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的风景
童年时我听到一位母亲对孩子这样说:“你们哥俩要努力学习,人的一辈子和爬山一样,即使爬不到山顶,爬到半山腰也比别人看得远,总比山下的人活得好。”后来这哥俩考上学校,都从我们那闭塞的山村走出来,一个是国家公务员,另一个在教育部门工作。说这句富有哲理话的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她是我的婶子。
当年二叔和温柔好看、个子矮小的秀珍离婚后,娶了如《智取威虎山》里常宝般漂亮的婶子。婶子身材高挑,四方圆脸,左下颌有一颗黑痣,脸部线条硬朗。母亲说:“你婶子结婚那天穿着水红的棉袄,梳两条大辫子,真好看。娶亲车到了,前院的秀珍趴在墙头上看,真让人心受不了。”
一个放下女人的自尊苦苦追求心仪的男人,一个为所爱的人一点好吃的留到长绿毛,一个秉烛为其千针万线做了一双又一双鞋的人,眼看着所爱的人欢天喜地迎娶新嫁娘,那是何等的残忍和说不尽的人间苍凉。
母亲曾说:“你二叔当年好像疯了一样,铁了心肠就是要和秀珍离婚。你二叔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男人能娶到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不容易。”
二叔结婚后,秀珍泪干心枯,无奈远嫁一个在粮站工作、死了妻子的人,做了人家的填房。过了一年,听说秀珍死于难产。
二叔新婚的狂喜过后,和婶子的性格差异露出端倪。婶子为人刚强,个性突出,说话犀利而刻薄。日子在吵闹、生闷气中度过,渴望浪漫温柔婚姻的二叔心也变得苍凉。人很怪异,越不如意越思念过往,内心总会和从前对比。这时二叔想的是秀珍的好秀珍的温柔。秀珍的死,让他内心备受煎熬。如果他不抛弃秀珍,秀珍也不会死。
平时总用秀珍留给他的那把剃须刀,用这把剃须刀刮脸,也刮在悔恨的心上。
张爱玲有一句话:也许每一个男人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可二叔的红玫瑰枯萎了,白玫瑰刺的心痛。
二叔和婶子的日子在煎熬中度过,一个心里放不下过去,和妻子又无法沟通的男人是很痛苦的。婚姻成了延续后代的形式,二叔和婶子生了两个儿子,孩子的出生没有改变家里的气氛,婶子和儿子一团和气,用亲情建成了一堵墙,把二叔关在了门外。
二叔很聪明,精通电工。杀猪宰羊什么都会,竟然还会做家具,人又喜欢热闹。家里气氛压抑如冰窖,孩子也不和他亲近,他孤独寂寞不愿意回家,和侄子、外甥倒格外亲近。我年幼时,二叔晚上和我玩扑克,我就会玩钓鼻子,他就不厌其烦地和我玩。他的乐趣就是和孩子打闹,把小孩子掐哭。那时二叔给我讲《一千零一夜》,我整天追着问皇后怎样,国王把她杀了吗?
那年我上学了,二叔出远门回来给我买了一件粉红的娃娃服,衣襟上绣了一只可爱的猫咪。那件衣服是我唯一一件在商店买的成品衣服,我一直很喜欢,舍不得穿,后来也小了。
那年二叔开拖拉机去坝后拉煤。我们这里的人喜欢把草原叫坝后,坝后其实是东乌珠穆沁草原,离我们这里一百多里地,过了一个大坝就看见草原了。我童年想象坝后如人间天堂,人们生活富裕,有肉有奶豆腐。辽阔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牧人骑着马奔驰在蓝天下。因为我们吃的盐是从坝后的盐泡子拉来的,烧的煤是从坝后的煤矿拉来的。去坝后回来的人会带回奶豆腐、炒米、奶嚼口,那时谁能去坝后是令人羡慕的。童年的我想等长大了我一定去坝后看看,这个向往我到今天都没有实现。
二叔从坝后回来跟我和母亲讲,他开着拖拉机去坝后拉煤回来,车行驶到大坝半腰突然刹车失灵,眼看着车就翻到坝下,二叔快速打开车门跳出来,拼命往坝上跑。跑到坝上回头一看车翻到沟里,二叔跌坐在坝上仰天号啕大哭,这时想起和婶子吵架时骂他的咒语,自己要不是速度快,就车毁人亡了。说完,二叔哭了。
婶子那时在农村里属于特别的人,她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到生产队下田劳动,穿着白色的西服,村里人爱议论人:“这么白的西服怎么干活?”婶子也无所谓照样干活,后来村里人叫婶子“大洋人”。由于性格另类,婶子说话的口气村里妇女亲戚都不喜欢。村里的妇女说婶子“格色”,不合群,牙床子高。我却认为这也是婶子和农村妇女不一样的地方,婶子的心气高,眼光远。
婶子把简陋的家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台上养着漂亮的月季、洋绣球和夹竹桃花,不管什么花,让婶子一侍弄长得就旺盛。人在不如意的境况下,还能保持居住环境和妆容的整洁,这样的人是有希望的。生活中一些不如意的人蓬头垢面,居住的环境肮脏,这样的人是没有心智摆脱困境的。婶子没事和两个儿子听收音机、下棋,督促孩子学习,跟他们讲“半山腰理论”,家里的文化氛围很浓。婶子的性格特殊,但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她的情趣高雅,也是她和别人的不同之处,一个母亲品位的高低直接影响孩子的未来。
二叔精通电工,他家的收音机、录音机都是自己组装的。特别是他家的圆桌、椅子都是二叔自制的转椅,我去他家就喜欢坐在小凳子上转。20世纪80年代初,村里安装电视机的室外天线都找二叔,秀珍的侄子也找二叔安装电视天线。自从二叔和秀珍离婚以后,两家前后院住着像仇人一样不来往。秀珍的哥哥留二叔喝酒,俩人喝到半醉时,秀珍的哥哥说:“我妹妹没有福气和你生活一辈子,好歹你也曾是我的妹夫,一个村子住着老不过话也别扭。”二叔眼眶湿润,说自己对不起秀珍,没有福气和秀珍生活一辈子。二叔的话是肺腑之言,是秀珍没福气,还是二叔没福气?其实,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
婶子对孩子要求严厉,不听话就会惩罚,有时把孩子的屁股都打肿了。婶子和二叔感情冷漠,孩子是婶子唯一的希望。二叔也不太管家,婶子自己种园子、种蒜,为孩子攒学费,编蒜辫的手裂了很长的口子。婶子坚强,一心抚育孩子,后来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学校走出农村。
二叔和婶子感情不好,情感的荒芜让女人的心变成了石头。孩子爬到半山腰会望得更远,情感吊在半山腰是一种锥心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