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赫菲斯托斯
古代纺织工和Linux程序员
那首向匠神赫菲斯托斯致敬的荷马式诗歌是对匠人最早的歌颂之一:“缪斯嘹亮地歌颂着,因心灵手巧而著名的赫菲斯托斯。他跟随眼睛明亮的雅典娜,把各种匠艺传遍全世界。人们原本就像野兽那样住在山洞里。但如今他们向名闻遐迩的赫菲斯托斯学会了许多技术,所以他们整年都能够在自己的房子里过着祥和的生活。”这首诗歌的要旨与潘多拉神话截然相反,尽管两者差不多在同时出现。潘多拉主导毁灭,赫菲斯托斯则代表着带来和平与创造文明的匠人。
这首向赫菲斯托斯致敬的诗歌所传达的,其实无非是一种老掉牙的观点:文明社会始于人类开始使用工具。但这首诗歌是在人类发明刀、车轮和纺织机之后数千年才写下的。制造文明的匠人不仅仅是个技术员,他也将这些工具用于公共利益,终结了人类居无定所的情况,使人们不再是四处出击的猎人或者四海为家的士兵。有个现代历史学家在反思这首赞扬赫菲斯托斯的荷马式诗歌时写道,由于匠艺“使人们摆脱了与世隔绝的状态(穴居的独眼巨人象征着这种状态),匠艺和共同体对早期希腊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在这首诗里面,匠人用的词汇是demioergos。这是个复合词,由demios(公共的)和ergon(生产性的)构成。古代的匠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大概和如今的中等阶级差不多。除了诸如陶匠之类的手工劳动者以外,Demioergoi也包括医生、基层官员和职业歌手,以及那些在古代充当新闻传播员的信使。这些普通的公民生活在数量相对较少的、无所事事的贵族和为数众多的、承担大部分劳役的奴隶之间;他们当中许多人拥有极高的技术,但他们的才华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政治地位或者权利。那首荷马式诗歌颂扬的就是这个古代社会的中间阶层,正是这些市民将双手和大脑联系了起来。
和其他许多被晚近的人类学家贴上“传统型”标签的社会相同,古代希腊也认为技能理应是代代相传的。这种假设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特别。在传统的“技能社会”里,社会规范比个人努力更加重要。个人的才华能否得到发展,取决于是否遵从先辈设定的规矩;在这种社会背景里,在近代备受重视的词汇——个人的“天赋”——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人必须很听话才能获得必要的技能。尽管我们不知道向赫菲斯托斯致敬那首诗的作者到底是谁,但他毫无疑问接受了这种共同纽带的本质。任何文化都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价值观,而古希腊人不证自明的价值观是,匠人是被当作公民同胞的。技能把他们与前辈及同辈联系起来。因而传统的技能得到了缓慢的进化,似乎不受汉娜·阿伦特的“生育率”原理影响。
如果说在荷马时代,工匠还被尊为公共人的话,那么到了古典时代,匠人的地位已经变得很卑微。阿里斯托芬的读者可以发现这种变化的蛛丝马迹,因为这位剧作家把陶匠基托斯和巴基奥斯描绘成笨头笨脑的傻瓜,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们做的是手工活。亚里士多德论及匠艺本质的著作更是把社会地位每况愈下的工匠贬得一文不值。他在《形而上学》里宣称:“我们认为,在各个行业,设计师比工匠更值得尊敬,他们懂得更多,也更为聪明,因为他们知道从事这些工作的原因。”亚里士多德抛弃了原来那个用于指代匠人的词汇,他不再使用demioergos,而是用了cheirotechnon,这个单词的意思就是“手工业者”。
这种转变对女工来说有着很难说清好坏的特别意义。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纺织就是一种专门为女人准备的匠艺,为她们在公共领域中赢得尊重;前面提到那首诗在描述各种帮助游猎部落转变成文明社会的匠艺时,还把纺织单独列了出来。尽管社会已经进入古典时代,女性纺织工的公共价值依然得到赞扬。比如说在雅典,那些裁剪佩普洛斯的妇女每年都有个节日,过节时她们会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行。但其他和家务劳动有关的匠艺,比如说烹饪,就没有这种公共地位;而且在古典时代,没有哪种匠艺给女性带来投票的权利。随着古典科学的发展,技能出现了性别分化,导致匠人这个词只能专指男性。这种科学认为男性的双手更为灵巧,而女人则更有耐心,适合在家带小孩;它证明男性四肢的肌肉比女性更为强壮;它还认为男性的大脑比女性的大脑更为“有力”。
这种性别分化播下的种子迄今仍然生长得枝繁叶茂:大多数和家务劳动有关的匠艺在人们心目中和那些在家庭以外从事的工作有着本质的不同。例如,我们并不认为抚养子女是一种和修理水管或者电脑编程相同的匠艺,尽管成为好父母需要掌握很高水平的技能。
卢浮宫藏赫菲斯托斯雕像
古典时代哲学家中,对赫菲斯托斯的古代理想型最有同情心的莫过于柏拉图,他也担心这个理想型会消亡。据柏拉图考证,技能的词源可以追溯到“创造”的词根poiein。诗歌正是从这个词派生出来的;而上面提到的那首诗也将诗人列为匠人的一种。所有追求质量至上的劳动都可以归入匠艺的范畴;柏拉图将这种目标定义为arete,即是用以衡量工作是否卓越的标准:追求质量至上的欲望会驱使匠人去改善他们的工作,在劳动过程中精益求精而不是敷衍了事。但在他自己的时代,柏拉图发现,尽管“匠人其实就是诗人……他们却并不被称为诗人,而是有着其他各种称呼”。柏拉图担心这些不尽相同的称呼和各种确实并不相同的技能会导致与他同时代的人无法理解它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向赫菲斯托斯致敬那首诗和柏拉图本人的生活时代之间隔着五个世纪,期间有些情况发生了变化。古代那种技能和共同体的统一性被削弱了。各种实践性的技能依然维持着城市的生活,但人们普遍不再对匠人怀有敬意。
为了理解赫菲斯托斯的生活境况,我请求读者的思维跳出一大步。现在那些参与“开源”软件——尤其是Linux系统——设计的人其实都是匠人,他们身上有着向赫菲斯托斯致敬那首诗歌提及的某些要素,但也有其独特的地方。Linux技术员这个群体也展现了柏拉图的忧虑,不过是以一种现代的形式;这些匠人并没有遭到鄙视,而是被当成一个异乎寻常的、边缘化的共同体。
Linux系统是一门公共的匠艺。Linux程序的内核是对所有人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采用和修改它;许多人奉献了大量的时间去完善它。Linux和微软的操作系统不同,后者的编码直到最近仍然没有公开,被当成是一家公司的知识产权。维基百科是一种现在很受欢迎的Linux应用,它的内核允许所有用户都能对这个百科知识库做出贡献。创立于20世纪90年代的Linux系统旨在恢复20世纪70年代计算机行业草创阶段的某些进取精神。在那短短的二十年里,软件业出现了几个占据统治地位的公司,它们通过收购或者排挤的办法消灭规模较小的竞争对手。在这个过程中,几个垄断公司推出的产品显得越来越平庸。
从技术上来讲,开源软件遵从开放源代码促进会的标准,但“自由软件”这个简单的标签并不能说明Linux的资源使用方式。埃里克·雷蒙德曾经清楚地区分两种自由软件:一种是“教堂型”,这种软件由封闭的程序员群体开发,然后再提供给所有人使用;还有一种是“集市型”,任何人都能通过互联网参与这种软件的编码。Linux将许多匠人吸引到一个电子集市中来。该系统的内核是林纳斯·托瓦兹开发的,他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实践了雷蒙德的信条:“只要有足够多的眼睛,就可以发现所有的漏洞。”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参与到编码的集市中来,编写程序代码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就会更容易得到处理;这些软件的问题比教堂型的软件较容易解决,和那些商业闭源软件比起来就更不用说了。
因而我们可以用demioergoi这个古希腊文单词来指这个匠人共同体。它专注于提高质量,提供优秀的作品,这是匠人的首要特征。对古代那些陶匠或者医生来说,衡量工作卓越与否的标准是由他们的共同体设定的,因为技能是代代相传的。但是,这些赫菲斯托斯的传人在使用他们的技能时,却遭遇了一种共同体内部的冲突。
编程共同体为了如何协调质量和开放性而争执不休。就以维基百科为例,这个网站有很多条目带有偏见,语言粗俗,甚至完全是错误的。现在他们内部有一派主张采用编辑的标准,而这种想法和该网站打造一个开放社区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这些“精英主义”编辑并不怀疑其对手的技术能力;卷入这场冲突的各方都热切地想要维护该网站的质量。最初开发Linux系统的时候,也有过同样激烈的矛盾。其成员一直在争辩一个结构性的问题:知识的质量如何能够与共同体内部自由而平等的交流并存?
如果我们以为传统的匠艺共同体将他们的技能一代传给一代,所以他们传授的技能是一成不变的,那么我们就大错特错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例如,当陶匠开始使用那种上面摆着一堆泥巴的旋转石盘以后,古代制陶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塑造泥巴的新方式随之出现。只不过这种巨变发生得非常缓慢。而对Linux来说,技术的革新要快得多;每天都有新的变化。我们可能会认为优秀的匠人,无论他或她是厨师还是程序员,只专注于解决问题,只关心结束任务的方法,只想尽快完成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并不是太重视实际的工作过程。但在Linux网络里,当人们修补好“漏洞”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发现程序代码可以派上新的用场。代码是不停进化的,它不是一个已经完工的、固定不变的对象。就Linux而言,旧问题得到解决之后,新问题几乎立刻就会出现。
制陶用的转轮
尽管如此,在反复试验中解决问题和发现问题仍然是古代陶匠和现代程序员共同的特点。其实我们还可以比较Linux程序员和另一类现代人,就是政府机构的工作人员,他们通常不愿意采取行动,除非一项政策的目标、程序和预期结果都已经确定下来。这是一种封闭的知识系统。在手工艺的历史上,封闭的知识系统通常是很短寿的。例如,人类学家安德烈·勒鲁瓦-高汉曾经对比了制造金属刀的匠艺和制造木刀的匠艺,前者在古典时代以前的希腊是很难掌握的,但它是开放的、不断进化的,所以存在的时间非常长久;后者则较为简单和省事,但其一成不变的制造方法很快因为金属的问题得到解决而被抛弃。
Linux最具希腊特色的地方,在于它的非人格性。例如,在Linux的在线作坊里,你无法推断aristotle@ mit. edu是男是女;重要的是aristotle@mit. edu对讨论有所贡献。古代匠人体验到一种相同的非人格性;在公共场合,人们常常用匠人职业的名字来称呼他们。其实所有匠艺多少都有这种非人格的属性。产品质量的非人格性会导致匠艺的实践不能出错;尽管你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但如果你做的榫卯太松,他还是会骂你。我曾经在英国参加过几次Linux程序员的讨论,有一次大家争得很激烈,英国人常见的礼貌和委婉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要是早知道我就……”、“这个问题他妈的太乱啦”。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种赤裸裸的非人格性促使人们变得激动起来。
Linux共同体非常符合社会学家查尔斯·赖特·米尔斯在20世纪中期定义的匠人的特征。米尔斯写道:“把自己当成匠人的劳动者专注于工作本身;从工作中得到的满足感本身成为一种回报;在劳动者的头脑里,日常劳动的各个细节都与最终的产品相关;在工作的时候,这位工作者能够控制自己的行动;技能在工作过程中得到提高;他们在工作中可以自由地实验各种方法;到最后,匠艺劳动中的内在满足感、连贯性和实验性将会变成衡量家庭、共同体和政治的标准。”
就算米尔斯的描绘实在是太过理想化,我们也不应该拒绝它,而是应该追问,为什么像Linux这样的匠艺是如此的特殊。这个问题是古代的柏拉图忧虑的现代版本;那些Linux程序员确实也为了各种诸如合作、解决问题和发现问题的必要关系、标准的非人格性特征等基本问题争论得不可开交,然而他们虽然边缘化,但还是一个特殊的共同体。肯定有些社会力量让他们能够在这些基本问题上求同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