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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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的北边,斜过去一些,做成凉亭样式的镇碑,高出地面几级台阶,有里外两围水泥护栏。暗暗的,没有灯,却看得见那里已经坐了一些乘凉的人。镇碑面南而立,东面延向柯华公路,南北向,往柯桥、绍兴和杭州。从镇碑再斜过去的对面,也就是和教工楼一边,再要往东,有一幢两层的水泥楼,四四方方,也和那些纺织厂的车间差不多的格式,但是呢,门的上方却架着霓虹灯。这会儿,红的、绿的,还有一种幽暗的紫,都亮了起来,亮出五个字:华舍大酒店。二楼一行铝合金窗户里面,隐约着有暗红与暗绿的光。四周是空旷的,那一点儿光也并不显得亮和热闹,反而,有一种寂寥似的。

这是镇子的入口,在水泥路的两边,稀疏的几幢房子之间,是还未平整完的稻田。田中间,有人在乘凉,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顺耳传过来一些杂音。这儿果真凉快。风,细溜溜地溜过来。白日里的拖拉机、三轮车,这时也都走净了,耳根子便静下来。月亮还未升起来,星星却已经出来了。趁着星光,依稀可见稻田里乘凉的那个人,坐一把破藤椅。碑上的刻字也显出来一半,但依然辨不清,只看得出些横竖笔画。人们在凉爽的细风里,说着闲话。

乘凉的人多是镇上工厂里的外乡人,打工仔和打工妹说着四川话、安徽话,各路乡音。说着说着,渐渐就让路给几个本镇人。那几个本镇人也是青年,牛皮烘烘的,争相说着故事,比试谁的故事惊人。他们的声音高起来,就将人们的耳朵吊了过去。大概因为是徐文长的家乡,此地人都会说故事,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听的人一多,就越发起劲,说得详细。第一个青年说的故事是关于房子。

有一个老板,造了一幢五层楼的房子。大理石铺地坪,单是厅中央一块牡丹花,就要两万元。楼梯是木扶手,铁镂花,大转角的楼梯,也是大理石的梯级。每层楼有一个洗澡间,各不相同,有莲花样的澡盆,冲击按摩式;有冲淋房;甚至,还有桑拿。每个洗澡间都有电视机,泡澡时可以看。电话是当然有的,就不消说了。这五层楼是这么分配的:底层是门厅,不派什么用场;二层才是客厅、饭厅;三层是卧房,卧房的地板是红木地板,皮鞋踩上去,当当响,不像木头,倒像铜;四层是游戏室,有卡拉OK,有落袋桌,有麻将桌,有健身器,带桑拿的浴间就在这一层上;五层呢,是客房,就像旅馆一样,楼梯口放个柜台,往里去,走廊两边各是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标准间的样式。五层上面,其实还有个顶楼,尖顶,堆东西用。这些楼层除去方才说的楼梯外,另有一架三菱电梯上下。这样大的房子,老板家有几口人呢?三口。而且因为老板很忙,老板的朋友也都是忙人,四层的游戏室,是很少光顾的。再有了,老板所在既是个偏僻的地方,又不够偏僻,因为离柯桥、绍兴,甚至杭州,都是不远的,所以也很少有客人要在他这里留宿。因此,他们家实际上使用的,只是底下的三层,上面三层都关煞,电梯也关煞。此地的电压又不稳,点个电灯泡还要时时闪呢!电梯要是行到一半停止,怎么办?就这样,老板一家三口在这大房子的三层楼里生活着。到了年底,老板的娘子要扫尘,就扫到上面几层去了。这时候,她竟然发现,顶楼上住了一个人,在杂物中间辟出一块地方,架了床板,甚至还生了一只煤油炉,炉上炖着鸭汤。你们说奇不奇?

人们唏嘘感慨一番后,再接着听第二个故事。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房子。

有一个老板,有一个娘子,种田的。发迹以后,老板又讨了一个小的,当然没有叫大的知道。在柯桥买了一栋小楼,养着。老板越做越大,厂开一爿,又开了一爿,娘子也讨了一个,又讨了一个。每讨一个,老板就要买一栋房子,养起来。房子是买在不同的地方:兰亭、柯岩、鉴湖、萧山、绍兴。所以,大家除了晓得老板有糟糠之妻,其余统不知道。而那糟糠之妻,依然在乡下,住一栋二层水泥预制板旧房,带两个小孩,劳动生活。老板每月回来一次,住两天,留下五百元钱做家用,便离开了。所以,她们母子三人过得虽然不很宽裕,可也绝不拮据。日子本来是一日一日往下过着,很好。可是,不是有话道“天有不测风云”吗?有一天,老板在宴席上,正喝酒吃菜,猜拳行令,忽然间滚到桌底下,死了。终究不知是什么病,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所以就没有任何准备,老板没有留下一句话。老板生前给那许多小娘子买的房子,产证都写他自己的名字。婚姻法开国以来就写明一夫一妻制,禁止纳妾,所以,那些娘子法律统不承认,没有继承权。所有的房子,里面的家具、铺盖、陈设,都归了乡下娘子。你们道,她总共收归了几幢房子?九幢!现在,老板乡下的娘子,带了孩子,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人们再唏嘘感慨一番,等着听第三个故事。第三个故事就是关于女人的了。

有一个女人……说故事的人停了停,将脸转向东,朝路对过的大酒店翘翘下巴,意即故事要从那里说起。大家随了都把脸转向那边,忽然就有人惊叫道:这里有两个小伢儿,不给她们听,叫她们走!人们这才发现,人堆里扎了两个小姑娘,听得眼睛都发直了。于是便纷纷嚷道:叫她们走,叫她们走!蒋芽儿同他们吵:要走你们走,又不是你们家地盘,怕你!但到底架不住轰她们的人多,还有用手推她们的。两人手拉手跳下台阶,一边跑,一边回头骂:嚼烂舌根去吧!

这时候,月亮升起了,将这两个小人影儿薄薄地映在地上,像电视里的动画似的活动。左边那个头顶上盘个髻,髻上横插一根针的,高一些。右边的梳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手里拿把折扇的,则矮一些。两人都只穿了短裤短衫,那月光透得很,几乎要将那衫裤上的印花都映在影子里了。两个精致的小人儿,翩翩地掠过宽阔平展的路面,路面现在很安宁,没有车,也很少人,倒有几只萤火虫,错了路,从田里漫飞上来。

沿街的楼房,多已暗了灯,有几扇窗亮着,因隔了帘子纱门,也是幽静的。两人在楼下道了别。蒋芽儿家建材店的卷帘门下了大半,蒋芽儿人小,一猫腰,从底下钻进去,里面的双开门是开着的。然后就听“哗啷”一声,卷帘门放到底,双开门也上了闩,只剩秧宝宝一个人了。眼前却还留着蒋芽儿猫下腰、又回头朝她望一眼的样子。

蒋芽儿是个丑人,胳臂和腿都细得像筷子一样,还略有些鸡胸。头颈又软,小小的脑袋便总向后仰着。与她孱弱的身体相反,她精力格外旺盛。她的一对绿豆眼里,时常放射出狂热的光芒,这使她变得有些怪异,有一点像动物。一种天生弱小,因此格外警觉的动物。外界稍有刺激,立即做出反应。这种不安的性格影响了她的学习,因为她无法集中注意听讲,静不下心来抄写生字,算术呢,也缺乏耐心进行演算和背诵口诀。所以,她总是拖欠作业,考试错得不像样,老师只有向家长诉苦。

建材店老板终日忙生意也还忙不过来,他女人却是个吃斋拜佛的人,凡事都托给菩萨。蒋芽儿便被放任自流了。由于学习成绩不好,又时常让老师叫起来训责,蒋芽儿在班上是个遭人看不起的角色。虽然是小学生,其实也是一个小社会,根据他们的标准,渐渐就分出了阶层,蒋芽儿就是那最底层的人。可像方才说的,她是一种动物,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着她自己的内心活动,别人的白眼并不能影响她什么。所以,她整日都是兴兴头头快快活活的。

秧宝宝站在放到底的卷帘门外,面前是寂静的新街,街角镇碑下,远远还聚着一圈人,黑压压的一团。碑顶矗在田野的背景前,轮廓十分清晰。路对面的房子也暗了灯,是店铺的,则下了卷帘门。这样看过去,街,显得更空旷了,而且,森然。秧宝宝退进门洞,她的小人影就跳进了天井。天井,一面是楼,三面是墙。天的一角让楼占去了,天空就狭了许多。她踏上楼梯,于是,那小人影儿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