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超越政治与历史的二律背反
当今中国知识界正掀起一股文化反思的新热潮,它无疑在向人们提示:中国固有的文化秩序,已无法规范向现代化浪潮冲击的新一代人;迎接西方挑战,走向未来世界,要求人人更新自己,首先需要在精神上把那个丢失的自我寻找回来。这就意味着现存的文化失去了社会的信任,意味着历经闭关自守之苦的人们在感触到对外开放的新鲜空气后,再也不愿按照旧的生活方式、旧的思想路子走下去了。当这一外在的社会压力转化为内在的文化自觉时,文化的危机感爆发了。危机感愈强,文化探讨愈紧张,文化争论愈激烈。新的文化探讨犹如一股不可遏止的思想解放潮流,将人们无可避免地推入一个新的主观世界,在这里,没有精神偶像,没有理论权威,没有守成的信条,没有教条主义的经典语录;只有自我的沉浮,思想的消长,意志的冲撞。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一个民族在历史上是写下辉煌灿烂的一章,还是留下黯然失色的一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民族对文化的开掘能力和展现深度。不能指望一个缺乏思想火花的民族在历史上有所作为,也不能想象在一个拥有巨大文化能量的国度,没有创造意志的冲动。文艺复兴运动呐喊的人文主义之于近代社会的个性解放,宗教改革塑造的新教伦理之于资本主义精神,启蒙运动启导的民主意识之于法国大革命,马克思主义发现的历史唯物论之于遍布全球的无产阶级革命。人类文化史上的经典事例,一再向人们揭示,每一场深刻的文化思想革命所带来的人类思维方式的改变,都必然对社会历史的进步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
正是这样一种期望,将关心中华民族文化前途的人们凝聚在“文化热”上。但是,目标的认同丝毫不能说明思想路线的一致。如果我们不轻浮在当今文化热浪的表面,就不难发现,文化热潮的内在殊不一致,它是由种种不同的文化支流所促成。它们代表着不同的社会背景,反映了不同的文化意愿。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卷入文化热潮的人们,由于文化素质的差异,空间地域的隔阂,思维方式的区别,他们是在带着不同的思想愿望,采取不同的表达方式,强化不同的文化定势。
1980年代中国文化热潮主要由两大支流促成:从现实出发的“文化变革”论,从历史出发的“儒家复兴”说。
有感于中国现代化和社会变革的种种障碍,有感于传统文化深厚的历史基础,许多学者从当前中国社会改革的实际出发,以观念先行为己任,挖掘一切现实社会问题的文化因素。希望把现有的文化讨论直接纳入为时代改革大业服务的轨道。他们在求解一个谜:阻碍中国现代化事业推进的文化因素何在?受启于近代中国的现代化变革失败的历史经验教训,他们认定,一切社会变革离不开文化先导,经济、政治、文化三大领域的变革必须同步协调地进行。否则,改革无望,中国现代化事业不可能成功。他们的见解富有深刻、超前的一面。但是,由此产生的文化功能的政治化倾向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人们贴近现实去求解文化问题,以急功近利的眼光看待中国文化历史,文化色彩随之减弱,政治意义相应加强。近年来,国民性问题被重新立案研究,国人的道德素质下降成为抨击的主要对象,一度流行的海外作家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和李敖的《传统下的独白》两著,就是这种文化思潮的一个侧面反映。人们真诚相信,通过思想上的进一步解放,对改善中国现实政治和文化传统会有所作为。不管历史对此将如何做出评价,它确实构成了当今“文化热”的一个基本动因。应当承认,在一个政治意识占支配地位的国度,任何一场文化讨论都不可能没有它的政治背景。没有隐藏在其表层下的政治力量作为强有力的杠杆,一切文化探讨就不可能获得广泛的社会影响。但从文化本身而言,从文化思想的内在规律出发,文化与社会政治既有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一面,还有相互捍格、各自运行的一面。简单地将某些社会政治问题演绎为文化问题,讨论问题完全采用此时此地的功利主义方法,这种探讨与其说是文化学术的,不如说是政治宣传的。正因为如此,现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对中西文化比较的见解,其认识深度和成熟程度并未超越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五四新文化人所达到的思想水平,其牵涉的论题也不及1930年代东西文化论战那样广泛。
从海外刮来的“新儒家”风,给国内学界以极大的冲击,由此复活的文化保守主义亦显得异常活跃。他们根据日本和“亚洲四小龙”(指中国台湾、香港、韩国、新加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济起飞,步入工业化的历史经验,畅言“儒家复兴”,并将上述国家和地区视为“儒家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与儒家伦理相结合)的典范,以与此前的工业化国家——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相别,断言它们经济腾飞的内在动力是儒家伦理,儒家文化传统中包含有现代意义的精神因素。基于这种文化认识,某些学者倡导挖掘传统文化的真价值和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提出重新评估中国传统文化。
文化保守主义的复活,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原因。从历史背景看,延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几十年来中国文化的曲折历程,知识分子无论是内在心灵,还是外部肉体,都遭受了严重戕害,一切文化遗产都被扣上“封、资、修”罪名横遭批判。中国文化传统亦因此被割断,出现了所谓“文化断裂层”。打倒一切,推翻一切,否定传统,批判历史的后果不是现代文化的繁荣,而是蒙昧主义的猖獗、整个文化事业生命力的枯竭。这一历史悲剧颇为人们深思,一个时期的“历史翻案”讨论蔚然成风。从文化角度看,“儒家复兴”说一反“五四”以来反传统主义趋势,批判一百多年来根植于人们文化心理的民族自卑情结,挖掘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对许多历史问题力求客观的解释,这是其富有进取的一面。问题在于辨清历史问题的同时,如何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把日本、“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起飞看成是儒家复兴、传统显神的结果,这并不切合历史事实。尽管这些地区在现代化过程中,并非西方资本主义工业化模式的简单再版,包含有民族文化的合理因素,但它毕竟经历了现代化过程的筛选、淘汰。“儒家复兴”与其说是促使这些地区经济起飞的内在动力,毋宁说是这些地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民族文化情绪张扬的产物。海外一些学者曾声嘶力竭地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命运辩护,大谈“西方所应学习于东方之智慧者”,似有孤鸿哀鸣之势。其实,西方人要不要向东方人学习?东方文化的未来前途如何?这并非一个历史的问题,而属一个现实的范畴。现代西方文明本身就建立在极度开放而非顽固排外,自由交流而非专制一统的基础之上。问题在于我们自身,不管你如何煞费苦心地炫扬传统文化,不管你如何高唱历史的挽歌,中国现代化因迟步而引起的“被动挨打”,是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中华民族自19世纪中期以来,一直在工业化道路上蹒跚行进,步履维艰,这亦是困扰先进中国人的一道难题。我们身上蕴藏的传统惰性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我们内在的现代精神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西风”并非歪风,晚清天朝帝国因拒斥“欧风美雨”,一再败北于“船坚炮利”的“外夷”这一痛史,既令近人忧愤,亦发今人深省。
通观现今中国文化讨论,我越来越深切地感悟到,从社会政治角度探讨文化,提出“文化变革”,强调文化的社会效应,带有明显的功利主义倾向,并未真正摆脱过去文化附庸政治的窠臼。从文化角度借重历史,炫耀古人,提出“儒家复兴”,实际忽略了文化本身的主体创造;二者的结局实属殊途同归。它们或强调历史的借鉴,而欠缺面向未来的思考;或急功近利的抉择,而非富有前瞻性的追求;或为理性的规范,而非非理性的创造。缺乏自我创造的文化主体意识,未能真正取得实质性的文化进展。因此,理解文化,超越政治与历史的二律背反,把文化的主体还给文化自身,这是我们寻找出路,摆脱困境,首先应该扫除的思想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