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青庄的房客
阿走从来没想过,跑步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橡胶鞋底踩踏在坚硬的柏油路上。藏原走品尝着这个滋味,扬起嘴角。
全身肌肉轻柔地化解脚尖传来的冲击,耳畔响起风的呼啸,皮肤底下一阵沸热。阿走什么都不必想,心脏就能让血液循环至全身,肺部就能从容地摄入氧气,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盈,能带他前往任何地方。
只是,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又为了什么而跑?
阿走这时才想起自己奔跑的原因,稍微放慢速度。他竖起耳朵,试探性地聆听身后的动静。怒吼声与脚步声已不再响起,只有抓在右手里的面包袋沙沙作响。为了湮灭证据,阿走打开袋口,边跑边大口吞下面包,吃完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袋子,索性直接塞进身上那件连帽外套的口袋中。
留着空袋子,肯定成为自己偷东西的铁证,但他就是没办法随地乱丢垃圾。说来还真可笑,阿走心想。
直到今天,阿走依然自动自发地练跑,一日都不曾停歇,因为已经跑习惯了。同样的道理,他也没办法随手乱丢垃圾,因为从小就有人告诫他不准这么做。
只要是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内,阿走总会遵守别人的要求。如果是他自己决定的事,他更是会比任何人都还严格约束自己。
或许是吃了甜面包、血糖上升的缘故?阿走的双脚又开始规律地踩踏地面。他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边调整呼吸。他半阖着眼,凝视一步之遥的前方,眼里只有不断踏动的脚尖,以及画在黑色柏油路上的那条白线。
阿走沿着那道细线继续跑。
明明不敢乱丢垃圾,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偷面包。现在的他,正沉浸在饿得发疼的胃终于得到安抚的满足感中。
简直跟动物没两样,阿走心想。为了跑得又快又远,他每天练跑,练就出正确又强韧的跑姿;为了填饱饥饿难耐的肚子,他到便利商店偷面包——这样跟野兽有什么差别?他就像一头野兽,一头遵循特定路线巡查自己的地盘、在必要时出手夺取猎物的野兽。
阿走的世界既单纯又脆弱:跑步,以及摄取跑步所需的能量。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股无以名状、混沌不清的烦闷在心头摆荡。而在那股烦闷中,他有时还会听到不明所以的嘶吼声。
阿走畅快地在夜路上奔驰,眼前再次上演这一年来反复在他脑海里浮现的影像;狠狠挥出、一击又一击的拳头,在他眼前渲染为一片赤红的激情。
阿走心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后悔。而那些发自体内的呐喊,是深埋在他心底的自责声浪。
阿走再也受不了这份煎熬,只能转开视线、环顾四周。茂密得几欲覆盖道路的群木,朝天空伸出细细的枝丫;发芽的季节即将到来,柔嫩的新绿却尚不见踪影。树梢上高挂着一颗闪烁的星星,空面包袋在他口袋里发出有如踩过枯叶时的声响。
阿走蓦然察觉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动静,倏地绷起背脊以对。
有人追过来了。真的有人在逐渐逼近中。生锈金属发出的嘎吱声从他背后紧追而来。即使塞住耳朵,这种感觉恐怕还是会透过皮肤传遍全身。在大地上奔跑时,他感觉得到其他生物的律动、呼吸声,以及风的味道有所变化的瞬间——这一切,他早在比赛时体验过无数次。
一股久违的激昂之情,令阿走的身心为之震颤。
但这里不是要人绕圈转个不停的田径跑道。阿走猛地转身、拐进小学旁的路口,开始抄小路全速冲刺。想抓我?想都别想!
这一带的道路错综复杂,每条路都非常狭窄,窄到令人分不清是私家巷弄还是公有道路,也因此到处都有死巷。阿走慎选每一条路径,只怕走错一条路,就会被逼得无路可退。他跑过蒙上夜色的小学窗台下,一边全力向前飞奔,一边斜睨今年春天即将就读的私立大学校园。
阿走来到一条稍宽的马路上,一时间犹豫着是否该右转跑向环状八号线,最后还是决定往前直奔住宅区。
交通信号灯没能阻止阿走穿越马路,宁静的住宅区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但是,追捕他的人似乎对这一带也相当熟悉。对方的气息越来越接近了。
阿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逃跑”。悔恨之情顿时涌上喉头。我一直都在逃!这下子,他更不能停下脚步了,否则岂不等于承认自己是在逃跑?
一道微弱的白色光束投射到阿走的脚上。那左右微幅摆动的光源,现在已紧贴在他的背后。
原来他是骑脚踏车!阿走不禁错愕。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他明明听到了金属的嘎吱声,却完全没想到来人是骑脚踏车的可能性。其实他早该知道的,因为很少人能跑这么长一段距离,而且还跟得上他的速度。
这是因为阿走在不知不觉间,把这个追捕者当成自己心中那团既模糊又可怕的东西,才会这样拔腿狂奔。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蠢,微微转头往后一瞧。
一名年轻男子正骑着带篮子的女式脚踏车,直直朝他而来。由于夜色太暗,阿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似乎不是那家便利商店的店员。他不只没围着围裙,还穿着一件类似棉袄的外套,踩着踏板的那双脚上则只套着保健拖鞋。
搞什么鬼?
阿走放慢速度,以便观察那名男子。那辆脚踏车发出类似古老水车的声响,极其自然地跟阿走并肩前行。
阿走偷瞥男子一眼,只见他相貌清秀、顶着一头湿发,看起来像刚洗完澡似的。不知为何,脚踏车的前置篮里装着两个脸盆。男子也不时打量阿走,一双眼睛老盯着他跑动的双脚。该不会是什么变态狂吧?阿走觉得越来越诡异了。
这个骑脚踏车的男子跟阿走保持着些许距离,默默跟在阿走身边。阿走则一边揣测对方的企图,一边维持节奏继续往前跑。是店员拜托他来抓自己的吗?或者只是某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路人?正当阿走心里的忐忑、紧张和焦虑即将达到顶点时,一个沉稳的嗓音有如远方的潮浪般传进他耳里。
“你喜欢跑步吗?”
阿走吓得停下脚,样子宛如一个道路在眼前骤然消失、惊慌失措发现自己伫立在断崖边缘的人。
阿走呆立在夜晚的住宅区街道中央,心跳声回荡在耳底。本来在他身旁飞驰的脚踏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阿走缓缓转过头去。跨在脚踏车上的男子直直凝视着阿走,他这才发现,刚才发问的人正是这名年轻男子。
“不要突然停下来,再慢慢跑一会儿吧。”
语毕,男子再度徐徐踩动脚踏车。凭什么要我跟你走?你谁啊?——尽管阿走如此暗忖,却依然有如被操纵似的迈出步伐,追向男子。
阿走望着身披棉袄的男子背影,心头涌上一股既愤怒又讶异的情绪。已经好久没有人问他喜不喜欢跑步了。
对这个问题,阿走无法像餐桌上出现喜欢的食物时那样轻松地说出“喜欢”,也无法像将不可燃物丢进资源回收桶时那样淡然地表示“讨厌”;这种问题教人怎么回答?阿走心想。明明没有目的地,却仍日日不间断地跑下去——这样的人,能够断言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跑步吗?
对阿走而言,能纯粹地享受跑步的乐趣,只停留在幼时踏着青草跑遍高山原野的时期。之后的跑步生涯,无非是被困在椭圆形跑道上,拼命挣扎并抵抗时间流逝的速度——直到那一天,那股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动粉碎了过去堆砌起来的一切。
脚踏车男逐渐放慢车轮转动的速度,最后在一间已经拉下铁门的小商店前停下来。阿走也停下脚步,如常做起简单的伸展操,放松肌肉。男子在发出单调光线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冰茶,把其中一罐丢给阿走,两人不约而同并肩在店门前蹲下。阿走感觉手里那罐冰冷的饮料似乎将体内的热度一点一滴吸走了。
“你跑得很好。”
一阵沉默后,男子又开口。“不好意思。”
男子慢慢将手伸向阿走包裹在牛仔裤下的小腿。管他是变态还是什么,随便了,懒得理他——阿走豁了出去,任凭男子抚摸自己的腿。他实在渴得不得了,把男子买来的茶一饮而尽。
男子的手部动作就像在帮人检查有没有肿瘤的医生,机械性地检查起阿走的腿部肌肉。接着他抬起头,直直盯着阿走。
“为什么要偷东西?”
“……你哪位啊?!”
阿走没好气地反问,将空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是清濑灰二,宽政大学文学院四年级。”
那是阿走即将就读的大学,于是他马上半出于下意识地老实回答:“我是……藏原走。”
从中学开始,阿走就待在那种跟军营一样注重阶级观念的社团,因此对“学长”这种身份的人完全没辙。
“‘走’[1]啊,真是个好名字。”
这个自称清濑灰二的男子,突然亲昵地叫出阿走的名字。“你住在这一带吗?”
“4月起,我也要进宽政大学就读。”
“喔!”
清濑的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阿走见状不由得往后一缩。这男人骑着脚踏车一路追来,还乱摸陌生人的脚,看来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那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茶。”
阿走忙要起身,清濑却不肯放过他,伸手揪住阿走的衬衫下摆,硬是把他拽回自己身边。
“什么学院?”
“……社会学院。”
“为什么要偷东西?”
话题回到原点,阿走就像一个无法逃离地球重力束缚的航天员,蹒跚地再次蹲下。
“说真的,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想威胁我是吗?”
“不是啊,只是觉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或许我可以帮你。”
阿走的戒心更重了。这人绝对有什么企图,否则不可能这么好心。
“既然知道你是学弟,总不忍心丢下你不管啊……是缺钱吗?”
“嗯,算是吧。”
阿走本来还期待他这么问是想借钱给自己的意思,但清濑看上去,现在身上似乎只带着两个脸盆和口袋里一些零钱而已。
结果清濑果然没要给他钱,而是继续提出问题。“父母给你的生活费呢?”
“本来要用来付房租的契约金,全被我拿去打麻将了。在下个月的生活费汇进来前,我只能在大学里打地铺。”
“打地铺。”
清濑向前倾身,两眼直盯着阿走双脚,陷入沉思。阿走觉得不自在,扭了扭运动鞋里的脚趾头。
“这样很辛苦吧?”
半晌后,清濑语气诚恳地又说:“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介绍你来我住的公寓,现在刚好有一间空房。那里叫做竹青庄,就在这附近,走路到学校只要五分钟,房租三万日元[2]。”
“三万日元?”
阿走不禁大喊出声。这远低于行情的超低价,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阿走想象着夜夜渗血的衣橱、徘徊在公寓阴暗走廊的白影,不禁打个哆嗦。他一直活在用马表将速度化为数值的世界里,一心一意为跑步锻炼体魄,而且乐在其中,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幽灵或灵异现象这些超自然的东西。
但清濑似乎将阿走的哀号误认为叹息,一个赌麻将赌到荷包空空的人发出的悲叹。
“放心吧,只要跟房东拜托一下,房租可以晚点交。而且住竹青庄不需要押金,也不需要给礼金。”
没等阿走回答,清濑便丢掉空罐站起身,踢起脚踏车的侧脚架。阿走对这个来路不明男子居住的竹青庄,只觉得越来越可疑。
“好,走吧!我带你去,”清濑催促阿走动身,“但是去竹青庄前,我们得先去拿你的行李才行。你在学校的哪里打地铺?”
体育馆旁边一座户外的水泥阶梯下。阿走就靠它遮风挡雨。他从老家带来的行李只有一个运动提袋,因为他觉得若还有什么需要,日后再请家人寄来就行了。住处还没有着落,阿走就冲动离家来到东京,而且抵达当晚就在麻将馆把身上的钱输个精光。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因此觉得恐惧或不安。他对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不以为苦,反而感觉如获新生。但是他确实想在开学前找好住处,也厌倦了慢跑时顺便去商店偷东西的生活。
清濑看着乖乖起身的阿走,满意地点点头。他没跨上脚踏车,只是牵着吱吱作响、仿佛就要掉链子的车子向前迈步。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破旧棉袄,在路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奇怪的是,清濑明明如此关注阿走的跑姿,却没问他“你待过田径队吗”也不告诫他“别再偷东西了”。阿走下定决心,唤住走在前头的清濑。
“清濑学长,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清濑回头,宛如一名瞧见青翠的杂草在柏油路裂缝中萌芽的人,悄然笑道:“叫我灰二就好。”
阿走不再追问,与牵着脚踏车的清濑并肩而行。管他是多廉价的公寓,管他里头的房客有多古怪,都比餐风露宿打地铺好多了。
公寓远比阿走想象的还老旧。
“……灰二学长,是这里吗?”
“对,这里就是竹青庄。我们都叫它‘青竹’。”
清濑得意洋洋地抬头望着矗立在两人面前的建筑物,阿走则是看到呆掉,说不出半句话来。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识到这么老旧却不是文化遗产的木造建筑。
这栋简陋的木造两层楼房看起来摇摇欲坠,很难想象竟然还有人住在里头。而且,恐怖的是,竟然还有几扇窗户正亮着柔和的灯光。
这栋竹青庄,位于宽政大学与澡堂“鹤屋”的中间地带。两人穿过巷弄后,来到一块新建大楼与陈年田地杂陈的区域,而围着翠绿树篱的竹青庄就建在这里。它没有大门,透过树篱的缺口就能望尽整片房地。
竹青庄宽广的前院铺满碎石子,左手边一直到底,是看似房东自己住的平房;或许是刚换过屋瓦,星光洒落屋顶上,使之微微发亮。而右手边那栋建筑,就是本次的主角:竹青庄。
“这里共有九间房。多亏有你加入,这下子总算住满了。”
清濑踩着碎石子,带着阿走来到竹青庄的前门。这是一扇嵌着薄玻璃的格子拉门,而在布满羽虱的细长灯罩中,室外灯正一明一暗地闪着。阿走就着昏黄的灯光,努力想辨识挂在前门一旁的旧木牌上写了什么。上头那几个苍劲潦草的大字,写的应该就是“竹青庄”。
清濑将脚踏车随手一停,腋下夹着两个交叠的脸盆,两手放到拉门上。
“接下来,我带你去一个个认识这里的房客。大家都是宽政大学的学生。”
开这东西需要一点诀窍——清濑边说边将门往上抬,拉开卡住的拉门。
一踏进屋里,是一片没铺木板的水泥地,旁边摆着一个有数个门盖的鞋柜。这鞋柜似乎兼具信箱功能,只见每个盖子上开了一条长方形投入口,上头还用胶带贴着纸片,并用圆珠笔潦草写着房间号码。这些纸片都已经被晒到泛黄。阿走扫视鞋柜一遍,得知一楼有四间房,二楼有五间。
通往二楼的楼梯位于玄关右手边,不用走上去,就能看出楼梯是歪斜的。这栋建筑物居然能撑到现在还没垮掉,简直是奇迹,阿走心想。
清濑把脚上的保健拖鞋脱在水泥地上。
“上来吧。”他催促道。
阿走依言将运动鞋收进写着“103”的鞋柜里。
“灰二哥,你回来啦——”
突然有人出声,阿走吓得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任何人。一旁的清濑也纳闷地皱起眉头。
“这边这边!”
那人又喊了他们一次,清濑和阿走闻声抬头望向天花板。玄关的天花板竟然开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张脸紧贴着洞口,一对眼睛窥伺着底下的两人,露出顽皮的笑意。
“城次,”清濑低声说道,“这个洞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踩破了。”
“我现在过去。你给我待在那里!”
清濑气归气,爬楼梯时却轻盈得听不到半点脚步声。阿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跟上,而他每踏出一步,楼梯就发出莺声地板[3]一般的剧烈嘎吱声。
爬上昏暗陡斜的楼梯后,阿走好好打量了二楼一番。天花板比想象中高,楼梯旁有两扇看似厕所和洗脸间的门,再过去还有两个房间。走廊的另一边,也就是楼梯的对侧,还有三个房间。二楼的每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只有三个房间紧邻的那一侧、楼梯正对面那一间贴着“201”号门牌的房间,有灯光隐约从门缝透出。
清濑毫不迟疑地走向201号房,敲也没敲就把门打开。阿走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往房内窥探。
201号房约有十六平米大,中间的矮饭桌是房间的分界点,两侧各铺着一床棉被。看来这间房里住着两个人。棉被四周一片凌乱,到处散落着个人的书籍和杂物。
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这个房间的房客:两个长相如出一辙的男子,冲着清濑两人摆出无辜的眼神。这对双胞胎长得还真像。阿走像在玩“大家来找碴”似的,一下子看看这人,一下子又看看另一人。
“我不是要你们小心点的吗?是谁踩破的?”
清濑双手叉腰,向两人兴师问罪。这对紧靠在一起的双胞胎,异口同声说道——
“是老哥!”
“是城次!”
“老哥你太贱了,怎么可以赖到我头上!”
“明明就是你把洞弄大的!”
“我只是不小心踩进你弄破的洞而已!”
这两人连音调也一模一样。清濑轻轻举起右手,像在示意双胞胎“给我住嘴”。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靠近玄关的木头地板已经越来越脆弱,要你们千万小心吗?”
201号房是榻榻米房,只有玄关正上方的位置铺了木板。听到清濑的抱怨,双胞胎不约而同猛点头。
“我们很小心啊!”
“我只是正常走路而已!真的!谁知道它会突然啪的一声破掉。”
清濑不以为然哼了一声。
“正常走法当然会踩破。以后你们走在上面时要把皮绷紧,知道吗?”
双胞胎再次点头如捣蒜。清濑小心翼翼地跪到木头地板上,检查破损的程度。
“灰二哥。”双胞胎其中之一畏缩地出声叫清濑。
“干吗?”
“那人是谁啊?”双胞胎将视线投向杵在房门口的阿走。
“对喔!”
清濑这才想起阿走在场,转头看着他说:“这位是藏原走,他和你们俩一样,是宽政大学的新生。从今天开始,他就是这里的房客。”
阿走踏进房内,站在矮饭桌旁略欠身一鞠躬。“请多指教。”
“你好。”双胞胎同时答腔。
“阿走,这两个家伙是城家双胞胎,哥哥城太郎和弟弟城次郎。”
双胞胎依序向阿走点头致意。他们俩要是交换位置,阿走肯定认不出谁是谁。
“叫我城次,叫我老哥城太就好,”次郎亲切地跟阿走搭话,“大家都这样叫我们。”
“那个洞应该可以拿来做什么用,你说对吧,阿走?”太郎也不怕生地将话锋转到阿走头上。
“嗯……”阿走一时语塞,完全无法招架像连珠炮一样讲个不停的双胞胎。
清濑站起身来。
“看来只能先拿本杂志盖住,把洞堵起来了,”他边说边看着洞口,“踩破地板时,有没有伤到脚?”
“那倒没有。”
双胞胎速度一致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清濑已经消气,脸上明显露出安心的表情。
阿走心想,能让这对双胞胎怕成这副德行,灰二学长一定是这座竹青庄的老大。一想到今后将在这栋老旧公寓里过着团体生活,阿走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难道不管去到哪里,自己都摆脱不了派系斗争和长幼阶级制?
“我都还没带阿走参观房间,你们就先给我搞出这种事儿。算我求你们,不要再破坏青竹了。”
撂下这句话后,清濑随即走出201号房。城太和城次走到门口送客。
“才刚来,就被你发现这房子有多破。”
“其实只要住久了,你会发现这里是个清幽的好地方。”
阿走对这两个你一言、我一句的双胞胎道晚安,连忙追上开始步下楼梯的清濑。
没错,竹青庄确实是一片静谧。这对双胞胎吵成那样,却一直不见其他的房客现身,不知道是不在或怎样。阿走只听到零星散布在房屋四周的杂树林沙沙作响,以及时而传来的车辆呼啸声。春季乍暖的夜风载着田里泥土的气味,由敞开的前门徐徐吹进屋里。
阿走拎起放在玄关水泥地上的运动提袋。头上那个才刚破掉的洞,已经被一本泳装女郎封面的杂志盖住。少了双胞胎房间的灯光,玄关变得昏暗起来。
现在,阿走总算能好好观察竹青庄的一楼。这儿的格局和二楼似乎没什么差别,玄关前方就是一条直通到底的走廊。
从玄关这边看过去,走廊左侧由近到远分别是厨房、101号、102号房;刚才那对双胞胎住的201号房,就位于玄关和厨房的正上方,所以二楼比一楼多一个房间。清濑住的101号房位于202号房下方,以此类推,102号房的上方就是203号房。
至于一楼走廊的右侧,则和二楼的格局完全一样。楼梯一旁的两扇门分别是厕所和洗脸间,再过去是103号房和104号房,分别位于204号和205号房的下方。
阿走正准备跟着清濑往走廊走去,却被吓得停下脚,因为一楼走廊的尽头正弥漫着不寻常的浓浓白烟。
“灰二学长,是不是失火了?”
清濑面不改色。“哦,那个啊。”他正要解释,走廊左侧边间的102号房的门猛然开启,一条人影从里头冲出来。阿走以为那人是发现失火才夺门而出,于是绷紧神经以待,没想到他不是跑向阿走他们所在的玄关,而是直接上前狂敲对面104号的房门。
“学长!喂,尼古学长!”
他粗暴地连敲了十几下,一楼所有房门都跟着震动起来,然后104号房的门总算开了。
“吵个鬼啊,阿雪。”
一个庞大的人影缓缓现身,但由于烟雾实在太浓,阿走看不清他的模样。这两人似乎没注意到站在厨房附近的阿走和清濑,开始激烈大吵。
“你的烟都飘到我房里了!”
“不用买烟就能享受烟味,这还不好吗。”
“我又不抽烟!总之拜托你节制一点,不要造成我的困扰!”
你看,全都是烟!102号的房客挥舞着双手把烟挥开。这些白色有害物质甚至还飘到阿走他们这边。阿走这才恍然大悟,眼前的烟雾确实带着烟味。不是火灾固然值得庆幸,但这两人吵得越来越凶了。
“你的音乐也很吵啊!恰喀波喀、恰喀波喀的,整晚都能听到那种莫名其妙的音乐,吵得要命,想害我做噩梦是不是?”
“深夜我都会戴耳机听!”
“又没用,我还不是照样听得到那些讨厌的恰喀波喀!”
“都怪这公寓太老旧,我哪有办法。”
“我也不是故意让烟味飘出去啊!都怪门的密合度太差……”
“好了,到此为止。”清濑拍拍手,引来这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房客注意。“正好,我来介绍你们认识新房客。”
争吵声一停,102号房传出的重低音音乐交杂着电子噪音,以及104号房飘出的干冰一般的纯白烟雾,立即源源不绝往走廊涌入。阿走一点都不想过去,清濑却不以为意,向走廊尽头那两人走去。
这两个住在竹青庄一楼最里侧的房客顿时气焰大减,就这样抡着拳头张着嘴,等待清濑和新成员阿走到来。
“学长、阿雪,这是今天起要住进103号房的藏原走,社会学院一年级生。阿走,这位是竹青庄的元老——104号房的平田彰宏学长,大家都叫他尼古学长。”
“因为他是尼古丁大魔王。”还没被介绍到的阿雪,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没好气地说。
清濑要他别插嘴,继续往下说:“尼古学长从今年春天起,升上理工学院三年级。我刚住进来时,他还是我的学长,现在却变成学弟了。”
虎背熊腰的尼古连客套一笑也懒,只是对阿走点了点头。
“那你就是我的邻居啰。多多指教了。”
满脸胡茬的尼古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学生。
“请问一下,大学最多可以读几年?”阿走悄声问清濑。
“八年。”
清濑才刚说完,尼古随即补充:“我才第五年。”
那个还不知道本名叫什么的阿雪不耐地开口打岔:“别忘了你重考过两次。”
意思是,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阿走暗自速算了一下,望向威严十足的尼古。即使一旁有人捣乱,尼古依然不显愠色,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阿走虽然想远离烟害,但这位尼古学长看来不是难搞的人物。
然后,清濑终于开始介绍另外一位。
“阿走,这位是岩仓雪彦。他是法学院学生,跟我一样四年级,大家都叫他阿雪。别看他这样,他可是已经通过司法考试了。”
“你好。”阿雪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人如其名,他的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戴着眼镜,瘦得像竹竿一样,看起来有点神经质。阿走告诉自己,最好少惹这个人。
尼古从口袋掏出香烟点燃,阿雪埋怨的眼神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
“灰二啊,刚才二楼闹哄哄的,是在吵什么?”
“不出我们所料,那对双胞胎很快就把地板踩破了。”
“这么快啊!”尼古笑了。
“真够白痴的,这两个家伙,”阿雪板起脸,“亏我们特意把青竹最大的房间分给他们兄弟,结果却把地板踩破,白费我们一番心意。”
“二楼靠近玄关的房间本来就很脆弱。现在得想个法子来加固才行。”
经清濑一说,阿雪倏地皱起眉头。“我觉得都是王子害的。”
清濑和阿雪忙着交谈时,阿走和尼古默默地杵在一旁。尼古用他惊人的肺活量,一下子就把滤嘴前那一大段香烟吸成灰烬,然后直接在自己的房门上捻熄。
“喂,阿走,”尼古跟其他三人一样,才刚认识就亲昵地直呼阿走的名字,“我有个重大发现。”
“什么?”
“你们三个的名字,跟知名卡通里的角色一模一样!”
“是吗……”
阿走对卡通不熟,所以只能回他一个不痛不痒的反应。只见尼古用夹着第二根烟的指头,依序指向清濑、阿走与阿雪。
“灰二是海蒂,你姓藏原,所以是克拉拉,还有就是山羊小雪。我没说错吧?”[4]
“拜托你不要随便把别人说成山羊。”
刚跟清濑说完话的阿雪,硬把尼古推回104号房。
“而我呢,就是那个彼得……”
阿雪不等尼古说完,猛地关上104号房门。怒火中烧的他跟着转身躲进自己房里,粗暴地甩上102号房门,独留烟雾与余音浮游在阴暗的走廊上。
“请问……”阿走语带困惑,清濑只是轻轻一耸肩。
“你别放心上,他们就是这副德性。看来这两人都很喜欢你,太好了。”
清濑打开103号房的门。
“好,这就是你的房间。钥匙在这里,”清濑指着挂在门后的黄铜圆头钥匙,“想从房里锁门时,要跟从外头锁门一样,把钥匙插进去才行。大家都嫌麻烦,所以待在房里时几乎都不上锁。”
阿走拿起那把暗金色钥匙:怀旧的外形,仿佛在宣告可以用来打开魔法之门。它在历任房客的手中传承下来,镀金已然斑驳,透着一股温暖的圆润感。
清濑径自上前打开103号房的窗户,让风吹进来。房间约有十平米大,也有壁橱。为防万一,阿走踱过去拉开壁橱门,往里头瞧一眼——没有他原先担心的血迹,而且房内虽然看起来很旧,但仍整理得干干净净。
“明天我再告诉你去哪里租棉被,今晚你就先用我的毯子将就一下吧。待会儿我再拿来给你。”
“麻烦你了。”
“每层楼都有厕所和洗脸间。打扫工作的轮值表每个月都会贴在厨房,你才刚来,4月起再加入就好。至于伙食,早餐和晚餐都由我一手包办。”
“灰二学长一个人负责做饭?”
“只是些简单的菜色而已。中餐每个人各自解决,如果当天不需要吃早餐和晚餐,必须在前一天告诉我。”
清濑继续滔滔不绝地对阿走说明竹青庄的规矩。
“洗澡的话,可以去这附近的‘鹤屋’洗,也可以跟房东借浴室。想借房东的浴室,只能在晚上8点到11点之间。不需要事先预约,也不需要打扫浴室,因为打扫浴室是房东的兴趣。”
“好。”
阿走专心听着,好把清濑的话全都牢牢记到脑子里。
“我们这里没有门禁,如果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吃饭的时间呢?”
“每个人上课时间都不一样,所以我都是先煮好,要吃的人再自己热来吃。早餐通常在8点半左右,晚餐大概是在7点半吧。”
“知道了。”
阿走先是点点头,然后又郑重地向清濑一鞠躬。“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清濑再度露出微笑。阿走原本以为清濑带自己来竹青庄别有企图,但在见过这里半数的房客后,他实在很难再怀疑这个人的居心。先是清濑,然后是一一现身的那几个房客,虽然他们都有点古怪,却也都马上接纳了阿走。而此刻清濑脸上的微笑,也不带半点强迫意味,反而显得相当含蓄。
厨房传来挂钟的报时声。
“10点半了,”清濑猛然回过神,看一眼搁在玄关入口处的脸盆,“现在还能跟房东借浴室。如果你不累,要不要顺便跟我去主屋向他打声招呼?”
两人再次一起走出玄关。清濑觉得一下脱鞋、一下穿鞋有点麻烦,建议阿走随便借一双保健拖鞋先穿着。玄关一角散落着好几双拖鞋任他挑选,因为竹青庄的房客喜欢穿拖鞋在附近随意活动。
他们踩着碎石子穿越庭院,前往主屋那栋木造平房。其实,说是说庭院,也只有几棵适合乘凉的大树沿着树篱乱长而已,其他都是些乏善可陈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大型白色面包车承袭着庭院的风格随意停放其中,而且那还不是它的固定车位,感觉像是车主想停哪里就停哪里一样。这块土地位于寸土寸金的东京都内,屋主却在使用上如此奢侈随性。
找到住处后,阿走内心似乎也踏实许多,头一次对这个学区萌生一种亲切感。
本来以为东京只是个杂乱、匆忙的地方呢。阿走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没想到,竟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里的人也很用心生活,和他土生土长的故乡没什么两样;他们一样也种植树篱、造园作景,追求恬适的生活。
或许是听见阿走两人的脚步声,某种生物兴奋的喘息声从黑暗中传来。定睛一看,一只棕色混种狗从主屋缘廊[5]下现身,朝两人猛摇尾巴。
“我把最重要的房客给忘了,”清濑蹲下来抚摸小狗的头,“这是房东养的狗,它叫尼拉[6]。”
“好怪的名字。”
阿走在清濑身旁蹲下,看着狗儿那双乌黑、水汪汪的眼睛。
“它是以前住在青竹的学长捡回来的,”清濑用手指撩起尼拉下垂的耳朵,“听说在冲绳那边,‘尼拉’是‘极乐’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总之,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
“是吗……原来是极乐的意思。”
这只狗确实看起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样子,很适合这个名字。
“虽然是只看到谁都会黏上去的笨狗,但真的蛮可爱的。”
尽管清濑一下子玩它的耳朵、一下子把它卷曲的尾巴故意拉长,尼拉仍然频频对两人示好。阿走也摸摸它的头,当作向它打招呼。尼拉戴着漂亮的红皮项圈,没被系上锁链。“你戴起来很好看啊。”阿走对狗儿轻声说道。
房东是个名叫田崎源一郎的矍铄老人。
清濑将阿走的遭遇适当地修饰了一番,并请求房东晚点向他收租。老人只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但当他一听到阿走的名字,表情却略产生变化。
“藏原走……你该不会是仙台城西高中那个藏原吧?”
房东急切地开口问,神情就像在海边被细碎浪花溅了一整脸的人,看不出他是觉得不悦还是兴奋。面对一个可能知道自己过去的人,阿走不禁紧绷全身以对,同时也再度怀疑起清濑带自己到竹青庄的企图,心情顿时一沉。他不想再为纪录而跑了,也不想再接近那个被队友的嫉妒、竞争心所摆弄的世界。
阿走僵着一张脸,低着头伫立在主屋的前门口。房东可能察觉阿走的态度有异,因此没再追问下去。
“总之,你就跟大家好好相处吧。小心别拆了我的房子啊。”
语毕,房东便径自回到传出电视声的起居室。可是我才刚来,就看到地板破了一个洞——阿走暗自心想,一边回头看清濑。
“别说,”清濑说,“只要房子没垮,房东就不会来巡视。”
浴室位于主屋最里侧,换衣间里还有一台大型洗衣机。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上头写着“洗衣请在晚上10点前完成,内衣裤需先手洗再放入”,字体气势磅礴,跟挂在旅馆壁龛的字画没两样。由于字迹和内容的落差实在太大,阿走一时看得入神,这时突然有人从黑漆漆的浴室开门走出。
一个黑人浑身冒着热气地来到换衣间。这一连串突发状况让阿走吓得往后一退,一屁股撞上身后的洗衣机。只见黑人纳闷地望向阿走他们,一边用毛巾擦拭身体,一边用完全没外国口音的日语对清濑打招呼。
“晚安,灰二兄。这位是?”
“他是新来的房客藏原走。阿走,他是留学生姆萨·卡玛拉,目前住在203号房,是理工学院二年级生。”
“阿走,请多指教。”
姆萨光着身子,落落大方伸出手来。不习惯和人握手的阿走,略显僵硬地握住姆萨的手。
姆萨的身高跟阿走差不多,眼神透着一股沉静与深谋远虑。经历之前那些聒噪房客的精神轰炸后,总算遇到一个正常又沉稳的人,阿走不禁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件事让他觉得奇怪。
“为什么你洗澡没开灯?”
阿走一问,姆萨回以爽朗一笑。
“为了自我锻炼,”姆萨说,“人在黑暗中下水时,心中往往会产生很大的不安,然而我认为这是一帖省视自我的良方。阿走,你不妨也试试看。”
姆萨的日语非常标准,以口语来说略嫌生硬,感觉非常奇妙。
“我会试试看。”
嘴上这样说,其实阿走内心想的是:又一个怪胎。
等清濑和姆萨走出换衣间,阿走终于得以独处,不禁轻吐了一口气。
他脱掉衣服,打开浴室的电灯,在淋浴区搓洗身体。好一阵子没钱上澡堂,阿走已经很久没好好洗个澡了。洗完身体后,他决定关掉电灯试试。
姆萨说得没错,在黑暗中泡澡的确会让人心生不安,更何况阿走还是头一遭造访这间浴室。黑暗中,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小心撞到浴缸内侧的阶梯。这想必是特地为房东他老人家设计来当垫脚台用的吧。
阿走伸手摸索着小心翼翼坐下,在逐渐变温的洗澡水中伸展双脚。置身黑暗中,连水也变得沉重。不知是否出于多心,阿走觉得每次自己挪动身躯,回荡在浴室中的水声听来也格外响亮。
阿走闭上双眼。迎向新生活的恐惧与不安,此刻跟着阿走一起悬浮于水面。“我们会定期汇钱给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想起父母亲失望的脸庞,以及近乎听之任之的口吻;他想起每天不断在椭圆形跑道上奔跑时,映入眼帘的一排排屋舍;他想起队友对他的恶意羞辱,还有他们粗暴关上置物柜的声响。诸如此类的片段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阿走让自己逐渐向下沉,直到池水淹过鼻子。
呼吸越来越困难,但阿走依然不换气,只是出于习惯地计数自己的心跳。比这还痛苦的经验,他在跑步时可尝过许多;跑到肺部充血,跑到血的气味涌上喉头,是很寻常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在跑,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跑步中找到快乐吗?还是他不想输给任何人,不想输给自己?
心脏开始剧烈鼓动,令它的位置所在变得无比鲜明;即便用湿漉漉的手捂住耳朵,仍掩不住回荡在体内的怦咚巨响。阿走终于从水中探出头,猛地吸入新鲜空气,同时睁开紧闭的双眼。
从阴暗的浴室窗户向外望去,主屋隔壁的竹青庄朦胧地映入阿走的眼帘。灯火通明的窗户比刚才多了几扇,光线柔和地洒向漆黑的庭院,印下窗户的轮廓。
他不禁心想,或许姆萨并非喜欢在黑暗中洗澡,而是喜欢在过程中眺望这幅景致。
等阿走回到刚被分配到的竹青庄寝室时,清濑的毯子已经搁在那儿了。
房间四处嘎吱作响,天花板一带尤其严重;枯枝断裂般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刻不停歇。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栖身之处。
阿走躺下来盖上毯子,上头的榻榻米味拂过鼻尖。虽然嘎吱声仍在耳边挥之不去,心里却比在外头餐风露宿时踏实多了。
一闭上眼,阿走立即进入梦乡。
姆萨·卡玛拉在竹青庄的玄关和清濑道别,走上二楼要回自己的房间。
去年春天他刚搬进来时,这栋木造房屋曾经让他觉得相当不安,连走在走廊上都得提心吊胆。姆萨的老家是殖民地风格的石造洋房;以前的他,压根没想过自己会住在墙壁薄到能听见隔壁房客说话声、走廊窄得连两人错身都有困难的房子。
但现在的姆萨,却深深爱上竹青庄这栋建筑,以及同住其中这一票年龄相近的房客。
姆萨想起刚才在主屋浴室认识的阿走,暗自希望也能和他相处融洽。姆萨脑中浮现阿走那运动员般的灵活身手,以及看着他时那对略带迷惘却又透着坚定意志的眼神。或许——或许,阿走也会很快就习惯这里,姆萨心想。
姆萨房间的前一间,也就是走廊左侧那三间房间正中央的202号房,房门开了一条缝。姆萨经过时顺便往里头瞧了一眼,只见那间房的房客——社会学院四年级的坂口洋平——正在跟住姆萨对门205号房的商学院三年级生杉山高志一起看电视。
“你们好。”姆萨很想找人聊聊,于是出声跟他们打招呼。
“喔,进来啊。”房内的两人回过头来,一派轻松地邀他入内。
姆萨接过表面凝着水滴的罐装啤酒,跪坐在榻榻米上。
“KING兄,你又在看猜谜节目了?”姆萨看着屏幕里那些抢答的艺人,略感诧异地说。
202号房的房客坂口热爱猜谜节目,喜欢到要录下来的地步,死也要看到每一个猜谜节目不可。竹青庄的人习惯半取笑地叫他KING,也就是“猜谜王”的意思。
“那还用说!”KING边说边猛敲一下手边的纸巾盒,然后对着电视大声喊出谜底,“卡拉卡拉浴场[7]!”
原来纸巾盒是抢答铃的替代品。
“跟KING一起看猜谜节目真有意思,怎么看都看不腻,”杉山笑着朝姆萨比了个劝酒的手势,“因为他的反应实在太惊人了。”
杉山的外号叫“神童”。姆萨起初很纳闷:为什么这个讲话如此斯文的人会叫做“震动”[8]?
“不是那个!”神童赶紧解释,“我的故乡是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每次返乡都得花上整整两天。啊,你知道什么是‘返乡’吗?”
“知道。可是真的得花上两天吗?即使是我,只要搭飞机飞个一天多,就能从日本飞回我的国家呢。”
“哦,所以,从时间看来,我的故乡比你的国家还来得偏远啰?让我再度深深体会到,我们那个村庄真是个穷乡僻壤……啊,你知道什么是‘穷乡僻壤’吗?”
“这我就不太懂了,是指乡下吗?”
“嗯,没错。村里的人都叫我‘神童’,但是说穿了,我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当神童。啊,所谓‘神童’呢,是指神的小孩……”
竹青庄的房客和姆萨说话时,多半不会刻意放慢速度,也不会回避俗语。姆萨本来就具有中级以上的日语能力,但是遇到俗语只能举双手投降。所有人当中,只有神童会不厌其烦为姆萨解释他不懂的俗语与艰涩的单字,姆萨也因此把日语说得越来越流利。尽管如此,姆萨还是决心向温文儒雅的神童看齐,尽量不用那些已经学会的俗语。住一楼的尼古偶尔会取笑他说:“姆萨,听你说话实在让我浑身不对劲。”
姆萨喝着啤酒,跟着两人看起猜谜节目。
在竹青庄里,只有KING、双胞胎和尼古房里有电视。但尼古房里有严重的烟害,所以很少有人愿意靠近,而KING又一天到晚看猜谜节目,因此想看电视的人,大多会去找双胞胎。
不过现在,虽然隔壁双胞胎的房里也传来电视声,但没听到说话声。看来,今晚双胞胎终于得以摆脱这些聒噪的学长,兄弟俩自己安安静静度过一晚。
KING不厌其烦地猛敲纸巾盒,继续自顾自在电视屏幕外抢答;等节目一切入广告,就立刻拿起手边的遥控器快进画面。姆萨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录像带。
广告飞速闪过,节目再度开始。接下来不是抢答单元,KING总算稍微从电视分出一点注意力。
“唉,姆萨。神童居然能闷声不吭地看猜谜节目,真的很夸张,对不对?”
姆萨歪了歪头,显然对KING的话一头雾水。KING转过身,面向并肩而坐的姆萨与神童。
“一般人看猜谜节目一定会脱口说出答案,这样才正常!好比当主持人问:‘请问鱼字边再加上青字是念成……?’大家自然而然就想回答:‘鲭!’可是这小子却跟哑巴一样死不开口,让人看了很没劲!”
“KING兄自己一个人看节目时也会大叫出声呢。”姆萨想起KING每晚在隔壁鬼吼鬼叫的情景,内容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单字。
“那还用说!猜谜节目就是要这样看才有趣啊。我不懂,怎么会有人看电视时动都不动,跟一尊地藏王石像没两样!”
是吗?姆萨暗忖。
“是吗?”神童这下倒真的出声回嘴了,“我才觉得你是奇葩呢。明明不是参赛者,你怎么能狂热到这种地步?我实在不懂。”
“你何不报名参加节目,去当参赛者呢?”姆萨也插嘴道。
KING逛遍所有猜谜相关网站,每天埋首研究谜题。他热衷到甚至胆敢踏进人人闻之色变的白烟地狱,向尼古借电脑用。KING对猜谜的狂热,竹青庄的房客全都(躲得远远地)看在眼里。
“只有真正的行家才懂,在屏幕前比那些有名的猜谜王答得更多、更快、更正确,是多么有趣的事!”
KING挺起胸膛。他看上去很厚脸皮,骨子里其实很害羞,根本没胆子上电视。姆萨看出这点后便不再多说,神童也只是淡淡地搭腔:“是这样吗?”
姆萨看KING一副有点尴尬的样子,赶紧另起一个话题。
“两位知道青竹来了个新房客吗?”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样的人?”
两人闻言立即凑过来,KING甚至还调低了电视音量。看来,KING和神童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姆萨也就顺势交代了自己在浴室遇见阿走的经过。
“我想他是今晚才来的。灰二兄说他要进入社会学院就读……灰二兄看起来很开心。”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KING喃喃说道。
“为什么?阿走看起来是个认真的好人啊。”
“KING他担心的,不是新房客的人品,”神童解释,“姆萨,你知道灰二哥一心想把103号房租出去吧?”
“知道,可是那又如何?”
“那就是重点啊,”KING将手肘拄在盘坐的腿上,装模作样地摩挲起下巴,“姆萨,你应该从今年春天起就听了上万遍吧?灰二就像‘番町皿屋敷’[9]的阿菊一样,成天念念有词地说:‘还差一个人,还差一个人……’”
“什么是‘番町皿屋敷’?”
“就是……”
神童正想告诉姆萨,KING却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事情不单纯。灰二绝对有什么阴谋。”
“为什么灰二哥这么坚持青竹要住满十个人?”
神童歪头思索,KING则煞有介事地推理起来。
“我在这里已经住第四年了,可是住满十个人……我现在可不是在说笑。”
“知道,别卖关子了。”
“可是这里从来没有住过十个人,因为竹青庄只有九间房。”
“说得也是。”
“但是今年不一样了。打从双胞胎住进201号房,灰二就开始跟个幽灵一样不断咕哝着‘还差一个人’。”
“的确,灰二兄好像非常坚持,一定要住满十个人。”
姆萨也点头表示认同。清濑平常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不论竹青庄闹出什么大小事,他也总是淡然处之。今年他却满心挂念着103号房能否租出去,还让旁人一目了然。姆萨也曾经为此纳闷,心想他到底怎么了。
“凑满十个人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谁知道,”KING撂下这句话后,又随口瞎猜一句,“搞不好会出现数盘子的女鬼!”
“是你自己先嚷嚷事情不单纯的!拜托你认真想想好不好?”
神童对中途离开话题、转头继续看电视的KING提出抗议,但KING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猜谜节目吸引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心不在焉随便回应。姆萨和神童两人又聊了一下清濑的企图,但终究讨论不出个结果。
202号房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连猜谜节目,这时也出现好长一段空白,静候挑战者答题。这时KING突然又冒出一句:“不管怎样,要是会发生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灰二一定会跟我们说的。那家伙虽然老是拿扫厕所这种事碎碎念个不停,但除了这个之外,基本上还算是个好人啦。”
一点也没错!姆萨心想。清濑绝对不可能做出陷害竹青庄房客的事。
姆萨完全没感觉到什么“不祥的预感”,因为刚才他见到的清濑,看起来是那么开心。那神情,几乎跟去年姆萨生平第一次目睹积雪时一模一样。
注释
[1]“走”在日文中为跑步的意思。
[2]合人民币约一千五百元。
[3]日本古代为了防止敌人入侵建筑物而设置的机关地板,一踏上去就会发出声响。
[4]尼古说的是《阿尔卑斯山少女》这部卡通。日文中,灰二(Haiji)与海蒂(Heidi)音同,而藏原(Kurahara)和克拉拉(Clara)音似。
[5]类似于中国建筑的檐廊,但是缘廊铺地板,可供坐躺。
[6]尼拉(ニラ)与日文的“韭菜”音同。
[7]罗马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在罗马城外建造的巨型公共浴场,遗址存留至今。
[8]日文中,“震动”与“神童”音同。
[9]讲述女鬼阿菊数盘子的知名鬼故事。内容多是阿菊被诬赖打破盘子,含冤而死后,鬼魂在井边徘徊不去,出声数着:“一个盘子……两个盘子……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