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学疆域之议题——他山之石举隅
文学疆域问题是一道难解的习题。难就难在文学疆域在不断生成,而且变化层出不穷。近40年来,随着国家经济实力的发展,文化方面的“建设性工程”也与日俱增,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学科生发过程的意识渐成风气。学界同仁更多地是从西式文学观念和西式文学学科东渐中,寻找中国文学学科僵化的弊病。这样做自然有一定道理,但是仅有这个视角犹未圆赅深透,还应该把眼光放到西式文学观念本身曾有和应有而未有的诸多方面参杂观照,才不致顾及此境而忘记别有天地,沿波观澜却忽略异体互根。
此处关于文学疆域之议题,就是经由西方文论圭臬生成之应然与已然,考察文学功用的或然与必然,思索文学疆域原本还可以是什么样的现象。西方文论两千多年来考量居多的在于文学是什么方面,很少探讨文学不是什么,以至于文学原本还可以是什么的问题则完全被遮蔽。这就是我们所谓议题的意旨所在。简单地说,议题解析那些未被社会强大力量规范的前文学生态,透视那些已被现实权力话语整合的文学现状,寻求那些正在努力抗争文学疆域束缚的非疆域存在。文学议题之众说纷纭,无非是觅取未发之野田籽实,以补充既成之文苑植造,借鉴被遗弃之他山砾石,以敲击封闭之疆域门户。投石以问路,借错以攻玉。合无成已成以纠偏,会此疆彼界以通和。
西方的文学议题现象,可分述为三个阶段:其一是前议题时代,即文学尚无阡陌的前文学阶段;其二是在议题时代,即文学逐渐秀出的初成町畦阶段;其三是后议题时代,即近代以降文学学科成型的过程。
前议题时代,希腊古典文化之前的“两希”文化—希伯来神祇文化和希腊史诗文化可划归这个场域。公元前4000年至基督降生的时代,希伯来的宗教文史富于“神韵”(aura),但尚未裂变。公元前11世纪至前8世纪的古希腊史诗文化也不乏“神话”。“神韵”与“神话”如天风海雨漫无际涯,文学的种子在其中萌芽,然而还没有疆域之限。继之而来的希腊古典时期,可称议题时代。这个时代是一个矛盾的文化状态,后来的马其顿时代和罗马早期文化,甚至基督教初期,与渐行渐远的泛希腊化相伴始终的是前文史状态,文学起根发苗但却没有分家辟苑。思想家们涉及了文学的一些重要类型,然而在文学的立意命名、分工设位等方面尚未定于一尊。议题阶段,意为在切磋、在商榷,等于说文学事业本身尚可存疑。本文所谓后议题时代,指称的是文学的学科演变阶段。其过程始于近代,绵延至现当代,或者说从文艺复兴运动直至当今。这是文学被文学的状态,即前文学原生态被后起的文学概念机制所打磨。文学被社会切割分配,同时也奋力挣扎,实现貌似自立的现实门户。这里说的挣扎通常被描述为秘索斯(Mythos),贯穿于从古代神话到现当代文学中自由想象的一个侧面。中外学术界对秘索斯讲了很多好话。其实秘索斯不仅神话一端,还包括了自然人文与人文自然由来已久的纠缠。而且与逻各斯对垒的不仅是秘索斯,还有西方思想史中逻各斯圈套与脱套的复杂理论演变。关于前者,各种论述不胜枚举,笔者无意踵事增华。此处仅就逻各斯作为学科建构的话语机制略陈己见。
本章用议题及其前后划分西方文学的演变,是要在文学生发现象中揭示出一个深层问题—逻各斯(Logos)对文学的擘划。逻各斯是何方神圣?它是西方文化的塑型魔方,也是西方思想的网络机制。它虽然隐而不显,但实际上是西方思想文化成为现今形态的看不见的推手。西方的语言之为语言,宗教之为宗教,文学之为文学,史学之为史学,哲学之为哲学,都能从逻各斯中找出原因。由于它是西方语言之为语言的前提和核心,各系语言的语法和修辞都能从它那里找出规矩。由于它是西方宗教神学体系化的圭臬,一些神教的深层机制从它那里定型。由于它是西方文史哲分门别类的思想根据,所以它像一个理念漏斗下方的多头管道,给文类群科定性而且定位。由于它是逻辑思维的茧形母胎,西方的历代哲学家无不凭借它而成蛹、破壳、变蛾,而且一代又一代思想家都根据它来剥茧抽丝,组织辞令,编制体系。
逻各斯如何生成?这要从它的来龙去脉观察。逻各斯是地中海文化从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纪年开始之间的产物。东西欧、近中东的文化在这里汇集。温暖的气候,天然的良港,丰富的物产,繁荣的商贸,加上多元的智慧和犬牙交错的战争,促成了那样一种思想环境和文化土壤,即需要而且也产生了整合人文理念的思维机制。这种思维机制不可能在古印度梵文化的释空道无中产生,也不可能在两河流域神政混一体制中崛起,更不可能在东欧、中欧地区的部落文明中胜出,而地中海这个物华天宝、思成大器的天时地利人和之境域,便是其生成的摇篮。周遭的古文化给了它以滋养,整合的急迫性和可能性给了它以生机,史诗氛围和商战文化给了它以催动,特别是意气风发的流派纷争局面,更是这种逻各斯文化的思想作坊。
给思想找到决定性的原点是逻各斯思维的重要特征。以泰勒斯(Thales,约公元前624年—公元前546年,被称为“科学和哲学之祖”)为创始人的米利都学派,以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公元前580年—公元前500年)为代表的理性神学组织即数理派,以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约公元前535年—公元前475年)为代表的爱菲斯学派,是逻各斯机制得以产生的奠基性思想群体。探索世界本源,研究宇宙奥秘和追求永恒原因的不同路径,使物、数、火、神等看点,都向思想网罗的逻各斯归结。给思维套上“一”和悖谬思考逆证的笼头,是逻各斯机制的核心所在。以巴门尼德(Parmenides,约公元前515年—公元前5世纪中叶)为首的爱利亚思辨派,以芝诺(Zeno,约公元前490年—公元前430年)、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约公元前490年—公元前420年)为代表的智者派,以高尔吉亚(Gorgias,约公元前483年—公元前375年)为代表的谬辩派,在“一”与多、正与反的思辨方面打造了“真理的漏斗”,过滤掉了所有与逻各斯相左的成分。以留基伯(Leucippus,约公元前500年—公元前440年)、德谟克利特(Demokritos,约公元前460年—公元前370年)和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年—公元前270年)为代表的原子派,在这方面也给了很大的推动。而以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年—公元前399年)、柏拉图(Plato,约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年—公元前322年)为代表的爱知派,则是运用逻各斯思维机制的高手,前两者的理念至上论和后者的思辨神圣说,都是逻各斯思想的现身说法。古希腊哲学家们在一些具体观点上或有差异甚至对立,但是在成就和运作逻各斯方面却异曲同工,众派归一。可以说,他们共同促成并且操作了这样一种思维创制。逻各斯生成其来有自,而这种机制的能量则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逻各斯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这个问题要从其基本特征去解答:一是思维的一统性。追求元一,工于整合,语不臻一死不休,这是逻各斯的基本特征。二是思辨性与实体性的同一。古希腊的所有思想家无不推崇“思辨的神性”,思想被视为实体,是当时主导性的观念,逻各斯恰恰成为这两方面合二为一的理据。三是其直奔对象核心的抽象思索特点,由之产生了西方的本源性思维大端,即父本型思维方法—早期辩证法。 2四是集四面八方文化之长,而又可超脱于各种文化之上,由此具备了思想压缩器功能,一旦形成规模,即便生成期的载体不在,也可在他时异地的民族文化中生根开花。五是隐身效应。按说如此强有力的根本性西式思维机制,应该是实体实用的物化性存在,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它使语言言语自思而不落言筌,使宗教成为神学而自身销声匿迹,使文史哲成为门类而理路隐然其内,使思想成为思想然而其机括却不留痕迹。这就是为什么古希腊思想家都是用智慧乃至血肉之躯铸造了逻各斯,可是在他们的字里行间或言谈举止中,却很难找到逻各斯的裸露之处。这也是为什么西方和世界各国都有过“言必称希腊”的现象,然而言者只取其一隅,论者只高攀史诗、悲剧或哲学,却忽略了对这种文化样式后面的隐形机制做必要的透视。
逻各斯是实体性的隐性思维,但是它从不吃素,也从不就虚。它像上帝一样,自身不露真容,却让人相信一切从它那里批发。它不让你建造巴别塔,于是让每一种语言分门别类。它给各种学科以理念的图谱和思想的格局,各类疆域从此生分,并且逐渐深沟高垒。前文学以及人们津津乐道的广义的秘索斯,作为一片人文错杂的思想丛林,也逃不过逻各斯的法掌。在古希腊的逻各斯生成之前,文学文史浑然而不成学,人们在两河流域的史前文化中或可辨认出今之所谓文学的那些文学远流,但是在古希腊文化的古典时期到泛希腊化过程中,语言文字逐渐向语法修辞集结,才情想象逐渐向史诗悲剧靠拢,相关理论逐渐向审美诗学聚焦。文学之为文学的格局在酝酿中,文学之为文学的理论在形成中。用今之文学概念所理解的文学,在那个时期已经生根开花。逻各斯让爱智者着迷,哲人、修辞学家、伦理学家动用了思辨的工具在文苑徘徊,究竟是按逻各斯修剪,抑或保留诗情文化的原生本态?犹疑与争执展示了议题阶段的模棱两可。
在这个阶段的早期,人们对何为文学和如何文学等问题有各种争议,但是不论争议变化多端,终究可以契合,此即议题性的争而互补,议而未决。譬如,苏格拉底、柏拉图对文学及其社会价值的分说,就是多头争议,既尊崇理念神奇,看得出逻各斯的裁断,又胶着于灵感式的魂魄性追忆,暴露出非逻各斯的前议题余绪。类似的多种文思,在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等人那里都有不同程度的表露,他们对文学生成及其人文作用的审度,也是既现实又直观,或务实或洗练。不难看出,逻各斯“思轧轧而欲抽”,哲人智者与文人才子的商量培养,促使文学脉络逐渐呈现。逻各斯教人在概念推理中绕圈子,非逻各斯的文史混合状态又揪住神话天放和诗情直观不放。这就是为什么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文学思想紧紧依靠理念论而不敢松气。他们一方面用逻各斯造就的理念作为整个世界的总模式,将文学各体看作是模仿的模仿;另一方面又割舍不下过去灵魂附体的通神气质,抹不去对前世美好精神的回忆,有些篇章甚至裹挟着对宇宙混沌的惊赞和无尽时空的追踪。可以看出,逻各斯思维在总体上左右着他们的对话活动,制导着他们对审美书写的剪裁,与之同时,文学的前议题余绪仍然不绝如缕地散见于它们的字里行间。
在议题阶段的后期,《新约全书》对造神文本的美化,神秘而教条。基督教、天主教无不把逻各斯运抵天启神正的最大限度。中世纪是议题阶段的单向延伸过程,既见出逻各斯在神学文化方面的体现,同时也披露出非议题文学思想的生发,即神秘文学现象的隐喻性表达。一方面,教化性的单行道,压抑才情欲望,束缚了人类想象的翅膀;另一方面,宗教划定了天堂地狱的版图,为文学留下了隐深潜厚的思考和有待式的回旋。希腊化时期的议题文学理论,因逻各斯神学化和神学的逻各斯化而画上了句号。中世纪的后议题文学思想是在宗教神学的逻各斯化过程中,借上帝的光辉而生长和展开。
回顾希腊化的议题时代,学科问题尚未形成规模。后世所谓人文各科仍然处于将科却又未科的境况中。文学亦然,可谓渐显阡陌,而未成町畦。论其疆域尚早,只见野田小径,随人文植被延伸。艺人智者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行走,慢慢地踩出了纵横交错的文类分野。议题阶段,既是文学成为文学的时期,也是文学多种存在可能的交叉路口。文学被逻各斯席卷,也被非逻各斯的力量纠缠,大如史诗,美如悲剧,泛如散文,杂如对话体裁,文史哲混合的现象错综复杂,文学非文学与文学准文学交相成趣。当时之人,虽说辩而有隔,但也思而不滞,尚不失为逻各斯一体化之下人文学术的多彩风范。称那个时代为议题阶段盖缘于此。
西方的近代是文学疆域凸显的重要时段。我们将之称为文学生成的后议题过程。人们常说是社会进步促成了文学发展,诸如资本、科技、民主、自由浇灌了文学之花,造成了文学的被文学,完成了文学领域或曰学科的被疆域和被生成。至如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社会存在与意识形态,文艺的本体起源与异体起源、文艺的审美独特性……,这些理论都有道理,且从不同角度解说了文学成为文学的某个方面。但是少了一个很重要的聚焦点,即从逻各斯及其变种当中,寻找到罗织文学创作和划定文学疆域的思想轨迹。换句话说,文学分门别类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西方人由来已久的思维模式。如果对近代以来的文学范畴做振叶寻根式地考察,就可以看到逻各斯的变相作用。
此时的逻各斯有了新的发展。它由上古的思维方法,变成了近代的思维工具,也由中古的隐型思想,演变为哲学的显性机制。他的近代变种就是逻辑,即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它们深刻地作用于学理分隔和学术剥离,给近代的学域擘画奠定了格局,也给现代的学科划分理出了统绪。哲学逻辑化,有逻辑才能勘定真理。史学也向逻辑趋同,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为编史定出了规矩。文学或被逻辑同化,或向着逻辑顺化。所谓学科化,实际是思想逻辑的框定和工具理性的强制。于是现实性和实用性无处不在,科学性和学科性比比皆是,疆域性和领域性随处可见。
在现代社会政治经济的需求和分工严格科技化的推动之下,文类群科专业化和细致化达到了于今为烈的程度。这种程度无不是逻辑的化身。逻辑有如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克鲁斯特斯之床”,短者被拉长,长者被截短。人们间或理解甚至许可文学多元生存的特征,允许文学作为想象王国的乌托邦现象,挣脱和抗拒逻各斯的独特意义,但是最终无不申述政治、经济、科技等现实板块的决定性作用。这种解说不是没有道理。强调文学的社会历史本质自当从现实中找原因,但是忽视文学与逻各斯的纠葛和较量,就很难看清文学疆域形成的思维机制。给文学刻意加上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编排,甚至将文学逐段切割,分体拍卖,实在是屠宰场的作为。文学的生发与现实、与历史固然有牵连,但是逻辑化的处理,一如流水线压制出的标准化产品,那是巧克力奶糖,是投向市场的玩具,已经不是活生生的文学本身。历史与逻辑统一论必须以历史与逻辑不统一的事实为前提,才可以为统一论找到某些有限的基点。夸大这些基点,势必扭曲甚至强暴文学生存的真实状态。西方当代著名学者德勒兹嘲讽逻辑化的编史者是“鸡奸犯”,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至于理论界和出版界动辄以传统理念和既成信条压抑非逻各斯文化的行为,浅则是为逻各斯张目,深则是代逻各斯行刑。
文学议题向我们展示的是文学生发过程中的理论构设。这种构设实际上就是文学诉诸理论的学术经脉,是文学疆域逐渐呈现的思想文化现象。从前议题到议题再到后议题,文学及其理论传导给我们的不仅是逻各斯的片面制作,还有非逻各斯和抗争逻各斯的诸多因素。即便逻各斯变其戏法,以逻辑的近现代面孔登场,那么多的文学体裁,数不胜数的文学杰作,远非逻辑所能吞并,更不可被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车床任意切割。文学与大千世界的关系固然可以用习见的各种学说或主义所解读,但是其丰富多彩的生态是超出任何一种主义的。前议题最切近文学源头的生机。议题最反感理论一律的霸气。后议题最让文学难堪,也最让真正的文学思想沮丧。
在通脱的意义上讲,我们在逻各斯的恢恢天网间谈论文学,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运用文学这个字眼都是不得已。与之相连的文学本体论观念也未摆脱逻辑思维的羁绊。与逻各斯争锋,受逻各斯束缚。推而广之,与现实社会争地盘,也不是文学艺术的无待境界。文不成学,艺不受体,生于现实而非现实,处于社会而出社会,在思维机制中而逸出思维机制,这才是文学抑或艺术的真精神。笔者拈出议题这个字眼,至少说明,西方文论两千多年来林林总总的信条,原本是可圈可点的逻各斯的派生现象。既然是议题,完全可以复议、再议,甚至可以推倒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