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黎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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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在巴黎,千万不要抱有“少食多餐”的幻想,应该尽量让自己处在很饱的状态下,这样才不会感到一丝的饥饿。因为在这里,所有街道的面包房和咖啡厅都会在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看上去就美味无比的东西,而且人们就在路边吃吃喝喝,你既能看到食物的美艳,又能闻到食物的香味。

祝晓楠以为避开了午休高峰期就能安心地吃上一顿法式大餐,她的这种想法显然太幻想化,低估了巴黎人民在“吃”这方面的觉悟。换种说法,也是对“午休”理解的差异——此时已经下午两点,塞纳河边的小餐馆和咖啡厅里里外外坐满了人,那些食客还在不停地续杯。

“他们不用上班的吗?”在一连被好几家餐厅告知客满后,祝晓楠愤愤不平地说,“今天可不是周末,他们也太懒散了吧。”

“周末的巴黎人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呢。”韩夕文笑着回答道,“周末的时候,巴黎人都会离开巴黎,去乡间或者偏南的地方,只有平时工作时才会在这里浪费一点儿时间。”

“你明明知道会这样,还带我过来,成心饿肚子?”

“当然不可能。”韩夕文胸有成竹地说,“有一家店肯定会为我留个位置。”

“比如呢?”

“比如这家。”韩夕文在一幢不起眼儿的五层小楼前停下脚步,最下面是玻璃结构,配着深色的窗棂,从二层开始就是白色的墙面,沿着阳台的栅栏有一排绿色的植被。

“Le Procope...”祝晓楠念着招牌上的法文,“什么意思?”

“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个名字,你可以叫它‘波蔻’,或者‘普洛科普’。”

祝晓楠朝餐厅里张望了一番,发现里面完全没有空位:“让我见识一下你在巴黎的人脉吧。”

韩夕文领着祝晓楠走进波蔻咖啡馆,和服务员交涉了一阵,很快,一位领班模样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和韩夕文热情拥抱了一下,接着又开始交涉,两分钟后,领班离开。

“什么情况?”完全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的祝晓楠问。

“今天真的没空位了。”韩夕文略感失落地说。

“所以说啊,大话不能说太早,要为自己吹过的牛负责任。”

“但是……”韩夕文话锋一转,“他们可以为我们安排一个街边的临时座位。”

“啊?”

祝晓楠眼看着两位服务生搬着一张小型圆桌和两把椅子走出餐厅,在街边搭出二人座。

“请吧。”韩夕文帮祝晓楠推开门,“我们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餐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饿,要不换一家吧。”祝晓楠低着头说,试图躲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如果这儿本身就是一家露天咖啡馆倒还好,可现在就他们这一桌光秃秃地坐在外面,也太招摇了。

“别浪费人家的劳动呀。”韩夕文说,“这儿可是全世界第一的咖啡馆。”

“全世界第一?”祝晓楠觉得今天韩夕文吹牛吹得有些过分,“这东西还能评选出世界第一?”

“是啊。”韩夕文一本正经地说,“这儿就是全世界第一。”

说完,他透过落地窗,指着餐厅里的陈设说:“这家咖啡馆1686年就营业了,那可是17世纪末。你看到正门两侧橱窗里的东西了吗?”

“你说那顶黑帽子?”

“那可是拿破仑戴过的,”韩夕文说,“是拿破仑来这里用餐后亲自留下的纪念物。里面还有一张伏尔泰用过的书桌呢。”

侍者献上两份菜单,帮他们倒满柠檬水。

祝晓楠刚一翻开菜单就惊呼起来:“哇!你太体贴了吧!居然是中文的。”

韩夕文看到她满目放光,和服务员简单说了两句,就让服务员收走了菜单。

“你这么快就点好了?我还没看完呢。”

“我不需要看菜单。”韩夕文说,“而且,我也帮你点好了,两份今日的主厨推荐。”

“可我还……”祝晓楠觉得这家伙也太自作多情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哪个?”

“相信我。”韩夕文轻轻按住祝晓楠的手,“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享受VIP级别的待遇。”

刚说完,几个小伙子开着哈雷摩托车一溜烟儿地呼啸而过。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家店不设露天座位了。”

“好在没下雨,不然……”

“这家店开了三百多年,除了拿破仑,想必还有很多其他名人光顾吧。”

“卢梭、狄德罗、左拉、雨果、巴尔扎克、加缪、海明威……”韩夕文一连串说出这么多名字,又用手指了指上面,“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在巴黎住过的名人们都来过这里。一会儿你可以去二楼看看,靠窗的角落里就有一把‘海明威之椅’,据说《太阳照常升起》的大部分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海明威之椅?哈——”祝晓楠笑起来,“法国人也挺趋炎附势的。”

“那不是趋炎附势,那是尊重。”

“尊重文学?”

“以及尊重自己。”韩夕文说,“这里的广告语就是‘艺术与文学的约会’。”

祝晓楠觉得韩夕文总是有本事冷不防地给自己上课,她看着头顶上的木质招牌,“Fonde en1686”的字样好像真的能穿梭时空。

“自从成年以后,海明威每天都早起,五六点,曙光一现就起床。”

“我不信。”祝晓楠仰望着二楼的玻璃说,“他那么爱喝酒,是个酒鬼,怎么可能那么早就醒来。”

“说实话,我也不信,但海明威的儿子曾经说过自己的父亲一点儿都不受宿醉的影响,每天早晨都神清气爽,像睡在隔音室里一样。”韩夕文喝光杯子里的水,“六点起床,一直写到中午,他说每当自己停笔的时候,一方面有些空虚,但另一方面又很不空虚,就像……”

祝晓楠一直在等着韩夕文说完比喻。

“就像什么?”

“我在想应该用什么词显得文明一些。”韩夕文机灵地说,“海明威的原话是,那种既空虚又不空虚的感觉,就像是刚做完爱。”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想到了最佳措辞:“鱼水之欢,对,我应该用这个词!这种感觉你应该不陌生吧?”

“我觉得你在故意调戏我。”祝晓楠悻悻地说,“你怎么会认识这家店的老板?”

“我不认识他们的老板,我只认识主厨。”韩夕文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大概四五年前,我在蒙马特的一家酒吧遇到他,可能因为类似的境遇吧,我和他聊了很久,知道他刚经历过一场失败,他的餐厅没能获得米其林三星,原因是被一个朋友出卖了,他为此准备了好几年,最终功亏一篑。”

“他那朋友为什么要出卖他?”

“因为……因为他曾经出卖过这个朋友。”

“啊?”

“但他以为他们已经和好了,谁知道……”

“怎么感觉像是情人在闹脾气。”

服务生推着一轮小车来到餐桌边,掀开盖子,一连上了好几道菜。

“我跟他们说赶时间,所以就让他们把菜都上全了。”韩夕文解释道。

一开始祝晓楠还装模作样,后来就完全没了套路,把自己盘里的牛排切成粒后,去蘸韩夕文的龙虾沙拉。

“法餐里不都有蜗牛吗?”

“你能吃蜗牛?”

“我不能。”

“那你还问?快吃!”

不到二十分钟,五道法式的大餐就被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再看看那些坐在室内的巴黎人民,一杯咖啡还没喝完呢。

祝晓楠喝着果汁、喘着粗气地倒在椅子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感叹道:“这样的巴黎可真棒啊!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公园,哪像我们,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一抬头,像天井似的。”

韩夕文没有搭话,皱着眉头在手机上回复着什么,之后发现祝晓楠在看自己,知道一定错过了她的感叹。

“怎么了,有事情?”

“没有,还是之前的一些琐事。”韩夕文把手机放回口袋,擦了擦嘴角,“你说你喜欢这样的巴黎?”

“对啊,难道你不喜欢?”

“我也喜欢,不然我不会时不时跑这儿来。但事实上,的确有很多人不喜欢这样的巴黎。”

“谁?”

“其实,以前的巴黎,根本不是这样的。”韩夕文没有直接回答祝晓楠,“这样的巴黎,不过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如果你真的喜欢现在的巴黎,那可得感谢奥斯曼,是他一手建设起你现在所见到的巴黎。”

“那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呢?”

“任何一项社会运动都会存在支持与反对,特别是对于一个优秀城市的改造。奥斯曼是个很极端的家伙,他希望新的巴黎能和过去完全一刀两断,所以干脆把‘旧巴黎’从世界上抹去了。”

“所以,那些反对者是因为对过去的留恋?”

“除了留恋这种精神上的东西以外,也有许多实打实的,比如那些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都被奥斯曼拆除了,他重新设计了巴黎的城市空间,将巴黎从古代束缚中解放出来。”

“怪不得巴黎的古迹数量相比其他欧洲城市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呢。”

“没错,所以那些反对者称奥斯曼的行为是‘创造性的破坏’。”韩夕文用双手比拟出一个立体的框架,“城市本身既是一个建筑形态,也是一个空间形态,所以新的巴黎不只是一个容纳现代性的场所,而更是现代性本身。你明白吗?”

祝晓楠回味了一番:“你先继续说。”

“在现代性空间里,资本,说白了就是钱,是城市的魂魄,因此,资本按照自己独特的原则重新组织起巴黎的内部空间,成功地将巴黎改造成一座由资本流通控制一切的城市。”

“于是形成了不同大区之间的特色?”祝晓楠问,“我觉得挺好啊,现在的大城市哪个不是由金钱构成的呢。”

“没错,现代性的巴黎,或者任意一座大都市,对于资本来说,的确是盛大的节日,可对于人文来说,却是断裂与痛苦。”

“有那么严重?”

“十分严重。”韩夕文看了看四周,“不仅是巴黎,别的大城市也是,旧城改造就像堕胎,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按部就班,该吃吃,该喝喝,但事实上,居民们在这种以资本为核心的城市里会丧失归属感。可能我们很难感受到,因为我们不是居民,只是游客。”

“等一下,虽然我不属于巴黎的居民,但也能有一些体会。”祝晓楠说,“你说得对,不仅是巴黎,中国的很多城市都面临着这种困境,城市的发展趋于同一性,所有的城市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比起巴黎的破坏,中国那些城市更是被摧残得没了样子,如果能有巴黎的觉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经历过变革的第一代会丧失归属感,然后第二代就完全没了过去的印象,接下来第三代、第四代,就会把现有的状况理解成理所当然,于是,我们的历史就彻底荒芜了。”韩夕文说,“最终,金钱取代所有社会联系的纽带。尽管有人称巴黎为世界的首都,当然,我不这么认为,但巴黎却无法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市民。”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祝晓楠喝了口水。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空间体验方式的巨大变化,才让露天餐厅和咖啡馆以‘外向’的发展形式诞生,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边界变得模糊,相互渗透,所以你才会喜欢上这种一边散漫地喝着下午茶,一边看着行人或上班族来往的情景。”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嗡嗡嗡”地振动起来,开始韩夕文还打算装聋作哑,直到祝晓楠实在忍不了这周而复始的循环,他才意识到这频繁的振动频率。

“我去一下洗手间。”祝晓楠给韩夕文留了足够的私人空间,等回来的时候她发现韩夕文还在通电话,便去了趟二楼,瞻仰了一番“海明威之椅”。

“那种既空虚又不空虚的感觉,就像是刚做完爱……”祝晓楠站在椅子前,想起刚刚韩夕文的解释,轻抚桌角,不禁笑了笑。

“你会为你想要的生活付出多大的代价?”等祝晓楠回到座位后,韩夕文这样问她,“我是指真正想要的生活,不是那种表现给他人看的生活。”

“我刚刚去看了那张属于海明威的椅子。”祝晓楠说,“如你所说,像他这样一位文学家、斗士,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他发现自己后来所处的时代,包括他自己本身,都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样子,他自杀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勇敢地接受了时代的变化……不过是以自杀的方式,这种行为在很多人看来是懦弱的,但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答案很明显了,你会为你想要的生活付出多大的代价呢?”祝晓楠反问道,“你问我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自己吧。”

绕了一圈原来是这样的企图……韩夕文说:“你的意思是……可以为自己想要的生活,付出整个生命?”

“我想,我们之所以觉得动不动就拿生命为代价显得特别不接地气,那是因为我们终究还没有遇到需要以放弃生命作为抗争的事件,等哪一天真的遇到了,也许我们都会很勇敢,也许我们本来就比想象中勇敢很多。”

韩夕文伸出双手,凝固在空中,接着拍了两下:“说得太好了。”

接着推开座椅,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装:“带你去别人家做客。”

“做客?谁的家?”

“去了就知道。”韩夕文已经拦下一辆的士,拉开后座的门,恭请祝晓楠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