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面子
把人人皆有的脸面作为全中国人的一种“气质”,乍看之下实在荒谬。但在中国,“面子”这个词不仅仅指脑袋的前部,它其实是一个混合了多种语义的综合名词,含义比我们能描述的要多,或许比我们能理解的还要多。
为了弄明白“面子”的意思,哪怕不能完全弄明白,我们必须重视一个事实:中国人是一个具有强烈戏剧本能的民族。戏剧几乎是唯一的全民娱乐,中国人对戏剧的热衷就如同英国人对运动、西班牙人对斗牛一样。任何轻微的刺激,都会使一个中国人把自己当成戏剧中的角色,一下子摆出戏剧性的夸张姿态,额手行礼,屈膝下跪,五体投地,不停叩头,对西方人来说,这虽谈不上荒唐可笑,也纯属多余。中国人用戏剧的语言来思考问题。他辩白的时候,即使面对两三个人,也像面对一大群人那样说话。他会大嚷着:“我可要当着你,你,还有你——你们在场的所有人说这些话。”如果麻烦解决了,他会表现得像载誉“下台”一样;如果没解决,他就无法“退场”。这一切显然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问题从不在于事实,永远只在于形式。如果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讲出一段精彩的话,这场演出就算合格了。我们不会闯入幕后,否则会搅坏世间所有的好戏。面对生活中所有复杂的关系,适时地做出这类戏剧化的举动就是有“面子”了。如果没能表演,忘记表演,或者表演时被制止,就是“丢面子”了。一旦准确理解了这些,就会发现“面子”是一把钥匙,能开启中国人许多重要气质这把密码锁。
要补充一点,对于“面子”运行的原则及其影响,西方人往往无法理解,且总是忘记其中的戏剧因素,而误入讲求事实那个不相干的区域。对西方人来说,中国人的“面子”就像南洋岛的塔布[1],是一种不可否认的潜在力量,不同的是,“面子”反复无常,不受规则约束,破坏面子与补偿面子只能依据人们的共识。中国人和西方人必须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在这点上,他们不可能达成共识,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对同一事物持有相同的看法。在调解小村子不断冒出的矛盾时,“和事佬们”必须小心翼翼地平衡各方的“面子”,如同过去欧洲政客平衡各方势力一般,平衡面子不是为了实现绝对公平,尽管公平在理论上可取,但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东方人身上。调解最终会分配给各方相应比例的“面子”。相同的原则也经常用在诉讼的裁决上,大部分诉讼最终都“打成平手”。
中国的厨房,人们正在准备食物
给人送一份厚礼是“给他面子”。但是如果礼物是个人送的,就只该收下一部分礼物,很少或者说绝不能完全拒收。举几个例子,足以证明中国人多么渴望保住面子。被人指出错处就是“丢面子”,所以即使证据确凿,也必须否认事实,以挽回面子。一枚网球丢了,已经确定是一个苦力捡走了。他却气愤地否认后,跑到丢球的地方,很快“发现”球就在那儿(从他的袖子里掉出来的),并说道:“你‘丢'的球在这儿。”女佣在主人家偷了一位客人的小折刀,后来又在桌布下面找到,还装模作样地把它拿出来。在这些例子中,面子都保住了。佣人粗心弄丢了东西,他明知道要赔,或者从工钱里扣掉,在被解雇时,还会故作清高地说:“这点钱留着赔那把银勺子好了,我不要了。”这样就不会有损他的面子了。一个债主知道钱要不回来了,还是到欠债人那儿大闹一通,表明他对这件事心知肚明。没讨回钱,却挽回了面子,从而确保自己今后不会这样被人坑了。一个佣人疏忽大意,或拒不执行一些职责,一旦得知主人要解雇他,他就会故意再犯一次之前的错误,并主动辞职,来挽回他的面子。
丢了性命却要保全面子,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但我听说,中国的一个知县犯了杀头的死罪,作为一项特别恩惠,允许他身穿官服上刑场,目的就是要保全他的面子!
[1] 译注:塔布,一种禁忌,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等部族认为一些犯忌讳的语言和行为会招来超自然力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