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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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们坐在帐篷边聊天,谈论着眼前不断坠落的流星。在马哈茂德师傅看来,每颗星星都代表一个生命。我们不妨想想,真主创造出布满星辰的夏夜,那是有多少个人,多少个生命啊。因此,有时一颗星星划落,马哈茂德便忧心忡忡,做起祷告,仿佛他真的亲眼见到有人死去。见我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很恼火,立刻讲个新的故事。为了不让他生气,是否就要相信他讲的一切?多年后,当确定马哈茂德师傅讲的那些故事不可逃避地决定着我的命运时,我开始饱览群书探究这些故事的根源。

师傅的故事很大一部分来自《古兰经》。譬如其中一个:恶魔诱导人们作画,劝告他们看着那些画以唤起对逝者的回忆,最终使他们偏离正途拜倒在恶魔脚下。不过,马哈茂德师傅讲述这些被到处篡改的故事就好像从托钵僧那里或是咖啡馆里听来的,甚至如自己亲身经历般,忽而又过渡到无比现实的回忆。

有一次,他讲自己如何进入一口拜占庭时期的五百年老井。马哈茂德师傅把两页报纸如鸽子翅膀般展开,点燃两边、扔到井下,就为展示被大家视为充满妖魔鬼怪的、被诅咒的不祥之井里其实只有积累的毒气。熊熊燃烧的报纸缓缓下落,在没有空气的井底熄灭。我纠正说,不是空气,是氧气。师傅并未在意我孩子气的自命不凡;相反,他却讲起上面趴着蜥蜴、蝎子,半砖半石的拜占庭井壁正是按照奥斯曼井的风格垒砌并使用了呼罗珊[5]砂浆。共和国和阿塔图尔克时期之前伊斯坦布尔的老挖井师傅都是亚美尼亚人。

他怀念起事业繁盛的上世纪70年代,在位于萨勒耶尔、布于克戴莱和塔拉布亚山坡上的一夜屋居民区挖了不知多少井,培养出许许多多的徒弟,甚至还有同时挖两三口井的时候。那个年代,大家都从安纳托利亚[6]来到伊斯坦布尔,在海峡上面的山顶建起不通水、不通电、一无所有的一夜屋。三四个邻居一起凑钱找马哈茂德师傅挖井。那时,马哈茂德师傅有一辆绘着鲜花水果的时髦马车。他就像个监督投资的大老板,有时一天检查三个不同社区的三口井,在每一处都会下井劳作,直到可以委托给徒弟,才又赶到另一处。

“倘若无法信任徒弟,你就没法当挖井人,”他说,“师傅要确定在上面的徒弟能够准确、及时并专注地做每件事,好忘掉他,全心投入自己的工作。信任徒弟要像信任自己的儿子,这样的挖井人才能站得住脚。猜猜看,我师傅是谁?”

“谁?”我问,尽管知道答案。

马哈茂德师傅知道我晓得谜底,因为他已经讲了很多遍,即便如此还是说:“是我父亲。”他用老师的口吻说道:“如果你希望成为好徒弟,就该像我儿子一样。”

马哈茂德师傅认为,师徒关系很像父子关系。每个师傅都承担着如父亲般爱护和教导徒弟的责任,因为今后他的事业会传给徒弟。反过来,徒弟的任务则是学习师傅的本领,听命于他。如果师徒之间感情淡漠或发生矛盾,这就像父子之间出现裂痕,两个人就都完了,事业也会半途而废。师傅很欣慰,因为我是个出身良好的乖孩子,无礼和违抗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马哈茂德师傅出生在锡瓦斯省的苏谢赫里县,十岁那年跟随父母来到伊斯坦布尔,童年是在布于克戴莱后面自家盖的一夜屋中度过的。他乐于说自己家境贫寒。他父亲在布于克戴莱最后一片海滨宅邸做园丁,挖井则是晚些年给一个师傅帮忙时学会的,看到这活来钱,便卖了牲畜,把儿子马哈茂德带在身边当徒弟。马哈茂德师傅师从父亲直到高中毕业。20世纪70年代,挖井行业在果菜园和一夜屋风生水起,服完兵役的马哈茂德师傅为自己添置了一辆马车,并在父亲死后子承父业。二十年间,他挖了一百五十多口井。他和我父亲一般大,四十三岁,却一直单身。

他是否知道因为我父亲的抛弃,我和母亲才生活拮据?每次马哈茂德师傅提起与穷困斗争的童年,我都会这样问自己。有时我甚至敏感地认为他在挖苦我,因为作为药店的“小少爷”的我沦落到做挖井徒弟——也就是说,因为我是个有教养的孩子。

挖井开始一周后的一个晚上,马哈茂德师傅给我讲先知优素福和他兄弟们的故事。他们的父亲叶尔孤白在几个儿子当中最疼爱优素福,妒火中烧的几个兄弟连哄带骗把他丢到一口漆黑的井里。我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切。而脑海里记忆最深的是马哈茂德师傅看着我的脸说:“没错,优素福是漂亮又很聪明。但一个父亲对待儿子不应厚此薄彼。一个父亲应该一碗水端平,”他补充道,“不公平的父亲会让自己的孩子失明。”

为什么说失明呢?这话从何说起?难道是为了强调优素福在井底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里?多少年来我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这个故事为什么会令我不安,我又为什么生师傅的气?

9

翌日,马哈茂德师傅遇到了出乎意料坚硬的岩石,我们头一次感到沮丧。师傅谨小慎微,生怕一不留神镐头碰到石头上,速度也就大大放缓。

有时,阿里趁着在上面等待桶被填满的工夫,倒在旁边的草地上休息。而我的眼睛却不曾从在下面卖力的师傅身上离开。酷暑难当,太阳炙烤着我的脖颈。

中午,土地主哈伊利先生来了,对井里出现岩石很不高兴。骄阳下,他看着井底,抽了根烟,又返回伊斯坦布尔。我们切了他留下的西瓜,又把白奶酪和依然热乎乎的面包当作午饭分着吃了。

那天挖得不多,马哈茂德师傅也没有在傍晚时分浇灌混凝土。他固执地干到太阳下山,疲惫、烦躁。阿里走后,我给他盛饭时,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哈伊利先生的那句“要是在我一开始指的那地方挖的话……”,隐含对马哈茂德师傅的本领和洞察力的质疑。我想,正因如此师傅才会大为恼火。

“我们不去镇上了。”马哈茂德师傅吃完饭说。

天色已晚,他累了一天,这没什么不对。我却烦躁起来。一个星期以来,每晚走到车站广场,边想红发女人边溜达,带着没准她就在里面的想法看看那栋楼的窗户,早已成为我难以割舍的需求。

“你去吧。”马哈茂德师傅说,“给我买包马尔泰派[7]。不怕黑吧?”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晶莹天空。我看着星星,向恩格然小镇的灯光快速走去。到达坟地前,两颗星星同时划过,我内心一阵激动,仿佛要与红发女人相会似的。

然而,我来到车站广场,看到楼上的灯并没有亮。我去戴眼镜的烟草商那里给师傅买了香烟。不远处的“太阳”露天电影院传来追逐场面的声音。我透过墙缝向院子里张望,试图在坐着的人群中找到红发女人和她的家人,但他们并不在那里。

镇子外通向驻地的路口支起一顶帐篷,周围挂着戏剧海报,上面写着:

警世传说剧场

小时候,厄赫拉姆尔宫后面的空地每到夏天便搭建起的游乐园边上,有一年也支了这么一个剧场帐篷,不过没坚持多久就关闭了。眼前的这个剧场大概也是如此。我在街上又消磨了会儿时间。直到电影散场,最后一个电视节目播完,大街上空无一人,广场对面房间的窗户仍旧漆黑一片。

我带着罪恶感跑了回去。爬向通往坟地的山坡时,心如擂鼓。我感觉到柏树上有只猫头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或许红发女人和她的家人已经离开恩格然。又或许他们还在镇上,是我自乱阵脚,害怕马哈茂德师傅责备才早早回来了而已。我干吗这么忌惮他?

“你干吗去了?我很好奇。”马哈茂德师傅说。

小憩之后,他心情好转,抓过我手里的烟盒,立刻点上一支。“镇上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来了一个帐篷剧场。”

“那些下流的东西,我们来的时候就在了,”马哈茂德师傅说,“他们为士兵跳肚皮舞,搔首弄姿。那些剧场和妓院没什么两样。别说他们了!既然你去了镇上,见到了人,今天晚上就由你来讲故事吧,小少爷!”

师傅的提议让我始料未及。他为什么还叫我“小少爷”?我开始搜索一个能令他不安的故事。如果说马哈茂德师傅是有意用他的故事来教育我,那我也要用我的故事来困扰他。我脑子里也有关于失明的戏剧之类的东西。于是我开始给他讲希腊国王俄狄浦斯的故事。我没有读过原本的故事,只是去年夏天,在德尼兹书店读了故事的梗概,难以忘怀。

在一本名为《你的梦,你的人生》的选集里读到的东西,犹如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在我脑海一隅等待了一年之久。此刻,我并不是以一种因为读过梗概而道听途说的口吻,而是带着经历过的一种回忆的力量来讲这个故事:

俄狄浦斯,是希腊忒拜国王拉伊俄斯之子,王位继承人。作为重要人物,俄狄浦斯还在娘胎时,其命运就被占卜,结果却得到令人痛心的预言。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像马哈茂德师傅一样看着电视屏幕上模糊的影子。

根据可怕的预言,王子俄狄浦斯未来将弑父娶母,登上王位。出于对预言的恐惧,俄狄浦斯刚一出生,父亲拉伊俄斯就命人把他丢弃到荒野任其自灭。邻国的一位侍女发现并拯救了树丛间的婴儿。难掩贵族气质的俄狄浦斯在这个国家仍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然而一天天长大的俄狄浦斯对这个国家却有种陌生感。好奇的他找到占卜师预测自己的未来,却得到同样的答案:俄狄浦斯命里注定要弑父娶母。一心摆脱可怕命运的俄狄浦斯,立刻逃离了自己的国家。

无意间,俄狄浦斯来到自己真正的故乡忒拜,过桥时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一位老人争执起来。此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国王拉伊俄斯。(在讲述父子互不相识,大打出手的场景时,我极尽延展之能事,就像讲述许多土耳其电影里的类似情节。)

两人展开一场混战,最终俄狄浦斯更胜一筹,犀利地一剑刺死了他的父亲。“当然,他不知道杀死的是自己的父亲。”我看着马哈茂德师傅说。

师傅眉头紧蹙,不像在听故事,倒像是得了个坏消息般难过。

谁也没有目睹俄狄浦斯杀死自己的父亲,因此在忒拜没人指责他。(听这种故事时我都会想,犯下弑父这样的滔天罪行却未被抓是怎么一回事。)不仅如此,长着女人头面、狮子躯干、巨大翅膀的怪兽祸害于此,当俄狄浦斯破解了它那无人能解的谜题后,人们把他视为英雄,并拥他为新的忒拜国王。这样一来,俄狄浦斯娶了皇后,也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她并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喃喃自语般草草带过,仿佛不想被别人听去似的。“俄狄浦斯娶了他的母亲。”我重复了一遍。为了不让马哈茂德师傅认为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是我的杜撰,便补充道:“他们有四个孩子。其实这个故事我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我看着师傅红色的烟头继续说:“多年之后的一天,俄狄浦斯与妻儿们幸福生活的这座城市闹了瘟疫。民众深受其害,惶恐度日,便派一个使者,询问神谕。神说:‘若想摆脱瘟疫,须找出杀害老国王的凶手并驱赶之。那时,瘟疫便会终结。’”

俄狄浦斯即刻命人追拿真凶。他并不知道,在桥上争执间杀死的那个老者就是自己的生父,老忒拜国王。因此,追查中俄狄浦斯身先士卒。随着调查一步步深入,他逐渐意识到害死父亲的正是他自己。更糟糕的是,他发现妻子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夜里马哈茂德师傅给我讲宗教故事时,每到最该引以为戒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师傅的神态让我感受到一种震慑,似乎在说“看,这就是你的结局”。而我正模仿他,对于我该戒惧什么却不得而知。因此,我带着对俄狄浦斯的惋惜之情,近乎柔和地讲完故事的结局:

“当俄狄浦斯得知自己与母亲同床共枕,便亲手弄瞎自己,”我说,“之后,他离开那座城市去了另一个世界。”

“也就是说,真主的预言应验了。”马哈茂德师傅说,“谁都无法逃脱命运。”

马哈茂德师傅一语道破命运的玄机,使我心头一震。我想忘掉命运之说。

“是的,俄狄浦斯惩罚了自己,瘟疫结束,整个城市得救了。”

“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

“不知道。”我说,内心有一种罪恶感。

“小少爷,我不喜欢你的故事,”马哈茂德师傅说,“你看的是什么书?”

“一本关于梦的书。”

我明白,马哈茂德师傅再也不会对我说,“你来讲个故事吧”。

10

我和马哈茂德师傅晚上在镇子的活动是有顺序的:先去戴眼镜的烟草商或是总开着电视的杂货铺那里给师傅买烟,然后光顾还在营业的五金店或是木匠铺。和萨姆松[8]木匠混熟的马哈茂德师傅,有时会坐在他家门口的椅子上抽一支。这时,我会趁师傅不注意,走到车站广场看一眼红发女人家的窗户再溜回来。有时,木匠铺打烊了,师傅会说:“走,我请你到那里喝杯茶。”正对广场的街上坐落着鲁米利亚咖啡馆,我们在两扇门前的一张空桌子旁坐下。从这里能看到广场,但看不到红发女人住的那栋楼。偶尔我会借故离开,一直走到能看见那栋楼的窗户,看到灯没亮再折回去。

坐在鲁米利亚咖啡馆门口的桌旁喝茶的半小时里,马哈茂德师傅必定会对当天挖到的地方和我们的工作简单评论一番。“岩石很硬,不过别担心,我会摆平的。”第一个晚上他这样说。“徒弟要学会信任师傅!”第二个晚上,看到我焦躁的样子他如是说。“要是有政变之前用的那种炸药,我们的活就容易得多,”这是第三个晚上,“军队不允许。”

还有一晚,他像个和蔼的父亲带我去了太阳电影院,跟孩子们一起从墙角的裂缝看电影。等我们返回帐篷,他说:“一周后我就能找到水,明天你给你母亲打个电话,让她别担心。”

然而岩石并没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