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界与阳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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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嘲讽

译者题记:此题暗喻哲人苏格拉底所谓的嘲讽,系指用一连串的问题迫使对方承认自己无知,即对自己的命运无知,为此必然遭到命运的嘲讽。因此,嘲讽在矛盾的面具下富有一种形而上的价值,但这是一种具有行为的形而上,即具有勇气的形而上。

两年前,我认得一位老妇。她得了一种病,蛮以为要死了,很是痛苦。整个右半身已经瘫痪。她在这个世上只有半个身子,另一半已经无关痛痒。小老太婆原本好动话多,却落得个沉默寡语,动弹不得。孤单单过着漫长的日子,既不识字,感觉又差。于是,把整个生命归附了上帝。她相信上帝。这不,她有一串念珠,一座铅铸基督雕塑,以资为证。她怀疑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但以肯定的语气说出来,好让别人关心她,同时把自己托付给上帝,尽管先前她爱上帝爱得太不够了。

一天,有人关心她了,是个年轻人。他相信有天理存在,而且得知这个女人行将去世,但并不操心解决这个矛盾,不过,他对老太婆的烦恼着实感兴趣。这种关怀,老太婆居然深切感受到了。这一关切对病人真是喜出望外的机遇。她对年轻人绘声绘色讲述自己的痛苦,说什么生命危在旦夕,必须给年轻一辈让位了。莫非感到厌倦了?毫无疑问。人家不跟她说话嘛。她待在自己的角落里,活像一条狗。不如一了百了,宁愿一死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的声音变得无理取闹。这是市井的噪音,在讨价还价呐。然而,年轻人心知肚明。不过他认为,宁愿成为别人的负担,也不要寻死呀。这无非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年轻人从来没有成为任何负担。事有凑巧,他发现老太婆手上的念珠,便对她说:“您还有上帝呀。”此话不假。但即使在这方面,人家也烦扰她。有时,她祷告的时间要是长了,凝视壁毯的花纹久了,女儿便说:“她还在祷告哇!”病人答道:“关你什么事?”“不关我什么事,但总归讨人嫌!”于是,老人不作声了,但盯视女儿的目光充满责备,许久,许久。

年轻人听得一清二楚,一阵莫名的巨痛涌上胸口,很不舒服。老人又说了两句:“等她老了就会明白的。她也会有求于人的。”

看得出老妇人倒是完全解脱了,上帝除外,于是她全身心听任最近的痛苦摆布,迫不得已修身养性,过分轻信这是她余生值得热爱的善事。总之,尽管陷入人间苦难,仍义无反顾一头扎进上帝的怀抱。但,只要有重生的希望,上帝也无法反对世人的利益。

大家入席就餐。年轻人应邀共进晚餐。老妇人不进食,因为晚上的食物油腻难消化。她待在自己的角落,背对着倾听她诉苦的小伙子。年轻人则总觉得被人观察,吃得不香。不管怎样,晚餐照旧进行。大伙儿为了尽兴,决定出去看电影,恰巧有一部轻松愉快的电影在放映。年轻人懵懵跟着去了,竟未想到背后继续存在的那个活人。

外出前,客人们起身去洗手。显而易见,看电影与老妇人无关。既使她不残疾,也看不懂电影,因为压根儿缺乏知识。她却说不喜欢看电影。其实,她真看不懂。再说,她待在自己一隅,专心致志地拨弄着一粒粒念珠,尽管虚有其表,却对念珠付诸全部信任。她守着三件物品,对她而言是通向神明的物质起点。跟随念珠、基督铅铸塑像或圣约瑟雕像出发,迎着豁然敞开的漆黑深洞,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

大家准备就绪。一个个走近老妇人,拥吻她,祝她晚安。她心里有数儿,用力拽住念珠。不过,她的举止蛮可以视为绝望,也可以看作热忱。大家都拥吻她了,只剩下年轻人。他亲切地握了握老人的手,但老人却眼巴巴望着曾关心过她的人就要离去。她不乐意孤单单留下,已经感到恐惧了:害怕孤独寂寞,害怕长夜难眠,害怕单独会见上帝,那肯定令她失望。她害怕,只能依靠世人了,于是依偎着唯一向她表示过亲切的人,拉着他的手不放,紧紧拽着,笨拙地向他表达谢意,以示自己的执着是正当的。年轻人很是尴尬。其他人早已转过来请他快点儿。电影九点开映,最好早点儿到,以免去售票窗口排队。

年轻人顿时觉得面临平生最难堪的不幸:抛弃一位残废老妇去看电影!他真想一走了之,逃之夭夭,不想多问,拂袖而去。一刹那间,他恨透了老太婆,真想使劲抽她一巴掌。

他总算能够脱身离开,而病人从扶手椅上欠身,恐慌地眼看着她唯一可以指望的依托,却烟消云散了。现在她得不到任何保护了,完全沉溺于死亡的念头,不知道确切害怕什么,总觉得很不愿意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连上帝对她也不管用了,上帝将她从芸芸众生中抢走,却又使她沦为孤形只影。她不再愿意离开人世呀。为此她失声痛哭起来。

其他人已走到街上。年轻人悔恨交加,挥之不去。他举目望见灯亮的窗户恰似寂静的屋子映出死亡的大眼珠,接着大眼睛闭上了。老妇的女儿对他说:“她独自待着,总是把灯熄灭的。”

这老头儿,踌躇满志,皱起双眉,说教似的挥动着食指,讲道:“想当初,我呀,我老爸给我五法郎,供我玩的,花销到下个周末。我居然有办法攒下一点小钱。这样,首先可以去探望未婚妻,穿越乡间野地,徒步走四公里,回来又走四公里。就这么干的,是呀!我就敢跟你们这么说,当今青年不懂得找乐子喽。”老头儿跟三个年轻人围着一张圆桌讲述他那些可怜巴巴的奇遇,把胡搅瞎闹当作风流韵事,把罢手当作得手来庆贺。他讲起故事从不停息,急着一气呵成,生怕分手前说不完;对自己的过去,挑拣自以为可打动听众的讲。拉人听他说话是他唯一的毛病:他视而不见别人讽刺的眼光,听而不闻别人对他粗暴的嘲弄。老人自以为是受人尊敬的老祖宗,沉甸甸的经验了不得呀,所以要让年轻人知道他年轻时一帆风顺。反正年轻人不懂经验意味着失败:非得败个精光才长见识。他,是吃尽苦头的,不说出来罢了。摆出幸运的样子更好嘛。再说,即使他这样做不对,那么相反,以诉说不幸来打动人,岂非错上加错。一个老年人,一辈子过得挺充实的,先前吃过的苦头算得了什么呢?他说着,说着,陶醉在自己低沉的噪音里,美滋滋漫无边际说下去。但总不能老说下去吧。他美够了就收场了,而年轻人早已走神了。他甚至不再能逗乐年轻人了。他老了,年轻人喜欢打台球玩纸牌,与日复一日的低能劳动不可同日而语哇。

不一会儿,只剩下他自个儿待着,尽管他想方设法,巧编粉饰,把他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年轻人照旧不给面子,照样走开。他再次身只影单。没人听他说话了,这对上了年纪的人,太可怕了,等于判决他沉默和孤单,等于提示他死亡将至。一个将死的老人是无用的,甚至碍事的,还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呐。让他完蛋算了。要不然,让他闭嘴,最起码要有自知之明吧。他苦恼,因为一闭嘴就想到他老了。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来,离开时向周围人报以微笑。然而,收获的却只是无动于衷的脸色或因嘻哈大笑而变形的面容,不过他是无权分享欢乐的。一个男人笑着嚷嚷:“锅是老锅啦,不必说的,但有的时候,老锅煮的浓汤最美味哩。”另一个男人说话比较严肃:“我们这些人哪,钱不多,但吃得饱。瞧,我的小孙子,比他爹还吃得多。他爹要吃半公斤面包,可他要吃一公斤!还吃香肠,还吃卡芒贝尔干酪。有时他吃饱了,可嘴里‘哼!哼!’两下,又接着吃。”老人走远了。步子缓慢,迈着驴干活的小步,顺着长长的人行道,人群熙攘。他觉得不舒服,又不愿意回家。通常,他颇喜欢晚餐桌、煤油灯、小碟大盘,他的手指机械般运用自如。他还喜欢默然地用晚餐,老婆坐在他对面,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脑子空空的,两眼发呆,毫无生气。这天晚上,他要晚些回家。等到晚餐用过,菜也凉了,老婆子上床睡了,反正她也不担心,因为她知道老头子会有意外耽搁,时不时晚回家。她常说:“他痴心妄想呢。”一切意在言中。

现在,他走起步来,和缓中带有执着。他孤单又年迈。人一到暮年就会感到年老,令人反胃恶心。归根结底,说话不再有人听了。他走着,走着,走到街角拐弯处,绊了一下,几乎摔倒。我亲眼所见的。蛮可笑的,但有什么办法。尽管如此,他就是喜欢上街,这个时辰,仍旧喜欢待在街上而不乐意回家,因为黄昏时刻,昏头昏脑,看不清老太婆,在房间里备感孤独。就在这个时刻,有些日子,大门悄悄开启,半启半闭一会儿。一个男人进屋。一身浅色衣装。在老头对面坐下,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纹丝不动,就像刚才半启半闭的大门。时不时用手掠一下头发,轻声叹一口气。他以不胜忧伤的眼光始终凝视老头儿许久之后,无声无息地离去,身后响起门闩落下的清脆声,但老头儿依然呆在原地,惊恐万状,心如刀割的恐惧,真是痛苦不堪。而在街上,他不孤单,即使碰见的人少而又少。他的热乎劲儿又上来了,踏着碎步往前赶:明天一切将改变,明天。突然他又发现明天似曾相识,后天也一如既往,天天一个模样。这样无法补救的发现把他压垮了。凡此种种的念头非把您折磨死不可。由于无法忍受这些念头,要么自寻短见,要么年轻少壮,总之,高谈阔论呗。

年迈、疯癫、酗酒,说不清道不明。反正,他的临终将是体面的寿终正寝,令人泣不成声,叹为观止。他将死得悲壮,我的意思是说,忍着痛苦,视死如归。对他而言,可借以慰藉。总之,不管去哪儿,他总归是年迈体衰啦。世人总在构建自己未来的老年,以为一旦年迈,面对充满无可挽回的现实,就会乐得清闲,就会不设防,随遇而安,乐得退居一所小别墅,充当工头。然而,一旦年事已高,他们才明白不对了。他们需要其他人才可自保。至于这个老头儿,必须有人听他说话才觉得自己活着。这个时辰,街上暮色更加苍茫,行人更加稀少。人声依旧掠过,但在黄昏奇特的静谧中,显得格外肃穆。城郊周围的山丘背后,天边还有落日余晖。一缕青烟,蔚然壮观,不知出自何处,反正从郁郁葱葱的山顶后边冒出来,从容缓慢升起,像松树一般舒展有致。老头儿闭上双眼。生命带走城市的喧嚣,也带走天空无情无谓的微笑,相形之下,他形单影只,失魂落魄。

还需描写事情的另一面吗?料想得到老太婆在一间又脏又暗的屋子里,把饭菜放在桌子上,准备吃晚饭。她坐下,看一下钟点,再等了一会儿,便津津有味吃起来,心想不去管他:“他又在胡思乱想了。”一切不言自明。

他们一家子有五口:祖母,次子,长女及两个外孙。儿子寡言少语,长女残疾,脑子不好使,两个外孙中一个已经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小的还在读书。老祖母七十高寿,依然统领这一小家子。在她的床铺上方,明显可见一幅肖像,是五年前画的,腰板笔挺,身着一件黑色衣裙,衣领上别一枚圆形颈饰,脸上无一丝皱纹,眼睛大大的,明亮而冷漠,俨如女王的神态,如今逐渐年迈体衰,已大不如从前,但有时上街总想再显摆一下。

正因为这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禁使小外孙想起一件往事,至今仍让他脸红。老太太偏偏等到有人上门来访,当着众人的面声色俱厉地问他:“你更喜欢谁,你妈妈还是你外婆?”女儿本人要是在场,这场戏就复杂了。反正在任何情况下,孩子总是回答:“更喜欢外婆。”但内心却涌现出对沉默寡言的母亲一往深情。抑或客人们对孩子的偏爱大惊小怪,母亲便说:“因为是外婆把他抚养大的。”

这也因为老太太一直认为爱是一件要索取的东西。她从不欺骗丈夫,为他生下九个孩子。丈夫死后,她克勤克俭,把孩子们带大。他们变卖郊区的农场,搬进城里,落户一个贫困的老街区,一直住到现在。

诚然,这个女人有的是优点。但外孙们尚处断事绝对的年纪,以为她只不过在演戏。他们听说一个姨夫发生过一则很有意思的故事。一天,姨夫来探望岳母,瞥见她倚窗无所事事。但她接待他时,手上拿着一块抹布,连声说不好意思,家务实在让她忙个不停,抽不出时间接待。不过应当承认这也是实情。再说,家里发生什么口角,她动不动就晕过去。她得上了某种肝病,呕吐得厉害,十分难受。不过发起病来,毫无顾忌,根本不去找个可躲避的一隅之地,竟哗啦啦吐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吐完之后回到家人身旁,脸色苍白,眼里噙着使劲逼出来的泪花。倘若有人求她躺下休息,她便说厨房里还有事要做,提醒大家是她操持家务,责无旁贷嘛,说什么“家里的事是我包干的”,又说“要是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哪”。

孩子们习以为常了,不在意她的呕吐,如她所说的“发作”,也不在意她的抱怨。一天,她病倒了,求医了。家人叫医生来是为了让她高兴。第一天,察觉是小毛病;第二天,诊断是肝癌;第三天,识破是严重黄疸。但最小的孩子硬说只不过是一场新戏,表演得更加精彩罢了。他才不担心呢。外婆把他管得太紧了,他最初的看法不可能是悲观的。在头脑清醒和拒绝爱怜时,会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装病,到头来真的会觉得病了,外婆装病一直装到死为止。末日到了,她在孩子们的帮助下,把大肠里发酵气排放出来,对小外孙爽直说了一句:“你瞧,我像小狗似的放屁。”一个小时之后,她死了。

外孙感性上明白她死了,但仍莫名其妙。他还一门心思以为外婆当着他的面作最后的表演,尽管非常恶形恶状。他自问是否感到悲痛,因为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是到了下葬的那天,随着众人嚎啕大哭,他也哭了,却担心自己在死者面前不是真心哭,而是弄虚作假。那是个晴朗的冬日,阳光普照。蓝色的苍穹下,令人感到一道道金色的光芒闪烁着寒意。公墓俯瞰城市,放眼眺望,明媚的阳光透明地倾泻海湾,波光粼粼,呈现一湾润泽如玉的朱唇。

这一切不可调和吗?是的,千真万确。一个众人去看电影把她孤零零丢下的女人,一个没人理睬的老头儿,一起根本不赎罪的死亡,而另一个世界却是阳光普照。假如世人包容一切,那会怎样?就是三种既相似又不同的命运呗。人各有一死,死法不同罢了。不管怎么说,太阳毕竟照得我们暖洋洋的,暖入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