹬,也曾惊扰到一只白天在沼泽旁高高的岸边上睡觉的鹿。这只鹿是对会唱歌的溪水有着诗意的偏好?还是特别喜欢那处不受外界干扰的安眠之处?从它的摇来摇去的生气的大白尾巴来看,两种原因都有可能,或者兼而有之。
在猎取松鸡的季节结束的那天,夕阳西下,所有的覆盆子树叶都不再是红颜色的了。我不明白,小小一株灌木为何能准确地知晓威斯康辛州的法令?不过我确实没有在第二天去找寻原因。在接下来的11个月,这些灯笼只在记忆深处闪着红光。我有时会想,其他月份应该被看作两个年份的10月之间的插曲,它完美地衔接了自然交响乐的不同乐章。我想,我的狗和松鸡都认同我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