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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菲利浦-图森的柔软

淮海西路,我们在路口等他们。天黑下来,风很有力,吹得橙色的路灯光线凉森森的。实际上,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图森的形象:1996年《浴室-先生-照相机》中文版封底的,头发明显开始秃顶的年轻人;2004年《迟疑-电视-自画像》中文版封面上的,光头的中年人,姿势是一样的,他略微侧着头,似笑非笑,眼光安静,右手捏着上衣领子搭在了肩上。

看他那张光头照,你会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多少有些发胖了。他跟陈侗从路口转过来的时候,你发现实际上他并没怎么胖,只是面部皮肤开始有些松弛。他太高了,走起路来有些轻微而不经意的摇摆,穿着很休闲的深色衣裤,光头很醒目地反映着路灯的光亮。他微笑,眼睛里闪动着那种容易好奇的光泽,仿佛眼前的所有人与物都可能是未来小说里的因素,总归是有趣和神秘的;他伸出右手,我握住了它,出乎意料地柔软,而且可以想到,他的整个身体也是这种感觉的,一种温暖的柔软,只有眼睛才是例外的,保持着他小说里所特有的那种结晶体状态的坚硬。

图森的柔软,在日常状态下,就是随和,像深海水母,至少看上去是柔软得可爱。陈侗跟他说话都是中文掺杂着法语单词,一些熟悉的中文出现时他会马上做出回应,用不顺畅的中文,而遇到生词生句时,陈侗会反复慢慢地说几遍,他跟着重复,感觉差不多弄懂了,他就会拿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下刚才所学的中文的发音,然后很开心地笑一笑,左右看看大家。我们叫他图森先生,他并不习惯。陈侗说,应该叫他让·菲利浦,或者菲利浦,都可以。可我们一张口还是图森先生。

图森喜欢中国菜,基本能用筷子稳当地夹起他喜欢吃的鱼。我们带他去酒吧喝酒。他喜欢青岛啤酒。他爱玩色子,跟着我们一起用中文吆三喝四。他总是随身带着相机,把我们喝酒的场面拍下来,他喜欢拍人物。对于他来说,似乎所有可以拍下来的人物在被镜头捕捉并凝固的那一瞬间就充满了虚构的意味与可能。透过他结晶体式的目光,可以弄明白为什么他喜欢把小说与数学放在一起,并着重把抽象作为他的思维和创作的切入点,任何视觉的东西只有通过他的手转化成抽象的文字,才能构成另外一个世界。他的眼神里偶尔还会流露出某种孩子气的感觉,而明年,他就是五十岁的人了。

相对于罗伯-格里耶那种新小说理论家的锐利气质和某种距离感,以及同辈名家艾什诺兹的半隐居式的神秘感,图森似乎显得过于平民化了。他喜欢旅行,喜欢看足球,喜欢跟人随意地交流,能够很配合地按照媒体记者的要求,摆出各种造型,让那些专业镜头不断地闪动在他的面前。去机场的路上,他想起在多伦现代美术馆六楼斜顶玻璃下被反复拍照的事,自嘲地说,当时觉得自己很像戛纳电影节上的明星,有点累,但也挺过瘾。对于他来说,这既是矛盾的,又是自然的,正像他在北京时对中央美院的学生们所说的那样,“想了,就去做,不要顾及太多。”然而,他还有另外一面,有距离感的,内向的,沉默的,甚至是孤僻的。

平静的时候,他说,其实我还有另外的方面。明年,他想了想说,我不会旅行了,回去以后,要写新书,新的作品。他说的回去,指的不是巴黎,也不是布鲁塞尔,而是科西嘉,在那里,他可以安心写作,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如果要接电话,就得走十多分钟,到镇子中心才行。

2006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