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千里地山河
——远离战乱的一方净土
李煜及其父祖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社会由统一走向分裂、又由分裂走向统一的“五代十国”时期。这是天下政治风云瞬息万变的动乱年代,也是刀光剑影、群雄逐鹿的年代,更是黎民百姓横遭血雨腥风洗劫的苦难年代,还是人才脱颖而出、乱中求治的创业年代。
唐朝末年,波澜壮阔的农民起义怒涛席卷华夏大地,特别是把“平均”、“冲天”作为改朝换代奋斗目标绣上战旗并为之殊死搏斗的黄巢大军,更是粪土王侯,力转乾坤,所向无敌,威震海内。唐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五日,黄巢率部以电闪长空、风卷残云般的凌厉攻势,一举攻克西都长安(今陕西西安),把帝王将相的宫殿府邸捣得如同汤浇蚁穴、火燎蜂房。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毁灭性打击,正像这场事变的目击者、当时在长安应举、三年后寓居东都洛阳的诗人韦庄,在其长诗《秦妇吟》中所描绘的: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这曲哀叹王朝末日的挽歌,用白描的笔法层次分明、形象生动、绝少斧凿痕迹地再现了战乱之下长安的衰乱景象。《秦妇吟》问世以后,时人争相传抄,韦庄名噪一时,被誉为“秦妇吟秀才”。然而没过多久,《秦妇吟》便失传了。直到千年后的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人们才在丝绸之路的敦煌石窟中发现多种手写本,得以再窥此诗之全貌,我们也由此如临其境地“目睹”了黄巢起义对唐末政治与社会的摧毁。
在这幕威武雄壮的伟大史剧上演前三天,当浩浩荡荡的义军以排山倒海之势陷东都(今河南洛阳)、下潼关、向八百里秦川勇猛挺进的时候,偌大的长安城就已陷入树倒猢狲散的混乱之中。预感末日降临的唐朝君臣,个个如丧家之犬,茫然若失,不知所措,或策划逃命,或坐以待毙。酒囊饭袋的当朝天子,往日靠列祖列宗积攒下的家业过活,以击球、斗鸡为能事的唐僖宗李儇,吓得魂不附体,在小马坊使出身的宦官头目、被他亲热地唤为“阿父”的专权人物田令孜及其选派的五百神策军护卫下,带领为数极少的亲王妃嫔,辙乱旗靡地挤出金光门,星夜向西急驰,仓皇逃往兴元(今陕西汉中)。随后,又流亡到成都栖身。声威显赫的大唐帝国,刹时沦落到名存实亡的地步。
不甘心轻易让出金銮宝座的唐僖宗,逃到“天府之国”的成都以后,惊魂稍定,就紧急诏示各地藩镇调兵遣将,云集关中,解救京畿。然而,那些自唐中叶以来随募兵制盛行而崛起的“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的武装割据者们,亦即手中紧握政权、兵权、财权的地方藩镇,特别是那些边远地区的藩镇,自恃“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非但坐视不救,反而借机谋叛。有的藩镇即使出兵镇压义军,也是阳奉阴违,假公济私,借机膨胀实力。这些“喜则连衡而叛上,怒则以力而相并,及其甚则起而弱王室”的新老藩镇,开始拥兵自重,割地称雄;继而干戈相寻,争夺皇冠,造成无地不藩、无时不战的厮杀局面。五代中期,后晋成德(镇今河北正定)节度使安重荣,一语道破了他们当初争斗的天机:“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这些列镇相望的大小军阀,趁堂堂帝国瓜分豆剖、令不行禁不止之机,以强凌弱,以大吃小,屡经火并,最后界定出若干不容他人插足的势力范围。其中,朱全忠据宣武(今河南开封以南地区及与之毗连的安徽部分地区),李克用据河东(今山西太原以南、太行山以北地区)。这是北方藩镇中实力最为强大、争夺最为激烈的两霸,也是当初镇压黄巢起义最为残酷的两支反动武装。此外,称雄割据的主要人物还有:王建据西川(极盛时辖今四川大部和湖北、陕西、甘肃部分地区);杨行密据淮南(极盛时辖今江苏、安徽、湖北部分地区和江西全部);钱镠据镇海和镇东(极盛时辖今江苏和浙江部分地区);刘隐据岭南(极盛时辖今广东、广西和云南、湖南部分地区);马殷据武安军(极盛时辖今湖南和贵州、广西部分地区);王审知据威武军(极盛时辖今福建大部)。这些人后来几乎都称王称帝,摇身变成“五代十国”的鼻祖。
所谓五代,是指从907年藩镇立国的“始作俑者”朱温称帝到960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北宋、半个多世纪在黄河流域消长兴亡的五个朝代,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所谓十国,则是与此同时在秦岭、淮河以南,先后同五代并存、对峙的九个割据王国,其方位大致是沿长江流域自西向东排列为:前蜀与后蜀、荆南、楚、吴与南唐、吴越、闽、南汉,再加上黄河以东至太原府以北的北汉。
为了便于读者了解五代十国错综复杂的时空轮廓,兹将有关情况简介如下。
后梁 为原唐朝宣武节度使、梁王(后封魏王)朱温于907年所建,都开封,传三帝,即太祖朱温、郢王朱友珪、末帝朱友贞,立国十六年。辖境七十八州,分布在黄河以南、淮水汉水以北和渭水两岸,包括今山西南部、河北大部、山东与河南全部,以及安徽与湖北小部、陕西大部。五代其他各代的幅员都是在此基础上增减变动的。吴越、闽、南汉、楚、荆南各国臣属后梁,吴与前蜀则与之分庭抗礼。923年,后梁为后唐所灭。
后唐 是沙陀族建立的第一个王朝,为原唐朝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勗所建,初都魏州(治今河北大名东北),灭后梁之后迁都洛阳。立国共十三年,传四帝,即庄宗李存勗、明宗李嗣源、闵帝李从厚、末帝李从珂。辖境一百二十三州,较后梁有较大增加。吴越、闽、楚、荆南向后唐称臣纳贡。吴、南汉与后唐互派使臣,平等相处。此间,后唐灭了前蜀。936年,后晋灭掉后唐。
后晋 是沙陀族建立的第二个王朝,为后唐明宗李嗣源之婿、河东节度使、臭名昭著的“儿皇帝”石敬瑭于936年所建。石敬瑭为了实现其称帝野心,竟然不惜以割让“燕云十六州”(又称“幽蓟十六州”)、每年纳贡三十万匹帛的沉重代价,拜比他小九岁的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皇帝”,“约为父子之国”,堕落为人所不齿的败类。后晋复以开封为都,立国十年,传二帝,即高祖石敬瑭、出帝石重贵。辖境一百零九州,较后唐有所减少。吴越、闽、楚、荆南四国对其称臣奉朔。946年,后晋为契丹所灭。
后汉 为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于947年所建,是沙陀族建立的第三个王朝,都开封。立国仅四年,传二帝,即高祖刘知远、隐帝刘承祐。辖境一百零六州,较后晋又有减少。吴越、楚、荆南三国臣属后汉。951年,后汉为后周所灭。
后周 是五代的最后一个王朝,由后汉枢密使、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郭威于951年所建,以开封为都。立国九年,传三帝,即太祖郭威、世宗柴荣和恭帝柴宗训。辖境一百一十八州。吴越、南唐、楚、荆南对其称臣,南汉、后蜀、北汉则与之对峙始终。960年,后周因殿前都点检、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发动兵变建立北宋而亡。
从后梁到后周,中原相继更迭五个王朝,共八姓,十四帝,历时五十三年。
前蜀 由原唐朝西川节度使、蜀王王建于907年所建,925年为后唐所灭,先后存在十八年。前蜀传二主,即高祖王建、后主王衍。首府设在成都,辖境四十六州,包括今四川全部、甘肃东南部、陕西南部和湖北西部。
后蜀 是前蜀灭亡之后,由后唐剑南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所建,仍以成都为首府。自934年建国到965年为北宋所灭,共立国三十一年,传二主,即高祖孟知祥、后主孟昶。辖境与前蜀大体相当。
荆南 为后梁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于907年所建,都江陵,辖境只有三州,在今湖北江陵一带,是十国中幅员最小的王国。荆南传五主,即武信王高季兴、文献王高从诲、贞懿王高保融以及高保勗、高继冲。立国五十六年,始终奉中原王朝正朔。963年为北宋所灭。
楚 为原唐朝武安军节度使马殷于927年所建,都长沙。传六主,即楚穆王马殷、衡阳王马希声、文昭王马希范、废王马希广、恭孝王马希萼和马希崇。辖境十州,相当于今湖南全部。立国五十四年,一直奉中原王朝正朔。951年为南唐所灭。
吴 缔造者为原唐朝淮南节度使、吴王杨行密。907年,朱温篡唐建立后梁,继承吴王位的杨渥拒绝承认,遂宣布独立,但尚未建国,仍用唐朝天祐年号。919年,杨隆演即吴王位,改元武义,正式建国。927年,杨溥称帝。吴以扬州为都,立国三十二年,传四帝,即太祖杨行密、烈祖杨渥、高宗杨隆演、睿宗杨溥。吴辖境二十九州,包括今安徽淮河以南地区、江苏大部、江西全部和湖北东部。937年,吴国政权被太尉、中书令、齐王徐知诰取代,改国号为南唐。
南唐 以金陵为首府,系徐知诰(称帝前为吴国大丞相徐温养子,故姓徐名知诰;称帝后复改姓更名为李昪)所建。传三主,即烈祖李昪、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立国三十九年。其间,自937年至958年,李昪、李璟称帝;此后至灭国,李璟、李煜先后向后周、北宋称臣,改称国主。南唐盛时辖境三十五州,比吴时增加六州,后期国势衰微,被后周割去十四州,仅剩二十一州,集中在长江以南吴国旧地及福建一部分。975年,南唐为北宋所灭。
吴越 为原唐朝镇海军暨镇东军节度使、吴越王钱镠于923年所建,以杭州为首府,传五主,即武肃王钱镠、文穆王钱元瓘、忠献王钱佐、忠逊王钱倧、忠懿王钱俶,立国七十二年,在五代十国中延续时间最长。吴越辖境十三州,包括今浙江、上海全部及江苏南部。吴越一直奉中原王朝正朔,978年为北宋所灭。
闽 为原唐朝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所建,以福州为都城。王氏父子曾臣服于后梁、后唐。933年,王正式称帝。945年,闽为南唐所灭。从898年王审知割据算起,闽先后延续四十七年。传五主,即忠懿王王审知、嗣王王延翰、惠宗王、康宗王昶、景宗王曦。外加天德帝王延政。闽辖境只有五州,相当于今福建全部。
南汉 为原唐朝清海军节度使刘隐所建,首府广州。朱温建立后梁后,割据岭南的刘隐向朱温奉表称臣,先后被封为南平王、南海王。刘隐死,其弟刘龚继承王位,于917年称帝,国号大越,翌年改为汉,史称南汉。南汉传四主,即高祖刘、殇帝刘玢、中宗刘晟、后主刘。971年,南汉为北宋所灭。南汉共延续六十六年,辖境四十七州,包括今广东全部和广西东部。
北汉 为后汉高祖刘知远之弟、河东节度使刘崇(称帝后改名刘旻)于951年所建,979年为北宋所灭,立国二十八年。北汉传四主,即世祖刘旻、睿宗刘承钧、少主刘继恩、英武帝刘继元。北汉辖境十二州,包括今山西太原以北、黄河以东地区。北汉是十国中唯一割据于北方的政权,立国最晚,灭国也最晚。从特定意义上说,北汉被北宋纳入统一帝国的版图,是“五代十国”终结的标志。
藩镇立国的“始作俑者”朱全忠,原名朱温,宋州砀山(今安徽砀山)人,幼年丧父,为人放牧。在黄巢扯旗举义之初,这个怀有野心、自命不凡的破落户子弟,仗着自己有一身过人的力气,趁百川汇海、龙蛇混杂之机,投奔到黄巢麾下,暂时做了农民起义军的同路人。此人平日勇猛顽强,又善于随机应变,遂能在横刀跃马的拼杀中力战累捷,被黄巢提拔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后随黄巢进兵关中,任渭北战略要地同州(治今陕西大荔县)防御使。黄巢率部进入古城长安,在含元殿正式称帝,国号大齐,建元金统。朱温继续驻兵同州,肩负屏障长安的重任。唐中和二年(882年),农民起义军战事失利,粮饷奇缺,斗争被迫转入低潮。朱温屡为唐河中(治今山西永济市蒲州镇)节度使王重荣所败。这个与大齐政权能同甘而不能共苦的软骨头,经不起敌对营垒许之以高官厚禄的诱惑,竟叛变倒戈,杀监军严实,举州降唐,被唐僖宗授以左金吾大将军,继而委以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后又升为宣武军(治今河南开封)节度使,令其驻兵汴州,封梁王,并赐名“全忠”。
唐僖宗万万没想到,朱全忠竟是一个对他“全不忠”的野心家,是葬送大唐二百八十九年基业的掘墓人。当初他赐给朱全忠的御酒,换来的竟是朱全忠残杀李唐子孙的刀剑。在僖宗死后不久,朱全忠便撕下了“全忠”的面纱,于唐天复四年(904年)凶相毕露,杀掉他从长安强行劫往洛阳的僖宗之子昭宗李晔;随后又于唐天祐四年(907年)废掉他早已玩弄于股掌的昭宗之子、十三岁的唐朝末帝李柷,自己取而代之,在汴州金祥殿即皇帝位,改名朱晃。他在接受文武百官朝贺之后,宣谕大赦天下,命有司祭告天地、宗庙、社稷,诏告各地州县,以汴州为东都,洛阳为西都,建元开平。因其曾被唐朝封为梁王,所以招牌换记为“梁”。梁开平三年(909年)又迁都洛阳。史家为了区别于南朝的萧梁,习称“后梁”。
后梁的建立,宣告了统一的唐朝的彻底覆灭,以及分裂、纷乱的“五代十国”的开始。吴和南唐的创建者杨行密,就是在这时登上历史舞台的。
唐末,天下大乱。江淮地区各地守军将领招兵买马,庐州农家子弟杨行密应募从军。杨行密自幼贫贱孤独,屡遭磨难,但身强力壮,能手举百斤,日行三百里。他这一技之长被州刺史郑綮看中,录用为步奏官。杨行密恪尽职守,呈报、取送文谍从不误时。从军之后,受命戍边,功成而返,晋升为队长。妒贤忌能的军吏怕杨行密日后对他构成威胁,便怂恿州刺史郎幼复调杨行密再次戍边,杨行密对此耿耿于怀。行前,杨行密路过军吏门前,军吏虚情假意地问其尚少何物,杨行密怒不可遏地回答:“惟少公头尔!”遂拔刀砍下军吏首级,发动兵变,自称“八营都知兵马使”。郎幼复恐事变闹大,只好向淮南节度使高骈推荐杨行密取代自己的职位,高骈顺水推舟,任命杨行密为庐州刺史。
唐光启三年(887年),占据蔡州(治今河南汝阳县)的奉国军节度使秦宗权令其弟秦宗衡、部将孙儒为正、副统帅,扬言攻打淮南,高骈命牙将毕师铎戍守高邮(今江苏高邮)狙击。毕师铎乘机串通宣州守将秦彦反叛高骈,攻入扬州,将高骈幽禁。杨行密闻讯率兵前去解围,与毕师铎、秦彦交战于扬州城外。毕师铎、秦彦受挫,退回城内杀掉高骈。消息传出,杨行密下令全军缟素,面城祭奠高骈三日。然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举攻入城内,毕师铎、秦彦率部出逃。
杨行密在扬州立足未稳,前来争夺淮南的秦宗衡和孙儒便兵临城下。不久,孙儒叛,杀秦宗衡,取得帅印,继续围攻扬州。杨行密为了对付孙儒的凶猛攻势,一面派人北上联络朱温,试图内外夹击孙儒;一面部署兵力,做或战或撤的两手准备。唐文德元年(888年),孙儒杀毕师铎、秦彦,攻陷扬州。杨行密听从幕僚袁袭的谏言:“庐州(治今安徽合肥市)吾旧治也,城廪完实,可为后图。”退守庐州。经过短期休整,杨行密渡江南下,夺取池州(治今安徽贵池市)、宣州(治今安徽宣州市),唐朝诏以宣歙观察使。杨行密继而夺取润州(治今江苏镇江市)、常州(治今江苏常州市)。孙儒对杨行密则穷追不舍,双方反复较量。唐景福元年(892年),杨行密在广德(今安徽广德)大获全胜。时值瘟疫流行,孙儒身染重疴而死。经过六年多的苦战奋斗,杨行密占据了淮河南、长江北八州,并兼有江南常、润、升三州,唐命其为淮南节度使。
是时,黄河两岸的藩镇忙于中原逐鹿,无暇南进,从而给杨行密经营江淮地区提供了大好时机。在这一过程中,杨行密发现和网罗了一批具有安邦治国才能的文臣武将,如袁袭、高勗、李神福、徐温等人。他们用心血和智慧,为创建吴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唐乾宁四年(897年),在鏖战中稳操胜券的朱全忠,控制了黄河中下游和淮河以北的平畴沃野,但是,锐气正盛的朱全忠并不满足已有的半壁江山,得陇望蜀的贪欲,驱使他急不可耐地去鲸吞大江南北的富饶山川。于是,他灭掉秦宗权以后,借援助杨行密之名,行出兵淮南之实,派手下名将庞师古、葛从周统兵十万,以扬州和寿州(治今安徽寿县)为攻取目标,马不停蹄地向淮河以南进军。朱全忠则坐镇宿州(治今安徽宿州市),等着将士凯旋阅兵。
而捷足先登的杨行密,此时正踌躇满志地陶醉在独霸江淮的畅想中,怎能容忍朱全忠染指他赖以安身立命的鱼米之乡?为此,杨行密和部将朱瑾等率兵三万于东西两线奋力狙击。在东线,双方于泗水入淮处的清口(又名清河口,或称泗口,古泗水入淮口,在今江苏淮阴市西南)展开激战。庞师古所部驻地地势低洼,不利交战,但他自恃兵多轻敌,放松警惕,却在营中弈棋作乐。探子来报军情,他斥为诳言惑众,拿下斩首。朱瑾乘其不备,先在淮河上游截流,策划水攻;继之亲率精骑五千偷渡淮河,打起庞师古军的旗号,自北迂回直扑庞营中军。庞师古军猝不及防,淮水又汹涌而下,庞军在惊慌失措之中一败涂地。杨行密适时引兵渡淮,与朱瑾夹击庞师古所部,庞师古阵前丧生,将士万余被斩。在西线,葛从周屯守寿州失利,退兵濠州(治今安徽凤阳县东北)。杨行密紧抓战机,挥师追击,赶到淠河(淮河的一条支流),将葛从周所部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葛从周侥幸活命,带领残兵败将夺路北逃。时遇大雪,军中连日断炊,冻馁而死者触目皆是,生还不满千人。杨行密乘胜发难,又向朱全忠下了一道气势逼人的战表:“庞师古、葛从周,非敌也。公宜自来淮上决战!”朱全忠从惨败中深知杨行密非等闲之辈,不敢再对他轻举妄动,从而被迫放弃了征南计划。杨行密因此得以遏制中原战火南延,赢得了经营江淮大地的安定环境。
在新老藩镇间频繁攻城略地的年月里,北起黄河、南抵长江的广袤区域,到处是烧杀掳掠,到处是流血呻吟,真是战无宁日,民不聊生,疮痍满目,哀鸿遍野。翻开记载这段历史的《旧唐书》,惨不忍睹的描述比比皆是。例如,中州腹地“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这种无休止的不义之战,使神州大地蒙受了继“安史之乱”以后的又一场浩劫。不仅黄河两岸里邑荒废,悉为榛莽;就是富甲天下的扬州,也是“庐舍焚荡,民户丧亡”,“雄富扫地”。因此,尽快脱离兵连祸结的战乱漩涡,与民休养生息,医治战争创伤,复苏凋敝的社会经济,便刻不容缓地摆到每一个有图王问鼎之志的藩镇面前。草莽出身的杨行密亦莫能外。
唐天复二年(902年),自身难保的唐昭宗李晔,苦于杨行密兵强马壮,无力驾驭,便以官爵笼络,加封他为吴王,官拜东面行营都统、中书令,但在名义上还不承认其辖地是独立王国。后来,杨氏家族建国称“吴”,便来源于吴王的封号。为区别于三国时期的“孙吴”,史称“杨吴”。破产的农家子弟杨行密自幼熟知底层民众疾苦,特别是战乱岁月的悲惨熬煎,所以他在称王之后,便把招抚流亡、轻徭薄赋、奖励耕织等措施,作为安天下、固江山的根本。由于当时民心思定、民心思治,杨行密又崇俭戒奢、勤政恤民,没用几年,便将江淮地区治理出一派农桑复苏、公私富庶的兴旺景象。不幸的是,杨行密壮志未酬,于唐天祐二年(905年)病故。
杨行密死后,其长子杨渥嗣位。杨渥骄奢淫逸,不恤政事。他在为其父守丧期间,竟然昼夜酗酒作乐,点燃十围粗的巨烛与宠臣击球狂欢,一烛费钱数万。有时任性,单骑出游,竟日忘归,连侍从都不知所向,只好跟踪候命,奔走道路。杨行密倚重的部将,左、右牙指挥使张颢、徐温坦诚规劝,他竟蛮不讲理,勃然大怒:“尔等谓吾不才,何不废吾取而代之?”为了尽兴骑射,他更不计后果,轻率地将捍卫衙城的亲军撤到城外,并把营地改成靶场。由于杨渥昏庸无能,遂使军政大权旁落,集中到张颢、徐温手中。至唐天祐五年(908年),张颢杀掉杨渥,对外佯称吴王暴死,妄图瞒天过海,但又怕事情败露后杨氏旧将群起而攻之,便密谋向朱全忠投献吴王辖属的版图户籍,以求后梁庇护,结果张颢事泄,授人以柄,被徐温以弑君之罪杀掉。
张颢被杀后,徐温一手遮天。徐温,海州朐山(今江苏连云港市西南海州镇)人,年轻时以贩盐为业。杨行密庐州起兵后,徐温投身其麾下,与刘威、陶雅等号称“三十六英雄”。徐温虽无卓著战功,却足智多谋,深得杨行密的青睐,留在府中参与军机谋划。杨行密和杨渥死后,徐温表面上极力维护任其摆布的政治傀儡、杨行密次子杨渭(亦即杨隆演),实际上自己却独揽大权,并用心腹严可求、骆知祥治军理财,行政安民。为了早日实现篡位窃国的梦想,徐温制服了杨行密的宿将刘威、陶雅、李遇之后,外镇战略要地金陵,遥控朝政,命其长子徐知训留守扬州“辅佐”杨渭,又命养子徐知诰为润州刺史。一旦时机成熟,父子三人里应外合,改朝换代。
徐知训怙权恃势,我行我素,颐指气使,狂傲不羁。他不仅对群臣目空一切,骄横跋扈,就连吴王也不放在眼里,处处寻衅,肆意狎侮。一次,吴王赐宴文武百官,徐知训在席间提议君臣联袂表演“参军戏”助兴(参军戏是唐五代时期流行的一种二人戏)。由于戏中的正面角色是参军,徐知训当然演主角参军,幞头绿衣,英姿飒爽,而让杨渭扮演参军的仆从苍鹘,穿戴寒酸,卑躬折节,跟在趾高气扬的参军后面亦步亦趋,唯命是从。另一次,君臣泛舟浊河,徐知训不满吴王先他收桨停船登岸,竟蛮横地以弹丸击打杨渭,幸被吴王的贴身侍卫用盾牌挡住。还有一次,赏花禅智寺时,他又使酒骂座,侮辱吴王,杨渭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回宫暗自流泪。
徐知训的倒行逆施,自然激起杨行密旧部众将的怨怒,最后被行营副都统朱瑾所计杀。朱瑾是江南闻名遐迩的战将,因其英勇善战,功勋显赫,被心胸狭窄的徐知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将其剔除为快。朱瑾家蓄养的宠妓良马,也使徐知训垂涎三尺。因此,徐知训绞尽脑汁,暗算政敌朱瑾。最后,他以吴王杨渭的名义,宣布外放朱瑾出任静淮军(镇泗州,今江苏泗洪)节度使。而虎视眈眈寻机惩治徐知训的朱瑾,岂肯俯首就范?为了先发制人,他佯称赴任之前举行家宴,与徐知训把盏话别,并赠以歌妓骏马。徐知训不知其间有诈,欣然前往朱府赴宴。开宴之前,朱瑾在侧室埋伏下杀手,并预先约定击掌为号,又将两匹雄性烈马同槽拴在廊下,任其踢咬嘶鸣,扰乱外人视听。席间,朱瑾令府内色艺双全的宠妓轮番敬酒。等酒过三巡,徐知训醉意朦胧之时,朱瑾又令夫人陶氏出堂拜谒,趁徐知训拱手答拜之机,朱瑾抽出笏板,猛击徐知训的后脑,并击掌三声。杀手闻声赶到,手起刀落,结束了徐知训的性命。
随后,朱瑾手提徐知训血淋淋的头颅出府,吓得徐知训的随从作鸟兽散。朱瑾翻身上马,直奔王宫,面奏杨渭:“臣朱瑾今日已为大王除害,大王得以自主亲政矣。”胆小怕事的杨渭见状大惊,吓得魂飞魄散,忙用衣袖掩面。因为朱瑾与其父同辈,又与其母同姓,所以杨渭平日称朱瑾为“舅”,此时仍按旧称哀求朱瑾:“舅自为之。甥不敢知。”朱瑾见他胆怯如鼠,不禁大失所望,便厉声地呵斥道:“汝果真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孺子如此软弱无能,吾怎能与汝共成大事。”说着,便愤然将徐知训的首级朝王宫内的圆柱掷去。这时徐知训的随从搬来的亲兵像潮水般涌向王宫,朱瑾不敢再多停留,便提剑向外冲杀。不料前面宫门紧闭,朱瑾只好返身奔向后园,试图翻墙脱身,结果坠地折足。他自知大祸临头,难于幸免,便在绝望中仰天长叹道:“吾为万人除害,以一身担祸,当死而无憾矣!”接着便将手中利剑猛朝颈部一横,倒地殒命。
久受徐知训欺侮和压制的徐知诰,得到心腹马仁裕来自扬州附近蒜山渡口的急报,星夜引兵渡江入城,控制局势,接替徐知训执掌吴政,解除多年淤塞在心头的憎恨。因为在徐知训的心目中,徐知诰是迟早要除掉的政敌。徐知训平日极度蔑视徐知诰,称他为“乞子”,从来不屑与他以手足之情相待。徐知诰有时到扬州觐见吴王,徐知训就借机邀请徐氏兄弟饮酒,徐知诰恐其居心不良,回避不至,徐知训则直言不讳地说:“‘乞子’不欲酒,欲剑乎?”一次,徐知诰应邀到场饮酒,徐知训又事先设下埋伏,拟于席间杀之,幸亏良知未泯的徐知谏暗中投足示意,徐知诰才借口如厕逃脱。而穷凶极恶的徐知训却不依不饶,又命杀手刁彦能前去追杀,刁彦能不忍加害徐知诰,中途而返。屡涉险境的徐知诰,终于等来了化险为夷的时机。
吴沿袭的唐天祐十六年(919年),徐温为了改变自己权重位轻的处境,一再鼓动文武同僚拥戴吴王杨渭称帝。杨渭身不由己,宣布正式立国,举行大赦,改元武义,建宗庙、社稷,置百官、宫殿,文物制度均用天子礼仪,只是不称帝号。同时,拜徐温为大丞相,都督中外军事、诸道都统,封东海郡王;授徐知诰为左仆射,参政事兼知内外诸军事。杨渭立杨氏诸子弟为各郡郡公。庐江郡公杨濛颇有才干,不甘寄人篱下,对杨渭屈服于徐温愤愤不平,慨然叹息道:“父辈创建的江山日益落入他人手中,可乎?”
翌年五月,杨渭病危,召徐温自金陵来扬州商议立嗣大计。杨渭说:“当年蜀先主刘备临终时,曾向丞相诸葛亮托孤:‘嗣子不才,君宜自取。'……”未等杨渭说完,徐温便言不由衷地发誓:“吾王此言差矣!臣当初假如有意窃位,当在诛杀叛逆张颢时信手轻取,何须拖延至今?杨氏天下不容他人染指,即使无男,有女亦当拥立。朝野倘有图谋不轨者,定斩不赦!”于是,以杨渭的名义下诏,迎丹杨公杨溥前来扬州监国。不久,杨渭病逝,杨溥正式嗣位,但傀儡地位未变,仍被徐温操纵在手中。
吴顺义七年(927年),徐温病故;徐知诰秉承徐温衣钵,又拥杨溥称帝,史称吴睿帝,改元乾贞。尔后故伎重演:自镇金陵遥控吴政,命其长子景通留守扬州辅政。吴天祚元年(935年),杨溥迫于徐知诰权倾朝野,又加以尚父、太师、大丞相、大元帅,进封齐王,备殊礼,特准他以升、润、宣、池、歙、常、江、饶、信、海十州之地建立国中之国。随后追加“九锡”,即古代帝王赐给有大功、有权势诸侯的九种礼物。据《公羊传》庄公元年“加我服也”下何休注说:“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钺,九曰秬鬯。”封大国,受九锡,享殊礼,这是西汉王莽始创的“禅让”前奏曲。徐知诰也是先受九锡,随后禅代的。吴天祚二年(936年),徐知诰正式建立大元帅府,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盐铁官。杨溥被迫下诏,以金陵为西都,默认徐知诰与他平起平坐。吴天祚三年(937年),徐知诰在杀掉长于弓马的吴国宗室、临川王杨濛以后,便授意杨行密时代的勋旧周本、李德诚率众臣上表劝进,请吴睿帝册命徐知诰扮演“受禅老臣”的角色,领衔主演了一出迫使杨溥“禅位”的逼宫戏。徐知诰先是更名为“徐诰”,去掉“知”字,以示有别于徐氏兄弟,并追尊徐温为“太祖武王”;继之正式称帝,定都金陵,国号曰齐,建元升元。为了收买人心,追封义父徐温为“义祖”,以示不忘徐氏收养培育之恩,又堂而皇之地封杨溥为“让皇”。转年凶相毕露,命李建勋为迎奉让皇使,率兵将杨氏家族自扬州强行迁往润州丹杨宫。杨溥在乘舟南行时百感交集,吟了一首凄惨悲戚的七律《渡江》:
江南江北旧家乡,二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榭亦荒凉。
烟迷远岫愁千点,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回首细思量。
为了稳坐江山、号令天下,徐知诰即位后更煞费苦心寻“根”觅“祖”,与李渊建立的大唐王朝赓续家谱,自认是唐朝宗室吴王李恪的后裔,在宰相宋齐丘、李建勋和枢密使周宗等重臣的劝说下,徐知诰于升元三年(939年)复易姓更名为李昪,并改国号齐为唐,史称南唐。
南唐的缔造者李昪,字正伦,因为出生在彭城(今江苏徐州),又被呼为彭奴。史书称之为南唐烈祖或先主。
李昪自幼家境贫寒,六岁丧父,八岁又丧母,从童年开始就成为一个“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流浪儿。在唐末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一度栖身濠州名刹开元寺。该寺因建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得名。寺内潜龙殿,则因李昪幼年寓居于此得名。唐乾宁二年(895年),杨行密攻取濠州得胜,特到开元寺拜佛布施。在禅房留宿期间,他发现服侍他的小和尚聪明伶俐、朴实勤快,在同老僧的交谈中又得知他双亲早逝、孤苦无依,于是便同住持商量,将这个剃度的孩子收为养子。
在唐末五代时期,收认养子是极为盛行的一种社会风气。它起源于私兵招募制。当时的藩镇军将,为了立功名、位将相、取天下,争相收认义子,与骁勇善战的部属结成死党,号称“义儿军”。《新五代史》为记载这种“以利合而相资”的社会现象,专门设有《义儿传》。
杨行密将李昪带回扬州之后,遭到了亲生诸子的激烈反对。他们都嫌李昪出身低贱,有辱正在发迹的杨家门风,不屑与这个流浪儿出身的小和尚以兄弟相称。杨行密迫于府内不容,只好忍痛割爱,将他推荐给部将徐温。
徐温是一个侠肝义胆的草莽豪杰,在唐末乱世冒着生命危险追随杨行密起兵,成为“黑云长剑”军将领中的佼佼者。当初,杨行密攻破宣州(治宣城,今安徽宣城)后,杨氏手下诸将忙于抢掠金银财帛,唯独徐温带兵把守粮仓,赈济饥民。杨行密因此对徐温格外信任和器重,两人遂结成莫逆之交。所以,当杨行密要徐温将李昪收为养子时,徐温欣然从命。于是,李昪从此改姓为徐,名知诰。
徐知诰到徐府生活伊始,就深得义父义母的钟爱。他恪守子道,孝敬徐温夫妇胜似生身父母,朝夕起居,承颜侍膳,俯躬迎奉,事事细致周到,处处温顺恭谨。他那超群的智慧和才华也随之脱颖而出。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方面,不仅与寻常百姓家的同龄少年相比出类拔萃,就连徐氏子弟,也个个望尘莫及。徐知诰九岁那年的一天黄昏,徐温在书房里令其取火掌灯,他灵机一动,借物抒怀,用手举着灯盏,望着燃烧的灯芯,边向书案走动,边自言自语吟出四句咏灯诗: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深谙世故、老成持重的徐温,立即意识到这是一首语义双关的咏物诗,内中含有深刻的哲理,尤其是后两句更有弦外之音。他的心不禁为之一怔,又惊又喜,暗暗想道:“好个机灵鬼,这是埋怨我没有对他栽培和重用啊!”出于主人兼养父的矜持,徐温在徐知诰面前未动声色,可内心却产生了日后定要对徐知诰多加关注的念头。
徐知诰对徐温终日俯首帖耳,竭尽孝道。一次,他随徐温出行,徐温中途突然想起一桩苦恼的事,心烦意乱,操起手杖便拿徐知诰出气,将他厉声斥退。待到徐温乘车回府,远远就看见徐知诰跪在门前迎候。徐温下车惊问:“你怎么跪在这里?”徐知诰哭着回答:“儿在这里等着向您陪罪。适才父亲发怒,要儿离开,儿不敢违抗父命,只好先回家中恭候。”徐温听了徐知诰的答话,内心颇受感动,伸手将徐知诰拉起,他对养子的疼爱都凝聚在这无言的举动中了。
徐知诰在徐府逐渐长大,徐温见他日益通达事理,便在一个适当的场合当众交代:“从现在开始,全府家务交给知诰全权处理,各房男女老少都要听从他的安排。”显然,徐温是想借机考察徐知诰的办事能力。因为在宗法社会里,治家与治国是相通的。家是国的缩小,国是家的放大,只有治好家才能治好国。徐知诰明知这桩差事复杂棘手,却知难而上,勇挑重担。虽然说是总管徐府家务,然而,要真正管好这个人口上百、头绪繁多的将门之家也确非易事。可是徐知诰偏偏在料理如此繁杂的家务中,得到了全府上下的首肯。管家有方的徐知诰,把府中方方面面安排得有条不紊,从婚丧祭祀、迎宾宴客,到租息俸禄收存、钱粮布帛支出,无不举重若轻、得心应手。其中,尽管另设专人各司其职,但他对各项活动的筹划落实、支费存留都亲自督办。就连通常使管家感到最费脑汁的眷属衣食住行,也因调配得当而使府内女眷皆大欢喜,没因分配中的差次有等发生吵闹争斗。每遇徐温查问任何一笔花销,徐知诰都成竹在胸,对答如流。没用三年五载,徐知诰便在偌大的徐府中成了众人刮目相看、交口称赞的人物。但是,徐知诰并不以此为满足,于管家之外,还忙中偷闲读书习字、操练骑射,立志将来能有更大作为。为此,他亲笔书录一帧条幅悬挂在居室里,作为座右铭激励自己。这便是他十岁时的诗作《咏新竹》中的一联:
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
斗转星移,韶光荏苒。徐知诰走出了少年时代以后,很快就成长为一个精明干练的青年,并由徐温做主,与升州前刺史王戎的女儿结发为妻,建立了家室。尽管他已长大成人,但对养父养母仍像少年时代那样恭顺孝敬,每日晨昏,定时请安。在徐知诰的影响和带动下,性情温顺的王氏对公婆也百般孝顺。一次,徐温患了重病,多日卧床不起,他的六个亲生儿子互相推诿,谁都不愿留在病榻旁守护。只有徐知诰和妻子王氏日以继夜,悉心护理,亲自煎汤喂药,按时倒洗痰盂便盆。有时徐温从昏睡中醒来,听到床帐外面有人轻轻走动,便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何人守候在此?”徐知诰夫妇闻声则连忙回答:“小儿知诰。”“知诰之妇。”徐温听后周身发热,长久不能入睡。时近半年,徐温大病痊愈,王氏却因日夜操劳过度,病倒在床,诊治无效身亡。
王氏病故,徐温异常内疚。他暗中发誓:今后对徐知诰一定要予以特殊的补偿,把他培育成徐氏家业的可靠继承人。为此,他先给徐知诰续了家室宋福金。宋氏系江夏(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区)人宋韫之女,幼年流离于乱兵之中,为王戎收留。后来,宋福金随王戎女陪嫁到徐知诰身边,王氏卒后被立为继室。自此以后,每逢遇有征战,徐温都把徐知诰带在身边,有意为他创造熟悉军旅生活的机会,让他在严峻的沙场上经受金戈铁马的洗礼,在两军对垒中增长运筹帷幄的智谋。
有一次,徐府子弟大摆酒宴,按照长幼尊卑依次给徐温拜寿。席间,徐温借题发挥,纵论孝道。当着众多亲朋好友的面,不厌其烦地称赞徐知诰的孝行;同时,又半是劝诫、半是警告地教诲亲生诸子:“别看知诰与汝等非一奶同胞,但是,自从他来到徐家以后,待我就像生身之父,甚至比对生身之父还亲。汝等切勿与他貌合神离,定要亲如手足,风雨同舟,共撑家业。”事后,徐温又致书杨行密,夸耀徐知诰德才非凡,怜子之情,跃然纸上。杨行密得知徐知诰年轻有为,才兼文武,心中大喜过望。他既为自己有伯乐之识而自豪,又为徐知诰有千里马之才而庆幸。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逢人便讲:“知诰俊杰,诸将子皆不逮也!”
果真不出杨行密所料,徐知诰投身戎马生涯以后,很快就以行动表明:他虽非出身将门,却是军旅中难得的一员将才。吴天祐六年(909年),二十二岁的知诰被徐温派往升州(治江宁,今江苏南京),任防遏使兼楼船副使,监造战船,装备水军,在城北玄武湖进行实战演练。吴天祐九年(912年),杨行密旧将、居功自傲的宣州观察使李遇,不满徐温独揽吴政,举兵欲争高下,徐温又派徐知诰协助主将柴再用前往弹压,因战功卓著,徐知诰被提为升州刺史。
徐知诰在升州刺史任上,治绩最为显赫的是重建自古以来即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龙蟠虎踞”之喻的金陵城池。
金陵城池的修建,最早可以溯至群雄争霸的春秋时期(前770—前476年)以擅铸兵器著称的吴国。公元前495年,吴王夫差在今南京城西的一座土山上筑起“冶城”,利用附近的铜、锡等金属资源,铸造兵器。这是关于南京地区“城”的最初记载。但从严格意义上说,冶城还只是一座大规模的冶炼作坊。公元前472年,越国灭掉吴国。越王勾践为了称霸江淮一带,在大夫范蠡的谋划和主持下,在今南京城南筑起一座土城,史称越城,亦称越台。越城虽小,却有划时代的意义,是南京建城的历史起点。因范蠡曾亲自率军驻守,故越城又称“范蠡城”。公元前333年,楚国灭掉越国。楚威王受方士妄言蛊惑,为防止日后有人在此称王,便在狮子山以东一带埋下金制小人,以镇“王气”,时人称金人陵寝为“金陵”。同时在石头山上修筑一座城邑,取名“金陵邑”。金陵得名即始于此。但是,越城、金陵邑仍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还不具备城市的综合功能,仅仅是一个驻扎军队的军事据点。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实行郡县制,将全国分为三十六郡,金陵邑归属鄣郡。秦汉时期,金陵改称秣陵。
关于秣陵的来历,与秦始皇巡行有关。据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最后一次东巡,南下途经金陵,陪同的术士见四周地势险要,便说五百年后金陵有王气。秦始皇听后龙颜大怒,当即派人凿断方山地脉,令淮水流贯金陵与长江汇合,以泄“王气”,金陵段淮水由此得名“秦淮河”。秦始皇觉得仅泄“王气”尚不能满足其帝业传之万世的心愿,于是又下令将金陵改为秣陵。秣即草料,其意是说,金陵只配作他的草料场。
金陵成为真正的城市,始于三国时期东吴在楚之金陵邑故址修筑石头城。相传,赤壁大战前夕,蜀相诸葛亮奉命出使东吴,途经秣陵,驻马石头山观察山川形势。当他用军事家的敏锐眼光,审视出以钟山为首的群山如巨龙蟠蜿于东南,以石头山为终端的西部诸山,又似猛虎雄踞在大江之滨时,不禁脱口盛赞道:“钟山龙盘,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在同孙权共商蜀吴联兵抗魏的大计之后,他劝孙权迁都秣陵。后来刘备赴京口(今江苏镇江)拜会孙权,夜宿秣陵,月下环顾周围山川,与诸葛亮不谋而合,认为秣陵确是理想的帝都,也劝孙权迁都于此。东吴的谋臣张纮,更称秣陵山川形胜“有王者之气”,力谏孙权放弃京口来此定都。孙权鉴于“智者意同”,在权衡长江中下游两岸诸如武昌、京口等名城的利弊之后,于229年毅然决定迁都秣陵,在西临长江、南控秦淮河入江口的石头山上,利用悬崖峭壁,依山筑起城垣雄伟的石头城,并将秣陵改称建业,以示其决心在此建立帝王功业的决心。
继东吴之后,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也先后在此定都。西晋末年,为避晋愍帝司马邺的名讳,将建业改为建康。经过二百七十多年的不断营造,建康城池更加巍峨壮观,丽宫雄殿、楼阁寺宇鳞次栉比,人烟日益稠密,经济日益繁荣,遂有“六朝古都”之称。
令人痛惜的是,隋开皇九年(589年),胸怀统一天下大业的隋文帝杨坚,挥师渡江南征。名将韩擒虎、贺若弼兵分两路,一举攻破建康,从陈朝宫内的景阳井中活捉了沉溺酒色的末代皇帝陈叔宝,以及他宠幸的张贵妃和孔贵嫔,结束了陈后主“万里河山天不管,只留一井属君王”的末日,也结束了空具江山形胜、自我消蚀在奢侈糜烂中的南朝。
隋文帝灭陈以后,惟恐江南有人据城东山再起,与他分庭抗礼,便下一道诏令对“金陵自古帝王州”犁庭扫穴,将城垣、宫殿、官署、兵营一律荡平,或辟为农田,或闲置放生,将昔日兴盛繁华的都会建康,降为只辖三个县的蒋州治所,从此变得萧疏荒凉起来。正如晚唐诗人李群玉那首凄凉落寞的《秣陵怀古》诗所云:
野花黄叶旧吴宫,六代豪华烛散风。
龙虎势衰佳气歇,凤凰名在故台空。
市朝迁变秋芜绿,坟冢高低落照红。
霸业鼎图人去尽,独来惆怅水云中。
诚然,隋文帝可以凭借刀剑从舆图上抹掉古城金陵,但是,他却无力动摇或取消金陵在长江下游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这除了金陵独有险山峻水的地理条件外,长江中游的采石和下游的京口两处要津,与金陵互为犄角,彼此支援,可攻可守。金陵东南则是当时最富庶的太湖、钱塘江水域,盛产鱼盐谷帛,“舟车便利则无险阻之虞,田野沃饶则有转输之籍”。这就是历代有经天纬地之才识的人,无不把金陵及其周边地区的险要、富庶和畅通奉为至宝的根本所在。
也正因为如此,徐知诰在唐天祐九年(912年)出任升州刺史伊始,就惨淡经营金陵城。吴大和三年(931年),他接任徐温镇海、宁国节度使之职,驻镇金陵,又继续修缮。他在“六朝古都”城址的基础上,南移了都城位置并扩大了城周,将周长增至约三十五里。城墙用巨型砖石垒砌,高三丈五尺,上阔二丈五尺,下阔三丈五尺,呈梯形,墙外挖沟注水,用以护城。全城设八个城门,除东西南北四门外,另有上水门、下水门、栅寨门、龙光门。经过前后两度扩建,将金陵打造成城垣雄伟、楼堞完固、府署齐整、街市井然的新城,矗立在南倚雨花台,北连鸡笼山、玄武湖,东望钟山,西带石头山,秦淮河穿流其间的大江之畔,为他日后称帝定都奠定了基础。
当时,江淮地区烽火狼烟初散,久蒙兵燹战祸的黎民百姓厌乱思治,梦寐以求安居乐业。而行伍出身的州县官吏,仍然按照战时条规行事,以征赋敛财、养兵自重为能事。这些目不能识点划、手不会握毫管的武夫悍将,对安民经国的文治之道一窍不通。身为刺史的徐知诰,则反其道而行之。他勤政恤民,选贤任能,在身边的股肱之材宋齐丘、王令谋、马仁裕、周宗等人的辅佐下,轻徭薄赋,招抚流亡,褒奖农桑,惠民福祉。仅用几年时间,就把升州治理得民户丰实,府库盈积,以至于他后来离任时当地百姓依依不舍。
徐知诰治理升州的显赫政绩,引起了徐温的忧虑和恐惧。他生怕“而立”之年的徐知诰据城独立,对年近花甲的他恩将仇报。他深深知道,在拼死争夺皇冠的历史上,父子反目成仇、骨肉自相残杀的悲剧是屡见不鲜的。亲生父子尚且如此,养父养子焉能相安共事?于是,徐温悄然改变初衷,设法与徐知诰分道扬镳了。他先是借嘉奖徐知诰营建升州有功之名,将其提升为团练使,调虎离山,派驻润州。继而,他又亲自出马镇守升州,为日后夺取吴国王位暗中铺路。又命其长子徐知训留守与润州只有一江之隔的扬州,一面控制吴王杨渭,一面掣肘对岸的徐知诰。
徐知诰对徐温这种居心险恶的调动极为不满,他提出调至山城宣州,以求韬光养晦。徐温不准,徐知诰更加不满。胸有城府、自比孔子的谋士宋齐丘闻讯,力劝徐知诰前往润州。他说:“当日项羽背约,要先入关中的刘邦王汉中之地,时人皆视为贬谪,鼓动刘邦拒受,惟有萧何赞成。公欲成大事,亦当仿效汉王刘邦。如今徐知训在扬州辅政,上下树敌,积怨甚多,已失道寡助,危在旦夕。而润、扬二州又近在咫尺,隔江相望,一苇可航,倘若对岸鱼蚌相争,公则可坐收渔人之利。奈何舍此天赐良机而去宣州磋砣岁月?”宋氏这席话说得徐知诰茅塞顿开,欣然采纳,移镇润州。
时隔不久,扬州果然有变。徐知训被杀,乱象萌生。徐知诰获悉,惊喜若狂,连呼:“宋公之言中矣!”当夜,他捷足先登,占领扬州。等徐温从金陵赶来,徐知诰早已控制了局势。
徐温囿于骨肉之情,对徐知诰百般猜疑。他认为,徐知训死于非命是徐知诰的预谋。直到视察完徐知训的公署,才打消了这种疑虑。因为他在土室的墙壁上,发现了徐家父子的画像。其中,老态龙钟的徐温,站在一旁荷枷候审;他的几个儿子则分别跪在地上任人严刑拷打。惟独徐知训例外,头戴冕旒,正襟危坐,得意忘形。徐温望着眼前这幅血腥扑面的逼宫篡弑图,气得咬牙切齿,大声骂道:“逆子猪狗不如!死有余辜。”接着,他转身安抚陪同的徐知诰:“亏得你在润州,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出兵平乱。不然,老夫一生惨淡经营的家业,就将全部毁在这个不可饶恕的忤逆手中。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场大乱,使我更加觉得你是徐府子弟中最靠得住的人。有你在,老夫入土可以瞑目矣!”迫于眼前木已成舟的事实,徐温只好奏请吴王颁诏,晋升徐知诰为淮南节度行军副使、内外马步都军副使,接替徐知训在扬州辅佐杨渭,经办军国大事。
徐知诰辅政之初,就萌发了篡吴的意念。但是,他又觉得时机未到,当务之急不是策划如何取代杨渭,而是加紧防范他人抢先行动。他要认真对付的头号敌手,还是他的养父徐温。他用以制服这位当朝丞相的法宝则是:拉起“尊王”的大旗,做为吓人的护身虎皮,震慑徐温及其同僚。平日,他深知徐温最爱穿白袍,于是便投其所好,每逢徐温诞辰,照例献上一袭白袍。有一年,他向徐温献袍祝寿,巧遇相府的一个幕僚在场。此公善于阿谀奉迎,最会看风使舵,见状便语义双关地向徐温献媚:“白袍不如黄袍好。”敏感的徐知诰迅即回驳:“公怎能如此信口戏言?丞相忠于杨氏天下,朝野有口皆碑。倘公之戏言讹传于外,岂不败坏了丞相的声誉!”徐温对徐知诰这番旁敲侧击的话语只好违心附和:“吾儿言之有理。汝当引以为戒。”
鉴于历代持械逼宫的教训,徐知诰奏请吴王下诏,禁止臣下带兵器入朝觐见,意在从限制权倾朝野的丞相徐温做起。说来也巧,在他上奏后不久,杨渭病倒在床。徐温请求前去探视,徐知诰又抢先面奏吴王:“微臣养父向来以忠见称,恭奉大王从无二心。但是,为了确保杨氏天下长治久安,尚须防患未然。今后文武百官入觐悉去兵仗,且从丞相做起。”杨渭对此正中下怀,当即传令有司拟旨。这样,在徐知诰的精心策划下,徐温乖乖地做了徒手觐见的头羊。
后来,杨渭病危,宣徐温进宫共商后事,谋士严可求乘机鼓动徐温废嗣自立。徐温试探徐知诰,徐知诰义正辞严地回答:“可求之言,事关重大,前有张颢之鉴,丞相当三思而后行。”徐知诰强调的“张颢之鉴”,是指十二年前张颢杀吴王杨渥又被徐温复杀的往事。做为当事人的徐温,对那次事件记忆犹新,他更明白徐知诰旧事重提的用心。想到张颢的可怕下场,徐温不寒而栗,当即表白:“吾焉能做此不仁不义之事!当初张颢谋叛,嗣王幼弱,吾手握兵权,废嗣自立,岂不易如反掌。然而吾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叛太祖行密临终时的嘱托?”于是,养父养子各怀心事,再次妥协,共同拥戴杨渭幼弟杨溥继承王位,徐知诰又一次延缓了徐温篡吴的步伐。
徐知诰同徐温明争暗斗得胜以后,又绞尽脑汁设法制服对手如林的元勋硕望。恰在这时,发生了马军都指挥使柴再用戎服拜觐吴王的事件。徐知诰便由此入手,加以整治。柴再用原为杨行密手下重臣,资历和战功与徐温不相上下。十五年前,他挂帅出征平定李遇叛乱时,徐知诰还是他的副手。在柴再用的眼里,徐知诰不过是孩童之辈,因此他常常居功自傲、倚老卖老。这次违章入朝,遭到御史弹劾仍不服气,极力辩解。徐知诰觉得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元老不宜直接加罚,便退而谋划自责予以羞警之策。徐知诰故意在便殿违反一项无关紧要的朝规,随后奏请吴王治罪。杨溥优诏不究,他又自罚不贷,拒领一月薪俸。此事一经传出,柴再用和朝中大臣无不肃然钦佩。为在那些身居要职的老臣李德诚、周本、刘威等人面前显得成熟稳重,徐知诰甚至不惜吞服催老药物改变形象,让自己的鬓发、髭须在一夜之间变白,以便皓首号令百官。
在改朝换代的动荡岁月里成长的徐知诰,深知群雄逐鹿、得胜者固然取决于实力,但更重要的还是取决于民心。为此,他在辅佐吴王期间,继续推行节度金陵时的成功之策,千方百计取信兵民。
面对往日战乱留下的累累创伤,想起金陵城内水火造成比比皆是的灾患,徐知诰心情沉重,反躬自问:“兵民困苦,吾安可独乐!”于是,他传令遣散宫内歌妓,焚毁用膳时演奏的乐器。为了助民度荒,扩大衣食来源,徐知诰又下令开放山林川泽,供民渔猎樵采。他还派出官员巡视民间,赈灾救荒,并用库金为沦为奴婢的良家子女赎身。
与此相辅而行,徐知诰极力倡导轻徭薄赋,振兴农桑。他在辅佐吴政初期,就以“吴王之命”诏示各地州县:一律免收民户在吴天祐十三年(916年)以前(即在徐知训执政期间)累年拖欠的赋税;同时,缓收下余两年赋税,数额待丰收之年另定。三年之后,他又下令清查户籍,复核田亩,改革税法。根据重新核实的民户占田数量,按照土地的肥瘠高下论质收税:上田每顷二贯一百文,中田每顷一贯八百文,下田每顷一贯五百文。他还积极改革吴国重钱轻物,只收现金、不收谷帛的税收旧制,实行以物折价抵钱的税收新制,并让利于民,提高实物价格:绢由每匹五百文提到一贯七百文,绸由每匹六百文提到二贯四百文,绵由每两十五文提到四十文。对于计口收钱的人丁税,则索性蠲免不征。
徐知诰万没想到,这些利民措施,竟遭到守旧朝臣的非议和反对。他们责问:照此办理,州县每年损失的官钱岂不高达亿万!长此以往,焉能不民富国贫?对于这种发难,宋齐丘力排众议,致书徐知诰,据理申辩:世上安有民富国贫之理?民耕耘得谷,蚕织为帛,耕夫红女,历来靠农桑所得纳税。假如强行收缴现钱,将谷帛折以金银,无异于教民兴贩求钱,实则舍本逐末,以此来求国富,犹如“拥篲(笤帚)救火,挠(搅动)水求清”,永远也不能使火灭水清。徐知诰高度评价宋齐丘的主张:“此劝农之上策也!”接着便大刀阔斧地排除阻力,推行新的税制。不出十年,江淮地区就出现了“野无闲田,桑无隙地”的耕织繁荣景象。
徐知诰严于治军,更善于治军。辅政之初,禁中军校目无法纪,桀骜不驯,擅自成群结伙呼啸近畿山野,或纵禽游猎、穿行林莽、或聚饮取乐、醉闯民居,闹得徐知诰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他决计用釜底抽薪之法,根治这股扰民的歪风,严令各地州县,即刻废止献纳出猎的鹰鹯,违者严惩。此令一出,果然奏效。不足一月,便杜绝了禁中军校田猎骚扰乡民的现象。
徐知诰整饬军纪铁面无私,而且常从自身做起,与士卒同甘共苦。盛夏巡视军营,他总是身着戎装,头戴盔甲,从不使人张盖遮阳,挥扇驱暑。他耐心开导身边侍从:“官兵头顶骄阳操练,汗流浃背都不叫苦,吾用此物何以心安?”对于捐躯沙场的将士眷属,他派属下察访优恤,每户发放三年俸禄。遇有特殊困难的贫苦人家,特别是无力完婚或安葬者,另以财物接济。
徐知诰上述举措深得民心,不胫而走,感动和吸引了北方许多有志经邦营国之士,如在江左早负盛名、才气逸发的韩熙载,长于“书檄、诗赋、碑颂”的史虚白,通晓古今、“辩论风生”的孙晟,“重厚方雅,多识故事”的常梦锡,为南唐草创“一代纪纲”、“礼仪上下”的江文蔚,以及骁勇善骑射,被誉为“虎臣”、“名将”的李金全、卢文进等,皆不远千里南来,心甘情愿为徐知诰效劳。
为了招贤纳士,接待各方贤达,徐知诰先后在府舍专设“延宾亭”、“礼贤院”,备置经史百家、琴棋书画和文房四宝,供志同道合者会友辅仁,论古鉴今,裨补时政。徐知诰于公务之暇,还亲自宴请宾客,咨访缺失,切磋大计,不论尊卑长幼,语有可采,便言听计从。他爱才惜才,知人善任,扬长避短,来者不拒。徐知诰留人留心的襟怀和风度,使众多的有识之士倾倒在他的麾下。才华横溢的韩熙载,通过在中原的怀才不遇和南下江淮受到的礼遇,以及奉使中原的感受,用深情的笔墨题诗于驿馆墙壁: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
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
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
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由于徐知诰求贤若渴,没用几年就在身边聚集了一批肝胆相照的治国能手。宋齐丘即是典型一例。此公虽然博学多识,长于智谋,却是一介穷困潦倒、狂狷不羁的书生。他与人共事,恃才傲物,有时因为一语不合,便拂袖而去。来到徐知诰门下,仍不改旧习,曾多次怒发冲冠,提笥出走。每逢此时,徐知诰都宽容礼让,使宋齐丘后悔莫及,发誓与徐知诰同舟共济,时人因此将他比作南朝刘宋忠心辅佐高祖刘裕的刘穆之。他呕心沥血,为徐知诰谋划军国大计,徐知诰怕泄露机密,经常约他在更深夜静的时候到后园四面环水的孤亭密谈,入座后将通往池岸的吊桥收起。有时,二人还整日围炉笔谈,用铁箸在灰烬上写字,为防泄密随时抹掉所谈内容。
在徐知诰的感召下,一些与他休戚与共的心腹,即使年迈体衰,也不忍致仕还乡。王令谋“老病无齿”,家人劝他挂冠养老,他说:“齐王(即知诰)大事未毕,吾何敢自安?”他多年朝思暮想的“大事”,就是如何帮助徐知诰化家为国,成就帝业。在这方面,他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特别是徐温死后,徐知诰自恃羽毛丰满,撕掉温情脉脉的忠孝面纱,加快了篡代步伐。已逾“不惑”之年的徐知诰,在一天早晨,面对铜镜,用手抚摸着双颊的白髭,感慨地自言自语:“真乃时不我待,此物无情,功业成而吾老矣!”言者有意,听者更有心。此言一经传出,他身边的谋士便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为他及早实现“功业”四处奔走呼号。
古往今来的历史证明,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是要先造改朝换代的舆论。在人们笃信天命和天意的封建时代,直白易懂的童谣、谶语,是最容易被人借题发挥、牵强附会的。徐知诰的谋士们正是利用这条最容易深入民心的渠道,借助流传在江南水乡的童谣《东海鲤鱼飞上天》,大肆为徐知诰登临皇帝宝座鸣锣开道。他们不遗余力,在通衢闹市和乡野草庐绘声绘色地传播:东海,徐氏郡望海州之谓也;鲤鱼,徐氏收养的义子李氏之喻也;飞上天,坐天下之举也。东海鲤鱼飞上天,盖徐州李氏坐天下之意也。同时,广泛流传一则隐喻李氏兴、杨氏衰的谶语,其意是说“江北”扬州的杨花像漫天飞雪即将消逝,而“江南”金陵的李树却是果实累累,李氏代杨为期不远:
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
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扬花无了期。
与此遥相呼应,在扬州街头出现了佯狂道人悬鲤行吟、在金陵城里发生了古刹老僧夜半撞钟等奇事。
在江北扬州,有一个头戴黄冠、束发蓄髯的佯狂道人,手执一把钓竿,竿顶高悬一尾硕大的木刻鲤鱼,连续多日走街串巷,反复吟唱濠梁新鲤将要取代盟津旧鲤、新鲤尚未被人所识的短歌,意在四处寻找世间众多的“识鱼人”。其歌词云:
盟津鲤鱼肉为角,濠梁鲤鱼金刻鳞。
盟津鲤鱼死欲尽,濠梁鲤鱼始惊人。
横排三十六条鳞,个个圆如紫磨真。
为甚竿头挑着走?世间难寻识鱼人。
在江南金陵,一天午夜,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突然,古城上空响起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了满城酣睡的民众。人们惶恐不安地走出家门,纷纷涌向街心探听此中根由,全城顿时陷入混乱之中。徐知诰闻讯大发雷霆,责令有司速将撞钟人缉拿归案,并要亲自审讯。
待有司将肇事者押解到徐府,徐知诰方知撞钟人原是寺庙的一个老僧。问其因,答云:“《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贫僧夜半撞钟,乃因偶得好诗一首,内心激动难抑,故而借钟声抒怀也!”
徐知诰又问:“何等好诗,使尔如此惊喜若狂?”对曰:“《咏月》。”并当即诵道:
徐徐东海出,渐渐入天衢。
此夕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随后,老僧将这首五言绝句诠释了一番,徐知诰听罢,不禁心喜。原来此诗的含义竟与童谣《东海鲤鱼飞上天》异曲同工,合若符契!于是,他重赏老僧并引为知己。
在紧锣密鼓的喧嚣声浪涌过之后,纷至沓来的便是徐知诰的亲信粉墨登场,轮番演出劝进的闹剧。他们扮演的角色尽管庄谐不一,但目的都是为了众星捧月,把龙袍披在徐知诰身上。李德诚、周本威逼吴王下诏禅位,并偕百官持诏乞求徐知诰即位。周宗则借机给徐知诰圆梦,郢书燕说,大讲兆应。
据说,有一天徐知诰早晨起来闷闷不乐,夫人询问缘由。他答曰:“夜有恶梦,恐兆不祥。”夫人说:“梦无吉凶,全在人圆;善于圆梦者可替你排解忧虑。”徐知诰出门,在庭中巧遇周宗,便问:“吾在梦中路过顺天门,突然跌倒在地,是否预示厄运降临?”周宗听后,认为正是劝进良机,于是便诡秘地回答:“此乃可喜可贺的吉兆也。梦中倒地,日中必有人拥立矣!”
甚至连山林隐士沈彬,从童谣《东海鲤鱼飞上天》中揣摩到奥妙以后,也向徐知诰献诗劝进。他呈送的《观画山水图》题诗中赫然醒目的一联便是:
须知手笔安排定,
不怕山河整顿难。
徐知诰就是这样,与其同党精心策划,稳扎稳打,水到渠成,在“知天命”之年登上皇帝宝座的。
从孤儿经将领、辅臣到皇帝的李昪,不仅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军事家,更是一位长于治国安邦的政治家。自吴武义元年(918年)辅佐吴政起,至南唐升元七年(943年)离开人世止,前后二十五年,在吴和南唐的重要国事决策中,他始终是执牛耳的人物。这四分之一世纪,徐知诰在“东暨衢、婺(今浙江衢州、金华),南及五岭(大庾岭、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和越城岭,横亘在今江西、湖南和两广一带),西至湖湘(今湖南、湖北),北拒长淮(即长江、淮河),凡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的幅员内,奉行保境睦邻、劝课农桑、振兴文教的基本国策。
李昪自幼生长于金戈铁马之中,亲身经历过不堪回首的血雨腥风。每逢想起那烽火连天、尸横遍地的残酷年月,他的耳边就仿佛响起孤儿寡母令人心碎的哭诉声。因此,当战争的阴霾在江淮大地消散之后,他发誓不再轻易动用刀兵,以免生灵枉遭涂炭。他经常教诲臣下:“百姓皆父母所生,安用争城扩地,使之肝脑异处,膏涂草野?”
在他登位之初,谋臣争相上疏谏言:“陛下中兴,今北方多难,宜出兵恢复旧疆。”同时鼓吹拿近邻楚和吴越两国开刀。当他伏案披览这类奏章时,先是摇头叹息,不以为然,继而朱笔批示:“讨伐之议,愿勿复言。”事后又现身说法:“吾少长军旅,见干戈之为民害深且久矣。吾不忍复言兵革。使彼民安,则吾民亦安矣!又何求焉?! ”从而恪守保境睦邻之策,力戒穷兵黩武之举,尽量化干戈为玉帛。
南唐升元五年(941年)春天,南汉王刘龚派特使相约南唐联兵灭楚,瓜分其地,李昪严辞回绝。同年夏天,“素为敌国”的吴越京师大火,多日不息,宫室、府库、铠甲、仓廪,焚烧殆尽。吴越王钱元瓘惊悸而死,年仅十三岁的钱弘佐嗣位,面对满目废墟不知所措。南唐一些武将力主趁火打劫,请命出兵,扬言“我师晨出,而暮践其庭”。李昪极力劝阻:“奈何利人之灾!”“横生屠戮,朕所不忍;救灾睦邻,治古之道。”不仅没有出兵征伐,反而派人前去吊唁,厚赠“金帛缯绮”,资助吴越治丧度灾,重建京城。有的臣下对此困惑不解,背后讥讽说:“此殆田舍翁所为,不足以集大事也!”69李昪闻后一笑了之,也不加罪。
直到临终弥留之际,李昪还念念不忘此道,紧紧握着长子李景通(即后来的中主李璟)的手殷切叮嘱:“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苟能守吾言,汝为孝子,百姓谓汝为贤君矣!”
在改朝换代的角逐中取胜的李昪,深知打江山的艰难,更知坐江山之不易。他从多年横刀跃马的征战中,亲自感受到民如水君似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强大威力,从而在得天下以后,把爱惜、赡养民力摆在首位,对历代帝王在政通人和时期奉为圭臬的施政纲领,即“王者以民为天,而民者以食为天”的信条,更加坚信不移。他充分利用保境睦邻政策赢得的和平安定环境,兴利除弊,富民强国,把南唐建设成一方远离战乱漩涡、百姓安居乐业的净土。正像时人沈彬在《金陵杂题》中所咏:
正惭海内皆涂地,来保江南一片天。
李昪针对当时州县官吏多系行伍出身,不善理政、办案滥用刑罚、草菅人命的现象时有发生,在立国之初,就采纳给事中常梦锡的谏言,大破以往“人主亲决细事,琐碎失大体”的弊端,诏令有司“修复旧典,以示后代”,于南唐升元三年(939年)颁行与吴国旧法《吴令》并行的新法《升元格》。三年以后,又颁行经过修订的《升元删定条》,共三十卷。这部法律强调依法严审,力戒滥杀,消除冤案,“凡决死刑,方用三覆五奏之法”。
鉴于中原兵连祸结,政苛税重,田园荒芜,李昪对北方迫于饥寒流落江淮的难民,以及当地因昔年躲避战乱亡走山林的农户,积极招抚,妥善安置。始而计口给食,为其解除冻馁之忧;继之按丁授田,免收三年租税,助其定居耕织。对于植树垦荒成绩突出者,更以钱帛奖励。“民三年艺桑及三千本者,赐帛五十匹;每丁垦田及八十亩者,赐钱二万,皆五年勿受租税”。对于人丁兴旺、聚族而居、勤于农事的人家,褒奖尤重,既“蠲复征役”,又“旌表门闾”。李昪一次就同时旌表“五世同居者”七家。其中,江州陈褒,十世同居,长幼七百口,全族生活井然有序,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举族上下和谐安康。
李昪深知治国艰难,不惜礼贤下士,遍访为政之道。一次,他向道士王栖霞请教“何道可致太平”,对方回答:“王者治心治身,乃治家国。今陛下尚未能去饥嗔饱喜,何论太平?”李昪从中获得启发,决心励志节俭。他牢记“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的诗训,宫内虽然财物堆积如山,但他从不滥用钱物,生活因陋就简,仍如往昔。一次,有司奏请李昪,言及太子李璟要用杉木制作版障,李昪批曰:“杉木固然不乏,但宜留作战舰,版障以竹代之可也。”
这个寒门出身的君王,平日着装朴素,脚穿蒲编草鞋,衣无锦绣罗绮;盥洗、饮食等各类日常用具全为铁制,严禁使用金银制品;他不贪图声色犬马,将后宫年轻貌美的姝丽全部裁汰,准其还家择偶婚配,身边只留几名老丑勤快的宫女照顾起居,对于那些使历代帝王玩物丧志的歌妓以及舞乐、苑圃、器玩等等,一概弃之不用。他没有因为自己是新皇登位而大兴土木,另建宫殿,只是将原升州刺史府邸略事修缮,增加几处鸱尾、棚槛而已;暑月里,寝殿帷幔继续用葛布而不换轻纱;夜晚仍用油灯照明,燃的是“乌臼子”榨制的植物油,小宦官戏称为“乌舅”;所用灯具还是杨吴时代马厩照明的旧物,这个高约五尺的捧烛铁人,小宦官唤为“金奴”。一日黄昏,李昪急需灯盏,便传唤身边侍从:“速将金奴与我拿来。”顽皮的小宦官听了觉得好笑,小声说道:“金奴?乌舅配金奴,正好是天生的一对!”由于李昪洁身自律,宫廷风清气正。李昪死后,宋齐丘在挽幛中大加赞颂,其中有一联是:“宫砌无新树,宫衣无组绣,宫乐尽尘埃。”
青少年时代就“以文艺自好”的李昪,在身边众多文人学士的熏陶下,当政后特别重视征集文献图籍。他诏令州县,或悬重金购买,或置书吏抄写。有个名叫鲁崇范的儒生,家境困窘,却安贫乐道,潜心读书。九经子史,广贮一室,逐函逐册,亲手校订。当他得知李昪下诏求书时,欣然将全部藏书捐献出来,并说:图书典籍,乃天下公有之物,“世乱藏于家,世治藏于国”,都是为了益国利民。吾家并非书商,何须待价而沽?李昪将从各地征集的三千多卷图书,收藏在治理升州时设置的“建业书房”。这些盖有“金陵图书院”藏书印章的图书,数量虽然有限,但却为南唐日后“六经臻备,诸史条集,古今名图,辐辏绛帷”、成为“文献之地”开了先河。
与此同时,李昪还热心办学兴教,除在京师秦淮河畔开设“国子监”,兴办太学、小学,培养国子博士和四门博士外,又在庐山五老峰下白鹿洞建置学馆,号曰“庐山国学”或“白鹿国庠”,以国学大师李善道为白鹿洞主掌教,置学田,拨专款,聚徒授业,从者不下数百。诗人江为、伍乔、刘洞等人曾就学于此。洞主除向生徒传授儒家经典外,还传授史籍、诗文,以及诸子百家。境内各州县亦争相效仿,兴办官学施教。私家兴办的书楼、书舍、书院和村舍私学也与日俱增,生机勃勃。如江州陈褒的书楼,“堂庑数十间,聚书数千卷,田二十顷,以为游学之资”,“江南名士,皆肄业于其家”。由于公私办学蔚然成风,一些世代耕耘的农家子弟,也“释耒就学”,遂使“儒衣书服盛于南唐”,与礼崩乐坏、文献俱亡的中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由于李昪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南唐一跃成为“十国”中的强国,引来四方朝贺。其中有中国境内的吴越、荆南、闽、南汉、后蜀、于阗、辽等国,还有中国境外的高丽、新罗等国。
李煜就是降生在这块“三千里地山河”的国土上,靠着先辈的荫庇,度过“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走向人生历程的终点的。
关于李昪的籍里、姓氏和家世,本书暂采学术界较为通行的《新五代史》说,即该书卷六二《南唐世家》谓:“李昪,字正伦,徐州人也。世本微贱,父荣,遇唐末之乱,不知其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