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上卷
一
一八四〇年九月十五日,将近早晨六点钟,“孟特漏市”快要启碇,在圣拜尔纳码头前,正一团一团往上冒烟。
好些人喘着气赶来;好些桶,好些缆索,好些盛布的筐子妨碍行走;水手们任谁也不答理;大家挤做一堆;包裹高高积在两个明轮罩中间,水蒸气发出的嘘嘘响声溜出铁皮,一片灰白的雾包住了一切,蒸汽声淹没了喧嚣,同时钟在前面响个不停。
轮船终于开了;栈房船坞和工厂林立的两岸,好像展开的两条宽带子一闪一闪落在后面。
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长头发,胳膊底下夹着一本画册,动也不动站在船舵附近。隔着雾,他打量着一些他不知道名称的钟楼、建筑;随后,他朝圣·路易岛、老城、圣母院望了最末一眼[27]。不久,巴黎消失了,他长叹了一口气。
福赖代芮克·毛漏先生,新近中学毕业,在进法科以前,回到劳让[28],必须忍受两个月的罪。他母亲事先给了他一笔少到不可再少的路费,打发他到勒·阿弗尔去看一个叔叔,指望儿子有一天得到他的遗产;他昨天才从那边回来;因为不能够在京城逗留,他就选了最长的路线回到故乡,弥补他的遗憾。
骚乱平静下来,人人有了位子。有些人站着,围住蒸汽机取暖,同时,烟筒以一种迟缓有节奏的喘吼,吐出缕缕的黑烟;铜皮上面流着碎小的露滴。由于一种内在的微微震动,甲板颤栗着,两只轮子迅速旋转,打着水。
河岸两旁是些沙滩。一路遇见的是:一些载木的筏子,在浪花回旋之下,一上一下起伏着,一个男子在一条没有帆的船上坐着钓鱼;随后,漫无定向的雾散了,太阳出来,沿着塞纳河右岸的小山渐渐低了,同时对岸较近处又涌起一座小山。
绿树覆盖着山岗,一幢幢意大利式屋顶的低矮房舍隐没其间,屋子周围是一座座斜坡形的小花园,新砌的围墙、铁栅栏、草坪、花房和种着天竺葵的花盆把小花园互相隔开,这些花盆相间有序地摆放在肘子可以倚靠的花坛上。瞥见这些娇媚的居宅这样雅静,有些人未尝不想做做它们的主人,直到咽气的那天,始终有一个好台球桌、一只游艇、一个女人或者其他什么梦想。航行的崭新的愉快,容易引起披肝沥胆的言行。小戏子已经开始他们的诙谐了。许多人唱着歌。大家觉得快活。小杯的酒斟了上来。
福赖代芮克想着那边他要住的屋子、一出戏的梗概、若干图画的题材、若干未来的热情。他觉得那配得上他优越灵魂的幸福迟迟不来。他默诵一些忧郁的诗歌;他在甲板上快步走动;他一直走到头,来到钟旁边;——在一群船客和水手中央,他看见一位先生向一个乡下女人讲些风月话儿,一边拿手玩弄她戴在胸前的金十字架。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头发鬈曲的快活佬。他壮实的腰身撑满一件长黑绒上衣,在他细麻布的衬衫上闪烁着两颗碧玉,宽大的白裤垂向一双怪样的俄罗斯皮红靴,靴上面画着蓝花纹。
福赖代芮克的出现并不妨害他。他好几次转过身子望他,挤眉弄眼地问他;后来他拿雪茄送给周围所有的人。但是,不用说,他同这群人待腻了,他走向更远的地方。福赖代芮克跟随着他。
起先谈话只不过是烟草不同的种类,随后自自然然就转到女人身上。穿红靴的这位先生帮年轻人指点了好些路数;他搬出好些原则,搀上一些逸闻,拿自己做例,用一种老长辈的声调侃侃而谈,还带着一种逗人开心的放荡的天真。
他是共和党[29];他出过远门;他熟识戏院、饭馆、报纸的内幕和所有著名的艺术家,而且亲亲热热地叫起他们的名字;福赖代芮克不久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加以奖励。
不过他停住谈话去观察烟筒管,接着他很快就嘟嘟哝哝地说出来一个长长的推算,打算知道“活塞每分钟抽动若干次,每次应当有多少时间,等等”。——数目找到了,他就尽情来赞美风景。能够把事务丢在一边,他感到快乐。
福赖代芮克对他怀着一种敬意,非常想知道他的名姓。不识者一口气不停地答道:
——雅克·阿尔鲁,“工艺”的老板,孟马尔特大街。
一个便帽滚着一道金线的听差走来向他道:
——先生可以下去吗?小姐哭了。
他走了。
“工艺”是一种综合性的机构,包含一个画报和一家画铺。福赖代芮克见过这个名称,有好几次,在故乡书店陈列的大广告牌上,雅克·阿尔鲁的名字赫然显露。
太阳笔直射下,把桅杆的铁箍、船栏杆的包皮和水面全都照亮了;船头把水面切成两道纹路,一直伸展到田边。每到河拐弯的地方,就见一模一样的一排淡灰的白杨。田野全是空的。天上停着一小块一小块白云,——隐隐约约地散开,船的进行似乎也显得懒洋洋的了,旅客的容貌也越发无精打采了。
除掉头等舱的几位绅士,此外就是些工人、买卖人和他们的一家大小。当时旅行讲究穿着肮脏,所以他们几乎全都戴着旧的希腊瓜皮帽,或者褪了色的帽子,穿着在写字台边蹭来蹭去蹭破了的窄黑上装,或者店里披着太久因而纽扣绽了口的短大衣;这里那里,翻领的背心露出一件被咖啡弄污了的布衬衫;假金的别针结住褴褛的领带;鞋底缝上的皮带拢紧布鞋;两三个无赖拿着盘皮条的竹杖,乜斜着眼睛看人,有些家长睁大了眼睛,问东问西。他们站着或者蹲在他们的行李上面说话;有些人靠住角落睡觉;有几位吃着东西。胡桃壳子、纸烟头儿、梨皮、包在纸里猪肉的残余,把甲板弄脏了;三个穿着工人衣服的乌木匠人,逗留在酒阁子前面;一个衣衫褴褛的拉竖琴的,拄着他的乐器在休息;不时可以听见炉子里头煤的响声,一声呼喊,一声笑;船长站在驾驶台上,停也不停从这个明轮罩走向另一个。福赖代芮克打算回到他的座位,推开头等舱的栅栏门,惊动了两位携狗的猎户。
活像一座天神出现:
她独自一人坐在凳子当中;至少,他是眼花缭乱了,他什么人也看不清了。就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她抬起了头;他不由自已弯下肩膀;他走远了些,便站在同一方向,看着她。
她戴着一顶大草帽,上边的玫瑰色带子在她后面迎着风舞动。她那两边分开的黑头发绕着她长眉的尖梢,低低垂下来,好像多情地贴住她长圆的脸庞。她的印着豌豆的轻罗袍摊开着,有许多皱裥。她正在刺绣什么东西;她笔直的鼻子,她的下巴,她的全身,衬着碧空清清楚楚。
因为她老那样坐着,他就往右转转,往左转转,掩饰自己的行动;随后,他靠近她凳子旁边放着的小伞站住了,假装观看河上的货船。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棕色皮肤的那种光泽,她身段的那种诱惑,更没见过阳光透照着的她手指的那种纤丽。他凝目端详着她的针线筐,好像一件了不得的东西。她姓什么?她住在哪儿?她的生平?她的过去?他希望看看她房屋的家具,所有她穿过的袍子、她交接的朋友;在一种更深切的羡嫉之下,在一种无边无涯的痛苦的好奇之中,就是肉体的占有欲望也消失了。
一个黑女人,头上包着一条绸幅出现了,她牵着一个已然长大了的小女孩子。小孩子才醒来,眼里滚着泪。她把她抱在她的膝头。“小姐眼看七岁了,可是一点儿也不乖;她妈不会爱她了;大人过分纵容她淘气了。”听见这些话,福赖代芮克好不高兴,活像他有所收获,有所发现。
他心想她是安达卢西亚人[30],说不定是殖民地的白种人;她从群岛[31]带来这个黑女人?
一条堇绦长围巾放在她背后船边包铜的栏杆上。一定有许多次,在海上,每当潮湿的夜晚,她用来围起她的腰,盖住她的脚,在里面睡觉来的!然而,流苏往下坠,一点一点滑着,眼看就要掉进水里去了。福赖代芮克跳过去,一下子把它截住。她向他道:
——谢谢你,先生。
他们的眼睛遇在一起。
阿尔鲁老爷在梯口出现了,喊道:
——太太,你收拾好了吗?
玛尔特小姐向他跑去,钩住他的脖子,摸着他的胡须。一架竖琴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要看演奏;不久,黑女人领着弹琴的人进了头等舱。阿尔鲁认出他是一个老模特儿来;他用单数第二人称招呼他,使在座的人大吃一惊。[32]最后,弹琴的人把长头发甩到肩膀后面,伸开胳膊,开始弹奏起来。
这是一折东方传奇,里面谈到匕首、花和星星。衣衫褴褛的男子尖声唱着这段传奇;琴的响声压过了不合调门的歌唱;他更加用力弹着:琴弦颤着,铿锵的声音仿佛一阵一阵的呜咽,就好像一种骄傲而被挫败了的爱情的哀怨。好些树木从河两岸,一直弯到水边;飘过一阵新鲜空气;阿尔鲁夫人茫然望着远处。音乐停住的时候,她动了好几次眼皮,好像她从梦里醒来似的。
弹琴的人柔声下气走到他们面前。就在阿尔鲁摸钱的时候,福赖代芮克把握紧了的手伸向便帽,然后,怪难为情地往里放下一块金路易。这不是虚荣让他当着她布施,而是一种他和她一同赐福的念头,一种类似宗教的心情。
阿尔鲁一边引路,一边热诚地请他下去。福赖代芮克声称他适才用过午饭;其实正相反,他饿得要死;不过,他口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
随后,他想,他和别人一样,有权利在舱里停留。
围着圆桌,好些资产者在用饭,一个茶房捧着咖啡来来去去奔忙;阿尔鲁先生和夫人在右边紧底;他坐在天鹅绒长凳上,拣起上面一份报纸看着。
他们应当在孟特漏换往沙隆的驿车。他们到瑞士的旅行说不定有一个月长久。阿尔鲁夫人责备她丈夫纵容小孩子。他在她耳边,不用说,低声说了两句讨好的话,因为她微笑了。随后,他起来拉好颈项后边窗户的帘子。
天花板低低的、白白的,反照下来一片强烈的光。福赖代芮克,面对面,辨出她睫毛的影子。她拿嘴唇浸在杯里,用手指夹碎了一点面包皮;腕子下面用一条金链拴着的青玉小牌,不时碰着盘子发出声响。不过,舱里的人全像没有注意到她。
有时候,从窗洞看见一只小船的侧身,小船滑过来靠近轮船,接送上下的旅客。围桌用饭的人们,凭着窗孔,说着沿岸的地名。
阿尔鲁埋怨菜饭不好;看见账单,他惊叫起来,想法子打了一个折扣。随后,他把年轻人领到前舱来喝甜柠檬酒。但是,福赖代芮克不久回到帘帐底下。阿尔鲁夫人已然又来这里坐下了。她读着一本灰封皮的薄书。她嘴的两角不时向上抽动,一道快乐的亮光映着她的前额。她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妒忌那些创造这些玩意儿的人。他越端详她,越觉得她和他之间有着重重的深渊。他想着他马上就要和她分手了,没有法子挽回,没有和她对答一句话,甚至一点回忆也没有给她留下!
右边一片平原,左边一块牧场柔柔地连着一段小山,远远望见上面有些葡萄园、胡桃树、一座横在草地的磨坊,再过去有些小道,曲曲折折,穿过接着天边的白石。肩并肩走上去,胳膊围住她的腰,她的袍子扫着黄了的叶子,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熠耀的眼睛,多么幸福!船可以停住,他们只要下去就成;然而,这种顶简单的事,比移动太阳还不见其容易!
再往远去,露出一座堡子,尖顶,方方的小塔。堡子前面铺着一片花畦;好像黑黑的穹顶,高大的菩提树。他想象她在矮小的榛树旁边行走。就在这时候,一位年轻女子和一位年轻男人,在淹没了林道橘子树丛中,在石阶上出现了。随后,全不见了。
小女孩子在他周围玩耍。福赖代芮克想吻她。她藏在她女用人后面;她母亲责备她不好好对待救下她围巾的先生。这是一种间接的开头?
他问自己:她终于要同我说话了?
时间不多了。怎样得到阿尔鲁一声邀请呢?他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只有引他注目注目秋色,加上一句:
——冬天不久就到了,该是跳舞和宴会的季节了!
然而阿尔鲁一心想着他的行李。徐尔维勒的堤坝出现了,两座桥靠近了,船走过一家绳索行,随着是一排低低的房舍;房舍往下,有一些柏油锅、一些木料;好些野孩子一边在沙子上跑,一边翻筋斗。福赖代芮克认出一个穿着带袖背心的男子,向他喊道:
——快点儿呀!
船到了。
他急急忙忙在搭客群里寻找阿尔鲁,另一位握着他的手,回答道:
——样样称心,亲爱的先生!
上了码头,福赖代芮克转回身子。她站在舵旁。他扫了她一眼;把他的全部灵魂贯注在他的眼神里,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他什么也没有做。
随后,睬也不睬他听差的问候,他问:
——你为什么没有把车一直叫到这儿来?
老实头找了个借口。
——真笨!拿钱给我!
他到一家客店吃饭去了。
一刻钟以后,他想装做偶然的样子,到停驿车的院子走走。说不定,他也许会再见她一面?
他向自己道:有什么用?
一辆“亚美利加”[33]载走了他。
那两匹马不全属于他母亲。她向税吏尚布芮永[34]先生借了一匹,和她自己那一匹套在一起。伊西道尔昨天动身,在布乃歇到黄昏,又在孟特漏睡了一夜,所以马憩过来了,轻轻快快地奔着。
收割了的田野一望无边。路旁栽着两行树木,接二连三的是成堆的石子;渐渐地他的全旅程——维勒洛夫·圣乔治、阿布龙、沙地雍、高尔拜伊和其他地方——回到他的记忆,如今他十分清楚地辨出新的细节,更亲切的特征:在她袍子下摆的花边下面,露出她的脚,登着一只栗子颜色,缎面的精致女鞋;布帐在她头上形成一顶大华盖,沿边的小红子迎着风,始终在飘动。
她活像浪漫主义的书籍里的妇女[35]。他什么也不要往她身上添,什么也不要减。宇宙忽然就放大了。她是那闪光的一点,万物全在这里聚合;——车摇着他,眼皮半阖住,望着云彩,他浸沉在一种空想的无限的喜悦之中。
到了布乃,他等不及人拿荞麦喂马,就独自一个人走上大路。阿尔鲁曾经叫她“玛丽”。他高声喊着“玛丽”,他的声音在空里消失了。
一大块紫红色燃着西面的天空。许多粗大的麦秸堆,高高在麦秸根当中积起,投下庞大的影子。远远一条狗在一家田舍吠了起来。他打着冷战,一种无缘无故的不安在侵袭他。
等到伊西道尔赶上他,他就坐在前边吆车。他重新振作起来了。他决定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拜会阿尔鲁夫妇,和他们来往。他们的家庭一定惹人爱。而且,他喜欢阿尔鲁;以后,谁知道?于是,一股血涌上他的面孔:他的太阳穴轰轰响着,他抽响他的鞭子,摇着缰绳,把马打着飞跑。老车夫不住重复道:
——慢慢!慢慢些!你要叫它们害气喘病了。
福赖代芮克渐渐平静下来,听着他的听差说话。
——家里等少爷等得十分焦急。路易丝小姐哭着要坐车来。
——那是谁,路易丝小姐?
——罗克先生的姑娘,你知道?
——啊!我忘掉了!
福赖代芮克随口答着。
马可跑不动了。两匹马全跛了;圣·楼朗敲九点钟的时候,他到了校场,母亲的家门口。
这所大房子,有一座毗连田野的花园,它提高了毛漏太太的身份。她是本乡最受人尊敬的夫人。
她生在一个缙绅世家,如今后嗣绝了。她父母强迫她嫁给一个平民。她怀孕期间,丈夫被人一剑扎死,给她留下一份拖泥带水的财产。每星期有三天她接见客人,不时还请一次客。不过蜡烛的数目老早就计算好了,而且她急急等着地租钱用。这种和罪恶一样瞒着的拮据,使她变得严肃了。然而,她平日为人决不矫情,决不尖酸。她顶小的施舍都像绝大的布施。人家向她讨教选择听差、教育少女、制造蜜饯,主教大人巡视教区的时候,总到她家坐坐。
毛漏太太对儿子怀有远大的奢望。由于一种预感的谨慎,她不喜欢听人指责政府。他先需要保护;随后,仗着他的才具,他会做到议员、大使、总长。他在桑斯中学的胜利证实了这种骄傲;他得到荣誉奖金。
他一走进客厅,大家乱哄哄站起来,和他拥抱;大家拉过大小椅子,围住壁炉,摆成一个大半圆形的圈子。
刚布兰先生立刻就问他关于拉法尔吉夫人[36]的意见。这轰动一时的案子,引起一场激烈的讨论;毛漏太太止住这场讨论,虽然刚布兰先生很不开心;他以为就年轻人未来的法学家的资格来看,是有益的,所以他一赌气,走出客厅。
是罗克老爹的一位朋友,大家用不着惊奇!说到罗克老爹,大家不免讲起党布罗斯先生,他新近把佛尔泰勒的地产弄到手。可是税官把福赖代芮克扯到一旁,想知道他对于基佐先生[37]最近作品的见解。人人想打听一下自己的事;白鲁洼太太的做法顶巧妙,知道了他叔叔的消息。这位贵亲怎样了?他好久没有音信了。他在美洲没有一房远亲吗?
女厨子报告,少爷的汤盛好了。客人们知趣,告辞。随后,在饭厅,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母亲低声向他道:
——怎么样?
老头子招待他非常热诚,不过没有透出自己的心思。
毛漏太太叹着气。
他心里想:如今她在什么地方?
驿车走动着,不用说,她裹在围巾里头睡着了,拿她美丽的头靠在车垫上。
他们走进卧室的时候,十字天鹅的一个茶房送来一张便条。
——什么事?
他说道:
——戴楼芮耶要我和他谈谈。
毛漏太太轻蔑地冷笑道:
——啊!你的学伴儿!挑的多是时候,真是的!
福赖代芮克迟疑了一下。不过友谊显然更重要。他抓起他的帽子。
母亲向他道:
——无论如何,早点回来!
老城是巴黎的发祥地,最先居住在这里的是高卢人的一支叫做巴黎西的,把它唤做吕泰司。其后罗马人把它改做“巴黎人之城”,缩引成现今老城。上面的胜迹有司法院,市立医院,圣堂和圣母院等。
圣母院位于老城的东角,所以青年看到它。基督教最大最美的礼拜堂之一,哥特式,一一六三年动工,一二三〇年左右落成。气象庄严,雕琢精致,钟楼方而不尖,花窗大而辉煌,为世界著名建筑之一。
二
查理·戴楼芮耶的父亲,原先是常备军的队长,一八一八年辞职,回到劳让结婚,然后拿陪嫁的钱,买了一个执达吏差事,几乎不够他敷衍日子。长远的不公道让他忿懑,他旧日的创伤让他痛苦,永久想念皇帝[38],他把梗噎自己的怒气吐向他的近亲。没有小孩子比他的儿子捱打捱得再多的了。任凭拳打脚踢,孩子并不屈服。母亲想法子居中调停,便和他一样遭殃。最后,队长把他安插在事务所,一天到晚伏在书几誊抄法院的记录,结果他的右肩膀比另一肩膀显然结实多了。
一八三三年,因院长先生的邀请,队长卖掉他的事务所。他女人害癌肿死了。他来到第戎过活;其后,他在特鲁瓦做招兵的掮客;他给查理弄了一个半官费,送到桑斯中学读书,福赖代芮克在这里认识他的。然而,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再说,还有性格和门第的万千差别把他们分开。
福赖代芮克的柜子有种种应用的东西,好些讲究的物什,例如,一套梳洗匣子。他喜欢早晨晚起,看燕子,读剧本,而且,留恋家庭的舒适,他觉得中学生活严苦。
执达吏的儿子倒觉得好。他十分用功,临到第二年末尾,他就升到第三年级。不过,由于他穷,或者由于他脾气坏,一种无声的恶意围住了他。有一次,一个茶房在中等科的院子叫他小叫化子,他跳过去搿住他的咽喉,要不是三位级任教员干涉的话,他会弄死他也难说。福赖代芮克钦佩他,把他抱在怀里。从这一天起,他们变成知己。不用说,一个“高年级”的友爱扇起低年级的虚荣,而高年级也就把这种送上来的忠尽看做一种幸福来接受。
放假的时候,父亲把他留在中学。他偶尔打开一册柏拉图的译本,引起他的热心。于是,他爱上了形而上学的研究;他的进步是快的,因为,他用他少壮的力量从事学习,带着一种自行解放了的理智的骄傲;茹福卢瓦、库辛、拉罗米给耶尔、马勒柏朗士、苏格兰学者[39]图书馆收藏的书籍,他全看了。为了把书弄到手,他需要偷图书馆的钥匙。
福赖代芮克的消遣就不那么认真了。他描绘那刻在三王街一根柱子上的基督谱系,随后又描绘礼拜堂的门道。读完中世纪戏剧,他就着手那些实录:弗鲁瓦萨尔、科曼热、彼得·艾杜瓦耳、布朗道穆。[40]
这些著述引起的种种意象,把他的心灵牢牢占住,他感到有表现它们的需要。他的野心是有一天做法兰西的瓦尔特·司各脱[41]。戴楼芮耶思考一种浩大的哲学体系,无往而不可。
休息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面对钟底下着色的校训,谈着这一切;他们在小教堂,当着圣·路易[42]的胡须,低声说着这个;他们在对着一座坟茔的寝室,梦着这个。散步的日子,他们排在别人后面,不断地谈论。
他们谈论将来离开中学的时候,他们要做什么事。他们先来一趟遥远的旅行,用福赖代芮克法定年龄[43]提出来的钱。随后,回到巴黎,他们会在一起用功,并不分手;——工作疲倦,他们的消遣会有:在张挂缎子的内室和公主们谈情说爱或者同名妓们举行辉煌的宴会。疑惑继热烈的希望而来。谈吐淋漓畅快,之后,又坠入深沉的缄默。
夏天黄昏,沿着紧挨葡萄园的石子小道,或者旷野的大路,他们漫步行了许久,麦子迎着太阳荡漾,同时当归的芬芳在空间散开,一种窒息的感觉侵袭他们,他们仰天躺倒,晕了,醉了。别人脱掉衣服,不是在做赛跑的游戏,就是在放风筝。学监呼唤他们。他们走回来,沿着小溪流过的花园,随后沿着老墙荫住的马路;荒凉的街巷在他们步子下面响着;栅栏开了,大家走上楼梯;他们是忧郁的,好像大大荒唐了一阵。
学监先生以为他们在互相誉扬。其实,福赖代芮克在高级班用功,全靠他的朋友鼓舞;在一八三七年的假期,他带他来见母亲。
毛漏太太不喜欢这年轻人。他吃得特别多,他拒绝参加礼拜日的祈祷,他发些共和党的议论;最后,她相信他把儿子领到些不名誉的地方。她监视他们来往。他们因而越发要好了;第二年,戴楼芮耶离开中学,到巴黎研究法律,他们难分难舍。
福赖代芮克计划好了在那里和他相会。他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了;抱吻完了,他们走到桥头,为的更好倾心谈话。
队长如今在维耳路克斯开了一所弹子房,听到儿子要清算他保护中的财产,他气得脸也红了,甚至老实不客气,断了他的生活费。他愿意以后竞考到一个法科教授的讲座,不过,没有钱,戴楼芮耶就接受了特鲁瓦一个律师的首席见习生的位置。拼命省钱,他总会积出四千法郎的;即使他不动用母亲的遗产,他挣来的钱也该够他自自由由用上三年功,谋一个位置的。所以他们必须放弃他们往日要在京城一同过活的计划,至少目前必须放弃。
福赖代芮克低下了头。这是他的第一个梦崩溃。
队长的儿子道:
——宽心吧,生命长着呐,我们年纪还轻。我会找你来的!不要再往这上头想了!
他摇着他的手,同时,为了排遣他的苦闷,问他一路的情形。
福赖代芮克没有多少话讲。但是,一想起阿尔鲁夫人,他的悲痛也就消失了。因为不好意思出口,他没有说起她。他拿阿尔鲁来找补,讲起他的语言、他的举止、他的故事;戴楼芮耶鼓励他和这位朋友好好来往。
福赖代芮克最近什么东西也没有写;他文学的见解改变了:他如今最重视的是热情;维特、勒内、弗兰克、拉腊、莱莉亚[44]和其他比较凡庸的人物,几乎同样引起他的热心。有时候,他觉得只有音乐能够表现他内心的纷乱;于是,他梦想制作交响乐;或者事物的外表抓住了他,他愿意画画。不过,他写了些诗;戴楼芮耶觉得这些诗美极了,然而没有再要一首看。
至于他自己,他不再弄形而上的哲学了。他专心于社会经济和法国大革命。如今他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瘦瘦的,一张大嘴,果敢的模样。这一晚,他穿着一件粗糙的毛呢大衣;尘土把鞋染白了,因为他一路从维耳路克斯走来,特意为看福赖代芮克。
伊西道尔走到他们旁边。太太请少爷回去,怕他着凉,把他的一件披风也送了来。
戴楼芮耶道:
——停一停好了!
他们继续散步,从架在河同沟渠形成的窄窄小岛上的两座桥的这头走到那头。
走到劳让这边,他们对面是一堆有点儿倾斜的房屋;往右,在好些水门关了的木头磨房后面,露出教堂;往左,沿着河岸,灌木篱笆伸向好些望不清切的花园。不过,在巴黎那边,大路一直往下伸开,草地在夜雾之中远远隐掉。夜是沉静的,发出一种淡白的光辉。湿叶子的气味一直冲上他们的鼻端;百步以外,汲上田塍的河水,呢呢喃喃,应着黑暗之中波浪的沉浊柔和的声音。
戴楼芮耶止住步,道:
——这些大人先生静静在睡,多滑稽!忍耐些吧!一个新的“八九”[45]在准备着哪!宪法、约法、巧言、谎语,全招人厌!啊!我要是有份报纸或者一座讲台,看我不把你们这一切摇晃下去!可是,不管做什么事,全得有钱!做一个店家的儿子,把青春浪费在糊口上,多大的不幸!
他低下头,咬住自己的嘴唇,在他单薄的衣服下面打冷战。
福赖代芮克拿他披风的一半扔在他的肩上。两人裹在披风里,搂住彼此的腰,并肩走着。
福赖代芮克(他朋友的辛酸重新引起他的忧郁)道:
——没有你,你怎么能够要我住在那边?有一个女人爱我的话,我也许做得出点儿事来……你为什么笑?爱是天才的粮食,或者好比说空气。激情能产生卓越的作品。至于寻找我所需要的女子,我放弃!而且,就是我找得到她,她也会拒绝我的。我属于那继承权被剥夺了的子孙,我要用一件宝物毁掉自己,是假金刚石,是真金刚石,我就不知道了。
一个人的影子伸到石路,同时他们听见这句话:
——有礼了,先生们!
说这话的人是一个矮个子,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色外衣,戴着一顶便帽,帽檐底下露出一个尖鼻子。
福赖代芮克道:
——罗克先生吗?
声音接着道:
——正是!
这位本地人,解释他走过的缘故,说他才到水边查看他花园里面的狼阱回来。
——你又回到咱们家乡了吗?好得很!我的小女孩子告诉我知道的。我想你身子一向好吗?你不再出门了吧?
但是他走开了,不用说,福赖代芮克的应对扫了他的兴。
说实话,毛漏太太不到他家走动的;罗克老爹和他的女仆姘着住,他虽说是选举的助理,党布罗斯先生的管家,人人看不起他。
戴楼芮耶继续道:
——住在昂茹街的银行家?你知道你应当怎么样做吗,我的好朋友?
伊西道尔又来打断他们。他奉命把福赖代芮克领回去,一定要领回去。太太不放心他在外头。
戴楼芮耶道:
——好了,好了!就来了;他不会在外头过夜的。
听差走开了,他接着道:
——你应该请这老家伙把你介绍给党布罗斯;没有比到一个阔人家走动走动更有用的了!既然你有一身黑礼服,一副白手套,就得利用利用!你必须到这个社会走走!以后你还要领我见识见识。一个有百万家私的人,试想想!想法子讨讨他的欢喜,还有他太太。做她的情人好了!
福赖代芮克喊了起来。
——我给你讲的也不过是些古话,不是吗?你想一下《人间喜剧》里面的拉斯蒂涅!你会成功的,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46]
福赖代芮克极其信从戴楼芮耶,他觉得自己动摇了,于是忘掉阿尔鲁夫人,或者把她算进另一位的预言里面,他禁不住微笑了。
见习生继续道:
——末一个忠告:考试要及格!有个头衔总是好的;而且,老老实实,放下你那些天主教和撒旦诗人,他们的哲学见解,再进步也进步不过十二世纪那点儿玩艺。你的绝望只是愚蠢。好些了不得的伟大人物,开端还要艰难,米拉波就是一个例子。[47]再说,我们的别离不会太长。我有法子叫我那扒手父亲吐出他吞没的东西的。如今是我回去的时候了,再见!你有一百苏给我付饭钱吗?
福赖代芮克给了他十个法郎,早晨向伊西道尔要来的剩下的钱。
左岸离桥二十杜瓦思[48],有亮光从一所低房子的天窗映出来。
戴楼芮耶望见了。于是,他一边摘下帽子,一边繁文缛节道:
——维纳斯,诸天的女皇,有礼了!不过贫穷是智慧之母。慈悲吧,你为贫穷没有奚落够了我们!
这段话点到一段共同的奇遇,把他们逗乐了。他们在街上放开嗓子大笑。
随后,算清他客店的账,戴楼芮耶重新把福赖代芮克送到公共医院的十字街口;——长长抱了一阵,两位朋友这才分手。
库辛(一七九二年——一八六七年)是哲学家,生在巴黎,一八一五年在大学讲授,介绍苏格兰哲学。一八一七年游历德国,结识黑格尔等哲学家,因思想自由于一八二〇年被政府停止讲授。一八二四年,他二次游历德国,被人目为烧炭党,拘禁半载放回。一八三〇年,革命爆发,他以基佐的力量插入政治活动。他是参议员、国家学会会员;一八四〇年,就在这部小说的开始,他做教育部部长。他赞助一八四八年革命,次年退出政治生涯,以讲学终老。在哲学方面,他的主张是折衷的,一种笛卡儿、康德与苏格兰学派的拼凑。他要他的哲学具有实际价值,反对物质的看法,恢复唯心论。这里是选择的,实际是妥协的、让步的,和当时的政治相为表里。他的渊博和热情激起哲学的研讨。他的才学是多方面的,主要的著述有一八二六年的《哲学摘录》,《哲学史讲义》和他著名的《真美善论》(一八五三年)等。他和他的弟子茹福卢瓦完全不同,后者是严肃的、沉穆的、偏于内心的。
拉罗米给耶尔(一七五六年——一八三七年)早年在高等师范学校讲授逻辑,著述有《形而上哲学原素观》(一七九三年),《哲学讲义》(一八一五年——一八一八年)等。作品以语言正确,风格纯洁见称。他不赞同当时盛行的生理的心理解释。据说库辛做学生的时候,去听他的讲演,深为感动,立即献身于哲学研究。
马勒柏朗士(一六三八年——一七一五年)生于巴黎,身体残弱,从事私人研究神学,无所成就。一六六四年,他无意中读到笛卡儿的《论人》,转向哲学,十年之后,发表他著名的《真理的探讨》。他把笛卡儿的理论介绍到神学里面。
苏格兰学者的主脑是赖德(一七一六年——一七九六年),著述有《人类心灵的探讨》(一七六四年),《理智力》(一七八五年)等。他把外在观察用在内在观察,一八二八年,茹福卢瓦把他的全集译成法文印行。给常识寻找一个哲学的根据。承继他这一学派的,有司徒瓦特(一七五三年——一八二八年)和汉密顿(一七八八年——一八五六年)全是苏格兰人。一八二九年,后者曾经在《爱丁堡杂志》发表文章,批评库辛的“无限”学说。他们的先驱是哈切孙(一六九四年——一七四六年),最重要的作品是《道德哲学的体系》(一七五五年),同样有影响的是他的《美与道德的观念的来源》(一七二〇年)。苏格兰学派,犹如苏格兰的小说家司各脱,在法国十九世纪前半叶具有甚大的影响。
科曼热(一四四七年左右——一五一一年),他是路易十一的宠臣,对政治外交有深切的体验。他的《记事》(Mémoires)大部分记载路易十一,小部分记载查理八世,着眼在事变的前后因果。
彼得·艾杜瓦耳(一五四六年——一六一一年)生于巴黎,著有《日记》,是一五八四年到一六一一年之间巴黎的重要史料。
布朗道穆(一五三五年左右——一六一四年)和弗鲁瓦萨尔一样,放弃僧侣生涯,随军出入于各国之间,晚年从马上坠下,退养家中,开始他的著述事业。他写了若干部《传记》,有的关于军人,有的关于命妇,全是在他死后问世的。
勒内是法国文人夏多布里昂的同名小说的主人公。《勒内》原来是他一八〇二年发表的《基督教真谛》二卷的第四章,一八〇五年剔出,单独印行。犹如维特,勒内是一个天生孤独的青年。他唯一的爱姊阿梅丽,撇下他,入了修道院。就在她入院的时节,他听见她皈依宗教的秘密——恋爱她的兄弟。他离开法国,在美洲流浪。勒内的寂寞忧郁,无所为而为,变成此后浪漫主义作者的圭臬,结晶而为所谓“世纪病”的典型。
弗兰克是缪塞的剧诗《杯与唇》的主人公。查理·弗兰克是一个年轻的猎户,早年和一个天真的少女戴伊大米亚相爱,中途遇见一个妇人白尔考劳尔,因醉心功名,弃乡他适。不久他厌倦了,回来仍然和在等候的戴伊大米亚团聚。白尔考劳尔却在暗中把她刺死了。
拉腊是拜伦的同名故事诗的主人公。拉腊是一个武士,多年在外,忽然带着一个叫做喀莱德的书童,回到家堡。在邻居奥陶的夜宴上,有一位叫艾斯林的人,识破他们的隐秘,说在第二天当众宣布。到时他失踪了。奥陶为他的客人复仇,纠众把拉腊射死。大家发现他的书童是一个女孩子。他们爱情的经过,喀莱德不说,因而始终是一个谜。
莱莉亚是乔治·桑的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莱莉亚是一个性格奇特的美女子,没有人清楚她的举措。一位年轻的诗人斯泰尼奥爱她,遭了她的拒绝。他一生气,和她的妹妹皮耳谢里来往。他染上喝酒的习惯,最后自杀了。莱莉亚进了修道院。她违法把他埋掉,因而入了监狱,死掉。
米拉波伯爵(一七四九年——一七九一年)是米拉波侯爵的儿子。父亲是一个农学家,主张以农立国,著有《人民之友》,外号叫做“人民之友”,实际是家庭的暴主。米拉波一脸麻子,黑头发,从小表示强烈的性格。十七岁,他进了骑兵队,放荡不羁,被他的父亲拘在监狱。出来之后,被派到科西嘉岛,随后他离开,结了婚,欠了债,父亲又把他下到牢狱。他同一位贵族夫人逃到荷兰,用笔墨维持生活,写了一篇惊人的《专制论》。他在荷兰被捕,递解到巴黎,坐了三年半的监牢。出来之后,他以各种方式苦苦度日。他有许多爱情故事。一七八九年,议会改选,他被贵族拒绝,参加第三阶级(资产阶级),竞选胜利。他激昂的演说受到群众热烈的拥戴。一七九一年,他当选为议会主席。他的政治主张比较倾向王党,但是,因为他对革命有功,所以死后,议会通过盛大的殡典。
三
两个月以后,福赖代芮克有一早晨,突然来到了鸡鹭街,想立刻就拜访那位要人。
机会先成全了他。罗克老爹给了他一卷纸,托他本人交给党布罗斯先生;他另外附了一封敞口的信笺,介绍他年轻的同乡。
毛漏太太似乎意想不到这种举措。福赖代芮克瞒住这件事所给他的快乐。
党布罗斯先生的真名姓是昂布罗斯伯爵;然而,自从一八二五年以来,他就渐渐抛开他贵族的头衔和他的党派,转而经营实业;所有的事务所都瞒不过他,所有的企业他都插手,等着上好的机会,他像希腊人一样精明,像奥弗涅省人一样勤苦,他聚了一笔好大的财产;而且,他是铨叙局的职员,欧布省议会的议员、众议院的议员,有一天也许做到法兰西的参议院的议员。虽说殷勤,但是,不断要求援助、十字勋章、烟草专卖所,他烦透了部长;和当局怄气,他倾向中左派。他的太太,那位时装杂志宣扬的漂亮的党布罗斯夫人,是若干慈善会的主席。她阿谀公爵夫人们,息住贵族关厢的怨恨,叫人相信党布罗斯先生还会忏悔,还会效劳。[49]
这位年轻人心惶意乱地去拜谒他们。
——我应该穿礼服才对。不用说,他们会请我赴下星期的跳舞会?他们要同我说些什么呢?
想到党布罗斯先生不过是一个资产者,他放心了,快快活活,从他的“卡布里奥莱”[50]跳到昂茹街的走道。
他推开两个车门的一个,穿过院子,登上台阶,走进一间铺着花大理石的过廊。
一座双排的楼梯,铺着一条小铜棒揿住的红毡,贴住亮晶晶的花大理石的高墙。台级底下有一棵芭蕉,宽大的叶子搭在栏杆的天鹅绒上。两只古铜烛台,挂着好些小链子悬起的磁球。热气管的风眼敞开,呼出一股沉重的气;一座大钟立在过廊尽头的一套武器下面,滴答滴答响着。
铃响了;一个仆人出来,把福赖代芮克领进一间小屋,里面有两只保险箱,和若干摆满了纸夹的书架子。党布罗斯先生在中央一张活动写字台上写字。
他读着罗克老爹的信,拿小刀裁开包扎文件的帆布,然后用心看着。
因为身段瘦削,远远看去,他还像年轻的样子。但是,他稀零零的白头发,他无力的四肢,特别是他面孔异常的苍白,证实他虚弱的气质。他海青色的眼睛,比琉璃眼睛还要冷,含有一种残酷的力量。他有突出的颧骨,关节打结似的手。
最后,他站起来,问年轻人许多关于他们相识的人、劳让、他的功课的话;随后一弯腰,把他打发掉。福赖代芮克从另一个走廊出来,发现自己来到院子紧底,靠近车房。
一辆蓝颜色的“顾白”[51],驾着一匹黑马停在阶前。车门打开了,一位贵妇走上去,马车发出沉重的响声,开始在沙子上面滚动。
福赖代芮克从另一边过来,和她同时来到车门底下。地方不怎么大,他不得不等着。那位年轻夫人探出车窗外面,低低和门房说话。他只看见她的背,披着一件紫罗兰色的披风。不过,他扫了一眼马车内部,蓝绒里子,坠着好些丝带子和流苏。贵妇的衣服搁满了一车;从这铺着垫子的小盒子,逃出一股鸢尾的馥香,仿佛一种女性风韵的暧昧气息。车夫放松缰绳,马骤然一拂墙角的界石,全不见了。
福赖代芮克顺着马路,步行回来。
他懊悔没有看清党布罗斯夫人。
走到一个比孟马尔特街高的地方,他扭回头看挤在一处的马车;就在对面另一边,在一块大理石板上,他读道:
雅克·阿尔鲁
何以他没有早些想到她呢?全是戴楼芮耶的过错。他走向那家铺子,然而,他不进去,他等“她”出来。
透明的高玻璃窗,以一种巧妙的安排,推呈出若干小像、素描、版画、目录、各期的《工艺》;门上写好预定的价目,中间装点着发行人名姓的第一字母。往里望,墙上挂着若干釉光闪闪的大画,然后,紧底,两个柜橱,摆着好些瓷器、古铜器、动人心目的希罕东西;一座小楼梯把它们分开,梯口挂着一个毛绒帘子;一座老萨克司[52]的挂灯,一块绿地毡,一张镶嵌细工的桌子,把内部衬得不像一家商铺,倒像一个客厅。
福赖代芮克装做研究素描。迟疑了许久许久,他进去了。
一个伙计掀起帘子,回说东家五点以前不会“在公司”的。不过,事情要是能够转达的话……
福赖代芮克柔柔和和答道:
——不啦!我回头来。
接着几天全用在物色住所;他决定要一间三楼的屋子,在圣·伊亚散提街,一家供给家具的旅馆。
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崭新的吸墨纸笔记簿,他上课来了。三百个光头的年轻人,挤满一间圆形的讲堂,一个穿着红袍的老头子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讲解;钢笔在纸上沙沙响着。在这大厅,他重新发现教室的尘土气味,一张式样相同的讲桌,同样的无聊!他足足听了十五天课。但是,先生没有讲到第三节,他就放弃了民法,《法律纲领》[53]听到“人之分类”他就不听了。
他许给自己的欢悦并不来;他把一家阅书报处的书报全读完了,看遍了卢佛宫[54]的收藏,一连听了好几次戏,跌进一种无底的懒散的境地。
万千新麻烦加重他的忧郁。他必须点清他的衬衣,忍受门房,一个看护模样的粗人,早晨带着酒意,一边唧哝,一边收拾他的床铺。他的房间装潢着一座白玉摆钟,不中他的意。板壁太薄了;他听见学生们喝五味酒、笑声、歌声。
他厌倦这种寂寞,找到一个叫做巴狄斯特·马地龙的老学伴;他发现他在登·雅克街的一家资产阶级公寓[55],面对一个煤炉子,死啃他的诉讼法。
他的对面一个穿印花布袍的女人在补缀袜子。
马地龙是所谓的美男子:身量高大,两颊丰盈,面貌端正,一双凸出的蓝眼睛;他的父亲,一个富裕的地主,指望他来日做官,——他想显得外貌严肃,把他的胡须剪成项圈样式。
福赖代芮克的无聊没有合理的原因,他又指不出什么大不幸,所以,马地龙一点不明白他对生存的悲哀。他呀,天天早晨去上课,随后在卢森堡公园散步,黄昏照例半杯咖啡,一年一千五百法郎,还有这个女工的爱情,他觉得自己很快乐。
福赖代芮克心里呼道:多么幸福!
他在学校另外交识了一位朋友西伊先生,一位贵家子弟,看他举止温柔,仿佛一位小姐。
西伊先生专心素描,爱好哥特[56]建筑。好几次他们一同去赞美圣堂和圣母院。但是贵公子的名望盖着一种最最可怜的智慧。他倾倒一切;一点点取笑就让他大笑,显出一种十足的天真,福赖代芮克起初把他当做一位滑稽家,最后把他看成一个傻子。
所以同任何人倾吐积愫,全不可能;他总在等待党布罗斯的请帖。
元旦那天,他给他们送去拜帖,但是他没有收到一张回片。
他重新来到工艺社。
到这里第三次的时候,他终于看见阿尔鲁,正在五六个人中间争吵,差不多没有回答他的敬礼;福赖代芮克感到不快。他并不因而少去寻找接近“她”的方法。
起初他想常常去,争讨画的价钱。随后他想往报馆的信箱投些“惊人的”文章,也许会发生点儿关系。或者不如一直奔向目的地,宣布他的爱情?于是他写了一封十二页的信,充满了呼唤和抒情的节奏;不过他撕掉它,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试,——失败的恐惧把他禁住了。
阿尔鲁铺子上面,第一层楼有三个窗户,每天晚晌有灯亮。好些影子在后面来回走动,特别有一个,一定是她的影子;他不嫌麻烦,远远望着那些窗户,端详着这个影子。
有一天他在杜伊勒里宫[57]碰见一个黑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子,他想起阿尔鲁夫人的黑女人。和别人一样,她应该到这里来的;每次他穿过杜伊勒里宫,心就跳着,希望遇见她。有太阳的日子,他散步一直散到爱丽舍大街的尽头。
好些女人,在“喀莱实”[58]随便一坐,面网随风动荡,在他旁边结队而过,马的步子硬硬朗朗,不知不觉发出一种摆动,上了釉的皮也在唧唣。马车越来越多,一过圆口就慢了,占住全部道路。鬣靠着鬣,灯靠着灯;在短裤、白手套,和搭在车门徽记上的毛皮之间,这里那里,钢镫、银勒、铜环放出好些亮点子。他觉得自己好像遗失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他的眼睛留连在妇女头上;朦胧的相似让他想起阿尔鲁夫人。他想象她在别的妇女当中,坐着一辆小“顾白”,和党布罗斯夫人的“顾白”一模一样。——但是太阳下去了,寒风卷起一团团的尘土。车夫把下巴缩进他们的领巾,轮子转得更快了,碎石子轹轹响着;车马加快奔下长林道,你蹭着我,我赶过你,你闪着我,我躲着你,随后,在协和广场,分散了。杜伊勒里宫后面的天,变成青石颜色。花园的树木形成两大堆,顶尖发出淡堇颜色。煤气灯亮了;塞纳河的幅面呈出浅绿颜色,触着桥柱,裂成若干银花纹。
他走到哈尔浦街一家饭铺,吃四十三苏[59]一餐的饭。
他轻蔑地望望桃花心木旧柜台、污饭巾、垢腻的银器、挂在墙壁的帽子。他四周是和他一样的学生。他们谈着他们的教授、他们的情妇。他关心什么教授不教授!他有一个情妇嘛!为了回避他们的欢悦,他尽量晚来。残剩的菜饭盖着张张桌子。两个茶房累了,在角落困觉;一种厨房、油灯和烟草的气味充满空空荡荡的饭厅。
随后他慢慢走上街去。街灯摇摇摆摆,射下浅黄的长的光线,在泥上颤抖。好些影子撑着雨伞沿走道溜来溜去。石道是滑的,降着雾,他觉得湿润的黑暗,包住他,朦胧一片,渗进他的心。
他感到懊恼。他重新去听讲。不过,听不懂讲解过的字句,十分简单的东西也把他难住。
他着手写一部小说,题目叫做:《渔夫的儿子席尔维奥》。事情发生在威尼斯。英雄,是他自己;女英雄,是阿尔鲁夫人。她叫做安陶妮亚;——为了把她弄到手,他暗杀了几位绅士,烧了城的一部分,在她的阳台底下唱歌,上面随风飘荡着孟马尔特马路的红锦缎做成的窗帷。他发觉切身的记忆太多了,灰了心;他写不下去了,他愈加懒散。
于是他求戴楼芮耶来和他同居。他们想法子用他两千法郎的津贴过活;一切胜似这种不可忍耐的存在。戴楼芮耶还离不开特鲁瓦。他让他寻找排遣的方法,和赛耐喀来往。
赛耐喀是一位数学补习教员,头脑极其冷静,信奉共和,见习生说他是一位未来的圣·朱斯特[60]。福赖代芮克上了三次他的五层楼,不见他回拜一次。他不再去了。
他想娱乐一下子。他参加歌剧院的跳舞会。一进大门,那些乱叫乱闹的欣快就寒了他的心。而且,害怕被钱窘住丢脸,自以为和一个化装成有风帽穿黑衣长外套的人吃一顿晚餐,难免一笔大开销,是一个巨大的冒险。
无论如何,他觉得人家应该爱他。有时候,他醒了,心里充满希望,赴幽会一样用心打扮自己,不停脚地在巴黎走动。看见一个女人在他前面走,或者迎面来,他就向自己道:“就是她了!”每次全是一个新的欺罔。因为想念阿尔鲁夫人,他的欲望更强了。他或许在路上遇见她;为了和她接近,他想出好些错综的机缘,好些他救她的非常危险的事。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重复着无聊和习染。他在奥带翁剧院游廊下面翻着小册子,到咖啡馆读着《两世界杂志》,走进法兰西学院一座讲堂,听一个钟点的中文或者政治经济。[61]每一星期,他给戴楼芮耶写一封长信,不时和马地龙吃一顿饭,有时看望看望西伊先生。
他租了一架钢琴,谱了一些德意志回旋舞曲。
有一晚晌,在王宫剧院[62]的一间花楼,他瞥见阿尔鲁靠近一个女人。那是她吗?绿塔夫绸[63]帷帘扯在包厢边沿,挡住她的脸。幕终于升起来;帷帘扯开了。这是一个瘦长女人,残败了,年纪在三十上下,笑的时节,她宽大的嘴唇露出闪闪有光的牙齿。她和阿尔鲁亲密地谈话,用扇子打着他的手指。随后,一位金黄头发的年轻姑娘,好像才哭过,眼皮有点儿红,坐在他们中间。从这时候起,阿尔鲁半倚着她的肩膀,同她滔滔谈话,她听着,不回答。福赖代芮克绞尽脑汁,打听这两个朴朴素素,穿着深颜色衣服,压平的翻领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戏一完,他奔到过道。观众挤满过道。阿尔鲁在他前面,扶着那两个女人,一级一级走下楼梯。
忽然,一盏煤气灯照亮了他。他的帽子滚着一圈黑纱。难道她死了?
这个念头苦坏了福赖代芮克,第二天,他跑到工艺社,急忙付了钱买下一张陈列在玻璃橱里的版画,一面问铺子伙计,阿尔鲁先生怎么样了。
伙计回道:
——很好呀!
福赖代芮克苍白着脸,又道:
——太太呢?
——太太,也好呀!
福赖代芮克忘记带走他的版画。
冬天完了。春天他不大忧郁了,着手准备他的考试,马马虎虎把它对付过去,动身回劳让去了。
为了避免母亲说闲话,他不去特鲁瓦看望他的朋友。随后,开学了,他回掉他的住所,在拿破仑码头租了两间屋,自己置备家具。
他已经不希望党布罗斯邀请;他对阿尔鲁夫人的伟大激情也开始淡下来了。
希腊人的精明近乎有口皆碑。法国人甚至于用来代替拐骗。福楼拜曾经在《萨郎宝》里面创造了一个叫做司攀狄的希腊奴隶,正好说明希腊人的狡猾。
奥弗涅是法兰西旧省,十九山岳,地瘠民穷,以勤劳著称。
中左派是议会抵抗党的一派,另一派是中右派。抵抗党是绝对拥护路易·菲力普的,当时有两位理论的领袖,一位是梯也尔,一位是基佐。
所谓“贵族关厢”即巴黎的圣·日耳曼关厢,在塞纳河的左岸,拉丁区的西边。这里是贵族宅居的地方,高楼大厦,阀阅所在。
协和广场是世界最大最美的广场之一,四围是八座雕像;象征八座城市,中间是埃及馈赠的方尖碑。原来叫做路易十五广场,中间是路易十五的雕像,大革命以后,雕像废除,改为革命广场,从一七九三年起,竖立断头台,路易十六夫妇便死在上面。
《两世界杂志》创于一八二九年,仅仅几个月便夭折了。一八三一年,由比洛兹(一八〇三年——一八七七年)接办,重起炉灶,独立经营垂四十年。它是一个折衷者,丢开古典主义的狭隘,指斥浪漫主义的放诞。一八九三年,它的主笔由著名批评家布雷地耶(一八四九年——一九〇六年)担任,永远和新兴的文学作对,例如左拉的自然主义,法郎士的印象主义。这是双月刊,起初仅限于文学,渐渐搀有哲学科学,后来索性连政治也包含在内了。成为自由保守党的机关杂志。
法兰西学院创建于一五三〇年左右,弗朗索瓦一世依照比代的建议,在巴黎大学之外,另立一独立学院,名为王家学院,设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两讲座。大学方面把它看做异端。为了减轻外在的压迫,添设拉丁文讲座。当时称为“三语言学院”。一五四五年,扩为七讲座。大革命时代,改为国家学院。现在有四十二讲座,全部公开,没有考试。
四
十二月有一早晨,去听诉讼法,他注意到圣·雅克街比平常热闹多了。学生们急急忙忙从咖啡馆出来,或者,由敞开的窗户,他们互相呼唤,从这一家呼唤到另一家;店铺人不安的模样,在走道中央张望着;窗板关上了;走到苏福楼街,他望见一大群人集合在先贤祠[64]四周。
好些年轻人,少的五个,多的一打,结成一气,臂挽臂,踱向这里那里停住的更多的人群;广场紧底,靠住栅栏,好些穿工人衣服的人们在讲演。同时,耳朵上戴着三角帽,手交在背后的警察沿着墙徘徊,他们沉重的靴子打着石地在响。全带着一种神秘惊奇的神情;显然大家在等什么东西;人人唇边留住一句疑问。
福赖代芮克发现自己靠近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面目和蔼,有髭,口下留着一把小须,好像路易十三时代[65]的一位雅人。他问他骚乱的原因。
另一位回答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时髦花样!挺开心的滑稽戏!
他大笑起来。
在国民军军部签字的“改革”请愿书,加上徐曼的户口政策,还有别的事变,六个月以来,在巴黎引起了好些解说不清的骚乱;骚乱时时发生,就是报纸也不谈了。[66]
福赖代芮克的邻居继续道:
——这没有轮廓,也没有颜色。阁下,余以为吾人退化矣!在路易十一盛时,即在邦雅曼·孔斯当时,[67]学生间之暴动固更猖獗者。余今觉彼等温顺似绵羊,愚蠢如痴呆,至多亦不过开杂货铺子人耳,嗟夫!此之谓学子!
他把胳膊伸开,好像饰罗伯尔·马凯尔的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68]
——学生,我祝福你啦!
随后,看见一个拾破烂的在一家酒店的界石旁边搅动一堆牡蛎壳子,他便呼唤道:
——你说,你也算学生吗?
老头子抬起一张丑脸,在一把灰胡须中间,辨出一个红鼻子,两只喝多了酒的发呆的眼睛。
——不对!我觉得你倒像“大家在各色人群中看见的一个长着上绞架的脸模样的人,满把满把散着金子……”噢!散吧。我的老家长,散吧!拿阿耳毕永的宝藏贿赂贿赂我吧!Are you English?我不拒绝亚达薛西的礼物的!让我们谈谈关卡联合吧![69]
福赖代芮克觉得有人碰他的肩膀;他扭回身。原来是马地龙,一点血色没有。他大叹了一口气,道:
——好呀!又闹事了!
唯恐被牵连进去,他在自怜自怨。穿工人衣服的人们,属于秘密会社,特别惹他不安。[70]
有髭的年轻人道:
——真有秘密会社吗?这是政府一种老把戏,吓唬吓唬资产者罢了!
唯恐警察听见,马地龙请他低点儿声说话。
——你还相信警察,你?说实话,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一个密探?
他怪样地看看他,马地龙起初一点不明白是玩笑,十分惊恐。群众推动他们,三个人全叫挤上一座小楼梯,一个过廊连到新讲堂。
不久,人群自行分开,露出好几个头;大家向著名的教授萨缪艾耳·龙德闹致敬。他披着他宽大的外衣,银眼镜举在空里,因为气喘而咻咻着,他迈着平稳的步子,向前走去上课。他是十九世纪的司法光荣之一,萨卡里埃和路道尔夫之流的匹敌。[71]他的新爵位,法兰西的参议员,并未改变他的姿态。大家晓得他穷,十分尊敬他。
同时,广场紧底,有些人嚷道:
——打倒基佐!
——打倒浦里沙尔!
——打倒卖国贼!
——打倒路易·菲力普![72]
群众前推后拥,挤到关住的院门;这拦住教授往前再走。他在楼梯前面停住。不久,大家瞥见他站在三个梯级的最末一层。他说话了;一片喧豗盖住他的声音。虽说大家方才爱他,可现在恨他了,因为他代表政权。每次他提高声音,呼喊就又开始了。他用力做了一个手势,叫学生随他进去。一阵普遍的谩骂回答他。他蔑视地耸耸肩膀,走进过廊。马地龙利用他的地位,同时消失了。
福赖代芮克道:
——懦夫!
另一位却道:
——他是小心呀!
群众大声喝彩。教授的逃避变成他们一种胜利。好奇的人们就着所有的窗户张望。有些人唱着《马赛曲》;有些人提议到贝朗瑞家里去。
——到拉菲特家里去!
——到夏多布里昂家里去!
留着金黄髭的年轻人喊道:
——到伏尔泰家里去![73]
警察想法子来来往往,尽他们的力量把话放温和:
——散开吧,先生们,散开吧,走开好啦!
有人嚷道:
——打倒屠户!
自从九月暴动[74]以来,这成为一种咒骂的口头禅。大家重复着这句话。有的笑骂着,有的喝着公共治安维持者的倒彩;他们的面色开始苍白了;有一位忍不住,看见一个矮个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冲着他的鼻子笑,他粗鲁一推,一直把他推到五步以外,在酒店前面,仰天摔了下去;然而差不多马上他自己也倒下来,让一个赫丘利[75]似的汉子翻在地上。后者的头发,好像一捆麻絮,蓬散在一顶打了蜡的帆布便帽底下。
几分钟以前,他走到圣·雅克街的犄角停住,为了跳向警察,他很快扔下他拿着的一本大纸夹,把他压在自己下面,使劲用拳头捶他的脸。别的警察奔过来。这煞神似的小伙子非常结实,少说也得四个人制他。两个人抓住领巾摇他,两个人揪住他的胳膊,第五个人用膝盖顶住他的腰,大家把他骂做强盗、凶手、暴徒。他胸口裸着,衣服被撕烂了,他否认自己有罪;他不能看人打一个小孩子,无动于衷。
——我叫杜萨笛耶!住在克莱芮街的瓦兰萨尔兄弟公司,一家卖花边跟时髦货色的铺子。我的纸夹子在什么地方?我要我的纸夹子!
他重复着:
——杜萨笛耶!克莱芮街,我的纸夹子!
不过,他平静了,带着一种不挠不屈的神气,让人押往笛卡儿街的分所。
一群人随着他。福赖代芮克和有髭的年轻人紧走在后边,对这伙计充满了赞美,对于当局的残暴起了反感。
越往前走,群众越来越少。
警察不时凶狠的样子转回身;叫嚣的人们没有事可做了,好奇的人们没有东西可看了,全渐渐走开。路上遇见的行人,一边打量杜萨笛耶,一边高声诠释着,侮辱着。一个老婆子,站在门口,甚至嚷他偷过她一块面包;这种不公道的情形加重两位朋友的忿怒。大家终于来到警察分所前面。剩下的只有二十来人。一看有兵,大家也就散掉了。
福赖代芮克和他的同伴,斗起胆,要求释放那个下了牢狱的囚犯。值班的恐吓他们,要是他们坚持的话,把他们也扔进牢狱。他们要见所长,说出他们的名姓和他们法科学生的资格,宣称囚犯是他们的同学。
他们被传进一间空空的房子,有四条长凳子靠着烟熏了的粉墙。紧底有一个小窗户打开。于是杜萨笛耶壮实的面孔露出来了。他头发乱乱的,眼睛小而诚恳,鼻子临梢方方的,不由让人匆匆想起一条好狗的容颜。
余扫乃(这是那有髭的年轻人的名字)道:
——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杜萨笛耶口吃道:
——不过……
另一位接下去道:
——别再装傻了;人家知道你跟我们一样是法科学生。
虽说他们挤眉弄眼,杜萨笛耶猜不出他们的意思。他似乎在凝神思索,随后忽然道:
——有人找见我的纸夹子了吗?
福赖代芮克仰起眼睛,觖了望。余扫乃回答道:
——啊!你放你笔记的那个纸夹子?可不,可不!放心好啦!
他们加工表演他们的哑剧。杜萨笛耶终于明白他们是来帮他忙的;他不说话了,唯恐牵连他们。而且,看见自己升到学生的社会阶级,和这些手那样白的人们平摆,他感到一种羞愧。
福赖代芮克问道:
——你有话对谁讲吗?
——没有,谢谢,没有人!
——可是你的家呢?
他低下头,不作声;这可怜的孩子是个私生子。看他不开口,两位朋友只有惊奇。
福赖代芮克接着道:
——你有烟抽吗?
他摸了摸,随后,从口袋紧底拿出一管残破的烟斗,——一管滑石雕的美丽的烟斗,一根乌木管子、一个银盖子和一个琥珀嘴子。
他用了三年工夫,辛辛苦苦把它修成一件杰作。他小心翼翼地拿一个羚羊皮套子,时时刻刻包住它的烟斗;尽可能地慢慢吸用,从来不往大理石上放;每晚把它挂在他的床头。如今,在他指甲流血的手里,他摇动着它的碎屑,下巴垂在胸口,眼睛定定的,嘴张了一半,带着一种表达不出来的忧郁的视线,端详着他欢乐的残余。
做了一个要拿出来的样子,余扫乃低声道:
——我们给他些雪茄,怎么样?
福赖代芮克已经拿一个装满雪茄的烟盒放在小窗户的边沿。
——拿着吧!再会啦,振作些吧!
杜萨笛耶扑向伸过来的两只手。他疯狂地握住它们,声音被呜咽堵住。
——怎么?给我!给我!
这两位朋友避开他的感激。走出来,一同到卢森堡公园前面塔布乃伊咖啡馆用饭。
一边切牛排,余扫乃一边告诉他的同伴,他帮好些时装报纸工作,还给《工艺》社编制一些广告。
福赖代芮克道:
——雅克·阿尔鲁出版的杂志?
——你认识他吗?
——也认识!也不认识!这是说,我看见他过,我碰到他过。
他随随便便问余扫乃,有时看见他太太没有。
无赖接下去道:
——有时候。
福赖代芮克不敢追问下去了;这个人如今在他的生命之中占了一个绝大的地位;他付了午饭的账单,另一位连一点点争着要付钱的意思也没有。
同情是相互的;他们交换他们的住址,余扫乃热诚地邀他一直把他伴到福勒吕街。
走到花园中央,便见阿尔鲁的雇员屏住气,把他的面孔扭成一团可憎的鬼脸,开始学公鸡叫唤。于是四邻的公鸡全咯咯地应了他好半晌。
余扫乃道:
——这是一种记号。
他们在包比鲁剧院[76]旁边一家由弄堂穿进去的房子前面停住。从鸽楼的小窗户,介乎旱金莲和香豌豆之间,显出一个年轻女人,光着头,露出抹胸,拿两个胳膊拄着水霤的边沿。
余扫乃一边向她飞吻,一边道:
——日安,我的天使,日安,小乖乖!
他一脚踢开栅栏,消失了。
福赖代芮克等了他整整一星期。他不敢看他去,避免显出急忙要人回请午饭的样子;但是他在全拉丁区[77]寻找他。有一晚晌他遇到他了,把他带到他拿破仑码头的屋子。
他们倾心相与,谈了许久。余扫乃的野心是剧院的名与利。他同人合作一些未经采用的歌舞剧,“有成堆的计划”,写制曲白;他唱了一些。随后,发现书架上有一本雨果和一本拉马丁[78]的书,他肆口挖苦浪漫派。这些诗人没有常识,不正确,而且,尤其是,不是法国的!他自命知道语言,于是带着那种悻悻的严酷、那种诙谐成性之士谈论严肃的艺术时所特有的学院式的赏鉴,把好些最美丽的词句剔拣了一个干净。
福赖代芮克的爱好受了伤;他想决裂。为什么他不冒一下险,马上说出他的幸福所在的话呢?他问这位文学青年能否介绍他去见阿尔鲁。
容易得很,他们约好了明天。
余扫乃失了信;他另外还失了三次信。有一天星期六四点钟光景,他出现了。然而,他利用马车,先在法兰西剧院[79]停下,买了一张包厢票;他吩咐马车绕到一家成衣铺,一家女衣店;他在若干门房写了一些短笺。最后,他们到了孟马尔特大街。福赖代芮克穿过铺面,走上楼梯。阿尔鲁就他写字台前的镜子认出他;他一边继续写字,一边从肩膀上把手伸给他。
窄窄的房间,只有一个开向院子的窗户照亮,被五六个站着的人塞满;一张棕色的花毛缎沙发,介乎两个同样质料的门帘,占满房间紧底一个凹入的地方。盖着废纸的壁炉上面,有一座维纳斯[80]的铜像;两枝插满玫瑰色蜡烛的烛台,平行地掩护着她的两侧。右面,靠近一个纸夹架子,一个人坐在沙发椅读着报纸,头上戴着帽子;木刻、油画、珍贵的板画或者当代名家的素描盖住了墙壁,上面点缀着献词,全向雅克·阿尔鲁表示最真诚的情谊。
他转向福赖代芮克道:
——一向总好?
不等回答,他低声问余扫乃道:
——你怎么称呼他,你的朋友?
随后高声道:
——纸夹架子上,匣子里,有雪茄抽。拿好了。
工艺社位置在巴黎的中心,是一个聚会方便的地方,一个争执常来常往的中立地带。在这一天,这里看到的有昂泰牢尔·布赖甫,帝王像的画家;虞勒·毕里欧用他的速写,开始让人人熟习阿尔及利亚的战争[81];讽喻画家宋巴斯、雕刻家屋尔达,此外还有许多人,没有一位符合大学生的成见。他们的举止是简单的;他们的语言是自由的。神秘主义者闹法里亚讲着一个猥亵的故事;近东风景的创造者,著名的狄提梅尔,坎肩底下穿着一件编织的女衬衣,回去的时候搭公共马车。
起初谈论的是一个叫做阿坡闹妮的老模特儿,毕里欧在大街看见一辆“斗孟”[82],以为里面坐着的有她。
余扫乃解释这个变化,一个一个说起她的相好。
阿尔鲁道:
——这家伙多清楚巴黎的姑娘!
无赖行了一个军礼,摹仿榴兵把水葫芦献给拿破仑的姿势,回口道:
——陛下,您领头,有剩下的话,才轮到我。[83]
随后大家讨论用阿坡闹妮的头做模特儿的一些画。大家批评着没有来的同仁,惊奇于他们作品的定价,诉说自己没有赚够了钱,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人,中等身量,衣服只有一个纽子扣住,活泼的眼睛,神气有点儿疯。
他道:
——你们全是一群资产者!这有什么关系,老天爷!老辈子的大画家从来不在乎钱不钱的。高雷吉、缪里娄要……[84]
宋巴斯道:
——添上白勒南。
然而,由人挖苦,他继续热烈地讲演,热烈到阿尔鲁不得不向他重复了两次:
——我太太跟你有话说,星期四。别忘记了!
这句话把福赖代芮克的思想重新牵向阿尔鲁夫人。不用说,到她的房间,要走沙发旁边的小屋?阿尔鲁取一条手绢,正好把帘子掀开;福赖代芮克瞥见小屋紧底有一个脸盆架。然而,从壁炉犄角发出一阵唧哝;这就是坐在沙发椅读报纸的那位先生。他有五尺九寸,眼皮有点儿下坠,灰头发,庄严的模样——叫做罗染巴。
阿尔鲁道:
——什么事,公民?[85]
——政府又新干了一件混账事!
一个小学教员让人革了职;白勒南重新比较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狄提梅尔走了。阿尔鲁抓回他,往他手里放了两张银行支票。于是,余扫乃相信时机到了:
——你能不能够先支我点儿钱,我亲爱的东家?
可是阿尔鲁又坐下了,数说着一个戴蓝眼镜,面孔龌龊的老头子。
——啊!你可真叫漂亮,伊萨克老爹!三张画,张张挨骂,白费力气!人人小看我!人家现在全看出来了!你要我拿它们怎么着?我巴不得把它们打发到加利福尼亚!见鬼去!少说废话!
这可怜虫的专长就是给油画下幅添上古代名家的签字。阿尔鲁不答应给他钱;粗野地辞掉他。随后,换了模样,他向一位围着白领巾,戴着勋章,有髯而傲慢的先生致敬。
肘子拄着窗户的铁梗,样子甜蜜蜜的,他和他谈了许久。最后他表白道:
——哎!用几个经纪人,在我算不了什么,伯爵大人!
那位贵人让了步,阿尔鲁付了他二十五路易[86],然后,一等他走出去:
——多么烦,这些大人先生!
罗染巴呢喃道:
——全是坏蛋!
时候越来越紧促,阿尔鲁手头要做的事也加倍了;他分好了文章,拆开了信件,排好了账目;听见栈房锤子的声音,走出去监视打包;随后,接着干他手头的事;一边用钢笔在纸上写来写去,一边还说着玩笑话。他晚晌得和他的律师用饭,明天还要到比利时去。
别人谈着目前的事:盖吕比尼的画像,美术学校的半圆形礼堂,下次的博览会。白勒南攻击研究院。[87]诽谤、议论、互相交错着。房间,低低的天花板,挤满了人,没有法子走动;玫瑰色蜡烛的光亮,透过雪茄的烟云,好像穿过浓雾阳光。
靠近沙发的小门打开,一个瘦高女人进来,——带着急促的手势,她表链的玩艺儿碰着她的黑塔夫绸袍子发出声响。
这是去夏在王宫剧院瞥见的那个女人。
有好几位叫着她的名字,和她握着手。余扫乃终于抢了五十法郎到手;挂钟敲了七点钟;全告退了。
阿尔鲁告诉白勒南停一停,把法提腊斯女士邀到小屋。
福赖代芮克听不见他们的话;他们耳语着。
不过女人的声音高起来了:
——自从这半年事成了以来,我总在等着!
一阵长长的沉静。法提腊斯女士重新出来了。阿尔鲁又许了她点儿东西。
——噢!噢!缓两天,我们再看!
她一边走,一边道:
——再会啦,幸福的人!
阿尔鲁赶忙又走进小屋,往髭上搽了油膏,提高裤带,弄紧鞋底的套带,一面洗着手道:
——你得给我画两扇门屏,一扇二百五十,布谢的样式[88];同意吗?
画家红着脸道:
——就这样吧。
——好!别忘记我太太!
福赖代芮克一直把白勒南伴到兰瓦索尼埃郊区,请他允许有时候过去看望他,白勒南温文尔雅地答应了他。
为了发现“美”的真正原则,白勒南阅读所有美学的著作,自以为寻到它,就可以弄出一些杰作。他给自己的四周布满了一切想象所及的辅助物、素描、石膏像、模特儿、版画;他一边物色,一边苦思;他埋怨时间、他的脑筋、他的画室,走到街上寻找灵感,一旦有了,激动地浑身颤抖,随即丢下他的作品,梦想另外一件应该更美的作品。就是这样,光荣的贪心煎迫着,把日子在讨论之中消磨掉,他相信万千胡闹的事情,什么体系呀、批评呀、艺术的规律或者改革的重要呀,他已经五十岁了,还没有做出什么东西,要有也就是一些草图罢了。他的强烈的骄傲拦住他忍受任何灰心,然而他总是烦躁,总在喜剧演员特有的那种人为而又自然的激越之中。
走进他的房间,引人注目是两幅大画,初次上的油色,东一块,西一块,给白布涂了好些棕色、红色和蓝色的点子。上面展开一个粉笔的线网,好像一个鱼网重结了二十次的线头;简直没有法子了解上面是些什么东西。白勒南用拇指画着那些空的部分,解释这两幅构图的主旨。一幅应该表现“尼布甲尼撒的疯狂”,一幅应该表现“尼罗纵火罗马”。[89]福赖代芮克赞美它们。
他赞美头发散乱的妇女的裸体素描、富有暴风雨扭曲的树身的风景,特别是随笔,卡洛、栾布兰提或者高雅的回忆,虽说他认不出原来的面目。白勒南依然不重视他这些年轻时候的工作;现在,他欣赏高古的风格;他滔滔不绝地宣讲费笛亚斯和温开尔曼。[90]他周围的东西加重他语言的力量;你看见一个死人头在一条跪凳上,几把土耳其弯刀,一件僧袍;福赖代芮克拿僧袍披在身上。
有时候来早了,他遇见他睡在他的破帆布床,挂一条绣帷遮住;因为白勒南去剧院去得勤,睡得迟。一个褴褛的老女人服侍他。他没有情妇,在小饭铺吃饭。他的学识胡乱拾在一道,议论也就乖谬有趣。他对庸俗和资产者的憎恨,以一种异常的抒情姿态,洋溢成种种讽刺,同时他对于大师们宗教似的崇拜,差不多把他提到和他们一样高。
可是为什么他从不谈起阿尔鲁夫人呢?至于她的丈夫,一时他把他夸做好人,一时又把他骂做走方郎中。福赖代芮克盼他讲解。
有一天翻阅他一本画册,他觉得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的画像有点儿像法提腊斯女士,于是,因为这女人引起他的兴味,他想知道她的地位。
白勒南以为她先在外省做小学教员;如今,她随便教几个钟点书,想法给小型报纸写点儿东西。
福赖代芮克以为,依照她和阿尔鲁的样子,别人很可以把她看做他的情妇。
——啊,才不!他有的是情妇!
于是年轻人转开因为思想卑鄙而羞红了的脸,脱口道:
——他女人闹得他这样子,不用说了?
——一点不对!她是个规矩人!
福赖代芮克起了疚心,去杂志社越发去得殷勤。
组成阿尔鲁名字的大字,刻在商店之上的石匾,好像一本圣书,他觉得十分特别,富有意义。宽走道向下便利不少他走路,门差不多自己开;门扶手,碰上去光溜溜的,握在手心,有一只手的温柔和感应。不知不觉,他变成和罗染巴一样准时必到。
罗染巴每天坐在壁炉犄角他的沙发椅,霸住《国民报》[91],再不放手,用惊叹或者耸耸肩膀来表示他的思想。他不时拿他的手绢拭他额头的汗。他把它卷成大肠模样,塞在胸口,他绿外衣的两颗纽扣之间。他穿着一条打折的裤子,短筒靴子,一条长领巾;他的卷边帽远远就叫人在人群当中认出他来。
早晨八点钟,他走下孟马尔特的坡顶,到胜利·圣母街喝白葡萄酒。吃过午饭打上若干盘台球,消磨到三点钟。然后他奔向全景巷,去喝茴香酒。到阿尔鲁的商店走一趟之后,他就走进包尔德莱烟酒馆,去喝韦尔穆[92];随后,欢喜一个人用晚饭,不回去和他的女人在一起,时常到喀永广场的一家小咖啡馆,要人家给他做点儿“家常菜!天然风味”!最后,他来到另一家台球场,在这里一直待到半夜,一直待到早晨一点钟,一直待到煤气灯熄了,窗扇关了,掌柜累透了,求他走出去。
其所以把罗染巴公民吸到这些地方来的,并非因为嗜酒如命,而是往日在这里谈论政治的习惯;年纪大了,他的兴致差了,他有的只是一种沉郁。看见他的面孔严肃,你也许说世界在他的脑内转动。没有东西从里出来;没有人,甚至他的朋友,清楚他干什么营生,虽说他摆出的模样活像有事经手。
阿尔鲁仿佛一百二十分地敬重他。有一天他向福赖代芮克道:
——信不信,没有他不知道的!这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有一次,罗染巴往他的书桌摊开一些关于布列塔尼的陶土窑的纸张;阿尔鲁凭自己的经验考虑。
福赖代芮克待罗染巴越发礼貌了,——甚至有时候请他喝一杯茴香酒;虽说觉得他愚蠢,他同他一待就是整整一个钟头,完全因为他是雅克·阿尔鲁的朋友。
画商提拔过好些同代的大师(在他们的初年),与时俱进,一边竭力保持艺术家的风度,一边设法扩张他金钱的利益。他渴望艺术的解放,廉价的崇高。所有巴黎关于奢侈生活的工业,全受到他的影响,对于小事影响还好,对于大事却就坏透了。自来热于谄媚舆论,他把有才干的艺术家诱出正路,败坏那些强壮的,耗尽那些脆弱的,宣扬那些凡庸的;他用他的杂志和交际支配他们。年轻画家的野心是看见自己的作品在玻璃窗陈列,干家具这行业的人到他这里来拿家具的样本。福赖代芮克把他看做百万富翁、艺术爱好者、事业家。然而许多事让他吃惊,因为阿尔鲁老爷一谈交易便十分狡猾。
他从德意志或者意大利的内地收到一张一千五百法郎在巴黎买去的画,然后,标价四千,以三千五百法郎重新卖掉,说是为了讨好的缘故。他对付画家的一个常技,就是买进他们的画的时节,借口发表它的版画,要求他们减低价码,当做赏他的小账;他总是照原价卖出,然而版画不见影子。有人埋怨他占便宜,他拍拍肚子算回答。而且非常慷慨,他不在乎雪茄,“您”呀“您”呀称呼不识者,热衷于一件作品或者一个人,同时固执到底,不顾利害,增加出差、通信、广告。他自信极其廉正,如鲠在喉,天真烂漫地讲着他寡廉鲜耻的行径。
有一次,为了苦恼一位另外创立一种图画杂志,举行盛大筵会的同行,在筵会前一刻,他求福赖代芮克在他眼边写些辞谢宾客的帖子。
——这不碍名誉的,你明白?
年轻人不敢拒绝帮他这个忙。
第二天,和余扫乃走进他的公事房,福赖代芮克看见门(开向楼梯的门)边露出一件袍子的下摆,随即消失了。
余扫乃道:
——对不住之至!我要是早知道这儿有女人……
阿尔鲁接下去道:
——噢!这呀,这是我太太。她打这儿路过,顺便上来看望看望我。
福赖代芮克不由道:
——怎么?
——是的!她打这儿回去,回家里去。
四围东西的美好立刻消散了。凡他这里所感觉的乱纷纷的现象统统消灭了,或者不如说,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感到无限的惊讶,仿佛一种叛离的痛苦。
阿尔鲁一边翻拣他的抽屉,一边微笑着。他在讥笑他吗?伙计往桌子放了一卷潮湿的纸张。
商人叫道:
——啊!广告!今天晚晌我没有法儿用饭了!
罗染巴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你丢下我走吗?
罗染巴道:
——七点钟了!
福赖代芮克随着他。
走到孟马尔特街的拐角,他转回身望着第一层楼的窗户;回想带着怎样的爱情,他有多少时辰端详它们,他可怜自己,又会心地笑着自己!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如今怎样会见她呢?他的欲望,比往日越发大了!周围一片寂静。
罗染巴道:
——你要它吗?
——要什么?
——茴香酒!
禁不住他缠,福赖代芮克由他带到包尔德莱烟酒馆。他的同伴拄起肘,端详着酒瓶,他却拿眼睛往左右瞥着。他望见走道上白勒南的影子;他用力敲了一下玻璃,画家没有坐好,罗染巴就问他,为什么不见他到工艺社来。
——宁可死掉,我也不去!这家伙是一个蠢货,一个资产者,一个小人,一个坏蛋!
这些咒骂和福赖代芮克的忿怒正好衬合。不过,他受了伤,因为他觉得它们有点儿触到阿尔鲁夫人。
罗染巴道:
——他到底怎么对你来的?
白勒南用脚打着地,不回答,使劲儿呼了一口气。
他干些不便为人道的工作,例如大师们的两色铅笔画像或者拟画,来骗那些不大内行的名士;因为这些工作辱没他,通常他也就采取缄默的态度。然而“阿尔鲁卑鄙的行为”气苦了他。他骂骂他出气。
当着福赖代芮克,他应他的请托,交来两张油画。货交来了,商人竟然加以批评!他挑剔结构、颜色和线条,特别是线条,总之任何价钱他也不肯出。然而,逼于一张到期的借票,白勒南只好把它们让给犹太人伊萨克;两星期之后,阿尔鲁自己把它们卖给一个西班牙人,卖了两千法郎。
——一个苏也不少!多下流!他干的下流事多了,真是的!我们看吧,总有一早晨,他要上法院的。
福赖代芮克怯声怯气道:
——你说得也太过分了!
画家用拳头使劲敲着桌子,嚷道:
——怎么!好!我过分!
这种激烈的样子唤起年轻人所有的正直。自然阿尔鲁还可以客气些;不过,要是阿尔鲁觉得这两张画……
——坏!说出口吧!你也识货吗?你也在行吗?可是,你知道,我的小孩子,我,我就不承认那些,那些玩儿票的人!
福赖代芮克道:
——哎!好在这跟我没有关系!
白勒南接着冷冷地道:
——那么你替他辩护有什么好处?
年轻人口吃道:
——可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替我吻吻他吧!再见!
画家忿然而去,不用说没有提到他的酒费。
福赖代芮克替阿尔鲁一辩护,也就信以为真了。在他口才的激昂之中,他不由爱上那颖慧良善的人,他的朋友诽谤他,而他如今,人所共弃,一个人在工作。他抵不住立刻再看看他的奇怪的需要。十分钟以后,他推开商店的门。
阿尔鲁同他的伙计筹备一个绘画展览,在计划一些巨大的广告。
——呀!谁把你拉回来的?
这句十分简单的问话难住了福赖代芮克;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问他有没有凑巧发现他的手册,一本蓝皮的小手册。
阿尔鲁道:
——你放你写给女人们信的本子?
福赖代芮克,脸红得和一个姑娘一样,否认这种推测之词。
商人回道:
——那么,你的诗?
他一边搬弄着陈列的画幅,一边讨论着它们的形式、颜色、框子;他思维的模样,特别是他接触广告的手,——大手有点儿绵软,平板的指甲,越来越惹福赖代芮克心烦。阿尔鲁终于站起;一边说:“成啦!”他一边拿手伸到他的颔下,亲狎的样子。这种放肆的举动引起福赖代芮克的反感,他往后一退,随即一脚跳出经理室的门限,他想,他平生末一回了。阿尔鲁夫人、她本人,也好像让她丈夫的鄙俚降低了身份。
就在同一星期,他接到戴楼芮耶一封信,说他下星期四要到巴黎来。于是他拼命扑向这更坚固更高尚的情谊。这样一个男子比得上所有的女人。他用不着罗染巴、白勒南、余扫乃任何人!为了让他朋友居住舒服,他买了一张小铁床,添了一把沙发椅,把他的被褥分做两份;星期四早晨,他穿好衣服,预备去迎戴楼芮耶,忽然门铃响了。阿尔鲁进来。
——只一句话!昨天,有人从日内瓦给我送来一条上好的鲈鱼;我们盼着你来,今天下午七点整……在实洼涩勒街,乙二十四号。别忘掉了!
福赖代芮克不得不坐下来。他的膝盖打颤了。他向自己重复道:“到底来了!到底来了!”他随即写条子通知他的裁缝、他的帽商、他的鞋商;他打发三个不同的差人送这三个条子。钥匙在锁眼转动,门房露了面,肩头扛着一卷行李。
瞥见戴楼芮耶,好像一个奸妇在丈夫的视线之下,福赖代芮克哆嗦起来。
戴楼芮耶道:
——你到底是怎么回子事?按理你应当收到我一封信,没有吗?
福赖代芮克没有力量撒谎。
他张开胳臂,投入他的怀抱。
接着,见习生谈起他的事。父亲不愿意告诉他以保护人资格代理的账目,以为代理的期间是十年。然而,精于诉讼法,戴楼芮耶终于提出他的母亲所有的遗产,七千法郎整,如今带在身边,放在一个旧皮夹子。
——这是一笔准备金,防备灾殃的。从明天早晌起,我就得好好存起,给自己也寻个住所。至于今天,整天的假期,随你处置,我的老朋友!
福赖代芮克道:
——噢!用不着关心我!你要是今儿晚晌有什么要紧事……
——得了!那我倒成了一个大小人了……
这个字眼儿,无心无意地滑出口,好像一种刺心的暗示,一下子打到福赖代芮克的心。
门房往火旁桌子上放下一些排骨、肉冻、一只龙虾、一盘水果、两瓶波尔多酒。这样讲究的招待感动了戴楼芮耶。
——说实话,你待我跟待一个王子一样!
他们谈到他们的过去,未来;不时他们在桌子上空握住手,激动地彼此端详一分钟。然而一个差人送来一顶新帽子。戴楼芮耶注意到帽里多么亮骚,大声说着。
随后,裁缝把礼服烫好,亲自送来。
戴楼芮耶道:
——人还以为你要结婚去哪!
一小时以后,第三位先生来了,从一只大黑袋子,抽出一双上了釉的靴子,亮晶晶的。福赖代芮克试着鞋,鞋商又狡猾又侮蔑的样子,端详着外省人的鞋。
——先生不用点儿什么?
见习生把他用绳子结住的破鞋塞进他的椅子,回道:
——不用!
这阵屈辱倒难住福赖代芮克了。他延缓他的招供。最后,他发了一声喊,好像忽然想起一个念头:
——啊!妈的,我忘掉了!
——什么事?
——今儿晚晌,我在市里[93]用饭!
——在党布罗斯家里?为什么你信里从不提起他们来呢?
不在党布罗斯家,是在阿尔鲁家。
戴楼芮耶道:
——你该先通知我一声!我就可以晚来一天了。
福赖代芮克急急回道:
——不可能!人家今天早晌,才刚一会会儿请我。
为了补救他的过失,不要他的朋友往这方面想,他解开他行李上交错的绳子,把他所有零碎的东西放在抽屉,还把自己的床给他,自己睡在木板小屋。随后,从四点钟起,他就开始预备他的装束。
另一位道:
——你还有的是时候!
最后,他穿停当,走了。
戴楼芮耶心下想:“这就是所谓阔人哟!”
他到圣·雅克街一家他认识的小馆去用晚饭。
福赖代芮克在楼梯停了好几次,心跳得太厉害了。他有一只手套太紧,裂了;就在他把裂口塞在他衬衫袖子下面的时候,阿尔鲁从背后上来,抓住他的胳膊,请他进去。
前厅的陈设是中国式[94],天花板垂着一盏着色的灯。四角有些竹子。走过客厅,福赖代芮克绊在一块虎皮上。蜡烛没有点,只有内室紧底点着两盏灯。
玛尔特小姐出来说,她妈妈在穿衣裳。阿尔鲁把她举到和嘴一样高来吻她;随后,要亲自下窖选几瓶酒,他把福赖代芮克和小孩子留在一起。
自从孟特漏旅行以来,她长大多了。她棕色的头发,挽成鬈鬈的长环环,下来搭在她光光的胳膊。她的袍子,比一个舞女的裙裾还要膨胀,露出她的玫瑰色腿肚子,可爱的形体和一捧花一样发出清新的味道。带着妖媚的神气,她接受大人的誉扬,拿深深的眼睛看定他,然后,溜在家具中间,猫一样消失了。
他不再感到任何骚乱。灯球蒙着一张花边纸,射出一种牛乳似的光亮,绥和住覆着锦葵缎子的墙壁的颜色。穿过大扇子一样的炉挡的铁片,他灼见壁炉里的炭块;紧挨挂钟,放着一只银关门小盒。这里那里,丢着一些亲切的东西:二人沙发当中一个囡囡,一张椅背搭着一条围巾,女红桌子放着一件羊毛衣裳,两根象牙针,尖头向下,挂在外面。这是一个全然和平、诚实、亲切的地方。
阿尔鲁重新进来;就在另一座小门,阿尔鲁夫人出现了。因为她站着的地方全是阴影,他起先只辨出她的头。她穿着一件黑绒袍子,头发里面,一个阿尔及利亚的红丝长网袋,盘住她的篦子,下来垂在她的左肩。
阿尔鲁介绍福赖代芮克。
她回道:
——噢!先生我完全记着的。
随即客人都来了,差不多就在同时:狄提梅尔、闹法里亚、毕里欧、作曲家罗桑瓦尔德、诗人戴奥菲勒·闹里斯、两位余扫乃的同事艺术批评家、一位造纸商人,最后是著名的彼得·保罗·曼西屋斯,古典画派的最后一位代表,快快活活,承受着他的光荣,他的八十岁和他的大肚子。
走进饭厅的时候,阿尔鲁夫人挽着他的胳膊。一张空椅留给白勒南。虽说打他的算盘,但阿尔鲁爱他。而且,他怕他可畏的舌头——所以,为了软化他,他在《工艺》社发表他的像片,外加几句言过其实的誉扬;白勒南好名甚于好钱,将近八点钟的光景,喘着气,露面了。福赖代芮克心想他们早已言归于好了。
宾主、馔肴,他全欢喜。饭厅,仿佛一间中世纪的会客室,挂着有图的兽皮;一座荷兰古玩橱对着一个摆土耳其长管烟斗的架子;围着桌子,一圈波希米亚杂色玻璃杯,摆在花同水果中间,好像花园里一片灯火。
单只芥末就有十种供他挑选。他吃的东西有达斯巴几奥、咖喱、生姜、科西嘉的乌鹡、罗马的拉萨涅,他喝的也不是平常的酒:里浦·福拉奥里[95]和匈牙利金黄色烧酒。说实话,阿尔鲁以款客为荣。心在食品上,他和所有的驿车夫要好;他交结名门贵阀的厨师,他们传他些酱油的秘方。
然而谈话特别让福赖代芮克感到兴趣。狄提梅尔说起近东,抚育他对于旅行的喜好;听罗桑瓦尔德谈论歌剧院,餍足他关于粉墨生涯的好奇;余扫乃叙述他只有荷兰干酪当饭吃,怎样过了一整冬季,说来有声有色,衬着他的欣快,福赖代芮克觉得浪子惨痛的存在好玩。随后,闹法里亚和毕里欧之间,起了一场关于佛罗伦萨画派[96]的辩论,启示了他好些杰作,开阔了他的眼界。他正在无从抑止他的热情,便见白勒南嚷道:
——别拿你们丑恶的现实扰乱我了吧!什么意思,现实?有的人看做黑的,有的人看做蓝的,群众看做愚呆。没有再比米开朗琪罗自然的了,再高的了!关心外在的真实表示现代的卑鄙;长此以往,我不知道艺术会变成什么滑稽东西,就诗而论,比不上宗教,就利害而论,比不上政治。你们不会达到它的目的,——对了,它的目的!——它的目的就在用些小东西,引起我们一种无我的激越,不管你们制作时候瞎捣什么乱。譬方说,请看巴骚里耶的油画:可爱、妖媚、精饬、不沉重!你可以放进口袋,带了旅行去!公证人花两万法郎来买;思想在这里也就值三个苏;然而,没有思想,就说不上伟大!没有伟大,就出不来美!奥林匹亚是一座山!最雄伟的建筑,永久是金字塔。激情赛过雅致,沙漠赛过一条走道,一个野蛮人赛过一个理发匠!
福赖代芮克听着这些话,一边看着阿尔鲁夫人。这些话掉进他的精神,好像五金掉进熔炉,和他的热情加在一起,形成爱的资料。
他和她坐在同一边,在她下手,相隔三个座位。她不时斜出一点儿身子;转过头和她的小女孩子说两句话;同时她一微笑,颊上就露出一个酒窝,面孔也就显出一种分外优雅的良善的神情。
临到喝酒的时候,她不见了。谈话变得非常随便;阿尔鲁先生称雄了;福赖代芮克惊于这些人语言的猥亵。不过,他们对于女人的关切,倒形成他们和他的平等,提高了他对于自己的敬重。
回到客厅,表示举止如常,他拿起丢在桌子上的一本画册。当代的大艺术家有的插上几笔速写,有的来点儿散文,诗歌,或者仅仅签一个名;在有名的人名当中,他发现许多无名的人名,而那些珍贵的思想,也不过是一种糊涂的逾量的表征。全都多少直接含着一点慕维阿尔鲁夫人的意思。福赖代芮克真还害怕在旁边也写一行。
她走到内室,寻找他方才在壁炉上看到的银关门小盒。这是她丈夫送的一件礼物,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阿尔鲁的朋友恭维他,他的太太谢他;他感动了,当着大家吻了她一下。
随后,分成群,这里那里,全谈着话;曼西屋斯老头子和阿尔鲁夫人在一道,坐在一张二人沙发,挨近火;她斜向他的耳朵,他们的头碰在一起;——为了一个著名的人名和几丝白头发,或者只要弄到那点儿把他放进这种亲密情形的随便什么东西,福赖代芮克就是变聋、变弱、变丑,也情愿。他啮着自己的心,忿恨他的青春。
然而她来到他停的客厅的角落,问他认识几位客人,爱不爱绘画,在巴黎读书有多久了。每个字从她口里出来,福赖代芮克全觉得新颖,无不臣服于她的生命。他凝神看着她头上的流苏,它们的端梢抚着她裸露的肩膀;他移不开他的眼睛,把他的灵魂沉入这女性肤肉的白色;然而,他不敢抬起他的眼睑,面对面,往高里看她。
罗桑瓦尔德打断他们,请阿尔鲁夫人唱点儿东西。他试了试琴,她等着;她的嘴唇张开一半,一个纯洁、悠长、回环的声音,升在空里。
福赖代芮克一点儿不懂意大利的辞句。
开始是一种沉重的节奏,仿佛一种教堂的歌唱,随后,渐渐高起来,活泼了,响亮的音调多了,便忽然缓和下来;声音回来了,多情地,带着一种宽大而慵逸的摇曳。
她挨近键盘站着,胳膊向下,眼光浮散。有时候,为了读乐谱,她眼睛,额头向前伸出一时。她的女低音,和着幽沉的琴弦,发出一种寒冷的凄凉的声调,同时她有长眉的美丽的头,俯向她的肩膀;她的胸口鼓起,她的胳膊伸开,她的颈项向后柔柔—扬,好像空里有谁吻她;好些旋滚的声音逃出她的颈项;她抛出三个尖尖的声音,重新落下,拔出一个还要高的声音,然后一阵沉静,她悠悠地煞了尾。
罗桑瓦尔德没有离开钢琴。他弹给自己开心。不时总有一位客人辞行。临到十一点钟,最后离开的,是阿尔鲁同白勒南,阿尔鲁借口送他回去。有些人,晚饭后没有“散散步”,便把自己说做病了,他就是其中之一。
阿尔鲁夫人走到前厅,狄提梅尔和余扫乃向她鞠躬,她把手伸给他们;她同样把手伸给福赖代芮克;他觉得好像什么东西钻进他皮肤所有的分子。
他离开他的朋友;他需要一个人走。他的心溢出来了。为什么这只手献上来?是一种未加思虑的动作,还是一种鼓励?“算了吧!我疯了!”管它呐,好在他如今能够自自在在看望她,活在她的身边。
街是空的。有时候一辆沉重的货车过去,震着石道响。灰色的正墙,关闭的窗户的房舍,一家一家接连下来;想到所有睡在墙后的人们,活着没有见到她,甚至没有一个人臆想到她的存在,他不由加以蔑视!他不复意识到环境、空间、一切;脚跟打着地,手杖打着铺面的窗板,他总是往前走去,没有目的,兴奋过度,不由自主。一种湿润的空气包着他;走到码头跟前,他醒了过来。
气灯照耀着,分成两条没有尽头的直线,长长的红焰,在水深处荡漾。水是青石颜色,天清亮多了,好像由河两岸升起的大团影子撑住。好些看不清的建筑,加深黑暗的成分。远处房顶上,飘着一片明晃晃的雾;一切音响溶成一个单调的呢喃;一阵微风吹来。
他在新桥当中停住,光着头,敞着胸,呼吸空气。不过,从他生命的深处,他觉得有什么不干不涸的东西升上来,一阵温情的充血麻痹住他,仿佛眼睛下面波浪的荡漾。一座教堂的钟敲着一点钟,慢慢地,好像一个呼唤他的声音。
于是,一种灵魂的颤栗,让人觉得自己被送到一个更高的世界的颤栗,擒住了他。一种非常的官能降临了,虽说他并不明白它的目的。他严肃地问自己,他会不会成为一位大画家,或者一位大诗人;——他选定了绘画,因为干这一行,有些事会让他接近阿尔鲁夫人。那么,他寻见他的职业了!他生存的目的如今了然了,未来在握了。
关上他的门,他听见有人在卧室旁边的黑屋打鼾。这是那一位。他不再想到他。
他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美;停了一分钟来端详自己。
“改革”是就基佐腐化议会而发起的一种政治运动。从一八四〇年十月起,基佐执掌大权,为了求得议会的多数,他不惜出以贿赂。当时选民很少,而且十之九是现任官吏。选民的票和议员的票,全由政府购买了去。议员大多是官吏兼任,自然唯政府之命是听。于是反对党要求“改革”。这是双层的,议会和选举的双层改革。关于议会方面,“改革”提出官吏不得兼做议员,在议员期间不得升擢。选举方面,“改革”要求选举资格减为一百法郎,至少也要扩大选民资格。基佐把反对党的“改革”请求放在一边,以为法国只有十八万选民,一个不肯让步。同时,激烈的反对党不以“改革”为满意,进而要求废除资格,建立普选。他们的领袖是赖德律·洛兰,在一八四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创办《改革报》,鼓吹普选运动。反对党为了推进“改革”,从一八四〇年六月二日起,在巴黎第十区开始“宴会”运动,公开争取人民的援助。这种“宴会”运动几乎走遍法国的重要城市。
徐曼(一七八〇年——一八四二年)是一位富商,一八二〇年,当选为议员。一八四〇年十月,基佐出任外交部长,徐曼担任财政部部长。因为国库短绌,又不敢增加新税,徐曼主张整理旧税。一八三八年七月十四日,法令规定从一八四二年起,田地赋税每隔十年甄订一次。徐曼利用这条法令,训令先行调查户口。纳税人哗然。各大城市如波尔多,里尔等纷纷反对,以为政府要重新分配田地。图卢兹发生暴动,国民军也参加,文武官吏自动停止调查工作;官吏撤职,民众包围衙署,不许新官上任,最后,依靠军队的弹压,政府解散参加的国民军,重新建立秩序。这种纷乱起初还在外省,渐渐蔓延到巴黎,街头时时发生示威运动。
邦雅曼·孔斯当(一七六七年——一八三〇年)生在瑞士,祖先是法国出亡的新教徒。一七九五年,他来到巴黎,恢复国籍,当选为议员。他是斯塔尔夫人的好友,一八〇二年,因为指斥拿破仑,一同被逐在外。百日帝国时代,他做拿破仑的部长。二次复辟之后,他赞成立宪自由,一八一九年重新当选为议员,是反对派自由党的领袖。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一部心理小说《阿道弗》,在一八一六年问世。
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一八〇〇年——一八七六年)把这个角色演出了名。他和道法娜夫人是浪漫主义戏剧的著名男女演员。
Are you English?的翻译是“你是英国人吗?”
亚达薛西是波斯古代的王号。这里指的大约是亚达薛西一世,绰号“长手”,从纪元前四六五年到四二五年,做波斯国王。根据《旧约·以斯拉记》第七章,亚达薛西登基第七年,降诏给犹太教祭司以斯拉,准许以色列人民(在巴比伦做俘虏的)自由返里,携带所有随身金银牲畜,献与他们的上帝。“你上帝殿里,若再有需用的经费,你可以从王的府库里支取。”所谓“礼物”,想即指此而言。亚达薛西并不信奉耶和华,然而,打开他的国库,送给他的俘虏修葺耶路撒冷的大庙。
“关卡联合”是德国国家主义苏醒的一个初步然而胜利的表现。一八一五年,联军战胜拿破仑的时候,德国还是各自为政的小诸侯。从一八一八年起,以普鲁士为领袖,开始推行一种关卡联合的贸易政策。这个所谓Zollverein的运动,原意企图打破不相为谋的关税,代以一种统一的共同的税收,繁荣各地的商业。虽说直到一八四四年,才达到完全联合的目的,然而它的政治意义(无形之中造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实际更在经济之上。同时,法国自来采取保护贸易政策,国内经济恐慌,十分羡嫉北方的繁荣。而关卡联合,壁垒森严,更其减损法国的出口贸易。从一八三五年起,法国开始注意这种联合的效律。一八三七年三月一日,《两世界杂志》发表福歇的文章,主张团结比利时、西班牙、瑞士与法兰西,组成一个“南方联合”关卡,对付德国的北方联合。法国政府计划法、比关卡联合。但是,英国政府不赞成,一八四二年十月,向法国大使宣称,关卡联合妨害比利时的独立性,有违一八三一年各国承认它中立和独立的条约。唯恐招惹战祸,法国放弃这个联合的计划。从大革命以来,法国的海外贸易受尽英国优势海军的打击。英国自始至终是共和国与帝国的死敌。拿破仑一生可以说做和英国战争。英国以地理和海军的优越避免本身遭受蹂躏。自从复辟以来,法国企图解除俄、奥等强国的压迫,英国敌视法国的政策逐渐变更,双方虽说力求接近,但是,法国处处让步,格外造成人民的忿懑。英国消除这种憎恨的心理,据说私下贿赂了巴黎若干重要人员。基佐是廉洁的,然而,不幸的是,他是亲英政策的主持者。维持这种不为国人欢迎的政策,他不惜一再改选议会。
这段讽刺的独白,夹三夹四,其实只是反英的心理的表示。
路道尔夫(一八〇三年——一八七三年)是德国的法学家,一八三二年发表《保护法》,一八三三年为柏林大学教授。
一八三〇年的七月革命倾覆了同盟各国拥戴的君主。路易·菲力普的登基等于攘夺。为了抵抗同盟各国如俄、奥等,他从最初就低首下气争取英国的友谊。基佐的外交政策恰好和路易·菲力普吻同。但是,事事让步的结果,不仅滋长英国的气焰,更其掀起国民的反感。
浦里沙尔是英国一个药剂士,传教士,一八二六年,来到大洋洲的一座叫做塔希提的小岛,一边传教做生意,一边建立英国的势力,一八三七年被任命为当地的领事。一八三八年,法国军舰驶赴塔希提,和土酋订约,以天主教代替新教。一八四四年,浦里沙尔煽惑土人作乱,为法军捕逐出境。伦敦把他当做殉教者欢迎,报纸要求赔偿。基佐唯恐开罪英国,迅即向英国政府表示歉忱,否认海军行动,赔偿浦里沙尔的个人损失。基佐虽说在议会得到八票的多数,然而人民引为奇耻大辱,视为有伤国家尊严。
浦里沙尔事件发生在一八四四年三月。福楼拜用在一八四一年,年月显然错误。
起来,祖国的孩子们,
光荣的日子到了;
强暴竖起了血旗,
一心要和我们作对。
你们没有在田野听见
那些野蛮的兵士吼号?
他们一直扑向你们
杀了你们怀里的儿子,你们的伴侣!
贝朗瑞(一七八〇年——一八五七年)是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民歌作者。十三岁的时候,他在印刷所工作,后来在他父亲的银行做书记,破了产,来到巴黎学文学,过苦日子。直到一八〇七年,他才算在教育部谋了一个小事,但是,一八二一年,因为诗歌嘲讽复辟的王室,解了职。他被罚五百法郎,三个月的监狱。一八二五年,他的第三部歌集出版,政府罚锾一万法郎,九个月的监禁。他用他通俗的形式歌唱自由,追念拿破仑,自从两次下狱之后,他的名声越发大了。雨果没有他的名望高,一八一五年到一八三〇年,他成了法国的国家诗人。一八四八年,当选为议员,他辞掉不做。革命是他的诗歌促成的,第二帝国是他意外的收获,但是,拿破仑三世的酬庸,他始终谢绝,隐居不出。贝朗瑞是革命农工抒情的偶像,《情感教育》中卷第六章,描写杜萨笛耶的房间,“在床头中央,镶着一个红木框,贝朗瑞的面孔在微笑!”他早年的诗歌是伤感的、轻佻的,大都关于男女的爱情,犹如一般十八世纪的传统。他反抗的倾向,爱国和社会的诗歌,越到晚年越明显。他缺乏渊厚的修养,深彻的思想,虽说吻合时代的潮流,形式的明浅容易接触各方面的读者,他在文学上的地位并不优越。福楼拜就厌憎他,因为他诗歌里面有资产气息,特别由于他的资产读者。福氏对于他的庸俗,犹如对于拉马丁的雅洁,同样具有反感。一时他说:“而且,诗人的价值由他们的赞美者看得出来;一切法国最低的才分,就诗的本能而言,三十年以来,晕倒在贝朗瑞的胸怀。他同拉马丁和他们所有的赞美者非常惹我生气。”(《福氏书简》第三册一百八十二页)一时他说:“你最近一封信和我谈起贝朗瑞。依照我,这位先生的巨大光荣是读众愚呆的最显著的证明之一。莎士比亚、歌德、拜伦,总之,没有一位大人物曾经如此普遍地为人赞美。截到现今为止,这位诗人没有一个驳斥者,他的名誉简直连太阳的斑点也没有。资产阶级的星宿,我敢说,要在后世黯无光色。”(第四册二百三十二页)
拉菲特(一七六七年——一八四四年)是一八一四年法国银行的总理。一八一七年,巴黎二十区全体选他做众议员,站在反对方面。一八三〇年七月,他的府邸成为革命的总司令部,供给大部分必需的款项。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二日,他受命组阁,政见不合路易·菲力普,一八三一年三月十三日辞职。政府的保守色彩越来越浓厚,他也越来越反对政府。一八四三年,他当选为众议院议长。
伏尔泰(一六九四年——一七七八年)是法国大革命的先驱。真名姓是阿罗内。他是《百科全书》的领袖之一,主张一切应以理智为归。在文学上,他可以说做一个成功的古典主义者;但是,在思想上,他反对宗教,嘲骂政治,永远站在感伤的对面。他和夏多布里昂是两个极端。所以,这里提议“到夏多布里昂家里去”,固然可笑,却不如“到伏尔泰家里去”更其胡闹。这“金黄髭的年轻人”显然在拿群众开心。
拉马丁(一七九〇年——一八六九年)没有雨果深厚的才情,是一个纯粹抒情的诗人。他的《思维初集》比雨果诗集的发表要早两年。他娶了一位英国夫人。他是王党,并不赞成七月革命。一八三三年,他当选为众议员,初无所属,渐渐倾向自由,一八四三年便完全转向政府的反对党。一八四七年,他著名的《吉伦特派史》问世,益发激励革命者的心志。次年,革命爆发,他被推为临时政府的外交部长,实际主持全国的政务。一八五一年帝国复辟,结束他的政治生涯。
缪里娄(一六一八年——一六八二年)是西班牙的大画家,题材有风俗与宗教两种,以光色柔丽著称。
美术学校是一八二〇年就一所寺院改建而成。一八三三年,由建筑师杜邦(一七九七年——一八七〇年)继续翻修,迄一八六一年结束。半圆形礼堂是他设计的。
所谓“下次的博览会”应当在一八四四年举行。这种鼓励实业的博览会,在路易·菲力普时代,举行过三次,在一八四一年之前,有一八三四年与一八三九年两次。
研究院的全名是法兰西研究院,统辖五个国家最高学术机关:一个是法兰西学院,会员四十,一六三四年设立,主要任务是编纂字典;一个是考古学会,会员四十,一六六三年设立,从事古代研究;一个是政治学会,会员四十,大革命时代设立,探讨哲学、法律、政治经济等问题;一个是科学学院,会员七十二人,外有秘书二人,一六六六年设立,从事物理、化学与数学等研究;一个是美术学院,会员四十人,外有秘书一人,由画家、音乐家、雕刻家等组成。
尼罗是罗马帝国五四年到六八年的皇帝。荒淫无道,暗杀他的母后,赐死他的皇后,几乎是无恶不为。六四年七月,罗马发生大火,烧去全城三分之二。相传他在远处瞭望火势,搜寻诗的灵感。他把放火的罪名(是他放的)假给基督徒,处以酷刑。然后抢掠全意大利,重建罗马。
栾布兰提(一六〇六年——一六六九年)是荷兰的大画家。他留下六百张油画,是光与阴的创造者;同时留下三百张版画,使人欣赏他的线条,风趣和对于贫苦的同情。
高雅(一七四六年——一八二八年)是西班牙的大画家。他把他的优越的技巧运用在现实的风物。他的版画,犹如他的油画,具有尖锐的讽刺和戏剧性。
费笛亚斯(纪元前五〇〇年——前四三二年)是古代希腊最大的雕刻家。闻名世界的巴尔泰龙神庙是他的杰作。
温开尔曼(一七一七年——一七六八年)是德意志人,著名的考古学者;他第一个以科学方法研究古代美术。他的《古代艺术史》(一七六四年)是一部划时代的巨著。
拉萨涅是一种意大利面条,宽大波形。
里浦·福拉奥里是一种意大利葡萄酒。
五
第二天正午以前,他已给自己买好了一匣颜色、好些毛笔、一副画架。白勒南答应教他画画,福赖代芮克把他请到他的住室,看他的画具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
戴楼芮耶已然回来了。一个年轻人占着第二把沙发椅。见习生指着他道:
——就是他!他在这儿!赛耐喀!
福赖代芮克不欢喜这位先生。他的头发剪得和刷子一样齐,前额越发显得高。他灰色的眼睛射出一种坚硬、寒冷的光线;他的黑长礼服、他全身的衣饰,透出塾师和教士的气味。
最初大家谈着时事,其中如罗西尼的《圣母痛苦曲》[97];问到赛耐喀,他说他从来没有去过剧院。白勒南打开颜色匣。
见习生道:
——这些东西,全是你的?
——那还用说!
——有你的!多邪门儿!
于是他弯向桌子,数学教员正在翻弄上面路易·布朗的一本书[98]。书是他自己带来的,有些段落他低声读着,同时白勒南和福赖代芮克一块儿检查调色板刀子、包袋,随后彼此渐渐扯到阿尔鲁家的晚宴。
赛耐喀问道:
——那个画商吗?漂亮家伙,真够瞧的!
白勒南道:
——他怎样来的?
赛耐喀回道:
——用政治的卑劣手腕来捞钱!
他开始谈起一张著名的石印画,上面画的是皇室一家大小做些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工作:路易·菲力普拿着一本法规,王后拿着一本祈祷书,公主们在刺绣,内穆尔公爵在佩剑,茹安维耳先生拿一份地图指给他的兄弟们看;紧底可以瞥见一张两开的床榻。这张题为《一个善良的家庭》的图画,曾经得到资产者的喜爱,却使爱国之士感到痛苦。[99]好像他是画画的人,白勒南用一种激恼的声调回答:是意见就有价值;赛耐喀提出抗议。艺术应当完全致力于群众的道德化!只有推进道德的行动的题材可以使用;此外全有害。
白勒南喊道:
——可是这不全仗制作吗?我就能够拿它们弄成杰作!
——活你的该,你要弄的话!一个人没有权利……
——怎么?
——不!先生,你没有权利让我注意我不赞成的东西。那些玲珑小巧的东西,一点儿利益也没有,譬如说吧,那些维纳斯,还有你画的什么风景,我们有什么需要?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民众的教育!倒不如,拿他们的贫苦情形指给我们看!激起我们对于他们的牺牲!唉!好天爷,题材有的是:农村、工厂……
白勒南由于生气结巴上来,随后自以为寻到一个论点:
——莫里哀,你接受他吗?
赛耐喀道:
——就算接受!我赞美他,因为他是法国大革命的先驱。
——啊!大革命!什么样艺术!从来没有比时代更可怜的了![100]
——更伟大的了,先生!
白勒南交起胳膊,看定他的脸:
——我觉得你的样子活是一个有名的国民军!
他的对方,习于论战,回道:
——我偏就不是!我跟你一样讨厌他们。可是,有了那样的原则,一个人教坏群众的!这倒成全了政府,而且,要不是他那样一群流氓推波助澜,政府不会那样坚固的。[101]
画家替商人辩护,因为赛耐喀的意见惹他生气。他甚至坚持雅克·阿尔鲁是一个真正好人,忠于他的朋友,爱惜他的太太。
——噢!噢!人要是送他一大笔款,他不会拒绝拿她去做模特儿的。
福赖代芮克的脸色苍白了。
——难道他有地方对不起你吗,先生?
——对不起我?没有的事!我有一次看见他同一个朋友在咖啡馆。也就是那么一回。
赛耐喀说的是真话。可是天天看见工艺社的广告,他不免激烦。他以为阿尔鲁代表他所谓迫害民主政治的一个世界。严正的共和党,他把一切文雅疑做腐恶的势力,而且自己毫不需要,属于一种刚毅的正直性格。
谈话没有法子赓续下去了。画家不久想起他的约会,教员想起他的学生;等到他们走了,静默了许久,戴楼芮耶打听阿尔鲁的底细。
——你随后把我引见给他,好不好,我的老朋友?
福赖代芮克道:
——当然。
他们随即用心部署他们的一切。戴楼芮耶不费气力,得到一家律师的副书记的位置,到法科报上名,买了些非买不可的书籍,——他们梦想了许久的生活开始了。
生活是可爱的,由于他们青春的美丽。戴楼芮耶没有说起任何银钱的契约,福赖代芮克也就没有说起。他供给一切开销,整理衣橱,管理家务;要是必须教训一下门房的话,见习生便引为自己的责任,和在学校一样,继续他保护者和老大哥的角色。
白天一整天分手,晚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各自坐在他炉子角落的位子,开始工作。他们不久中辍了。接着便是些没有完结的肺腑之言,没有原因的欣快,有时候不免争论,为了灯冒烟,或者为了一本书没有下落,生气一分钟,大笑一阵就平静了。
木板小屋的门敞着,他们远远在床上聊天。
早晨,他们穿着衬衫,就在他们的阳台散步;太阳升起,薄薄的雾浮过河面,邻近花市传来尖锐的吠声;——纯洁的空气吹苏他们还在浮肿的眼睛,他们烟斗的烟在空里旋转;他们呼吸空气,觉得一片宏大的希望在体内弥漫开。
星期天,逢不下雨的时节,他们一道出去;胳膊交在一起,他们沿街踱着。他们差不多总是同时想到同一思想,或者彼此谈话津津有味,四周什么也没有看见。戴芮楼耶的野心是发财,因为发财是统制别人的方法。他想支使许多人,叫许多人知道他的名声,有三个秘书听他差遣,每星期举行一次盛大的政治宴会。福赖代芮克给自己装潢了一个摩尔式内宫,一辈子的过活便是躺在开司米[102]睡榻,听着一股喷泉呢喃,小黑僮服侍着;——这些梦想的东西最后变得十分明确,惹他难受,就和他已经丢了它们一样。
他不由道:
——谈这一切有什么用,既然我们永久弄不到手?
戴楼芮耶接着道:
——谁知道?
他的意见虽说属于民主政治,他督促他去晋见党布罗斯。另一位不赞成,拿他先前的尝试做借口。
——笑话!再去试试!他们会请你的!
临到三月中旬,他们接到一大叠账单,其中有给他们送饭的饭馆的账单。福赖代芮克钱不够,向戴楼芮耶借了一百艾居[103];两个星期以后,他重复同样的要求,见习生责备他不该到阿尔鲁那边乱花钱。
其实,他也的确漫无节制。一幅威尼斯的风景,一幅那不勒斯的风景,还有一幅君士坦丁的风景,占据三面墙壁的中心,阿勒福奈·德·都渥的马到处全是,壁炉上有一堆浦拉笛耶的雕刻,[104]钢琴下有好些期《工艺》,角落靠地放着些画稿,总之,堆满一屋,别人就没有法子摆一本书,动一动肘子。福赖代芮克以为画画必须有这些东西陪衬。
他在白勒南那边工作。然而白勒南时常不在家,——习惯于参加一切见于报纸的殡丧以及其他事宜;——福赖代芮克一个人在画室停好几个钟头。大房间非常宁静,可以听见老鼠的奔驰,天花板落下来的阳光,甚至火炉的响声,这一切起初都使他沉浸在一种精神的快适。随后,他的眼睛离开他的制作,转向墙上的介壳,架子的小摆设,积满尘土,活像披着褴褛的天鹅绒的半身像;仿佛一个旅客在一座树林当中迷了路,而所有的道路全奔向同一的地点,继续不断,在每个观念的底层,他重新寻到阿尔鲁夫人的回忆。
他给自己定好日子拜访她;来到二层楼,当着她的门口,他拿不定主意揿铃。步子走近;门开了,“太太出门啦,”听见这话,简直是一种解救,心头仿佛少了一捆东西。
然而他遇见她。第一次,有三位女子同她在一起;另一次,在下午,玛尔特小姐的写字先生忽然来了。而且,阿尔鲁夫人接见的男子并不拜访她的。怕人说话,他不再去了。
但是每逢星期三,他一定照常来到工艺社,一次不差,为了人家邀他参加星期四的晚餐;别人全走了,他还停在这里,比罗染巴还要长,一直停到末一分钟,假装端详一幅版画,看着一张报纸。临了,阿尔鲁向他道:
——你有空吗明天晚晌?
不等话说完,他就接受下来。阿尔鲁好像欢喜他。他教他怎样鉴别酒,怎样热五味酒,怎样烧烤山鹬;福赖代芮克柔柔顺顺地照着他的话做,——爱一切属于阿尔鲁夫人的事物,她的木器、她的仆人、她的房屋、她的街。
每逢这些晚餐,他一句话不说;他端详她。她的右太阳穴有一小粒痣;她包头的带子比她其余的头发还要黑,靠边总像湿润润的;她不时抚弄一下,只用两个手指。他认准她每个指甲的形象,他乐于听她走近门时丝袍的窸窣,他私下吸着她手帕的香气;对于他,她的梳子、她的手套、她的戒指全成了特别东西,和艺术品一样重要,差不多和人一样有生气;一切擒住他的心,增加他的激情。
他没有力量向戴楼芮耶掩饰。从阿尔鲁夫人家里回来,好像出于无心,他弄醒他,为了能够谈她。
戴楼芮耶,睡在小板房,靠近水龙头,打出一个长呵欠。福赖代芮克坐在他的床脚。起初他讲晚餐,随后他说起成千不关紧要的琐碎,据他看来,不是表示厌憎,就是表示喜爱。有一次,例如她拒绝他的胳膊,拿起狄提梅尔的胳膊,福赖代芮克觉得难过。
——啊!傻瓜!
或者她曾经把他称做她的“朋友”。
——那么,上点劲儿追好了!
福赖代芮克道:
——可是我不敢。
——好了,别再往那上头想了!晚安。
戴楼芮耶翻身向里,睡着了。他一点不了解这种爱情,把它看做青春时期最后的一种弱点;不用说,他的友谊不够满足他的,他决定他们共同的朋友每星期聚合一次。
星期六将近九点钟的时光,他们来了。颜色显著的有道道的绒帘,小心拉好;灯和四支蜡烛燃着;在桌子当中,在啤酒瓶、茶壶、一坛甘蔗酒和若干糕点之间,陈列有烟盒子,上面摆满了烟斗。大家讨论灵魂不朽,拿教授来比较。
余扫乃,有一晚晌,介绍来一位高大的年轻人,穿着一件袖子不到手腕的外衣,透出一脸的杌陧。这是去年他们到警察分所要求放出的伙计。
他在骚乱之中丢掉的花边样本,他没有能够寻还他的师傅,后者说是他偷掉了,拿法院恐吓他;如今,他在一家运货公司做伙计。余扫乃早晨在一条街角遇见他;把他领来,因为杜萨笛耶,由于感激,想见一见“那一位”。
那个雪茄盒子,他用心保存着,希望有一天还给原主,所以如今捧给福赖代芮克里面还是满满的。这些年轻人邀他再来。他没有失信。
大家彼此同情。先不说他们对于政府的憎恨,这种憎恨达到一种不容讨论的教义的高度。只有马地龙打算帮路易·菲力普辩护。大家拿常见于报纸的材料攻击他:巴黎的巴士底工事、九月法律、普里查尔、基佐勋爵,[105]——吓住了马地龙,开口不得,唯恐得罪了谁。上了七年中学,他没有受罚做课外功课,来到法科,他会讨教授的欢心。平常他穿着一件油灰的宽大外衣,一双橡皮套鞋;然而有一晚晌,他却打扮的和一位新郎一样:翻领的绒背心、白领带、金链子。
等大家晓得他从党布罗斯先生家里出来,越发惊异了。说实话,银行家党布罗斯才从老马地龙手头买下一大片树林;后者把他的儿子介绍给他,他便两个人一起请来晚餐。
戴楼芮耶问道:
——席上香菌多吗?你没有在两个门当中,搂一下他老婆的腰,Sicut decet?[106]
于是,谈话转向女子。白勒南否认有美的女子(他以为老虎好些);而且,在美学的品级上,女性是一种下等东西:
——其特别引诱你的,就观念来看,正是让她堕落的;我的意思是说,奶子、头发……
福赖代芮克反对道:
——可是,长长的黑头发,大大的黑眼睛……
余扫乃叫道:
——噢!算了吧!草地上的安达卢西亚美人儿够多的了!古代的东西?不劳驾!因为,最后,让我们看,用不着夸口!一个摩登女子比米洛的维纳斯好玩儿多了!让我们做高卢人,看上天的面子!学学摄政时代,只要我们能够![107]
流啊,美酒;女人啊,愿一笑!
我们应当丢开棕色头发,来看金黄色头发!——你不是这样意思,杜萨笛耶老爹?
杜萨笛耶不回答。大家逼他说,全想知道他的欣赏力。
他红着脸道:
——好,我呀,我倒愿爱一个人,老是一个人!
他把话说得那样诚恳,大家一时静了下来,有的惊于这种坦白,有的或许从话里发现他们灵魂的隐秘的渴望。
赛耐喀把他的啤酒杯放在壁炉架,独断地宣称,娼妓是一种暴政,婚姻是一种不道德的制度,最好的办法是两不参预。戴楼芮耶把女人看做一种消遣,不能够再高了。西伊先生对于她们一百二十分畏惧。
在一位虔诚的祖母的眼下长大,他觉得这些年轻人的聚会,诱惑犹如一个坏地方,益人知识犹如一所索邦[108]。大家把他当学生教,并不吝啬;他十分热心,烟也要学,不顾恶心每次一定引起的难受。福赖代芮克用心照料他。他羡慕他领带回回不同,他大衣上的皮,特别是他的靴子,手套一样薄又显目,又细致,活像带着一副凌人的气势;他的马车在下面街上等着他。
有一晚晌,他才出去,雪落了,赛耐喀开始可怜他的车夫。随后他宣言反对黄手套,反对骑士俱乐部[109]。他以为一个工人比这些先生们要重要得多。
——我呀,至少,我工作!我穷!
福赖代芮克不耐烦了,临了道:
——还用说,谁也看得出来。
为了这句话,教师记恨他。
然而,罗染巴说他有一点儿认识赛耐喀,福赖代芮克要向阿尔鲁的朋友表示敬意,便邀他来参加星期六的聚会。两位爱国志士遇在一起,彼此全很高兴。
不过他们不完全一致。
赛耐喀——脑壳是尖的——只问原则。正相反,罗染巴只在事实之中看见事实。他最不放心的,是莱茵河疆界。他自以为娴习炮术,衣服要交给军工学校的裁缝做。[110]
第一天,人家端点心给他的时候,他蔑视地耸耸肩,说这对女人相宜;嗣后每次,他也不见其更其彬彬有礼。大家谈到一个相当热烈的时候,他就呢喃道:“噢!用不着乌托邦,用不着做梦!”谈到艺术(虽说他常去画室,有时候献好,他还教人舞剑),他的意见并不高超。他拿马拉斯特先生的文笔和伏尔泰的文笔相比,拿法提腊斯女士和司塔尔夫人相比,因为一首关于波兰的诗,“那里头有尚武精神。”[111]总之,罗染巴把人人惹厌了,特别是戴楼芮耶,因为这位公民是一位和阿尔鲁有来往的人。其实,见习生的野心出入于这所家宅,希望在这里结识一些有用的朋友。他常问,“什么时候你领我去?”阿尔鲁不是事务纷繁,就是要动身旅行了;随后,犯不上去了,晚餐要结束了。
万一有必要为他的朋友牺牲性命的话,福赖代芮克会干的。然而平时讲究外表,他用尽力量往好里做,留心自己的语言、仪态和衣饰,甚至去《工艺》事务所,手套戴得总是无疵可寻,如今戴楼芮耶,一身的旧黑西服,讼师的姿势,自命不凡的讲演,福赖代芮克真还怕他不讨阿尔鲁夫人欢喜,连累了他,让她看不起他。他不拒绝别人,可是这位先生妨碍他的手脚,一千次怕都不止。见习生觉察出来他不肯践约,他觉得福赖代芮克的沉默加重侮辱。
他愿意独自一个人领导他,看他依照他们少年时代的理想发展下去;他的懈怠引起他的反感,仿佛一种反抗,仿佛一种叛逆。而且,福赖代芮克一心一意全是阿尔鲁夫人,时常说到她的丈夫;戴楼芮耶腻烦了,开始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挖苦”,一天重复一百遍他的名字,在每一句话的末尾,仿佛白痴的一种可笑的习惯。有人一打门,他就回道:“进来,阿尔鲁!”在饭馆里面,他要一块布利的干酪,“阿尔鲁式的;”晚晌,假装做了一个噩梦,他一边喊醒他的伴侣,一边号道:“阿尔鲁!阿尔鲁!”终于,有一天,福赖代芮克支不住了,用一种可怜的声音向他道:
——别拿阿尔鲁吵我了!
见习生笑道:
——决不!
永久是他!到处是他!滚烫也好,冰冷也好,阿尔鲁的形象……
福赖代芮克举起拳头,喊道:
——闭住嘴!
接着他缓和下来道:
——提起这事,我就难过,你不是不知道。
戴楼芮耶一躬到地,作答道:
——噢!对不起,我的好人,从今以后,大家要尊敬小姐的脾气!真是的,对不起。一千个饶恕!
就是这样,结束了取闹。
然而,三星期之后,有一晚晌,他向他道:
——好呀,我方才看见她,阿尔鲁太太!
——在什么地方?
——在王宫那儿,同律师巴浪达尔;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中等身材,不是吗?
福赖代芮克做了一个同意的记号。他等着戴楼芮耶说下去。只要他说半个赞美的字样,他就会倾心相与,准备好了疼他;另一位总不开口;最后,忍不住了,不在乎的模样,他问他对于她的看法。
戴楼芮耶觉得她“不坏,可也一点儿没有什么了不起”。
福赖代芮克道:
——啊!你觉得!
八月,他第二次考试的时期到了。依照通行的见解,十五天应该足够预备考试的材料。福赖代芮克凭信自己的力量,一口气咽下诉讼法的前四章、刑法的前三章、若干节的刑事诉讼法、一部分的民法,还有彭思莱先生的注解。前一天,戴楼芮耶让他从头到尾默讲一遍,一直弄到早晨才算完事;他利用末一刻钟,一边走,一边继续在走道盘问他。
因为同时举行好几个考试,院子里有许多人,其中如余扫乃和西伊都在;临到这些考试关系着伴侣的时候,大家不会错过的。福赖代芮克披上传统的黑袍:随后,他同另外三个学生,跟着一群人,走进一间大厅,没有帘子的窗户放进阳光,沿墙摆着好些凳子。几把皮椅围住当中一张蒙着绿毡的桌子。桌子把考生和考师分开。考师穿着红袍,肩膀全有鼬皮带子,头上戴着镶金线的瓜皮帽。
福赖代芮克发现自己位次很坏,倒数第二名。第一个问题,关于约和契的区别,他下的定义恰好相反;教授,一位好人,向他道:——“你别心惶,先生,静静心!”随后,问了两个容易的问题,他马马虎虎答了答,他终于等到了第四个问题。然而这恶劣的开端灰了福赖代芮克的心。对面的戴楼芮耶,在人群中间,向他做手势,还没有完全失败;第二遭轮到一些关于刑法的问题,他算勉强对付过去。不过,来到第三遭,关于密封遗嘱的问题,考师自始至终不动声色,他的焦灼加了一倍;因为余扫乃合起两手仿佛夸赞,同时戴楼芮耶却一味在耸肩膀。最后,到了必须回答诉讼法的时辰了!问题关于第三者的反对。教授听见和他的原则相反,恼了,粗声粗气地问他道:
——那么,先生,你的意见如此?你怎么样调解这种意外的攻击和民法一三五一条的原则?
福赖代芮克已经一夜没有睡觉,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一道阳光,从一扇百叶窗的空当进来,正好射着他的面孔。他站在椅子后面,摆动身子,抽着他的髭。
戴金瓜皮帽的先生接着道:
——我总在等着你回答哪!
不用说,福赖代芮克的姿势激恼了他。
——你在胡子里头找不着你的答案!
这句挖苦话引得全堂大笑起来;教授得了意,自己满足了自己。他又问了他两个问题,一个关于限期投案,一个关于速决的案件,随后低了低头,表示赞同;口试告终了。福赖代芮克回到过廊。
就在校役脱下他的袍子,随手给另一个人穿的时候,他的朋友围住他,谈论他考试的结果,意见分歧,他头晕脑涨。在讲堂入口,不久就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宣布了结果:“第三名……展期!”
余扫乃道:
——发落了!我们走吧!
在门房前,他们遇见马地龙,脸红红的,很激动,眼里是微笑,额头是胜利的圆光。他恰才平平安安把他最后的考试对付过去。就剩下论文了。要不了两星期,他便可以算做学士了。他家庭认识一位部长,他面前展开的是“前途光明”。
戴楼芮耶道:
——这家伙总算超过你了。
同一事业,看见自己失败,而妄人成了功,没有比这再屈辱的了。福赖代芮克,一肚子气,回了一句他不在乎。他的志向还要高;看见余扫乃做出要走的样子,他把他揪到一旁道:
——不要提起我的考试,到了他们那边,千万!
秘密容易守的,因为阿尔鲁,第三天,动身要到德意志旅行去。
黄昏,回来的时候,见习生觉得他简直变了:他打旋旋,吹口哨;另一位诧异他脾气怎么了,福赖代芮克宣布他不到他母亲那边去了;他要拿他的假期用功。
听见阿尔鲁出门的消息,他感到喜悦。他能够到那边拜访去了,安安适适,不用害怕半路有人打搅。自信绝对安全,他有了勇气。总之,他不远走,不和“她”分开了。比一条铁链子还要强的东西把他拴在巴黎,一种内在的声音叫他停留。
好些困难和他作对。为了消除困难,他给母亲写信;他先忏悔他的失败,由于程次的颠倒,——一种偶然,一种冤枉;——再说,大律师(他写下他们的名字作证)全不曾通过考试。不过他决意九月再试一次。可是,时光没有多少了,今年他不回家去了;除去他一季的钱,他另外要二百五十法郎,用在补习法律上,十分有益;——全信伴了些懊恼、慰藉、阿谀和孝顺的保证。
毛漏太太,第二天在等他,加倍伤心。她藏住儿子不幸的遭遇,吩咐他“仍以返家”为是。福赖代芮克不让步。母子因而失和了。不过,一个星期的末尾,他收到一季的钱,和要用在补习上的数目。他拿这笔款买了一条珠灰色的裤子,一顶白色的毡帽和一根金头的灵巧的手杖。
等他有了这一切,他思索道:“我起的也许是一个理发师的念头吧?”[112]
他大为踌躇。
为了决定他去不去阿尔鲁夫人家,他拿些钱往空里扔了三次。每一次预兆全吉利。那么,命里注定他去。他雇车来到实洼涩勒街。
他急急忙忙奔上台阶,拉动铃索;铃不见响;他觉得自己快要瘫了。
他随即使起猛劲,摇了一下那沉重的红绒结子。一串儿铃声响了起来,渐渐静了,什么音响也听不见了。福赖代芮克害了怕!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口嘘息没有!他把眼睛放在钥匙窟窿,只瞥见客室墙上,在好些纸花之中;两根芦苇尖儿。最后,他正要扭回身子,改了意思。这一次,他轻轻地敲了一小下,门开了;阿尔鲁本人出现了。他站在门槛,头发乱蓬蓬的,脸红通通的,神气很不快活。
——嗐!什么家伙叫你来的?进来!
他把他引进来,不到内室,不到他的寝室,却到饭厅,桌上就是一瓶香槟酒,两只杯子;然后,粗声粗气道:
——你有什么事问我,亲爱的朋友?
年轻人寻找一个拜访的借口,口吃道:
——不!没有事!没有事!
最后,他说他来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因为听余扫乃讲,他以为他在德意志。
阿尔鲁接着道:
——就没有去!这孩子多浮躁,什么也听了个差!
为了掩饰他的杌陧,福赖代芮克在屋里左右走着。他碰到一只椅子腿,弄掉放在上面的一把阳伞;象牙柄折了。
他喊道:
——我的上帝!碰折了阿尔鲁太太的阳伞,我真难受。
听见这句话,商人仰起头,怪样地微笑着。福赖代芮克利用这献上来的谈她的机会,怯怯地问道:
——我能不能够看她?
她在她的家乡,和她病了的母亲在一起。
他不敢问起她出门要出多久。他仅仅问了问阿尔鲁夫人的家乡是什么地方。
——夏特勒!你觉得怪吗?
——我?不!为什么?一点也不!
随后,他们简直一句话也找不出来说了。阿尔鲁给自己卷了一枝香烟,一边出气,一边围着桌子转。福赖代芮克站直了,靠住炉子,端详墙壁、古玩架子、花砌地板:好些可爱的意象在他的记忆中间排队走过,差不多就在他的眼前。最后他告辞了。
一张破报纸团成球,扔在客室的地上;阿尔鲁把它拾起;然后,脚尖耸起,他拿它塞进门铃,他说,为了继续他中断的午睡。随即,握住他的手道:
——劳驾告诉门房一声,我不在家!
他朝着他的背,使劲把门一关。
福赖代芮克一级一级走下台阶。根据这第一次尝试的挫折,他可以推想此后的机遇。他灰了心。于是三个月的无聊开始了。一无所事,他的闲散加强他的愁闷。
好些点钟,他从平台望着流在浅灰色码头中间的河水;阴沟的缺口,这里那里,弄黑了码头;一座漂洗女人的拨船系在岸边;有时候好些野孩子站在岸边泥里,捺住一头毛毛狗洗澡,彼此起哄开心。他的眼睛离开左侧的圣母院石桥和三座悬桥,总是转向榆树码头,望着一大堆老树,活像孟特漏码头的菩提树。在交混的屋顶之中,迎面立起圣·雅克塔、市政府、圣·皆尔外、圣·路易、圣·保罗——七月柱的神像,好像一颗金制的大星,在东方熠耀着,同时在另一端,杜伊勒里宫的圆屋顶,在天上摊开它沉重的、蓝蓝的一大堆。[113]就在后面,在这方向,应当是阿尔鲁夫人的住宅。
他回到他的房间,随即,躺在沙发上,沉湎在一种无头无尾的思维:写作的计划、行为的筹算、对于未来的向往。最后,为了摆脱自己,他走出去。
他漫步在拉丁区,这地区平时十分骚乱,这时期却荒凉了,因为学生全回家去了。学校的高墙,仿佛由于静也长了起来,面目显得越发阴惨;他听见各式各样和平的声音,笼子里翅膀的搧扑、一架剫机的鼾声、一个补鞋匠的锤声;卖估衣的商人,在街中心,白用眼睛打量每个窗户,没有人光顾。在寂寞的咖啡馆的紧底,介乎满满的瓶子,司柜的女人打着呵欠;阅书室的桌子上,报纸一丝不紊地摆着;熨衣服的厂家里面,一阵一阵热风吹着衬衫摇摆。他不时停住浏览一家旧书店的陈列;一辆公共马车,擦过走道,惹他扭转身子;走到卢森堡公园前面,他不再往远里去了。
有时候,一阵消遣的希望把他引向马路。穿出好些吐送湿冷的嘘息的阴沉小巷,他来到荒凉的大广场,阳光灿烂,高大的纪念物在马路边投下齿形的黑影。然而又是货车,又是商店,一群群人让他心烦,——特别是星期天,——从巴士底狱到玛德兰[114],在尘土之中,在地沥青上,在一种不断的吼号里,荡漾着一大群行人;卑鄙的容貌,无识的语言,汗淋淋的额头流露出的愚蠢而满足的样子,让他觉得恶心!不过,意识自己比这些人优越,减轻了观看他们的厌倦。
他天天到工艺社去;——为了知道阿尔鲁夫人什么时候回来,他打听她的母亲,详细而又详细。阿尔鲁的答复并不更换;“现下好点儿了,”他的太太和女孩子下一个礼拜可以回来了。她越迟迟不回来,福赖代芮克越表示关切,——临了,感于他的盛情,阿尔鲁有五六回带他到馆子用晚饭。
在这些长久的谈话当中,福赖代芮克发现画商并不十分聪明。阿尔鲁或许看出这种冷淡;再说,如今也该是还点儿礼的时机。
所以,想要事情十分像样儿,他把他的新衣服统统卖给一家旧货商人,弄到八十法郎的数目;然后和手头的另外一百法郎拼在一起,他去把阿尔鲁邀出来吃晚饭。罗染巴也在那儿。他们一同到普罗旺斯三兄弟。
公民脱掉他的外衣,知道另两位一定赞同,他就点起菜来。然而,他到厨房亲自和大师傅说话,下到每个角落他都熟识的地窖,把掌柜叫上楼来教训一顿,菜、酒侍候他全不满意!端上一盘新菜,捧上一瓶不同的酒,才吃了一口,喝了一口,他就放下他的叉子,或者往远里一推他的杯子;然后,拿他的整个胳膊在台布上一横,他喊道,人没有法子再在巴黎用饭了!最后,不知道想吃什么东西才好,罗染巴给自己要了一碟家常菜,油拌豇豆,虽说只有一半成功,他也就马马虎虎平静下来了。随后他和伙计谈起馆子旧日的伙计:“安东怎么样了?还有一个叫做欧皆的,怎么了?还有戴奥道尔,总在楼底下服侍的小家伙?那时候酒菜讲究多了,布尔高涅[115]别提多好!”
随后,谈到关厢地皮的价钱,阿尔鲁一种投机的经营,不会失败的。可是他的利息一直在损失。既然凭什么价钱他也不肯卖,罗染巴会帮他找买主的;两位先生拿着一管铅笔,一直计算到用完果点。
他们来到叟孟夹道一家开在楼下的咖啡馆喝咖啡。福赖代芮克站着打了记不清次数的台球,喝了不知道多少杯的啤酒;——他停在那里,一直停到半夜,不知道为什么,由于怯弱,由于糊涂,晕头晕脑地希望有什么事发生,成全他的爱情。
什么时候他才看见她?福赖代芮克觖了望。然而有一晚晌,将近十一月末尾,阿尔鲁向他道:
——我女人昨天回来了,你知道!
第二天,五点钟,他走进她家。
她的母亲十分病重,他先庆贺她复原。
——就没有病!谁告诉你的?
——阿尔鲁!
她轻轻“啊”了一声,接着就说,起初她十二分担心来的,现在不怎么样了。
她坐在炉子旁边的彩毡靠背椅上。他坐在安乐椅上,帽子介乎他的膝盖;谈话不起劲,她的心就没有一分钟是在应对上;他找不到机会介绍他的情感。可是,临到他埋怨在读什么破法律的时候,她就回答:“是的……我明白……有些事……”低下头,忽然凝神思索起来。
他急于知道她想些什么,甚至于别的心思也不想了。黄昏聚下影子围着他们。
因为要到外面去买些东西,她站起来,随后,戴上一顶绒帽,披上一件灰鼠皮镶边的小小的黑披风又出现了。他大着胆子说要陪她。
什么也看不见;天是冷的,一片浓雾罩住屋宇的正面,往空里放出恶臭的味道。福赖代芮克幸幸福福地吸着;因为,隔着衣服的棉絮,他觉得出她胳膊的形体;她的手,套在一只有两个扣子的羚羊皮手套,他愿意吻遍这只小手,放在他的袖子上。由于街道滑,他们有点儿摇曳: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全像在一块云当中,随风摆动。
大街上的灯光把他重新唤到现实。机会难逢,时光紧促。他决定走到黎希留街宣布他的爱情。然而,差不多一转眼的工夫,当着一家瓷器铺,她骤然停住了,向他道:
——我到了,多谢!星期四,照常,不是吗?
例餐重新开始;他越常去阿尔鲁夫人家,他的颓丧也越增加。
好像闻到一种过强的香味,端详这个女人只有让他麻痹。这降到他性情的深处,差不多变成一种感觉的寻常的样式,一种生存的新的情态。
他在煤气灯底下遇见的妓女,喊着滚调的歌女,骑着快马的马戏班的女艺员,步行的资产阶级妇人,窗口的工女,由于相似或者由于强烈的差别,所有的妇女让他想起另一位来。沿着商店,他望着毛织品、花边和宝石耳环,想象它们罩着她的腰围,缝进她的胸衣,在她的黑头发里发光。卖花妇女的篮子的花,为了她路过挑选而开放;在鞋商的门面,天鹅羽毛走边的小缎拖鞋仿佛等着她的脚;条条街通到她的住宅;车停下来只为更快地去她那里;巴黎与她有关联,这座大城和它所有的声音好像一个大乐队在她的四周喧嚣。
来到植物园,看见一棵棕榈树,他神往于遥远的国度。他们在一起旅行,在骆驼背上,在象帐下,在蓝色岛屿之间的游艇舱里,或者并排,骑着两匹有铃铛的骡子,骡子碰着草里的断柱,失了足。有时候,他当着卢佛宫的古画停住;他的爱情把他一直带到消失的世纪,他拿她替换画里的人物。她戴着一顶圆锥形女式高帽,跪在一座花铅窗后面祈祷。好像是卡司地叶或者弗朗德尔的贵妇人,她端端正正坐着,披着一条浆硬了的皱领,身子像鲸鱼,衣服的褶子虚虚蓬起。随后她走下宽大的云石楼梯,在好些元老当中,在一座鸵鸟羽毛的天盖下面,穿着一件绣锦袍。有时候,他梦想她穿着黄绸裤子,坐在穆斯林内院的褥垫;[116]——一切美丽的东西,星宿的闪烁,音乐的某种音调,一个句子的样式,一道轮廓,不知不觉,忽然之间,就让他想起她来。
至于设法让她变成他的情妇,他明白任何尝试全没有用。
有一晚晌,狄提梅尔来了,吻着她的额头;闹法里亚一边同样吻着,一边道:
——你允许,不是吗,依照朋友的特权?
福赖代芮克口吃道:
——我觉得,我们全是朋友?
她回道:
——不全是老朋友!
这是事先加以拒绝,间接地。
而且,怎么办?告诉她,他爱她?不用说,她会谢绝了他;或者,一生气,把他赶出她的家去!可是,他宁愿忍受一切痛苦,也不愿失掉看不见她的可怕的机会。
他妒忌钢琴家的才分,兵士的伤口。他盼望一场危险的病,希冀用这种方式兜起她的兴趣。
有一桩事让他惊异,就是他不妒忌阿尔鲁;他不能够想象她没有穿衣服,——他的羞耻心好像是自然的,自然到把他的性别收进一个神秘的影子。
然而,他梦想和她同居的幸福,亲昵地称呼她,把手放在她包头的带子,一放就放老半天,或者贴住地跪着,两个胳膊围住她的腰,从她的眼里饮着她的灵魂!为了享受这一切,他颠覆命运也甘心;不能够行动,诅咒上帝,斥责自己怯弱,他旋转于他的欲望之中,犹如一个囚犯在他的牢狱里面。一种永生的焦灼噎窒住他。好几个钟头他动也不动,要不然,眼泪流了下来;有一天,他没有力量克制自己了,戴楼芮耶向他道:
——家伙!你怎么啦?
福赖代芮克头痛。戴楼芮耶并不相信。不过,当着这样一种痛苦,他觉得他的情谊苏醒了,用力安慰他。像他这样一个男子,随自己颓唐下去,多糊涂!年轻的时候,还勉强,可是等到年纪一大,简直是糟蹋辰光。
——你害了我的福赖代芮克!我要旧福赖代芮克。孩子,永久是老样式!我欢喜他!来,抽一斗烟,浑虫!提点儿神上来,你叫我觖望!
福赖代芮克道:
——真的,我傻透了!
见习生继续道:
——啊!老行吟诗人[117],我清楚什么叫你难受!还是那点儿爱作祟?招了吧!得啦!去一个,来四个!正经女人弄不到手,还有的是女人开心。你愿意我带你见识见识这些女人吗?你只要到阿朗布拉[118]来就成。(这是新近在爱丽舍高坡开的一所公共跳舞厅,但是这类营业,穷奢极侈,所以一到第二季,便破产了。)看样子,有乐可寻。去吧!你可以约你的朋友去,你要是高兴的话;就是约罗染巴,我也听你!
福赖代芮克没有邀公民。戴楼芮耶牺牲了赛耐喀。他们仅仅带去余扫乃、西伊和杜萨笛耶;一辆街车把这五位送到阿朗布拉门口。
两座摩尔式的游廊向左向右,平行分开。迎面一堵房墙占去靠底的全部,第四边(饭馆所在)仿佛一所镶着有色的花玻璃窗的哥特式的道院。一种中国式的房顶盖住乐师奏乐的台子;四周的地打着地沥青,好些威尼斯灯挂在柱头,远远在舞男舞女上空,形成一个多色的火冠。或远或近,有些座子,托着一个石盆,中间涌起一股细流。树叶中间,可以看见些石膏雕像,许多青春之神和小爱神,拿油彩抹了一身;无数小径,铺着一层仔细压好的深黄色沙砾,把花园衬得比实际大了许多。
好些学生领着他们的情妇散步;好些时髦商店的伙计,指头中间夹着一根手杖,孔雀似的走来走去;好些中学生吸着上等大号雪茄;好些老童男用梳子抚弄他们着色的胡须;有英吉利人、俄罗斯人、南美洲人、三位戴着红帽的近东人。好些摩登女子、好些工女、好些妓女来到这地方,希冀找见一位保护人、一位情人、一块金币,或者单为跳舞的快乐而来;她们的袍子罩着一件上衣,有的水绿色,有的蓝色,有的樱桃色,或者堇色,来来去去,在乌木树和紫丁香花之间飘拂着。差不多男子全穿着方格衣料,夜晚虽说清凉,有些人穿着白裤。煤气灯点着。
余扫乃仗着他同时装杂志和小戏园的关系,认识许多妇女;他用指尖向她们飞些吻,不时离开他的朋友,去同她们谈谈。
戴楼芮耶看见这些做作,妒上心头。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走近一个穿南京黄布,金黄头发的高个儿女人。她透出一种不愉快的瘟神气,端详了他一下,道:“不!用不着情话绵绵,我的好好先生!”
他重新靠近一个棕色头发的粗大女人,不用说,她疯了,因为听见头一句话,她就跳起脚,恐吓他,他要说下去的话,就叫巡警去。戴楼芮耶做出大笑的模样;随后,发现一个矮小的女人独自坐在一盏煤气灯底下,他向她提议跳一次舞。
乐师栖在台子上,一副猴子姿势,拼命地拉着吹着。乐队队长站直了,机械地打着拍子。人堆在一起,追寻开心,散了的帽结蹭着领带,靴子陷在裙裾下面;一切谐着音节跳掷;戴楼芮耶搂紧胸前的矮小女人,跳失了理性,好像一个高大的傀儡,在舞男舞女中间乱发疯。西伊和杜萨笛耶继续在散步;这位年轻的贵族偷偷向女孩子们飞眼,那位伙计白鼓舞,他不敢同她们说话,以为那些女人家里总有“一个男人拿着一管手枪,藏在衣橱里,走出来逼你在汇票上署名”。
他们回到福赖代芮克旁边。戴楼芮耶已经不跳了;大家商议怎样结束这一夜,便见余扫乃嚷道:
——看!阿玛艾古伊侯爵夫人![119]
这是一个肤色苍白的女人,翘鼻子,口袋式的手套长到肘子,大黑耳环沿着脸庞垂下来,像两只狗耳朵。余扫乃向她道:
——我们应当在你那儿来一个小热闹,一个近东式的宴会,好吗?想法子给这些法兰西骑士弄几位你的女朋友,啊?得了,你有什么不方便?你等着你的伊达尔苟[120]?
这位安达卢西亚女人低下头;她知道她的朋友的不大方习惯,怕他要下消夜的酒菜,归她算账。最后,听她吐出钱字,西伊献出五块拿破仑[121],他身上所有的现款;事情决定了。可是福赖代芮克又不见了。
他相信听出阿尔鲁的声音,他瞥见一顶女人的帽子,赶快投向旁边的小树林。
法提腊斯女士单自和阿尔鲁在一起。
——对不住!我打搅你们吗?
商人答道:
——一点儿也不!
从他们谈话的末几个字,福赖代芮克明白他来阿朗布拉,为了寻法提腊斯女士谈一件要紧事;不用说,阿尔鲁还不完全放心,因为他向她不安的样子道:
——你拿稳了吗?
——稳极了!人家爱你!啊!看你这人!
她噘起嘴,往前一伸她的厚嘴唇,红到差不多像涂了血。可是她有可爱的眼睛,褐色,瞳仁当中闪着金星星,充满了精神、爱情和肉感。和灯一样,它们照亮她瘦脸的有点儿黄的肤色。阿尔鲁仿佛以她的竣拒为乐。他歪向她那边,向她道:
——你真好,亲亲我!
她抓住他的两只耳朵,吻着他的额头。
就在这时候,跳舞停止了,在乐队队长的地位,出来了一个美丽的年轻人,太肥了,和蜡一样白。他的头发又长又黑,基督式样分开,一件天青绒背心,绣着大金棕榈,神气骄傲像一只孔雀,愚蠢像一只火鸡:向观众致过敬,他唱着一首小歌。一个乡下人亲自叙说他在都会的旅行;歌者的口音是下·诺曼底[122],装做一个醉鬼;唱到叠句:
啊!我笑你,我笑你,
在那大坏蛋的巴黎!
引起热狂的顿脚。戴勒玛,“富于表情的歌手”,太狡诈了,不会这样听其冷下去的。有人急忙递给他一把六弦琴,他哼唧着一首题做《阿尔巴尼姑娘的哥哥》的曲子。
词句让福赖代芮克想起汽船上明轮罩之间衣着褴褛的歌人所唱的词句。不由自已,他的眼睛盯着摊在面前的袍子的下摆。每两句以后,便是一个长久的停止,——树林里风的响动像极了波浪的声音。
法提腊斯女士,用一只手把挡住她看台子的水蜡的树枝拨开,端详歌手,定定地,鼻孔张开,眉聚在一起,好像遇到一种真正的欢悦,魂叫吸了去。
阿尔鲁道:
——得!我明白你为什么今晚来阿朗布拉了!你喜欢戴勒玛,我亲爱的。
她不肯招认。
——吓!还害羞呐!
他指着福赖代芮克道:
——因为他吗?你错了。没有比他再口紧的孩子了!
另外几位,寻觅他们的朋友,走进草厅。余扫乃介绍大家。阿尔鲁送雪茄给大家吸,还请大家喝骚尔拜[123]。
瞥见杜萨笛耶,法提腊斯女士脸红了。
她随即站起,向他伸手道:
——你没有忘掉我,奥古斯提先生?
福赖代芮克问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答道:
——我们从前住在一幢房子!
西伊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同出去了;他们刚走,法提腊斯女士就开始恭维他的为人。她甚至于说他“天赋多情”。
随后,大家谈起戴勒玛,以为他做滑稽丑角,会在剧院有成就的;接着便是一阵讨论,莎士比亚、出版物检查、风格、民众、圣·马丁门的收入、亚力山大·仲马、维克多·雨果和都麦尔桑,[124]全成了资料。阿尔鲁认识好几位有名的女戏子;这些年轻人用心听他讲。可是他的词句让嘈杂的音乐掩住;四对舞或者波兰舞一停,大家便倒向桌子,喊叫伙计,大笑着;啤酒同嗬囒水瓶子在树叶里爆响着,好些女人母鸡一样叫唤,有时候,两位先生想打架;抓住了一个小偷。
和奔马一样,舞客侵入小径。喘着,微笑着,脸红红的,他们聚成一队旋风,掀起礼服的下摆和袍子;两管喇叭吼的更凶了;节奏加快了;在中世纪的道院后面,听见毕毕剥剥的响声,爆竹燃放了;好些太阳开始旋转;孟买烟火的光彩,碧玉颜色,有一分钟照亮了全花园;——看到最后的旗花,群众呼出一口大气。
旗花慢慢熔掉。空里飘着一片火药云。福赖代芮克和戴楼芮耶一步一步在群众中间走着,但是看到一个景象,停住了:马地龙在存伞的地方取伞;他陪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丑女人,衣着华丽,社会地位不明。
戴楼芮耶道:
——这家伙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可是西伊哪儿去啦?
杜萨笛耶指给他们看咖啡馆,就见那位骑士后裔,当着一碗五味酒,和一顶玫瑰色帽子在一起。
余扫乃不见了五分钟,在同时出现了。
一个年轻姑娘倚着他的胳膊,高声叫他“我的小猫猫”。
他回道:
——别这样叫!别叫!别当着人叫!倒不如叫我子爵!那么一叫,你就有了我喜欢的骑士,路易十三和软皮靴的风度了!是的,我的好弟兄,一位旧日的闺秀!她不可爱吗?——他托起她的下颌。——向这些先生们致敬!他们全是法兰西参议员的少爷!我同他们来往,要他们任命我做大使!
法提腊斯女士呻吟道:
——你简直疯了!
她请杜萨笛耶把她送到她的门口。
阿尔鲁看着他们走开,然后,转向福赖代芮克道:
——你喜欢她吗,法提腊斯?再说,你在这上面从来不开诚布公!我相信你瞒着你的爱情不说,不对吗?
福赖代芮克,面色灰白,发誓他一无所隐。
阿尔鲁接着道:
——人家就没有看见你有情妇。
福赖代芮克恨不得随便说一个名字。可是诳话说不定会传到“她”的耳朵。他回答,他真是没有情妇。
商人责怪他。
——今儿晚晌,机会正好!为什么你不跟别人一样做,带一个女人走?
福赖代芮克,不耐烦这样纠缠,回道:
——好啦,你呢?
——啊!我!我的小伙计,这另是一回事了!我回到我女人那儿去!
他叫来一辆“喀布芮奥莱”,消失了。
两位朋友步行回去。一阵东风吹来。他们谁也不言语。戴楼芮耶懊悔没有当着一家杂志的经理显耀他的才具,福赖代芮克陷进他的忧郁。最后,他说,他觉得跳舞场没有意思。
——谁的错儿?你要不丢下我们,寻你的阿尔鲁就好了!
——得啦!随我做什么,全没有用!
可是见习生有些原则。要想得到什么东西,只要加强想望就够了。
——不过,你自个儿,方才……
戴楼芮耶打断典故道:
——我一点儿没有放在心上!叫女人来钳制我!
于是他指斥她们的做作,她们的愚呆;总之,他不喜欢她们。
福赖代芮克道:
——别装腔!
戴楼芮耶不言语。随后,忽然道:
——你愿意打一百法郎赌,我“干”头一个过来的女人?
——好!我接受!
第一个过来的女人是一个奇丑的女叫化子;他们以为没有指望了,然而就在芮渥立街的中央,他们瞥见一个高个儿姑娘,手里拿着一本小纸夹。
戴楼芮耶走到游廊底下同她打招呼。她骤然往杜伊勒里宫那边一转,不久走向校场;她往左往右了望。她奔向一辆街车;戴楼芮耶追上她。他走在她的身旁,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做出明显的手势。她终于接受他的胳膊,他们沿着码头走下去。随后,来到沙特莱[125]的高坡,至少有二十分钟,他们在走道上散着步,好像两个水手在守望。可是,他们忽然走过交易所桥,花市,拿破仑码头。福赖代芮克随在他们后面。戴楼芮耶让他明白,他打搅他们,最好学他的办法也来一个。
——你还有多少钱?
——两个一百苏!
——足够用了!再会!
看见一出滑稽戏竟然成了功,福赖代芮克深深感到惊异;他思维道:“他拿我开心。我再跟上去?”戴楼芮耶说不定以为他妒忌他这种爱情?“好像我没有爱情,其实一百倍希有、高贵、热烈!”一种忿怒推着他。他来到阿尔鲁夫人门口。
外边的窗户没有一个属于她的住宅的。然而,他拿眼睛盯着正面,——好像这样一看,他相信能够把墙裂开。现在,不用说,她安息了,平静犹如一朵睡了的花,美丽的青发披在枕头的花边之间,嘴唇半闭,头压着一条胳膊。
阿尔鲁的头向他来了。他走开逃避这个幻觉。
戴楼芮耶的劝告来到他的记忆;他只有厌恶。于是,他在街巷流浪着。
一个步行人走近了,他想法辨识他的面容。不时一道光射在他的腿当中,就石路平平画出一个四分之一的大圆圈;影子里面忽而出来一个人,背着筐子,拿着灯。有些地方,风在摇动一家烟囱的铁管;响起一些辽远的声音,和他的头鸣搅在一起,他相信听见空里跳舞的蒙漠的音乐。他走路的动作支持着这种酩酊;他发现自己站在协和桥头。
于是他想起去年冬天的同一夜晚,——走出她家,因为是第一次,他必须停住歇歇,在希望拥抱之下,他的心跳得快极了。如今一切死了!
有些乌云驶来遮住月亮的面孔。他一边端详月亮,一边思维宇宙的广大,人生的卑微,一切的虚无。天亮了;他的牙齿轹轹作响;一半儿朦胧,雾打湿了衣服,他满脸眼泪,问自己,为什么不了结这一切?只要动一下子便成!他额头的重量牵动他,他看见他的尸身浮在水面;福赖代芮克倾过身子去。栏杆有点儿宽,由于懒,他没有试着跨过去。
他害怕了。他重新走上马路,倒向一张凳子。巡警把他喊醒,以为他胡闹了一夜。
他开始走动,不过,觉得自己十分饥饿,饭馆又都上了门,他来到菜市一家酒店用饭。吃完了,一看时候还嫌太早,他在市政府四周踱着,一直踱到八点一刻。
戴楼芮耶早已辞掉他的街头女人;他在屋子中间桌子上写东西。将近四点钟,西伊先生走进来。
仗着杜萨笛耶,他昨天晚晌勾上了一位太太;甚至他用车把她送走,还有她的丈夫,一直送到她的门首,然后她给了他一个约会。他走出大门。可是不晓得她的名姓!
福赖代芮克道:
——你要我怎么办呢?
于是这位公子不三不四地乱扯起来;他说到法提腊斯女士、安达卢西亚女人,和所有别的女人。最后,比拟了半晌,他露出他拜访的目的:相信朋友的谨慎,他来求他帮他完成一桩事,此后他就断乎把自己看做一个大人了;福赖代芮克没有拒绝他。他把这个故事告诉戴楼芮耶,仅仅关于他本人的一节他没有提起。
见习生觉得“他现在的作法很好”。这种听他劝告的表示提高他的兴致。
也就是由于这种兴致,从第一天起,他勾搭上了克莱芒丝·达维屋小姐,给军衣绣金的女工,世上最温柔的人了,苇子一样瘦,大蓝眼睛,不断在惊异。见习生欺负她老实,甚至让她相信他得过勋章;逢到他们私下相会,他给他的外衣装潢上一条红带子,可是一到人群,他就取下来,说是免得他的上司难堪。而且,他不同她亲近,好像一位土耳其省长,尽她谄爱,同时玩笑的样子,把她叫做“民家女子”。她每次给他带来些小捧紫罗兰。福赖代芮克不想望这种爱情。
可是,他们一出门,臂交臂,走向班松或者巴芮要的书报室,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忧郁。福赖代芮克却不知道,一年以来,每逢星期四,到实洼涩勒街晚餐以前,刷净指甲,他要让戴楼芮耶难受多少回!
有一晚晌,站在平台,他才望着他们走掉,远远看见余扫乃在阿尔考勒桥头。这位浪子开始打手势喊他,等他下了五层楼,他便说:
——有桩事:下星期六,二十四号,是阿尔鲁太太的生日。
——怎么一回事,她的名字不是玛丽吗?
——也叫昂皆勒,管它哪!大家在他们圣·克路的乡下房子要热闹一番;我奉了命来通知你一声。下午三点钟在杂志社门口,有一辆车等你!就这么说好了!打搅你!对不住。可是我得跑好些地方![126]
福赖代芮克还没有转回脚后跟,他的门房就交给他一封信:
“党布罗斯先生,夫人敬请福赖代芮克·毛漏先生于下星期六二十四日光临晚餐。——祈复。”
“太晚了,”他想道。
不过,他还是拿信给戴楼芮耶看,后者叫起来了:
——啊!到了儿!可是你的样子不见得满意。为什么?
福赖代芮克迟疑了一下,说他同天另有一个邀宴。
——请你发发慈悲,打发实洼涩勒街滚蛋吧。别糊涂!你嫌麻烦,我来替你答复。
见习生用第三人称写了一封收帖。
从者没有见过上流社会(除非是凭借他的贪婪的热狂),他想象它是一种人工的创造,以数学律活动。一次城市的晚餐,一个有职业者的邂逅,一位佳人的微笑,连成一串儿动作,动作又一个一个推演下去,可以发生绝大的结果。巴黎的若干沙龙,就像那些机器,拿起原料,还它的百倍价值。他相信帮外交家出主意的妓女,由阴谋弄到手的富婚,流犯的天才,强力之下机运的柔顺。他以为和党布罗斯来往非常有用,而且说来头头是道,福赖代芮克简直不知道如何方好。
然而既是阿尔鲁夫人的生日,他至少也得送她一件礼物;他自然想到一把阳伞,补还他那次的失手。同时,他发现了一把鸽子咽喉色的缎伞,雕琢的象牙小柄,从中国来的。可是这要费一百七十五法郎,他一个苏没有,甚至在拿下一季的接济赊账过活。不过他想买它,一心一意要买,他只得向戴楼芮耶求救,心里虽说不情愿。
戴楼芮耶回答他没有钱。
福赖代芮克道:
——我等钱用,急于等钱用!
听见另一位用原话推托掉,他恼了起来:
——你有时候,也不见得不……
——怎么样?
——不怎么样!
见习生明白了。他从他的存款提出需要的数目,一块钱一块钱数给他,然后道:
——我不跟你要收据,反正我靠你过活!
福赖代芮克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说着万千亲热的好话。戴楼芮耶只是冷冷的。随后,第二天,瞥见钢琴上的小伞:
——啊!原来为了这个!
福赖代芮克懦怯地道:
——我也许送回去。
机运帮了他的忙,因为就在黄昏,他接到一封黑边的短笺,党布罗斯夫人向他报告一位长亲去世,不得不把结识他的愉快延缓,请他原宥。
他两点钟就到了杂志社。阿尔鲁没有等他,拿车接他走,先一天就动了身,他迫不及待地需要新鲜空气。
每年,逢到叶子新长上来,一连好几天,他早晨离开家,远远穿过田野,在农村喝牛奶,和乡下女人寻开心,打听收获,用手绢包些生菜根带回来。最后,实现了一个旧梦,他给自己买了一所乡下房子。
正当福赖代芮克同伙计说话,法提腊斯女士来了,不见阿尔鲁,她失望了。说不定他还要在那边停留两天。伙计劝她“到那儿去”;她不能够去;写一封信吧,她害怕信丢掉。福赖代芮克说他本人给带去。她赶忙写了一封信,求他转信的时候,务必不要叫第三者看见。
四十分钟以后,他在圣·克路下了船。
房子离桥一百步远,坐落在山半腰。两排菩提树隐住花园的墙,一块大草地一直铺到河边。栅栏门开着,福赖代芮克走进去。
阿尔鲁躺在草上,和一堆新生的小猫玩耍。这个娱乐好像完全把他吸住。法提腊斯女士的信把他从昏沉之中提醒。
——糟糕,糟糕!麻烦死人!她说的对:我得去一趟。
随即,把小条子往口袋一塞,他高高兴兴领他来看他的田产。他什么都让他看,马厩、车棚、厨房。客厅在右面,靠巴黎那边,有一顶盖满了铁线莲,挂着帘子的瓦朗格[127]。不过,他们的头上,响起一阵滚调;阿尔鲁夫人,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唱歌取乐。她练习高低的音阶,急调,一个调子里面的种种声音。有些悠长的音符,好像把自己悬在空里;有些音符落下来,急急的,好像一个瀑布的小水点子;她的声音穿过百叶窗,打破广大的沉静,升向蔚蓝的天空。
她忽然停住,吴坠先生和夫人,两位邻居,进来了。
随后,她自己在台阶上出现了;她走下台级的时候,他瞥见她的脚。她穿着敞口小鞋,金光闪闪的红棕皮,三条横带子,在她的袜子上排成一个金炉壁子。
宾客全到了。除去律师勒浮余先生,全是星期四的客人。人人带来些礼物:狄提梅尔是一条叙利亚肩巾,罗桑瓦尔德是一本传奇的画册,毕里欧是一张水彩画,宋巴斯是他自己的讽刺画,白勒南是一张炭画,画的是一种鬼舞[128],幻想丑陋,制作庸常。余扫乃不带任何礼物。
福赖代芮克等别人送完了,再献上他的礼物。
她多谢他。然后,他道:
——不过……这差不多是一个债!我真抱歉。
她接着道:
——抱什么歉?我不明白!
阿尔鲁抓住他的胳膊,道:
——入席!
然后,对着耳朵道:
——你一点儿也不机灵,你!
没有再比饭厅中意的了,饭厅涂了一种水绿色。一端摆着一座石雕的仙女,脚拇趾浸在一个壳形的水盘。穿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全部花园和长草地,草地一边是一棵皮脱了四分之三的苏格兰老松;好些花堆参差不平地凸在草地;河那边,布洛涅、勒伊、赛物尔、墨东的树林[129]往开里展成一个大半圆形。对面栅栏前,一只帆艇随着风荡漾。
大家起初谈着眼边的景色,随即谈着一般的风景;就在谈论开始的时候,阿尔鲁吩咐他的听差在九点半钟光景,把“亚美利加”套好。他的司账有信来叫他。
阿尔鲁夫人道:
——你愿意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吗?
他向她深深致了一个敬礼:
——那当然了!你知道,太太,没有你我活不了!
大家向她道喜,说她有这样好的一位丈夫。
她指着她的小女儿,柔柔地回道:
——啊!这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随后,谈话转到绘画,大家说起一位吕斯达艾勒[130],阿尔鲁希望借他赚一笔大款,白勒南就问他,伦敦的名人萨余勒·马提亚斯上月来向他做两万三千法郎的买卖,是不是真的。
——没有再比这真的了!
然后转向福赖代芮克:
——那一天同我在阿朗布拉散步的,就是这位先生,我告诉你,我并不愿意陪他,这些英吉利人才叫没有意思!
福赖代芮克疑惑法提腊斯女士信里有什么女人故事,羡慕阿尔鲁轻易就寻到一个好借口脱身;可是他新撒的诳话,绝对不需要使他睁大着眼睛。
商人带着一种老实的神情,接着道:
——你怎么称呼他,那个高个儿年轻人,你的朋友?
福赖代芮克赶忙道:
——戴楼芮耶。
为了补救他感到的那些对不住他的地方,他夸他具有一种优越的理智。
——啊!真的?可是他不像另一位,货车伙计,那样忠厚。
福赖代芮克诅咒杜萨笛耶。她要以为他和下流人在一起鬼混。
随后,问题转到都会的装潢、新市区,吴坠老头子举了好些大投机家,其中一位是党布罗斯先生。
福赖代芮克抓住这提高身价的机会,说他认识他。不过,白勒南忽然攻击杂货商起来;卖蜡烛的,或者卖银子的,他看不出差别。随即,罗桑瓦尔德和毕里欧谈论瓷器;阿尔鲁和吴坠夫人谈论园艺;宋巴斯,老派的诙谐家,自己寻开心,瞎恭维她的丈夫;他把他叫做奥坠,好像一个戏子,说他应当是画狗的画家吴坠的后裔,因为走兽的凸脊背可以从他的额头看出。他甚至想摸摸他的颅骨,另一位,怕他的假发掉下来,只是不许;大家一边大笑,一边用完了水果。
大家在菩提树底下用咖啡,吸烟,在花园转了几遭,然后沿河去散步。
一群人当着一个渔夫停住了。他在一只鱼槽洗鳗鱼。玛尔特小姐想看看。他把他的盆子倒在草上;小女孩子跪在地上要捉它们,快活地笑着,害怕地叫着。鳗鱼全跑了。阿尔鲁拿钱贴给他。
随后,他想到坐船玩玩。
天的一边开始黯淡下来,同时另一边,一大块橘色在天心展开,峰峦完全是黑的,顶梢越加发紫了。阿尔鲁夫人坐在一块大石上,后面衬着这片火光。别人这里那里踱着;余扫乃站在堤底打水漂。
阿尔鲁回来了,后面随着一条旧小艇,不顾最合理的谏正,他把他的客人堆上去。它沉了;大家还得上岸。
客厅已经燃起蜡烛。客厅四面挂着名为波斯的印布,墙上装着水晶烛台。吴坠太太在一个睡椅上安稳地睡着了,别人静静听勒浮佘先生讲解律师的光荣。阿尔鲁夫人一个人靠近十字窗户,福赖代芮克拢向她。
他们说着别人讲的事。她羡慕演说家;他嘛,他偏爱作家的光荣。她接着就说,可是一个人自己直接感动群众,看见他把自己灵魂的情绪透过他们的灵魂,应该感到一种更强的快意。这些胜利一点引不动福赖代芮克,他丝毫没有野心。
她道:
——啊!为什么?一个人应当有一点点野心!
他们挨在一起,站直了,隐在十字窗户的洞口。他们眼前的夜,好像一张嵌了银的绝大暗网,展开了。这是第一次他们不谈些无足轻重的事。他甚而渐渐知道了她的爱恶:某些香味让她难过,历史书引起她的兴趣,她相信梦。
他开始谈论感情的遇合。她怜恤热情的祸害,然而厌憎那些虚伪的无耻行径;这种心思的方正和她面容正常的美丽那样谐和,好像她就是它的化身。
她有时候微笑一下,眼睛在他的身上留连一分钟。于是他觉得她的视线穿过他的灵魂,好像那些强烈的阳光,一直射到水底。他爱她,没有二意,不希望报答,绝对地;在这些缄默的兴奋之中,犹如出于感激的热诚,他真愿一阵雨一样吻着她的前额。可是,一种内在的嘘息把他牢牢地攫住了;这是一种牺牲自己的意欲,一种立即誓忠的需要,因为得不到满足,愈发强烈了。
他没有和别人一同走。余扫乃也没有。他们要坐车回去;“亚美利加”在台阶底下等着,阿尔鲁却到花园采玫瑰去了。花捧用一根丝线捆着,因为枝子长短不齐,他掏摸他满是纸张的衣袋,随便取了一张,把它们包住,用一个硬别针把他的花捧扣牢,然后多少带着点儿情意,献给他的太太。
——瞧,我亲爱的,原谅我把你忘了!
可是她轻轻喊了一声;别针乱七八糟扣着,扎了她;她回到她的寝室。大家差不多等了她一刻钟。她终于出来了,抱起玛尔特,投进车里。
阿尔鲁道:
——你的花呢?
——不!不!犯不上去拿!
福赖代芮克跑了去拿;她向他喊道:
——我不要了!
可是他不久取来了,说他把它装在一个纸封,因为他看见花扔在地上。她把花插在靠座后面的皮篷。车开了。
福赖代芮克坐在她旁边,看见她直在哆嗦。随后,过了桥,阿尔鲁向左吆车,她就道:
——不对!你弄错了!那边,右手!
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大小事全折磨她。最后,玛尔特合住眼睛,她抽出花捧,从车门扔出去,随即抓住福赖代芮克的胳膊,用另一只手做记号,叫他绝口不要说起。
随后,她拿手绢捧住嘴唇,坐稳不动了。
靠座的另外两位谈着印刷、订户。阿尔鲁吆车不留神,在布洛涅树林迷了路。于是,车陷进小道。马一步一步走着;树枝蹭着车篷。在影子里,福赖代芮克仅仅瞥见阿尔鲁夫人的两颗眼睛;玛尔特躺在她的身上,他托着她的头。
她的母亲道:
——她累坏了你!
他回道:
——不!噢不!
尘土慢慢卷起来;车穿过欧特伊;房子全关了门;或远或近,一盏街灯照亮一堵墙的犄角,车随即回到黑暗里;有一次,他瞥见她在哭。
这是一种疚心?一种欲望?到底是什么?这种他不知道的悲伤,好像一件切身的事,引起他的关切;如今,他们之间,有了一副新链子,一种同谋的情态;他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向她道:
——你难受吗?
她答道:
——是的,有点儿。
车滚着,溢出花园垣墙的忍冬和山梅花,往夜里送出一阵一阵的清香。她袍子的许多褶叠盖住她的脚。他觉得躺在他们中间小孩的身子传来她的全部存在。他俯向小姑娘,分开她美好的棕色头发,轻轻吻着她的前额。
阿尔鲁夫人道:
——你真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小孩子。
——不见其全爱!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把左手伸向她那边,完全摊开,——想象她也许要和他一样做,他会碰到她的手的。他随即害了羞,把手缩回去。
车不久到了石路。车走得更快了,煤气灯越来越多,是巴黎了。当着公用库[131],余扫乃跳下车。福赖代芮克等车到了院子才下来;他随即埋伏在实洼涩勒街的犄角,瞥见阿尔鲁慢慢走上马路。
从第二天起,他拿他全副的力量用功。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座法院,冬季一天黄昏,将要辩护完结,法官的面色苍白了,喘吁的群众挤着法院的隔板响,他自己已然说了四个钟头,撮述他所有的证据,一边还发现新证据,每一句,每一字,每一手势,全让他感到断头台的刀,悬在他的身后,吊了上去;随后,看见自己成了演说家,站在议院的讲坛,嘴唇挂着全民族的幸福,把他的敌手沉在他意拟的词句之下,一句话把他们驳倒,声音忽而霹雳如雷,忽而抑扬如音乐,反嘲、动情、激昂、壮丽;她就在那里,在什么地方,在别人中间,面网之下藏着她赞美的眼泪;他们随即重新聚在一起;——失望、诽谤和咒骂全击不中他,只要她说:“啊!这真美呀!”用她的小手抚摸他的前额。
这些意象好像灯台,闪烁在他生命的天边。他的精神受了激奋,越发变的轻快、强壮。他把自己一直关到八月,最后的考试通过了。
戴楼芮耶原以为十二月第二次的考试,二月第三次的考试,还得要他再三苦苦教导,如今倒惊奇于他的热衷了。于是,往日的希望回来了。十年以内,福赖代芮克一定会当议员;十五年以内,当上部长;为什么不?拿着他不久就可以到手的遗产,他先能够办一份报;这是一个开端;随后,看着走好了。至于他自己,他总希望弄到法科一个讲座;他的博士论文做来十分引人注目,替他争到教授们的庆祝。
三天之后,福赖代芮克的论文也通过了。在放假分手以前,他想举行一次野餐,结束星期六的聚会。
他当时很是快活。阿尔鲁夫人如今在沙尔特,她的母亲那里。不过他不久会遇到她,最后会成为她的情人的。
就在同日,戴楼芮耶加入奥尔塞的演说练习会[132],发表了一篇演说,彩声半晌不断。他虽说有节制,可也半醉了,用水果的时候向杜笛萨耶道:
——你人忠厚,你!等我阔了,我用你做我的总管。
全都快乐;西伊没有了结他法科的功课;马地龙去继续他在外省的实习,看着就要任命做检事了;白勒南打算弄一张大画,象征《革命的天才》;余扫乃下星期得给戴拉斯芒[133]的经理读一出戏的梗概,相信要成功的:
——因为戏剧的结构,谁也要让我一招儿!激情呀,我在里头滚来滚去,这是我的拿手好戏;至于警句,那是我的本行!
他往上一跳,落下地,两手一拄,腿在空里,围着桌子走了些时。
这种野孩子的玩法解不开赛耐喀的皱纹。他新近让他的私塾赶出来,因为他打了一个贵族的儿子。他的贫苦加重了,他要社会的阶层负责,诅咒有钱的阔人;他把自己的苦情说给罗染巴听,后者越来越幻灭、悲痛、厌倦。公民如今转向预算问题,攻讦卡马里拉在阿尔及利亚糜费了好几百万。[134]
不到亚力山大咖啡馆驻驻脚,他不能够睡觉,所以一到十一点钟他就不见了。别人分手还要晚;福赖代芮克向余扫乃告别,知道阿尔鲁夫人应当在前一天回来。
于是他到旅行社把定好的位子改到第二天,然后将近下午六点钟的时候,过去拜访她。门房告诉他,她的归期往后推了一个礼拜。福赖代芮克独自用过晚餐,在马路上漫步踱着。
好些肩巾一样的玫瑰色的云,在屋顶以外延散开;商店的天幔开始往回卷;水车给尘土洒了一阵雨,一种意想不到的清新和咖啡店的气味揉在一起,店门敞开,介乎金银器皿,露出一些映在高镜子里的花束。街上人慢慢踱着。走道中央有些男子成群在谈话;有些妇女过去,眼里透出一种慵软,带着酷热添给妇女皮肤的那种山茶颜色。有什么茫漠的东西流散出来,包住房舍。他觉得巴黎从来没有这样美过。他在未来之中仅仅瞥见一串无终无了的充满爱情的岁月。
当着圣·马丁门剧院,他停下来看广告;因为无事可做,买了一张票。
演的是一出旧神怪剧。看客很少;阳光穿过最高级厢的天窗,把自己交割成蓝色小方块,只有台前的脚灯形成一道黄黄的光线。台上的戏是北京一座奴隶市场,有铃、有锣、有土耳其王后、有尖顶帽和双关语。随后,幕落了,他孤零零地在休息室徘徊,羡慕台阶底下马路上一辆绿油油的大“朗斗”,驾着两匹白马,守着一个穿短裤的车夫。[135]
回到他的座位,便见回廊迎台的第一座包厢,进来一位贵妇同一位绅士。丈夫是一张苍白脸,绕着薄薄一圈灰胡须,挂着官员的玫瑰章,还带着外交家应有的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他的太太,至少要比他年轻二十岁,不高也不低,不丑也不美,金黄色头发梳着一种英吉利式的螺旋样子,穿着一件上身平整的袍子,拿着一把黑花边的大扇。像这样身份的人会在这种季节来看戏,一定是由于机会,或者由于感到黄昏对语的无聊。贵妇轻轻咬着她的扇子,绅士打着呵欠。福赖代芮克记不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面孔。
临到下一幕的休息时间,他穿出一条过道的时候,恰好碰见他们两个人;看见他漠然致敬,党布罗斯先生认出他,走过去,立即说起他的疏忽不可饶恕,请他原谅。这暗暗指着福赖代芮克听从见习生的劝告,送去的许多拜帖。不过他弄错了时期,以为福赖代芮克还是法科第二年级的学生。随后他羡慕他到乡间去。他也需要休息,可是有事把他留在巴黎。
党布罗斯夫人倚着他的胳膊,轻轻点了点头;她面孔的灵动和悦,和她方才愁苦的表情正好比照。
听到她的丈夫末一句话,她道:
——不过这儿也找得见开心的玩艺儿!这出戏真不带劲!不是吗,先生?
于是三个人全站着,谈些剧院和新戏。
福赖代芮克习于乡下资产妇女的矫揉造作,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这样举止自如;这种单纯实际就是一种精到,心地天真的人会看做一种转瞬即逝的同情的表示。
他一回来,他们盼望见到他;党布罗斯先生托他致候罗克老爹。
回到屋子,福赖代芮克自然而然把这声邀请告诉了戴楼芮耶。
见习生接着道:
——妙呀!别叫你妈把你纠缠住了!马上就回来!
到了家的第二天,用过午饭,毛漏太太把她的儿子领到花园。
看见他有了资格,她说她快活,因为他们并不像人家所信的那样富有;地里收成不多;佃户缴款的情形坏;她甚至于逼到卖掉她的马车。最后她向他说明他们的情境。
在她寡居的初年艰窘之中,一个刁滑人,罗克先生,借给她些钱用,不由自主,就续下去,延长了。他忽然讨债来了;她接受了他的条件,以一种可笑的价钱,把浦奈勒的田地折给了他。十年以后,她存在墨暖一家银行的本钱,因为银行破产,活活不见了。厌憎抵押,为了维持外表,有利于她儿子的未来起见,罗克老爹第二次露面的时候,她又听他的话,借了一次钱。不过如今她还清了。总之,他们一年大约还有一万法郎的进款,其中两千三百法郎是他的,他所有的遗产!
福赖代芮克喊道:
——这不可能!
她的头动了动,表示这太可能了。
不过叔叔也许给他留下点儿东西吧?
没有比这再不可靠的了!
他们绕了一圈花园,不言语。最后她把他挽到她的胸口,声音有眼泪堵住,道:
——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得扔掉许多梦!
他坐在凳子上,在刺槐树的阴影底下。
她劝他去做的是,到律师浦哈路朗先生那边当名书记,他也许把他的事务所卖给他的;要是他好好干的话,他可以把它再卖掉,另谋一桩好事做。
福赖代芮克不再听了。他机械地看过篱笆,望着对面另一家花园。
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子,红头发,一个人站在那边。她用棠梨的小果子给自己串了些耳环;她的灰布紧身衣露出她的肩膀,让太阳晒得像镀了金;好些糖果点子污了她的小白裙子;她的全身仿佛具有一种幼小的野兽的风致,有力而又纤弱,一个生人的出现吓住了她,因为她陡然停住,手里拿着洒壶,眼珠发出晶亮的蓝绿色,朝他射来。
毛漏太太道:
——这是罗克先生的女儿。他新近娶了他的女用人,正式承认了他的孩子。
茹安维耳(一八一八年——一九〇〇年)是路易·菲力普的第三子。
二次复辟以后,路易·菲力普重新回到巴黎,表面似乎从不过问政治。他把儿子全送到亨利四世中学。资产者以各自的子弟和公子们来往为荣。生活严肃而简单,和悦而诚恳,引起资产者的好感。路易十八曾经谈他道:“他不动,可是,我看见他在走。”甚至做了国王,他还是挟着雨伞,在街上步行;他停住同工人说话,握手,有时候碰杯。他把杜伊勒里宫叫做“堡”,不叫做“宫”。穿着国民军军官的制服,不用请,可以自由出入“堡”。在若干场合,王后玛丽·阿梅利做着针线,四周是她的儿女和命妇。他的家庭是第一个资产家庭。资产者把他看做同伴。国民军是资产者的武装形体,所以路易·菲力普早期得到国民军拥护是自然的。
浦拉笛耶(一七九二年——一八五二年)是法国的雕刻家,作品优丽而柔荏,他的客厅是当时文艺家的一个聚合之所。浦拉笛耶也是福氏家族的朋友,给他的父亲和他的妹妹雕过像。
巴士底原是军事砦堡的意思,位于圣·安东门。一三七〇年修造,防御英国侵略。自黎希留首相起,改做国家监牢。被拘禁的多是贵族、文人、教徒、较有身份者。人民把它看成帝王权威的征象,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爆发,七月十四日,黄昏五点钟,民众攻打巴士底狱,释放被拘禁的囚犯。这一天是现在法国的国庆纪念日。
“九月法律”是政治暗杀事件的恶果。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路易·菲力普依照每年惯例,检阅国民军,路经神庙马路,被一个叫做费耶斯基的科西嘉人扔了一颗炸弹,死了十八个人,中间有毛尔地耶元帅。凶手的两个同党是“人权社”的社员。三个人一同判处死刑。为了应付紧急的变乱,内阁总理布洛伊艾在九月公布三条法律。第一条把陪审官(十二人)的决定权由八人减至七人,不公开投票。第二条司法部长有权创设新法庭,承审紧急案件。最重要,也最为一般人讨论的,是关于检查报纸的第三条。一切侵害国王与政府的言行,无论出以何种方式,罚缴损失费一万到五万法郎;报纸、戏剧以及讽刺画,必须经过检查。这条法律具有两大意义,一个是借此摧毁左翼刊物,一个是明定路易·菲力普万世一系的合法性。
“lord基佐”具有讽刺基佐的意味。lord是英文,贵人的尊称。
高卢人是欧洲北部的一个民族,南下占有莱茵河、多瑙河以及法兰西全部与西班牙北部等广大区域。然而不到纪元前三世纪末梢,高卢便全被罗马征服。高卢人性强好战,并喜于战胜之后,举行盛大宴会,叙述他们的战绩。
“摄政时代”通常指的是奥尔良·菲力普的摄政时代(一七一五年——一七二三年)。路易十四薨后,路易十五才五岁,母后又已逝世,便由路易十四的侄子奥尔良公爵兼摄。他一反前王的政令,厌恶礼节,漠视宗教,仅仅爱好艺术。他不问国事,易感厌腻,然而,寻欢取乐,荒淫无所不至。在他摄政的时期,国家财政破产,民怨沸腾,种下大革命的恶因。
“他们拿不走,德意志的自由的莱茵,虽说他们要它,像贪婪的乌鸦一样叫唤。”
同时,另一个叫做施乃恳布尔吉的德国人,发表一首战争的国歌:
“到莱茵去,到德意志的莱茵去!谁愿意做河守?——放心吧,亲爱的祖国,河守是忠心的,坚定的。”
另一个叫做沙恩豪斯提的德国人,宣称:“法兰西代表不道德的原则;必须把它消灭;否则,上天就没有眼了。”直到一八四一年五月,法国诗人拉马丁读到那首挑战的《莱茵歌》,便在《两世界杂志》发表《和平的马赛曲》,虽说庄严瑰丽,却不及缪塞六月一日的《德意志的莱茵》的辛辣、轻快,更其为人称道。第一节是:
“我们拿到过,你们德意志的莱茵;也用我们的杯子盛过。两行随意歌唱的诗,就洗掉我们留在你们血里的马蹄的高傲的痕迹?”
笔战虽说不停,炮火终于没有燃起。德国大诗人海涅,同情法兰西人,曾经屡次警告法国留神德国人的仇恨。普法之战证实他的忠告。
军工学校(L'Ecole polytechnique)创建于一七九四年,由国约议会通过设立,原名为公共工程学校,一七九五年改为现名。一八〇四年,拿破仑改为纯军事学校,校长由将军担任,专门造就工炮两方面的军事人材。校址在拉丁区。
司塔尔夫人(一七六六年——一八一七年)是法国浪漫主义的另一个先驱。她是路易十六的首相瑞士人乃克尔的小姐,嫁给一位老耄的瑞典大使,晚年再醮,嫁给一位年轻的瑞士军官。拿破仑厌恶有才华的妇女,特别是气概不可一世的司塔尔夫人。他们变成不相原宥的政敌。拿破仑流放了她三次。她利用这些期间,观察异土文物,先后荐给法国。她第一个把德国介绍进来,用她的名著《德意志论》(一八一〇年)。她用意大利做她小说的背景。她把自己写做每部小说的女主人公。虽说是一个女子,她是理智的,也许正是她这种超人的理智,加上她的一副男相,替她吓回许多同情。
圣·皆尔外教堂,在市政府宏大的新建筑(旧建筑于一八七一年为巴黎公社纵火焚毁)后面。这是十五六世纪的建筑,掺有文艺复兴的风格。
圣·路易和圣·保罗原来是两座教堂,一七九六年圣·保罗教堂(在圣·保罗街)不复存在,与圣·路易教堂合为一座。位于圣·安东街梢头,更在圣·皆尔外教堂之南。
再往南去,便是巴士底广场,著名的巴士底监狱的旧址。中间立着“七月柱”,纪念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一八四〇年落成。白大理石基座,高一百五十四尺,柱是铜的,直径十三尺,分为五层;尖顶为都孟雕刻的自由神像,站在圆球上,一手持着照明的火把,一手握着折断的铁链。
福赖代芮克住在拿破仑码头,塞纳河的左岸,他是向东望,同时由北而南,自然而然,便如作者所给的次序。
弗朗德尔是欧洲西北沿大西洋一带的沼泽地域,荷兰、比利时与法国一小部分全是。古时候属于弗朗德尔伯爵,自有语言。
内院是摩尔妇女生息之所,禁止男子出入。通常富人可娶四妻,并妾若干,合居一宅,由阉人主持。
“你可曾在巴塞闹看见一个胸脯发棕的安达卢西亚美人儿?
秋天美丽的黄昏一样灰白!
那是我的情妇,我的好人儿!
阿玛艾古伊侯爵夫人!”
原来做阿麦奥妮侯爵夫人,缪塞和雨果取闹,故意改做阿玛艾古伊。比较难听的声音。
亚力山大·仲马(一八〇三年——一八七〇年)是法国的小说家兼戏剧家。他的历史小说如《三个火枪手》等,以想象丰颖,紧张见称。他的戏剧犹如他的小说,缺乏历史的正确,心理的观察。他制作大量通俗的戏剧,第一个建立法国的浪漫主义戏剧,用他的《亨利三世和他的宫廷》,一八二九年二月十一日上演。
都麦尔桑(一七八〇年——一八四九年)是当时一位著名的小歌剧作者。从一七九八年起,他写了二百三十八种剧本,但是,传到今日的,仅仅只有一出《走江湖的》。他同时是一位著名的货币学者。
圣·克路在巴黎西郊塞纳河的左岸,是一个著名的游息的地方。沿着山坡是一片葱郁的公园。
布洛涅和勒伊在塞纳河的右岸,紧贴巴黎。勒伊更在布洛涅之北。赛物尔在圣·克路正南,不远便是闻名世界的瓷器厂。赛物尔和墨东全在塞纳河的左岸,而墨东更在赛物尔之南。每逢风和日暖,这些近郊的树林,便成了仕女如云的所在。
阿尔及利亚的战争是艰苦的,花钱多,费时长,而且毫无把握。兵士厌倦和漂泊无定的游牧民族作战。每年耗费四千万法郎。每年谈到预算,特别是国债的时候,就有议员指斥糜费,不如放弃殖民地的征略。其中反对最烈的是一位叫做戴铙拜的议员,一八三七年,把他的意见聚集在《阿尔及利亚问题》。四千万法郎不如用在修筑国内的铁路。一八三四年四月,议院讨论战费,迟迟不决,临到讨论殖民费四十万法郎,议院减到十五万法郎。政府设了一个北非占领区长官,试验政治经济的效能。
朗斗是一种四轮马车,前后车篷可以活动。
六
破了产,遭了劫,毁了前程!
他待在凳上,仿佛受了震动,头脑错乱了。他诅咒命运,他想同谁打一架;仿佛要加强他的绝望,他觉得身上压着一种欺凌、耻辱;——因为福赖代芮克自以为他父亲的财产会有一天高到一万五千法郎的年息,他曾以一种间接的方式透给阿尔鲁知道。从今人家要把他看成一个吹牛的、一个坏蛋、一个无名无姓的流氓,硬把自己介绍给他们,希望有什么所得!而且她,阿尔鲁夫人,如今怎么样和她再见面呢?
再说,这完全不可能,只有三千法郎的年息!他决不能够永远住在四层楼,用人只有司阍的,拜客戴着梢头发蓝的破黑手套,一顶油污的毡帽,穿了一年的旧礼服。不,不!决不!然而,没有她,生存就没有法子忍受。许多人没有财产也活着,例如戴楼芮耶;——他觉得自己那样重视一些琐碎东西,未免怯懦。忧患也许百倍加高他的才能。想到那些在鸽子窝工作的大人物,他兴奋了。像阿尔鲁夫人那样的灵魂,看见这种景象,一定会受感动,心软下来的。所以临了一看,这场灾殃倒是一种幸福;好像曝露宝藏的地震,这给自己露出他本性的隐秘的富饶。不过,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完成它的价值:巴黎!因为,就他看来,艺术、科学和爱情(白勒南也许要说:上帝的三种面相)完全依赖京城。
晚晌他告诉母亲,他要回巴黎去。毛漏太太想不到,生了气。这是一种疯狂,一种可笑的行径。顶好还是听她的话,就是说,在她身边的事务所做事。福赖代芮克耸耸肩:“笑话!”觉得这个提议侮辱他。
于是这位好心好意的太太另用一种方法。柔柔的声音,零碎的呜咽,她开始向他说起她的寂寞、她的老年、她的牺牲。如今她更不幸了,他扔下她不管了。随后,暗示她就要死:
——忍一忍吧,我的上帝!待不久你就自由了!
这些伤心话一天重复二十遍,足足重复了三个月;同时,家庭种种的讲究腐化了他;他喜欢有一张比较柔软的床,没有裂痕的饭巾;临后,疲倦了,麻痹了,终于被温柔的、可怕的力量战胜了,福赖代芮克由人带到律师浦哈路朗那边。
他在这里显不出他有才学。直到如今,大家把他看做一个才华英俊的年轻人,一定是全县的光彩。现在大家觉得上当了。
起初他向自己讲:“应当通知阿尔鲁夫人一声,”足足一星期,他思索一些热烈的信,短简,出以壮丽的碑体。他没有写,害怕说破他的境遇。随后他想,倒不如给她的丈夫写。阿尔鲁接识生活,或许能够了解他。最后,经过十五天的迟疑:
“算了吧!我不应当再见他们了;让他们忘掉我吧!至少,在她回忆之中,我还没有没落!她也许相信我死了,哀悼我……说不定。”
过度的决心破费不了他什么,所以他发誓再也不回巴黎去,甚至决不探听阿尔鲁夫人的消息。
然而,他甚至惋惜到煤气灯的味道、公共马车的喧哗。他缅想她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切词句、她声音的轻重、她眼睛的亮光,——把自己看做一个死人,他什么事也不做,一点也不做了。
他起床非常晚,从窗户望着来往的货车人马。前六个月特别可憎。
不过有些日子他也自相恼怒。于是,他走了出去。他走到牧场,冬天有一半被泛滥的塞纳河淹没了。成行的白杨把牧场分开。或远或近,凸起一座小桥。他一直漫步到黄昏,脚底下滚着黄叶子,吸着雾,跳着沟渠;他的动脉越跳越厉害,跳到他禁不住直想狂暴的动作;他想在美洲做猎户,侍候一位近东的省长,上船当一名水手;他给戴楼芮耶写些长信,吐出他的忧郁。
后者拼了命往上挣扎。朋友的懦怯的行径和他永远的申诉,他觉得无聊。不久,他们的通信差不多停止了。福赖代芮克把他的木器全给了续住他房子的戴楼芮耶。母亲有时候提起这些木器;终于有一天,他说他送给他了,她正在责备他,他接到了一封信。
她道:
——怎么了?你哆嗦起来了?
福赖代芮克回道:
——我没有什么!
戴楼芮耶告诉他,他邀了赛耐喀;半月以来,他们在一起住着。那么,如今,赛耐喀躺在那些来自阿尔鲁的东西中间!他会卖掉它们,加以评骘,取笑。福赖代芮克觉得自己受了伤,一直伤到灵魂的深处。他走进他的屋子。他直想寻死。
母亲呼唤他,和他商议花园一桩栽种的事。
这座花园,英吉利公园的式样[136],中间用一排棍子隔开,一半属罗克老爹,他另外在河边还有一座菜园。这两家邻居,绝了交,设法不在同一钟点在花园露面。不过,自从福赖代芮克回来,老头子在这里散步的次数越发多了,对毛漏太太的儿子并不吝惜礼貌。他觉得他不该住在一个小镇市。有一天,他讲党布罗斯先生打听他的消息。又有一次,他扯到香槟的风俗,说母亲是贵族,儿子就可以算贵族。
——在那时候,你原可以做一位贵族,因为你母亲叫德·福网。不管人怎么说,你瞧!有名有姓总比无名无姓强![137]
一副狡黠的神情看着他,他接着道:
——其实临了,全看司法部长一句话。
这种觊觎贵族的念头,和他的身体奇怪地不衬。因为人小,他的栗色大外衣扯长了他的上身。摘掉便帽,可以瞥见一个差不多女性的面孔,和一个极其尖突的鼻子;他黄色的头发活像一根假辫子;他靠近墙,低低向人行礼。
直到五十岁,他满意加德林的服侍,一个和他一样年纪的洛林[138]女人,长了满满一脸的小麻子。可是,临到一八三四年,他从巴黎带回来一个金黄色头发的羊脸“皇后姿态”的漂亮女人。不久,人就见她戴着大耳环,摇来摆去的,后来生了一个女孩子,起了一串儿名字,艾利萨白提·奥兰普·路易丝·罗克,才把事揭穿了。
加德林怀了妒忌的心思,自以为要憎恨这女孩子。正相反,她爱她。她待她又小心,又注意,又柔和,存心夺掉她的母亲,叫人觉得她可恶。事情容易得很,因为艾莱脑尔女士完全不管小孩子,一味喜欢在商店谈天。结婚的第二天,她去拜访了一下县衙门,不再和女用人们亲近,学上流人,以为应当对她的小孩子严厉。她陪着她上课;先生,县里一个老职员不知道怎么应付。女学生不听话,挨了巴掌,就靠着加德林的膝头哭;加德林认定她有道理。于是,两个女人吵闹起来;罗克先生镇压住她们。他结婚为了爱护女儿,不愿意有人折磨她。
她时常穿着一件撕破了的白袍子,一条加花边的裤子;逢到大节气,她出门穿得犹如一个公主,为了羞辱一下那些资产人家,因为他们以为她是私生,不许他们的孩子和她来往。
她一个人在花园过活,打打秋千,追追蝴蝶,随即忽然停住,端详花潜虫在玫瑰丛上搧扑。不用说,正是这些习惯,给了她脸上一种胆大、玄想的表情。而且,她的身材和玛尔特一样,像极了,不由福赖代芮克第二面就向她道:
——你肯让我亲亲你吗,小姐?
小女孩子抬起头,答道:
——我自然肯!
可是棍子篱笆隔开他们。福赖代芮克道:
——得上来才成。
——不用,举起我来好了!
他把身子横过篱笆,提起她的胳膊梢,吻着她的两颊;随后,用同样的方法,他把她放回她那边。以后这样来了好些回。
和一个四岁孩子一样不矜持,只要一听见朋友来,她就跑去迎他,或者藏在一棵树后,学犬吠吓唬他。
有一天毛漏太太出去了,他把她带到他的屋子。她打开所有香水瓶,拼命往她的头发上洒;随后,一点不在意,她全身平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她道:
——我想我是你的太太。
第二天,他瞥见她满脸的眼泪。她说“她为她的罪孽在哭哪”,他追问是什么罪孽,她低下眼睛答道:
——别再多问我了!
原来是第一次的圣体瞻礼近了;人家早晨领她忏悔去了。
圣体瞻礼一点没有让她格外驯良。她有时候真会生气个没完;家人得请福赖代芮克先生平她的气。
他时常带了她一道散步。他一边走一边梦想着,她沿着麦田采野罂粟,看见他比平时更加忧郁了,她就用好听的话竭力来安慰他。他的心,没有爱情,便投向这小孩子的友谊;他给她画些好玩的老头子,说说故事,讲讲书。
他说讲的书是《浪漫年鉴》,一本诗文集子,当时很有名。随后,忘记她的年龄,惑于她的理解力,他接连不断地给她读《阿达拉》、《散马》、《秋叶集》。可是,有一夜(当天黄昏,她听他读《麦克佩斯》,勒·杜尔勒尔朴实的翻译)[139],她叫唤醒来:“血!血!”她的牙齿响着,她哆嗦着,眼睛受了惊,盯着她的右手,同时她摸着它道:“老是一滴血!”最后医生来了,吩咐她回避情感的激动。
资产人家把这看做一个伤风败俗的预兆。人家说“毛漏家的孩子”打算以后把她弄成一个女戏子。
不久又出了一桩事,就是叔父巴尔代勒米来了。毛漏太太把她的卧室让给他,甚至宽厚到斋日也给他肉吃。
老头子并不怎么可爱。他永久在比较勒·阿弗尔和劳让,后者不是气闷了,就是面包坏了,街铺得不好了,吃的东西差了,居民懒惰了。“你们这儿买卖多不成!”他责备亡兄浪费,他呐,他聚了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息!最后,住到一星期末尾,他走了,临上车凳的时候,透出话来并不叫人放心:
——知道你们情形好,我总宽心了。
回到客厅,毛漏太太道:
——你什么也不会有的!
他来只是由于她的恳请;一星期来,她设法请求他说出他的真意,也许太明显了。她坐在沙发椅,低下头,闭紧嘴唇。后悔自己多此一举。福赖代芮克在对面望着她;两个人全不言语,犹如五年前,从孟特漏回来。情境的符合,自动来到他的思想,让他记起阿尔鲁夫人。
就在这时候,窗户底下有鞭子在响,同时有人喊他。
这是罗克老爹,独自坐着一辆敞车。他要到佛尔泰勒的党布罗斯先生家里过一天,特意来邀福赖代芮克领他一同去。
——跟我去,你用不着邀请;别怕!
福赖代芮克真想接受他的提议。不过怎么解释他在劳让的久居?他缺一套适宜的夏衣;最后母亲难保不说什么。他拒绝了。
从这时候起,他的邻居不大和善了。路易丝长大了;艾莱脑尔女士的病严重了;毛漏太太唯恐和那样人来往妨害儿子的事业,看见关系断绝了,十分高兴。
她思索给他买下法院的文案;福赖代芮克并不过分摈拒这个意思。如今,他陪她做弥撒,晚晌他加入她斗牌的场合,他习惯于外省的生活,沉了进去;——甚至于他的爱情也仿佛具有一种悲恸的缓和,一种安息的情趣。由于他把痛苦泻入他的翰札,把它掺进他的诵读,一同在乡间散步,在各处散开,他差不多汲干了它,汲到后来,阿尔鲁夫人对于他简直像一个死人,奇怪的是不知道她的坟在什么地方,这种情感变得多么平静而安适。
有一天,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将近九点钟,厨娘拿一封信走到他的屋子。封皮的住址,大写字体,是一个不识者的手笔;福赖代芮克没有睡醒,并不急于拆看。他最后读道:
“勒·阿弗尔调解厅,第三区。
“先生,
“令叔毛漏先生故去,ab intestat……”[140]
他要承继遗产了!
好像一片大火在墙后烧了起来,他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穿着衬衫:他用手摸摸他的脸,不相信他的眼睛,以为他还在做梦,为了坚定他在现实之中的心情,他把窗户打得开开的。
雪在下着;房顶是白的;——他甚至认出院里一个小硷水桶,昨天晚晌绊了他一下。
他一连重新读了三次信;没有更真实的了!叔父全部的财产!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息!——想到重晤阿尔鲁夫人,一种疯狂的喜悦撼动他。他以一种幻觉的清切,瞥见自己在她旁边,在她家里,用丝纸包了些礼物送给她,同时门口停着他的“提勒玻里”[141],不,简直是一辆“顾白”!一辆黑“顾白”,一个穿棕色制服的听差;他听见他的马在趵地,马勒的响声和他们亲吻的呢喃混在一起。每天如此,永久如此。他在他的屋子,在他的家里接待他们,饭厅用红皮铺,内室用黄缎铺,到处都是睡椅!多少样古玩搁架!中国瓶子!地毡!这些意象纷纷而来,他觉得他的头也在旋转。于是,他想起母亲;他走下楼,手里一直拿着那封信。
毛漏太太用力收敛她的情绪,晕了过去。福赖代芮克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她的前额。
——好母亲,你如今可以买回你的马车了;笑吧,不用哭了,快活吧!
十分钟以后,这消息一直传到关厢。于是,白鲁洼老爹、刚布兰先生、尚毕永先生,所有朋友全赶来了。福赖代芮克溜出一分钟,给戴楼芮耶写信。别人又来拜访。下午就在贺喜之中过去了。大家因而忘记罗克老婆,虽说她的出身“微贱”。
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了,毛漏太太告诉儿子,劝他在特鲁瓦立业做律师。在本乡比在外乡有名气多了,他比较容易在这里寻到有利的主顾。
福赖代芮克喊道:
——啊!太难了!
他的幸福刚刚到手,就有人要从他的手里抢走。他表示他居住巴黎的正式的决心。
——在那儿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毛漏太太不明白他的作法,问他愿意做什么。
福赖代芮克回道:
——部长!
他说他一点不是说笑,他打算投身外交界,他的学业和他的本能都要他往这条路走。有党布罗斯先生保护,他也许先进国务院。
——你认识他吗?
——可不是!罗克先生介绍的!
毛漏太太道:
——真怪气。
他唤醒她往常的野心。她随他做去,不再谈起别的事了。
要是听自己任性的话,福赖代芮克马上就要动身的。第二天,驿车的座位全卖掉了;他只好熬到第二天下午七点那一趟。
他们坐下来用晚饭的时候,听见教堂长长敲了三下钟;听差进来说,艾莱脑尔女士方才去世了。
其实,她的去世对谁也不是什么不幸,甚至于对她的女儿也不是。小女孩子以后也许觉得更好。
因为两家是比邻,他们听见忙乱出入的脚步,说话的嘈杂;想起尸首就在他们旁边,他们的分别不由加上了悲惨的景象。毛漏太太揩了两三回眼泪。福赖代芮克的心是沉沉的。
用完饭,加德林在两道门中间把他拦住。小姐一定要见他。她在花园等他。他走出去,跨过篱笆,身子一边撞着些树,一边走向罗克先生的房屋。二楼一个窗户有灯发亮;随后黑地露出一个影子,低声道:
——是我。
他觉得她比平时高多了,不用说,由于她的黑袍子。不知道用什么话和她接近,他仅仅握起她的手,叹息道:
——啊!我可怜的路易丝!
她不回答。她含着深意看他,看了他半晌。福赖代芮克唯恐错过马车;他相信听见远远有辚辚的声音,结束道:
——加德林告诉我你有些事……
——是的,是真的!我想告诉您……
这个“您”字给了他一惊;然而,看见她还不作声:
——嗯,好,什么?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是真的你要走吗?
——是的,马上就走。
她重复道:
——啊!马上?一定?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吗?
呜咽堵住她。
——再会!再会!跟我吻吻!
她带着热情把他搂在她的怀里。
《阿达拉》是夏多布里昂的著名小说,一八〇一年四月三日问世,轰动一时。故事是美洲两个野蛮的年轻男女的恋爱,因为宗教不同,终于一死一生。文字富丽,情景宛然,为浪漫主义的开山杰作。
《散马》是维尼的历史小说,一八二六年问世,叙述路易十三时代。散马是路易十三的宠臣,因为反对首相黎希留,勾结西班牙,死在断头台上。
《秋叶集》是雨果的抒情诗集,一八三一年问世。
《麦克佩斯》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勒·杜尔勒尔(一七三六年——一七八八年)第一个把莎士比亚全集译出问世,共二十册,从一七七六年出到一七八二年。他的翻译得到盛大的胜利。他的序文贬损法国戏剧,引起伏尔泰和他一场笔战。《麦克佩斯》一七八四年另有都西斯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