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武侠电影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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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32—1948

1932年,生于北京

狼与鹰

煤与小麦

胡金铨 King Hu

大家族——仿如巴金的《家》

国民党与共产党

五哥的秘密

三姐的失踪

北京的颐和园与慈禧太后

○ 首先想问问胡金铨导演你的成长经历,据资料显示,你是于一九三一年出生的吧?

● 不是一九三一年,我是于一九三二年在北京出生的。后来去了河北省井陉的煤矿坑,在那儿念过一下幼儿园,那时的事情已不大记得了。但记得在一九三七年的七七事变(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又返回了北京。

我是一九三二年出生,所以那时是五岁。资料上说我生于一九三一年,但正确的是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当时不是直接就回北京去,而是先到汉口,但后来是什么缘故又回到北京,由于年纪太小,已记不起来了。这些事情都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我最小的姐姐(胡京芝)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当时年纪太小了,故并不记得。

关于我的祖先,这也是后来从哥哥、姐姐口中听来的,并不是我自己知道。据说曾祖父是个木材商。在很久以前,可能是在清朝的时候吧,我家已是经营木材的了,一直做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我家还有木材店的。到了祖父那一代(他的名字叫胡景桂),祖父他最后当上了御史,成为了河南巡抚。所谓河南巡抚,就是相当于现在的河南省省长。御史即天子的秘书,是负责监察官吏的朝廷命官。就是说,我家是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当官的。祖父是癸未科进士,即在甲辰年(一八八四年)当上进士的意思。他参加科举,在皇帝主持的最后一级的考试中,考上了进士。

我的父亲叫胡源深(字海青),在井陉的煤矿中当技师,我在那儿上幼稚园。虽然已记得不太清楚,但有几个事情是有点印象的。井陉是在河北省,那儿的矿坑好像是由中国和德国合营的。最记得的是河北省的石家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买时,都要去石家庄买。后来,我们又转到磁县的磁州矿坑去。那儿还是属于河北省。当时父亲开始经营起磁州矿坑来了。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倒还记得一些。我记得从磁县去石家庄买玩具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送给我一枚戒指,但我已记不起他是谁了。戒指后来给丢了。因为当时还小,戴着那种东西很不舒服,脱下来就不见了。(笑)后来还给妈妈骂(笑),但爸爸却没有所谓。磁州矿坑是河北省与父亲一起合办的。我记得那个矿坑好大,矿坑警卫的人数(这也是后来听说的)比县的警察还要多。因为那儿地处偏僻,常有贼匪来袭。因此,我又记得那个矿坑的范围好大,一离开矿坑的范围,就会有两个警卫带着枪跟来,为的是要保护我们。(笑)还有一件事情我记起了。有一天,有一个人来访,家父叫我去唤那人做“哥哥”。那人名叫胡金铃,该是个亲戚,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就不清楚。他来干什么呢?原来是来当邮政局局长。矿坑上有自己的邮政局,可想而知有多大。还有印象的是,矿坑外面山岭连绵不断,夜晚还会有狼出没。因为一出矿坑就是山了。矿坑的警卫也要站哨防狼。我还记得,矿坑里养了很多鸡,我亲眼见过,有鹰飞来,一霎眼就把鸡抢走了。我对这个印象深刻,是因为警卫“砰”地开了一枪。他们有枪,所以一枪就往鹰射去。结果,家父命令警卫队长狠狠地责骂了开枪的警卫一顿。原因是不可随便开枪,大家都有武器,枪声一响,矿坑一下子就会紧张起来,以为贼匪来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我对这次事件印象特别深,当时还不知道有什么不妥,但听到警卫被骂,才明白个中理由,所以特别记得清楚。

在这个磁州,我只进过矿坑一次,是一位年长的人带我进去的。他大概是父亲的助手或秘书吧。我进去了,其他事情倒记不起了,只对矿夫们挖矿的样子很有印象。他们不是站着挖,而是躺着挖的。那个情景,叫人觉得很危险,所以记得很清楚。煤这个东西,刚刚挖出来还没运出矿坑之前,是软的。我捏过,虽然不是很柔软,但并不硬。“夕张国际冒险·奇幻电影节”请我去当评委时(一九九六年二月),我去参观过夕张的煤矿历史博物馆,见到一个抽水用的汲水泵,这东西英文叫“Sludge Pump”。这叫我记起在一九三七年的七七事变,日军攻至,我们撤退时,由于时间已经来不及,火车又停驶了,大家只好将那个汲水泵搬到载货的马车上,让骡子一直拉到邯郸。因为有命令要将它搬到汉口。后来才知道,那东西是中国不懂制造的,由外国输入的舶来品,价钱也非常贵。所以,大家就将它拆散运走。其他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有这个泵还记得。不过,我在当时也不是亲眼看到,因为它被包捆着,看不到是什么东西。汲水泵这个名称也是日后问年长的人才知道的。它先由骡子拉的马车运送,然后再给搬上火车。我祖家在邯郸的附近,开了间叫益丰面粉厂的公司,在当时,那是河北省数一数二的面粉厂。这厂是家父开的,是独资经营。邯郸在河北省与河南省非常接近的边界地方,我家在一个叫永年的地方,离那儿并不远。邯郸在铁路线上,益丰面粉厂有限公司亦在铁路线上,所以我们就去了那儿。

○ 那么,令尊是同时经营面粉厂和矿坑吗?

● 磁县的煤矿公司是合营的,但当时已放弃了它。因此,大家都逃到邯郸来了。我记得有好多好多人一起走难,由于是全部一起搬走,连矿坑用的机器和很多东西都搬上了载货的马车,所以骡子拉的车多得不得了。

○ 邯郸的面粉制造厂也是间很大的公司吗?

● 对,是间非常大的公司。那儿还是烧煤的,烟囱又高又大。当地的人对此啧啧称奇,还将之称作“火磨”。因为那是出烟之故。后来家父选了日子,每年开放一次(可能是在年终吧)给人们自由参观。这个参观也有点启蒙效果,因为,参观过就知道内部的机械是怎样运作,和用来做什么的。磨就是用来磨小麦的臼,这个臼是很大的那种。它跟往常的不同,它机械化了会出烟。因此,乡下的人就将之唤作“火磨”了。磨粉的做法是烧煤发电,由电力推动机器来磨。当时已机械化了。那是座很大的机器啊。在工业化的初期,所有机器都大得惊人(笑),因为磨粉要用电力嘛。发电厂我们也有自己专用的。河北省省政府的发电厂根本不够用。(笑)因为工厂要用太多电了。因此,那厂由倒入小麦开始已是系统化的,全部用机器去做。

○ 这么说,令尊是用自己矿坑挖的煤供给面粉厂,将两者联线运作了。

● 是的。家父当时的理想,大概是想所有都工业化吧。如果不是这么干,生产了小麦还得运去他县磨粉哩。不过,可能是这么巧那儿又出煤,于是就运煤来生产面粉了。底细我不太清楚。此外,家父还想用当时连接北京和汉口的京汉铁路将面粉运去河南。

面粉工厂后来给没收了。是傀儡政府没收的。在没收之后,我还去过一次面粉工厂在天津的批发公司。面粉在邯郸是卖不出去的,所以要运到天津去卖。面粉存放在哪里并不清楚,但那间批发公司是间两层的建筑。这间公司大概一直经营到四十年代为止。但建筑物还在,我想它可能是我家的财产。

我不知道面粉有没有输出到海外,似乎运到南方去卖倒是有的。是用船运到上海及广东等地。但是否有去外国就不清楚了。不过那建筑物我倒记得很清楚。我猜可能也有运到海外去卖的。因为(这是长大了才知道的),我记得有卖给过一间日本公司。那是间很大的商社,叫做“安宅商社”(“安宅产业”的前身),后来这间公司没有了。那是间很大的公司,大得可与三菱及三井匹敌。

○ 你说面粉工厂给傀儡政府没收,是在日军占领时发生的吗?那个傀儡政府,是……

● 那是给王克敏的华北傀儡政府没收的。这个没收,也不是完全没有借口的。因为面粉厂跟原来的省政府有过点关系,而那个傀儡政府,将原来的省政府的所有东西都接收了。总之,在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一开始,矿坑马上就关门了。其后,将机器运到汉口,再回到北京后,就什么也完了。

面粉厂在战争完了之后又再复业,但矿坑给没收了。面粉厂也好像给没收过一次,但底细我不太清楚,总之是打胜仗后特别还给我们。战后我家一直在北京、天津,主要是从事面粉制造及贩卖。可能还以其他形式从事煤矿的生意,但详细并不清楚,不过并不是再开矿坑。再往后,就什么都完了。家父是在五十年代死去的,是哪一年倒不知道。之前,他被拉到北京北面的热河劳改,给关进了劳改营之类的地方。

○ 你说劳改营,那么,令尊是在被关进劳改营后,在营中死去的吗?

● 不,他在劳改刑期完了后获释,从热河回北京的途中死去的。这也是“文革”完了之后,最小的姐姐(胡京芝)告诉我的。

○ 令寿堂是位怎样的人?

● 家母是个家庭妇女,她性情温和,但会绘画中国画。那种画叫“工笔”,是中国画画法的一种,很重视细节的描写。这个画法落笔非常仔细,跟日本以前的浮世绘有点近似。当时,我取笑家母画来画去一个样。例如,她画《十美图》,即是要画十个美人了,但她的《十美图》的美人是几乎个个一个样的。浮世绘中的美人也是一个样的吧(笑),以前的美人画中的美人个个都一个样,因为大家都是模仿前人的画来画而已。

○ 胡金铨导演你的绘画天分是母亲遗传的吧。

● 唔……。(笑)

○ 你有没有跟令寿堂学过绘画?

● 没有。我不太喜欢家母的“工笔”画法。(笑)但自己倒喜欢自由自在地画画。

○ “工笔”是绘在陶器上的吗?还是很仔细地绘在纸上?

● 是绘在纸上的。

○ 令寿堂为什么会学上绘画呢?

● 兴趣罢了,只因为喜欢。她并非为工作而绘。现在倒想起来,自己还小时,家父买过一本画册回来。我虽然不懂认字,但那是本叫做《南画大成》的日本画集。在日本,南画也被称作“文人画”吧。南画本来是中国的东西,但那本《南画大成》画集非常厚,是在日本出版的。书里面的说明是日文写的,所以看不懂写些什么。但我记得是本很厚的书。那是家父从日本买回来的。家父在十四岁时去了日本,而且还留到从京都帝国大学毕业为止,所以他的日文比中文还要说得好。家父的中文是他回国后再从新学的,他以前学的都忘过清光了。(笑)所以,我小时除了要上学校之外,家父还请来老师教我学古文。家父说小时候一定要学古文,因为他自己的古文不行,所以会对我说:“你要好好地学呀!”(笑)

○ 令寿堂也是北京人吗?

● 是北方人,吉林省。

○ 叫什么名字呢?

● 她姓刘,叫刘庆云。

○ 你的父亲姓胡,那么胡金铨是真名了?英文则叫“King Hu”。

● 对。

○ 但是,在你第一部导演作品《大地儿女》(1965)的演职员表上,英文名不是“King Hu”,而是“King Chuan”。

● 好像是吧。乱写一通。(笑)真正的中国写法,胡金铨应该是“Hu Chin Chuan”才对。不过,这也是以前的写法,其实并不正确,跟现在的写法也不同。现在按大陆的写法,是写作“Hu Jin Quan”。这种拼音是后来(一九五八年)才制定的,我并没有正式学过。(笑)

○ 有时只用“金铨”两个字,没有用“胡”字吧?

● 是的。有时只叫“金铨”。用英文字母写出来,就成了“King Chuan”了。其实在刚进中学时,是英文老师把我的名字翻作“Hu Chin Chuan”。我后来嫌麻烦(笑),就把“Chuan”删去,结果就变成“King Hu”了。

○ 但为什么“金”字不是“Chin”,而是“King”呢?

● 因为那位老师的发音是“King”,可能那位老师是南方人吧。但我也不太清楚,自己都忘记了老师当时为什么给我翻成这样。

○ 你是根据影片而分开使用金铨和胡金铨的吗?

● 没有这回事,只是监制随便乱写罢了。这个跟我完全无关。(笑)所以是没有关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 你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大地儿女》的导演名字英文写法是“King Chuan”,汉字则是“胡金铨”,但第二部作品《大醉侠》(1966)的导演名却只是“金铨”。不过,关于这个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吧。

● 完全没有。

○ 正式的写法是用三个字,写成胡金铨才对吧。

● 真名是胡金铨。但是,制作公司的名称就拿掉了“胡”字,叫做“金铨电影公司”。我有很多兄弟,我排第九,由最大的哥哥数起,我是第九个。哥哥的名字是胡金针、胡金钢等,都在姓之后跟一个“金”字做边旁字,所以要找九个这样的字才行。在中国,男孩子的名字,每一代都有固定的用字。如祖父那代、父亲那代、儿子那代、孙子那代,都有固定的字要用。每一代的姓之下的那个字,都是相同的。这个固定的字,会因不同的家族而异。所以看一看名字,就可知道对方是哪个家族的哪一代了。因此,我的名字是花一番工夫从字典找出来的(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 在中国,当计算兄弟姊妹的顺序时,有一种是只算同父母的(日本是只用这个顺序);但还有一种是连父方的兄弟(不算姊妹)的顺序也算进去的。这叫“排行”,有时叫做“大排行”,即是连全族整体都计算在内,在那个情况下,兄弟的排行会多达数十个。我猜你也是这样地算自己的兄弟吧。好大的家族啊,你有八个哥哥,自己则是最下面的九弟。

● 对,以日本式去算的话,我只有两个姐姐,男孩子只有我一个。我说的“哥哥”如果以中国式的叫法,就是“堂哥”,即相当于日本的“从兄”。

○ 以中国式的算法,即连堂哥及姐姐也算进去的话,一共有多少个兄弟?

● 如果连最大的堂姐,即大姐也算进去,就是十二人了。这是以排第六的伯父家和我们一家计算,因为我们住在一起。其他伯父的家庭成员就不清楚了。虽然有多达百位的兄弟,但见也没见过。(笑)

家父是祖父的第十个儿子。祖父的第六个儿子,即我的六伯父,他的家跟我家是住在北京同一间大屋的。六伯父的名字叫胡源汇,字海门。所以,一般是胡海门这个名字多人认识。至于大、二、三、四等四位伯父,我并没有见过。他们也有很大的家族。此外,我也没见过七伯父,只见过八伯父。就是说,只有二姐和三姐是我双亲的亲生女儿。其他都是六伯父(胡海门)的孩子。但是,最大的哥哥和第三大的哥哥并不是六伯父的亲生儿子,但是否伯母带来的,我也没正式问过。(笑)

○ 待我再确认一下。就是说,由排第一到排第八的哥哥,和排第一的姐姐,以日本人叫法就是“从兄”(堂哥)、“从姐”(堂姐)。而胡金铨导演你只有两个亲生姐姐,连你在内是三姊弟,而你是最小的儿子。

● 正是如此。有关家父的事我也知得不多,知道的大都是看书查来的。当时年纪小不太知道事情。例如,家父曾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留过学,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在“文化大革命”之后,回到内地时,我的姐姐(胡京芝)告诉我的。她很多事情都知道。我直至再见到她之前,家中很多事都不清楚。因为家族实在太大了。就算是一起住过的,都不太清楚。(笑)看来日本人比较难明白像我这种家庭的情况。因为那就像巴金小说《家》里写的情况,比我大的已至少有三十五六个。而且,只是我家和六伯父(胡海门)的家族合起来就有三十多人了。此外,还有不在一起住的,当中我只认识排第八的伯父,其他伯父我都没有见过。大概是因为都不在北京吧。这样的大家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因此离开家庭的不仅是我一个。(笑)

大哥死得早,我没有见过。二哥叫胡金……什么的,对了,是叫胡金鉴。他很聪明,在柏林大学拿了个化学博士,但这位二哥也死了。三哥是个放荡的人,还抽过鸦片烟,他住在很远的乡下地方。四哥从海德堡大学毕业后成了耳鼻喉科医生。五哥还在世。六哥已死了。他一早就离家出走,本来是音讯不明的,后来知道他参加了共产党。七哥在上海做与电力有关的工作,八哥在西北地区做兽医,他们两位都在世。在还未去香港,还小的时候,我有见过大姐。她因为恋爱问题,搞得脑筋有点不正常。二姐在数年前死了。三姐(胡京芝)还在世,她也是离家出走,成为共产党员的其中一个家族成员。她以前是个长得圆胖胖的、很聪明的孩子。

我们家前面有一列客房,那里住的是什么人,我大都不知道。后来去到香港和台湾,见到的亲戚都说在我家住过。例如,说在我二姐夫家住过之类。现在仍有深刻印象的(说着,绘出刊于本书14页至15页的图),是这里有个前门(l),在它旁边有个车库(2),很久以前是马厩。从那儿稍为离远一点就是一堆房间。另外还有一间大屋,那是一个四合院和加上了西洋建筑的大屋。二哥住在这个房间(3)。院里面有一个图书馆(4),还有间女管家的房间(5),和汽车司机的房间(6)。六伯父的房间也在这里(7)。另一间大屋有五哥的房间(8)。这边有走廊,是西洋式的建筑物。四哥是住在这边(9),他是耳鼻喉科的医生。这是六伯母的房间(10)和佛堂。七哥住在这个房间(11),他是电机技师。还有八哥的房间(12)。从他那里稍为往里走,有一些房间。还有楼梯(13),和小孩子们的房间。虽然说是小孩子,但其实都是大人。例如,我最大的侄儿今年(一九八八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后面是遮太阳的房间,用作放棺材(14)。棺材叫做“寿材”,老人们都在活着时预早买好棺材。我的父母在四十岁时已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有时会去拜一拜。这对小时候的我们来说,是非常可怕的经验。我们起居的四合院中,有堂哥的图书馆(15)。还有我双亲的房间(16),和家父的书房兼会客室(17)。父亲的文件都放在那里,那也是他的办公室。还有我和名叫胡坦的侄儿(三哥之子)的睡房(18)。这里是后门(19),一般是在这里进出。这是女管家的房间(20),后面有个小小的小后院(21)。四合院的这一边是“板厂胡同”(22),对面是“棉花胡同”(23)。这不是北京西城区的棉花胡同,是东城区的棉花胡同。

胡金铨所绘的北京居所平面图。

初中毕业(十五岁左右)的胡金铨。

胡金铨父胡源深。

这间大屋现在还在。但当然已经不是我们家的物业了。(笑)现在有十多户人家住在里面,有三户是当次官的,此外还有九户。(笑)我在“文化大革命”完了以后第一次回内地(一九八一年),后来在早前回内地的时候,都有回去那里看看。一走进去,还是觉得很大。小时候,朋友来玩,走进去还迷了路哩。(笑)据说那间大屋原是“郑王府”,但是否真确我不敢肯定。所谓“郑王府”,就是慈禧太后在发动政变杀了肃顺时,还一起杀了六个大臣,当中有一个正是郑王。我家据传原本就是这个郑王的府邸,但那是听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北京皇族的府邸绝大部分都集中于北京的东城区,例如西直海的“恭王府”;或被称为“西花园”的宋庆龄公馆,原本是“淳王府”,全都是在东城区。因为从那儿去上朝很方便。这些大屋都很大。北京戏剧学院的所在地原本也是王府。我三姐(胡京芝)的儿子没有看过我们这间旧居,“文化大革命”之后回内地时带他去看过一趟,他看了后说:“啊,原来以前住在这种豪邸,那不发生革命才怪哩。”(笑)

我的房间是在大屋唯一的二层建筑里面,这个建筑已经拆了。它一楼是厨房(24),二楼也是图书馆(15)。就这样,在一楼储存了面粉,因为我们是大家庭,要储起自家用的面粉才行。(笑)此外还有煤、白菜等,都得在这儿贮藏起来备用。这些也是后来才听来的,实际的情况我也不太知道。在家里,六伯父(胡海门)是政治家,家父(胡源深)是实业家。所以,大家庭的生活费绝大部分都是由家父负担。在这大屋中,六哥是住在这儿,他后来在共产党执政后当了官。在卖了这间屋、搬到一间很狭小的屋子去之后,家里的积蓄已几乎花光了。为了维持大家庭的生活,要花的钱很多。虽然我不大知道家中的经济情况,但这么大的家庭,支出一定很大。单是厨房已有。六个啊。(笑)人又多、各人吃的东西都不同。六伯母是吃素的,四哥吃西餐,二哥又吃别的东西。(笑)

○ 你所说的图书馆,不是指书房,而是指真正的图书馆吗?外人也可以用的吗?

● 不是,不是。那只是供自家用的。我的那些哥哥在学校毕业之后,书没有地方放,于是就放到那里了。所以,应该是书仓吧。六伯父(胡海门)他们,买齐了很久以前的大英百科全书(笑),年纪大了就没有用了。另外,二哥又是搞化学的,有很多落后时代的书。于是大家就将不用的书,都放到那儿去。这个图书馆的一角还有一间小房间,我的一位叫胡𡌃的侄儿住在那里。(笑)这间小房间很不错。就是这样,虽然有很多人在客房住过,但我从来都没见过。胡𡌃是当耳鼻喉科医生的四哥的儿子。

有一个笑话是关于他的。我在小时候对科学很有兴趣,那位医生的儿子胡𡌃,他虽然是我侄儿,但年纪比我要大。有一天,他说要搞一个生物实验给我看,我问他怎样搞,他说:“你照我的意思去办就行,当我助手吧。”然后,就不知道从哪儿带来一条狗,还准备了一块大板和手术刀等工具,说:“我要解剖这条狗,你用小钳子夹着它的血管。”还说然后再检查狗的心脏等内部器官。所以首先就要麻醉它,让它昏过去。(笑)我问怎样才可以令狗儿昏过去,他说:“我自有办法。”原来他从二哥(我说过二哥是专攻化学的)那儿偷来了三氯甲烷。但是,三氯甲烷对人和对狗的效用是不同的。对狗并不易产生作用。我们于是用三氯甲烷把布浸湿,再用绳子做点滴,滴答滴答地花了好多时间,但就是没有效。狗又吠又挣扎又拉屎撒尿。(笑)在没办法之下,只好捏死它。然后就开始解剖了,又找血管呀等等,搞得乱七八糟浑身是血,但总算完成了,还洗了手。可是这个叫胡𡌃的侄儿说皮可以剥掉,就剥掉了皮,还在栏杆上将它挂了起来。但是我的六伯母是个不吃肉的佛教徒,不知怎的她发现了这张皮,于是找来叫做王大婶的佣人问,究竟那张是什么东西。胡𡌃长得略胖,乳名叫“面包”,这个“面包”就走下来,对她们两人作了说明,说在做实验,杀了一条狗剥了皮,刚挂起来吹干。六伯母非常愤怒,说:“怎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于是拉“面包”去佛堂念经,叫他念《往生经》来超度狗的灵魂,还足足念了一个小时。(笑)我倒没事。因为那儿不是我父亲的地方,而是六伯母的地方。不过,念化学的二哥走来说三氯甲烷不见了,麻醉药不见了,吵闹着问究竟去了哪儿。(笑)因为那东西是危险品。此外,胡𡌃的父亲,即四哥,他是当耳鼻喉科医生。晚上由诊所回来后,大叫:“谁拿了手术刀!”因为那是手术用的,切过东西后,刃就不行了。侄儿又一次给骂和痛打一顿。(笑)那该是我初中生时发生的事。因为侄儿胡𡌃当时是高中生,他比我年长。那时候的事我有很深印象。

○ 这位叫“面包”的胡𡌃侄儿后来怎样了?

● 啊,胡𡌃后来可惨了。我的四哥,即是他的父亲,在“文革”时被送了去贵州劳改。胡𡌃被送了去新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四哥在“文革”之后恢复了名誉,二哥也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十年的薪金。

五哥也是和我们一起住在那儿,他是北京大学哲学科毕业的。人有点怪,虽然结了婚生了孩子,但仍一直不找工作干。那么他干什么呢?原来他负责照顾整个大家族的起居,所有杂务都由他做。他性格很温厚,平时很和善寡言。但是,在他下面的六哥却一早就参加了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坐上了高位。五哥虽然很得大家的喜欢,但他不找工作,又不走出社会,大家都感到很奇怪。不过,当共产党入城后,他竟然坐上了比六哥更高的位置。原来,他是共产党的“特务”,一直暗地里发送“违法”的电波。(笑)他其实是长期从事地下活动。他现在还在世,但腿麻痹了,不良于行。其实,在共产党胜利之前,国民党的人曾来过我家调查,说我家常发出来历不明的电波。不过,五哥的爸爸——即是六伯父(胡海门)——他是国民党的元老,认识很多高层的人,所以大家都认为不可能,一一否认了。但实际上是有发出电波。(笑)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罢了。

○ 家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五哥干的事情吗?

● 没有人知道,连共产党员的六哥都不知道哩。(笑)

○ 他完全将家人和亲属蒙在鼓里哩。(笑)

● 谁也没有生疑。五哥的真正身份,要到共产党入城之后,大家才知道。但六哥就会静悄悄地拿出《资本论》给我们看,一天到晚都为共产党做宣传,非常活跃。当时,出身富裕阶层的青少年反而思想左倾,我自己也曾经参加过示威。六哥在“文革”时,无法忍受红卫兵的暴力对待,上吊自杀死了。

我上面的姐姐(胡京芝),正如前面说过那样,她是共产党员。她小时候很斯文,体育活动也不爱参加,除了阅读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兴趣了。家父非常疼她,常买糖果及巧克力等东西给她吃。总之她是个又斯文、又漂亮、又听话的孩子。但是,在她十六岁那年,却忽然失踪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后来才知道,她为了参加游击队而离家出走。她并不是有认识的人,或知道游击队在哪里,于是才去参加,她只是觉得要去而去罢了。不过,她偶然遇上了吕正操的部队,于是就在那儿加入了游击队,打游击战,还成了共产党员。这个姐姐的名字叫胡京芝,但由于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地下工作,为了不牵连家人,她将姓名改作谷平。后来在打游击时结了婚,丈夫叫何光。这个何光在解放之后成了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还成为了相当于内阁级的劳动人事部部长。不过他现在已退休了。至于姐姐,她也成为了铁路科学研究院院长。两人都仍健在,仍住在北京。我移民了去美国之后,在“文革”之后不久的一九八一年夏天回去过。那次是廖承志请我去的,姐夫何光还来接我。但华侨办公室的人不知道他是我的姐夫,还很疑惑为何负责国内劳动人事部的部长也走来接我。(笑)

○ 你最年轻的姐姐在十六岁失踪时,胡导演你自己是多少岁?

● 我也不清楚,因为我还很小。(笑)

○ 但至少也该是在一九三七年的卢沟桥事变之后吧?

● 可能是在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后不久。其实她也不是走得很远,一直都在晋冀察一带活动罢了。“晋”是山西省,“冀”是河北省,“察”就是察哈尔(旧省名,于一九五二年被划入河北、山西省)。她就是在这三个省内活动,即一直在北京附近打游击战而已。

有趣的是(那是后来的事了),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一部什么电影找外景时,她介绍了好多地方给我。原来她以前就在那些地方打过游击,所以很清楚地形。(笑)不过去看完回来后,她问我:“有用吗?”我答:“没有用。”我对她说:“那些地方谁能攀上去,根本就没法运摄影器材和灯之类的东西上去。而且又没有水和电,那种地方最好是用来打游击战,但拍电影可不行。”(笑)在“文革”之后联络上的就是这个姐姐。一九八零年在美国开电脑学会时,我向主办当局打探,有没有兴趣请北京的铁路研究所的所长来,对方觉得提议好,叫我一定要请来。我说就包在我身上,他们问为什么可以这么肯定,我说那所长就是我的姐姐。(笑)当时,他们很想大陆的人来美国参加电脑会议,因为他们想卖电脑给中国。就是这样,我的姐姐就也有去过美国。

你知道北京的颐和园吗?在那里曾有我们的房子哩。是别墅。颐和园中有个“石舫”吧,即是其形状像一艘船的石造建筑物。往那里再要走进一点,有一幢叫做“燕青赏楼”的建筑物,是个二层建筑。在模仿码头的地方还放置了一艘小汽船。那艘小汽船是袁世凯从日本买回来的。我家的别墅就刚好在那艘汽船的对面。现在已成为文物商店了。在颐和园有一列排得很长的平房,这些平房是用作什么的呢?原来慈禧太后很喜欢购物,但又不可以到外面的街上去,由于她小时候出身于贫穷的满族家庭,于是就在颐和园中建成那些平房,当那儿就是商房街,模仿购物而从中取乐。(笑)颐和园是她花光了用来组织海军的钱建成的。所以中国才在甲午战争中大败,因为没有钱买新的军舰。日本的“吉野号”(在甲午战争中发挥了作用的战舰),其实是中国订造的,但最后没有付钱,于是让日本买了,中国就在战争中大败了。不过,最近内地却流行这样的说法,即是说,幸好用那笔钱建成颐和园,要不是的话,如果打了败仗,就连颐和园都没有了。现在至少也有颐和园留下来。(笑)

我家是租了那别墅的,由于是长期租约,故租金并不太贵。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在颐和园中是以“段”来分管理区域的,各个区域的管理员叫“段长”。我记得很清楚,那些“段长”之中,有一些是以前的宦官。他们在王朝崩溃之后很难找工作,由于他们对防灾和树木的管理很在行,所以北京政府就请他们当“段长”。那些“段”的区域,现在已变成“城”、“苏州街”、“石舫”、“长廊”、“后山”等等的名胜古迹了。当时是很破旧的地方。

○ 你家能够借用那种地方作避暑别墅,是不是因为你家与清朝有什么亲戚关系呢?

● 完全不是因为这种关系。那个建筑物是属于北京市政府属下的颐和园管理处所有,是任何人都可以租来用的。不过,房间的数目有限,有时想租也未必可以租得到。那个房间,可能是六伯父(胡海门)很早已租下来的。总之,在我懂事的时候,已经有那房间了。你们知道溥心畬这个人吗?他是溥杰、溥仪的哥哥,就是所谓“南张北溥”(南有张大千,北有溥心畬)的名画家之一。他在那儿也有租下房间,住在颐和园绘画。

○ 在颐和园租下房间的六伯父胡海门是当官的吗?

● 是的,他是当官的。在国民党成立之前,他以清朝末期留学生的身份,去了早稻田大学。那是清政府派他去的。但去了日本留学后,变成了反清派,站在反清的立场上去了。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即是民初,你猜他跟了谁?他跟了梁启超。所以后来就成了民国元年的议员。其后,当过造币局的局长和天津法政学院院长,最令他骄傲的是学生中有李大钊。他干了很多事情,当过治理黄河(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委员长,是个高级职位,即是国府委员。以现在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去形容的话,国府委员就相当于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了。国府委员的委员长是蒋介石,委员全部才不过二十人左右而已。这个曾任国府委员的六伯父(胡海门)去过早稻田留学,也是数年前查什么“中国留学生名册”时发现的。因为,以前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的,也不知道哪一年毕业。此外,还有一样,那是后来听最年轻的姐姐(胡京芝)说的。在抗日战争胜利后,这位胡源汇(字海门)六伯父,虽然他是民社党党员,但被蒋介石任命为国府委员。他自己是在任期中死去,享受了国葬的荣耀。这位伯父跟家父一直住在一起,他有很多儿子和女儿。家父也给他带去了日本留学。即是说,是伯父将家父带出去见世面的,可见他在当时是个很新潮的人。那是极早时期的留学生啊。

八伯父好像也去过日本留学,但去过什么学校就不清楚了。他的名字叫胡源鸿,当时住在我家附近,但我并不清楚家族整体的情况。

○ 民社党与国民党是完全不同的政党吗?

● 是的。那是民主社会主义,即是“Democratic Socialism”。本来各政党是处于对立关系的。后来蒋介石邀请民社党也一起参加宪法的制订,于是就被纳入国民党的系列中去了。你们知道民盟(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吗?民社党当时是民盟的成员。

○ 是现在大陆的民盟吗?

● 不,并非大陆的民盟。是好早之前的民盟。在大陆的民盟成立之前已有了。是当时各民主党派联合起来组成的民盟。因此,民社党也是民盟成员中的一分子。不过后来分裂了,当中有些成员加入了国民党。

 

附文:

话说乡亲胡金铨

本县(河北省永年县)国际影坛名人,特立独行大导演胡金铨猝逝后,报章报道着墨颇多,但对于胡金铨的祖辈,难求能详,对他特殊性格形成原因,更少道及,笔者籍属永年,与胡金铨有世谊及远亲关系,时在元月卅一日公祭之前,爰就所知,择要报道,以作补遗。揣想或为欣赏胡大导演作品观众,演艺同行或友人所乐闻。

话从永年县同乡会挽联说起,联曰:

承永年正宗 继燕赵古风 慷慨悲歌 坚毅豪迈 一如乃伯乃祖。

挥声光影电 导喜恕哀乐 侠女龙门 华工血泪 都成千秋幻境。

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和他的血缘有密切的关系,凡是与胡金铨较多接触的人,大多能够觉到他的豪爽、好学、博学。止如联内说他:“坚毅豪迈,一如乃伯乃祖。”他的亲伯父是胡海门名源汇。(留日,曾任省建设厅长,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民社党三大元老之一,国民政府国务委员[国府主席是蒋公]。)提起胡海门,永年人无人不知,永年城内万千乡友无人不感恩,北方耆老亦无人不晓。可以说是大大可名,何以能这样令人景仰,并不是他的官大所致,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胡海门曾以自己生命维护万千乡亲生命。临难毋苟免,堪称养勇有素,亦哲,亦智。

话说民国廿六年“七七事变”后,九月十二日,河北省永年县县长潜逃无踪,九月十五日晚六时左右,日寇到达永年,炸开南门,进入县城。胡海门原可早作南行,以避日祸,但念及永年城内,并无守军,无力拒敌。日寇如因言语不通等原因,滥杀无辜,万千妇孺将无可幸免,是以殉难精神由北平回永年坚决留下,不避枪弹,沉着说明城内并无守军,多方说服,因之万千妇孺青壮,无一人死亡。当时日军疲劳饥饿,到处找寻食物,吃饱就地大睡,各点心铺,吃的干干净净,临走时将酿造的酱油因找不到容器,竟拿尿尿的夜壶,灌满酱油食用,事后乡友在悲愤中传为笑谈。

他的祖父胡景桂,清末大员。同治十二年癸酉科举人,曾任山东巡抚,主编广平府志,藏书甚丰,学识渊博,急公好义,懿行佳话,限于篇幅,恕不一一。(台北永年县同乡会)

据《大清德宗同天崇运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实录》(卷一百六十三),胡景桂应为山西巡抚,癸未(一八八三年)科进士。此处疑为原书有误。——编者注

详情参见本章章末附文。

参考本书第2页的脚注。

此处应为“什刹海”。——编者注

恭王府现属西城区。此处疑为原书有误。——编者注

此处即是现在的“中央戏剧学院”。——编者注

应为“延清赏楼”。此处疑为原书有误。——编者注

参考本书第2页的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