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七年国庆日感言

辛亥十月十日为我中华民国肇建发轫之日，凡我国民自当岁庆是日以资纪念，而我谓是日之庆祝实足增我华族之光荣有非其他庆祝可比者。盖自三代以迄明清，君主专制之毒亘三千年，一切体俗政教皆循是以施，故恶积弊丛愈久益厉，迨国人化之亦相率而贪私骄暴争夺，相寻乃卒未有人指其失而议其后者，此所以不三百年国必大乱，禽狝草薙贵贱不分，迨生民仅有孑遗，而后各地稍稍平靖。夫欧西国君非不专制，乃不及千年已起革命，今者或改民主或立宪法，君主专制之毒湔除殆尽，而我国不然，则以无庐骚孟德斯鸠诸人崛起故也。夫民智不甚相远，何以我国不产若人，则是中有大原因焉。盖自汉武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儒术遂独尊于中国，而儒之为道惟务尊尊亲亲绝不加以裁抑，故为世主所乐用，而儒术亦赖是以推行而不知致乱之由即在于是。盖凡事率造恶于君主，而仅归罪于臣民，夫祸根不拔，乱必复起，此所以覆辙相寻，祸乱无已也。唐宋而后又复变本加厉，甚且有“天王圣明”“君虽不仁”之说，则适教猱升木耳。吾尝谓有明诸君大都残酷大臣之廷杖荷校视若寻常，最无道者犯官妇女编入教坊，东西两厂刺探阴事，而当时儒者不闻有所非议，故曰明之虐政虽自太祖永乐开之，实亦理学家助长之培成之也。吾读王船山之宋论，其末章深恨当日之帝者猜忌臣工草芥人民以冀保其世祚，卒乃为外族侵凌浸以亡国，词虽论宋，意实在明，故言之有余痛焉。我华族帝王之种子为明室所斩灭殆尽盖无疑矣。清之入主一仍吾族之旧，又参以种族之见，惟其专制较明为工，且时有免赋减刑之令，故其亡不在专制而在种族，亦可不论矣。夫以全国数千年所崇奉之学术，未尝以是为非，则耳目尽窒孰能有所抗议，即或议焉，亦孰能逃大逆不道之诛，此文化所以不进，而人材所以不出也，若夫历代开创之君大权在握当可改制一切，惟其人大率因缘时会本无学问，一旦得志遂尔各营其私，故亦因陋就简不思改作。海通以来欧风东渐，然以言语衣服之殊，政教俗尚之异，士大夫不思则效，独孙先生伸卓见秉热诚，鼓无前之勇气，奋百折不回之精神，首创革命，铲绝君主，造成民国，岂不为我华族数千年之一人乎，何其懿欤。今之议者每谓人民程度不足，未可遽言共和，故十七年间纷争不息，不知此为习惯而非程度，如以程度言则岂特共和不足，即专制亦尚未可，如以习惯言则甫脱专制自难遽语共和。盖专制之治与共和之治判若水火，必渐祛专制而后可渐即共和，乃今之国人专制犹未或忘，遂欲使之共和，此必不从，乃所以纷争不息也。且君主之专制本非旦夕告成，则民主之共和亦岂仓猝可办？民国之祚未有穷期，区区十有七年犹旦暮耳，假以岁月安知不方驾欧美。况今者段吴张孙诸军阀已或死或遁，专制之余焰渐消，统一之形成将近。国人虽未解共和，然祛宿习而纳之新型，来日当易为力，国内之纠纷虽甚，然愈竞争则愈能改革我华族而不底于亡，则进步必可预决也，乃不禁拭目俟之。

说明：自古帝王亦一寻常之人，所谓文武神圣者，只臣下阿谀之词，须知时代愈古愈蛮野，故尧、舜伪托而商汤、周武不过与汉高、明太等，吾国以唐虞为盛，而以今世为叔季，故千年无进步也，若夫君主专制之毒二十四史俱在，述不胜述，故为是言。

或问君主专制之毒可历举乎？曰：可。以人民言，一君主之妃嫔女使辄数千人，而给使之宦寺则又倍之。夫以供奉一君主之声色，即戕贼男女万人之身体而不惜，至其喜怒杀人，草芥民命，尤不可胜言，是谓毒人民。以官吏言，京中九卿如太常、光禄、太仆、鸿胪诸卿，内务府銮仪卫、奉宸苑、上驷院、武备院、太医院诸署，皆以供君主之祭宴服御游猎仪卫之用，绝非治民之官，稍不称旨，刑戮随之，是谓毒官吏。以财用言，历代国之收入，率以一部分为君主私人奉养，如汉之少府、水衡，唐之琼林、大盈，宋之封桩、内藏，清之庄田，动辄数百万，而各地贡献尚不在内，一有不足即以国之正供恣其靡费，甚或额外取求，使民无以生，是财用受毒。以法律言，凡谋反、谋逆、谋叛、不道、不敬及与君主相抗者，列在十恶，戮及三族，而君主则超于法律之外，虽叛国、叛民而不以为罪，是法律受毒。以兵士言，除京师宿卫公然拥护君主外，其镇守各地者名为服务国家，实以巩固君权，防制家奴，是兵士受毒。然此犹就承平时言之也。若夫大乱之起，亦皆由君主启之，如外戚之暴横，君主任之故。宦官之残虐，君主信之故。亲藩之拥兵，君主之亲藩也。权臣之窃柄，君主之权臣也。流寇之四扰，君主脧削之所致也。外族之入据，君主猜防之所致也。若夫一县之大，地方二三百里，人口百有余万，而治之者仅二三小官，而一县之所入大半归之国帑，只以少半留支杂用，而一县服务之数百胥吏任其枵服从公，一切取之人民。吾不知此为何种政治也，君主专制之毒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