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马哈茂德师傅会突然在最出人意料的时间、地点讲很多关于找到水的故事。比如五年前的一次,在萨勒耶尔靠近黑海的一处山坡上,找他挖井的锡瓦斯雇主看到井里连续几天挖出的不是水而是成桶的沙土,就失去了信心,想停止挖掘。但马哈茂德师傅告诉他,不要被沙子误导,地下的土层就像人身体里的脉络一样时而错乱。很快他就找到了水。
马哈茂德师傅非常乐于讲述他在伊斯坦布尔被叫去维护古清真寺的故事。有一次,他自豪地说:“伊斯坦布尔没有一座古清真寺是没有井的。”他喜欢以介绍知识的方式作为叙述回忆的开场白,像是叶海亚·阿凡提清真寺的井位于入口,或是马哈茂德帕夏[11]清真寺的井在山坡后的院子里,深三十五米。进入古井前,马哈茂德师傅会先在桶里摆根蜡烛,点燃后放到井下。倘若蜡烛在井底继续燃烧,他就知道下面没有毒气,然后再踏足这个神圣的地方。
马哈茂德师傅还热衷于细数百余年来伊斯坦布尔人丢弃或藏入井中之物。在这些古井中,他找到过宝剑,勺子,瓶子,汽水瓶盖,灯,炸弹,步枪,手枪,玩偶,头盖骨,梳子,马蹄铁以及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东西。他还找到过银币。或许其中一些是为了藏匿于干涸晦暗的井里而被丢下,一忘就是若干年,甚至上百年。这很奇怪不是吗?人们把视若珍宝的心爱之物放置井中,后来竟忘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13
七月的暑热令人窒息。一天中午,土地主哈伊利先生乘卡车而来,看到希望渺茫,宣布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寒心的决定:倘若三天内不出结果,就放弃从这里找水的念头,停止挖掘。如果马哈茂德师傅仍然坚持,可以接着干。不过,三天后依然没有找到水的话,哈伊利先生既不会给马哈茂德先生,也不会给阿里付日薪了。倘若马哈茂德师傅在不领日薪继续挖的情况下最终找到水,哈伊利先生当然会给他奖赏,并告诉所有人,建厂的荣耀是属于师傅的。但是他不再支持像马哈茂德师傅这样技艺高超而且勤奋、正直的挖井人在一个错误的地点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才能。
“您是对的。我们用不了三天,两天就会找到水,”马哈茂德师傅冷静地说,“不用担心,老板。”
哈伊利先生的卡车在嗡嗡蝉鸣中远去,许久我们没再说话。之后,我们听到了伊斯坦布尔方向的客车咔嗒咔嗒的响动——那是12:30,每天火车通过的时间。我躺在核桃树下,却无法入睡,即使想着红发女人和剧场也无法给我安慰。
离核桃树五百米,老板的地界之外,有“二战”时期遗留下来的水泥炮台。一次,和我一起观看炮台的马哈茂德师傅认为,那是为用机枪抵御坦克和步兵进攻而建。我带着孩子般的好奇企图进入被带刺的野草和黑莓树丛封锁的大门,但我失败了,便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三天内井里不出水的话,最终就拿不到赏金。不过算了算,几天下来我在这里攒的钱够用了。三天后找不到水的话,放弃老板的赏钱回家,是最好的结果。
那晚,微风轻拂着恩格然,我们坐在鲁米利亚咖啡馆。马哈茂德师傅问:“我们挖了有几天了?”他总喜欢三天两头问我这个他心知肚明的问题。
“二十四天。”我认真地说。
“算上今天了吗?”
“是的,今天我们已经干完活了。今天也算上了。”
“我们砌的墙总共有十三四米。”马哈茂德师傅说着,突然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仿佛那个让他失望的人是我。
一起摇辘轳时,他已然更频繁地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每当那时,我既对他有一种负罪感,又想背叛逃离,并对逃离的想法感到恐惧。
猛然间,我心跳加速,一动不动,呆若木鸡:红发女人和她的家人正从广场穿过。
若跟过去,马哈茂德师傅就会明白我是迷上了她。我的神智还无从抉择,双腿已经付诸行动。我没给马哈茂德师傅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桌旁。在他们还未逃离视线之前,我先径直走到广场对角,让马哈茂德师傅以为我要去邮局给母亲打电话。
红发女人比我记忆中更加高挑。为什么要跟踪他们?我甚至不认识他们。然而跟在他们身后让我感觉良好。我想让红发女人再次带着“我认识你”的怜爱目光看向我。仿佛那女人怜爱和嘲笑的眼神,她的爱,会让我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我一面这样感觉,另一面又在思索,我内心的全部感受不过是一个个空洞的幻想。
那时我会想:“我,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最像我。”这个想法是我的新发现。当没有人关注你时,内心潜藏的另一个人就会冒出来随心所欲。倘若你有父亲,并且他能够看到你,那你内心的那个人就会潜伏。
红发女人身边有个男人,我以为是她的父亲。他们在前,她母亲和弟弟在后。我靠近他们以便能够听到谈话的内容,却什么都没有听清。
来到太阳电影院,他们在所有人路过时都会从墙缝蹭看电影的地方停下。五六步开外另一个离银幕更近的小缝隙处没有人,我站在那里,就在他们和银幕之间,但我几乎没注意到银幕上演了些什么。我的目光全在他们身上。
这个距离让我明白红发女人的脸并没有记忆中的漂亮。也许是银幕的蓝光打在她皮肤上的缘故。不过,她浑圆、美丽的嘴唇和她的眼神里有着同样怜爱、开玩笑的可爱表情。正是靠了这眼神的魔力,我得以在三周多的挖井学徒生活中支撑下来。
她边看边笑,是因为银幕上的东西逗趣、好玩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猛然回身,明白红发女人不是对着银幕,而是看着我笑。她仍旧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浑身冒汗,想走近和她说话。她应该至少比我大十岁。
“好了,我们已经晚了,走吧。”我认为是她父亲的男人说。
我记不清那一刻做了什么,不过似乎我离开自己的位置,站在了他们面前。
“怎么回事,你在跟踪我们?”红发女人的弟弟说。
“图尔加伊,这是谁?”他们的母亲问。
“你在干吗?”红发女人的弟弟图尔加伊问道。
“这人是当兵的?”他们的父亲说。
“不是兵,是小少爷……”他们的母亲说。
我看到红发女人听到她母亲的话笑了,脸上仍旧是迷人的美好表情。
“其实,我在伊斯坦布尔读高中,”我说,“不过,我现在正在那边跟师傅挖井。”
红发女人专注地盯着我的双眼:“哪天晚上,你和你师傅一起来我们的剧场。”说完,她就和其他人一起走远了。
他们向帐篷剧场的方向走去,我没有尾随,不过一直目送他们到拐弯处。发现他们实际并非一家人而是一个剧团的,我开始想入非非。
回到师傅身旁时,我看到了三个礼拜前跟红发女人初次相逢的那天在我们身旁拉车的疲惫的老马。马被拴在一个木桩上,吃着旁边的草。它的眼神变得更加忧郁。
14
第二天,临近午歇时,井下的阿里发出一阵喜悦的尖叫。他说岩石没了,看到了松软的土壤。马哈茂德师傅把他拉上来,自己迫不及待地下去。不一会儿,他上到地面,宣布岩石的部分消失了,下面即将出现深色的土壤,水很快就会出来。他抽着烟陷入幸福的幻想,在井边来来回回地走动,让我们开心不已。
那天,我们一口气干到很晚,由于疲累,没去镇上。早上天一亮又起来接着干。然而,井里出现了极度干燥的暗黄色土壤。这种土如此之软,以至于大多数时候甚至不用挖。马哈茂德师傅直接用铁铲把土铲进桶,我和阿里把不太重的桶快速地拉上来,清空。不久我便陷入绝望。
十一点不到,马哈茂德师傅上到地面,我们把阿里放下去。
“慢一点,别弄出灰来。”马哈茂德师傅对他说,“挖太快的话,你会被灰尘呛死,连上面的阳光都看不见。”
实际上,我们俩都明白,以目前挖出的土壤判断,附近根本没有水,但我们从来不谈论这个话题。早晨,阿里发现这种类似沙子的土完全迥异于岩石下混杂的土壤,便开始向一旁倾卸。我也把从井下拉上来的沙土倒在他新开辟的这块地方。
晚饭后,我们去了恩格然。坐在鲁米利亚咖啡馆里,我再次明白,自己将无法对师傅说起我思忖了两天的事:红发女人也叫他去看戏。我想在剧场独自欣赏红发女人。更何况,我惶然感觉到,如果马哈茂德师傅知道我对红发女人的关注,必定会加以干涉,我也会与他发生冲突。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害怕马哈茂德师傅这样怕过父亲。我不知道这种恐惧是如何占据我内心的,但我知道红发女人更加剧了这种感觉。
茶没喝完我便起身道:“我去给母亲打电话。”转过拐角,我犹如在梦中奔跑般直奔剧场的黄色帐篷。
一看到帐篷明亮的黄色,我立刻激动起来,如同儿时看到从欧洲来到多尔马巴赫切的马戏团帐篷。我重复着海报上的字,不过什么都没记住。这时,旁边新挂的一张大报上的黑体大字让我吃了一惊:
最后十天
我梦游般走在大街上。既没看到门口卖票的男人,也没看到图尔加伊(我猜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更没看到红发女人和她母亲。离开演还有段时间。我从饭馆街的窗户向里张望,一下子看到图尔加伊坐在一个热闹的桌旁,便走了进去。
饭桌上没有红发女人。图尔加伊见到我,用手示意。我坐在图尔加伊旁边,谁也没有在意。
“哪天晚上你让我进去看戏,”我说,“总之我会付钱。”
“钱不重要。你哪天晚上想看,提前到这家餐厅来找我。”
“你们又不是每天晚上都来这里。”
“你跟踪我们?”他扬起眉,略微嘲讽地笑笑,用夹子往一只空杯子里夹了两块冰,又倒满库吕普[12]拉克酒。“拿着!”他说,把细长的酒杯塞到我手里。
“你要能一次干了,我从后门带你进去。”
“今晚不行。”我说,却像个自信的老油条一样,把拉克酒一饮而尽。然后我匆忙赶回马哈茂德师傅身边。
坐在桌旁,我感觉自己已经难以违拗师傅。找水的责任和为此付出的辛劳把我、他和井绑在了一起。不过我既已决心拿了钱回家,那就可以违背他了。这当然也意味着因害怕而放弃了找水,俨然那些一遇困难便放弃了事业的懦夫。
拉克酒融进我的血液。回去的路上爬过坟地山坡时,我感觉所有的星星仿佛都是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一个瞬间,一种信息,一种记忆。人无法同时思考这一切,却可以看到它们。这就好比我脑中的词汇不足以形容脑中的幻想。这些词语力有不逮,无法完全传达我的情感。
也就是说,情感就像我面前璀璨的天空,是一幅幅画。我能够感受整个宇宙,但思考它仿佛更加困难。正因如此我才想成为一名作家。写作时我会去思考,把我无法向自己形容的画面和情感付诸笔端,况且,我会比光顾书店的德尼兹大哥的朋友们做得更好。
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师傅偶尔停住脚步,在黑暗中回身喊道:“你在哪儿呢?”
我从田间抄小路,脚常常会被什么东西绊住。我惊慌地停下来望着美丽的苍穹。夜晚的清凉垂落草丛。
“亲爱的师傅!”我朝黑暗中喊,“我们井里每一块含镍、含铁的岩石一定是从天上落入这里的流星。”
15
不是三天,而是整整五天后,土地主哈伊利先生乘卡车到来。他知道我们还没有找到水,却表现得似乎并不在意。他还带来了妻子和比我年幼几岁的儿子,边走边向他们指点找到水后将在这里矗立起的洗染坊的位置。然后他看着手里的蓝图,挪动步子一一指出库房、行政办公楼和工人食堂将建在哪里。哈伊利先生的儿子,脚穿一双崭新的足球鞋,怀抱从卡车上拿下来的塑料足球,听父亲讲着。
随后在地皮一角玩起足球的父子俩,用石块垒成球门,互射点球。孩子母亲在我的那棵核桃树下铺了块垫子,开始摆放随身带来的篮子里的食物。她让阿里邀请所有人共进午餐时,马哈茂德师傅坐立难安。因为他明白,这顿华丽而毫无必要的野餐是哈伊利先生谋划已久的、为找到水而设的仪式。或许哈伊利先生对找到水的那天做了很多幻想。马哈茂德师傅勉为其难地和我们一起挨边坐在垫子上,把煮鸡蛋、洋葱西红柿沙拉和卷馅饼每样吃了一口。
午餐结束后,哈伊利先生的儿子靠在母亲身旁睡着了。肥胖、壮硕而和蔼的母亲一边抽烟一边读着《早安报》。微风拂过报纸边,发出沙沙的声响。马哈茂德师傅再次把哈伊利先生领到我们倒土的地方,我凑了上去。从土地主忧郁的脸上,我读出他的想法——井里没有出水,短时间内不会出,甚至永远不会出水。
“恕我斗胆请求,哈伊利先生,您再给我们两三天……”
马哈茂德师傅用一种直抵深处的低沉声音说出这句话。我为亲眼目睹师傅沦落到如此境地感到难堪,并对哈伊利先生感到气恼。
哈伊利先生回到核桃树下,和妻子、孩子说了会儿话又走回来。
“马哈茂德师傅,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让我宽限三天,”他说,“我给了你超过三天的时间。但是仍然没有水。此地的土壤糟糕透顶。我不想在这里挖了。不要让我们成为第一批选择错误地点挖井最后放弃的人。你在地皮——你比我懂——另找一处新挖一个。”
“某个脉络会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改变,”马哈茂德师傅说,“我会继续在这里挖。”
“如果找到水,你就通知我。我会立刻跳上卡车赶来,还会给你们更丰厚的赏钱。不过,我是个商人,不可能在没有水的地方无止境地砌水泥。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提供日薪、材料和钱。阿里也收工回去。如果你打算在别的地方开辟新井,我再派阿里来。”
“我会在这里找到水的。”马哈茂德师傅说。
他和哈伊利先生闪到一旁,最后一次结清包括日薪在内的钱。我清楚地目睹哈伊利先生把钱给了师傅,没有纠纷、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