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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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好似连阴天,厚云彩裂开一道缝儿,田大妈先是睁不开眼睛,继而又惊又喜。最后,竟坐立不安地跑到承包的地里,把老头子田成业叫到地边上来。她十分神秘地看看左右,见没旁人,才压着声说:“快别总皱着眉头啦!人不能老倒霉,谁都有个走运的时候。”

正忙着挠麦苗的田成业,让老伴儿给说得摸不着头脑,又瞧着老伴儿的神色异常,就着急地叮问:“快告诉我,出了啥事儿?”

田大妈两手拍着布褂子前襟儿说:“真没想到,咱那儿子,自个儿搞上对象啦!”

“留根的亲事成了?”

“不是他。他哪有那本事。是老二那个坏小子。”

“嗐,老大的媳妇儿还没有影呢,他先闹上个可咋算?”

“要我看占下再说。闹上一个,咱俩就少操一份心。”田大妈开导老头子说,“这个要是搞妥了呀,那可省事多了。不用这么费心扒力地操持房子,什么也不会要咱们的,还得沾他老丈人的大光。你看美不美?”

“哪有这么美的事儿,招驸马呀?”

“哎,差不离。”田大妈神气活现地对老头子掰着指头摆优越性,“姑娘的爸爸是公社水泥厂厂长,有钱。姑娘的亲娘舅是公社书记,有权。姑娘的姑父,你更熟,更知底儿,又有钱又有权,还管辖着咱家人的生死簿。你眨巴啥眼?猜不着是谁?就是支书邱志国呀!”

田成业听罢这个意外的消息,麻木得毫无反应,从后胯的腰带上抻下烟袋荷包,装上一锅子烟,抽两口。就着烟把老伴儿说的话品了品滋味儿,笼罩着愁云的脸上终于闪起光亮,绽开笑纹,嘟嘟囔囔地说:“要是真跟支书攀上亲,等新房子盖起来,拉电线、装灯头,就能求他给电工说个话儿了。”

田大妈“扑哧”一下笑了:“你呀你呀,那些芥末粒儿小的事儿算个啥哟!人家门路可多啦,准能给老二找个挣钱的工作。给老二盖房子的时候,买水泥、买砖瓦,都能抢着内销的,比一般人买便宜一半钱。供销社来了好被面,咱也能弄到。你看这有多美!”

田成业让老伴儿给说得咧开嘴巴笑笑,随即又哭丧着脸,摇摇脑袋:“就怕咱家没那命呀!”

“米都下锅了,你还不信能吃上这碗熟饭?”

“不是不信,是怕闹个猫咬尿脬空欢喜。咱那又没本事又没才貌的儿子,不是梧桐树,咋会招来金凤凰?大门口、高台阶的姑娘,咋会看上咱这小门小户?人家图咱们啥呢?你说说?”

老实人的几句实打实的话,把喜气洋洋的田大妈给问得无言答对,同时感到后背冒起一股子凉气。她喃喃自语:“倒也是这么一个理儿。可也怪呀,我亲眼见到,这七天里边,那姑娘三次上赶着跑到咱家找老二,跟老二亲热得不得了。头一回倒是空着手来的,也没坐多久。第二回给老二带来一大摞子书,说是什么辅导书、参考书,能帮着老二考上大学。坐在西屋里,跟老二说呀笑呀,待了足有一个多钟头才走。这一回更显得近便,带来一大兜子吃的东西。有什么麦乳精、奶油糖,用铁桶和彩纸盒子装着。我见过那玩意儿。今年正月里,巴福来给邱志国拜年,就送的它。姑娘说,那些东西是补身子的、养脑子的。这会儿两个人还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我怕打扰他们,就溜出来,给你报个喜讯。这有啥虚假呢?”

老两口儿这么嘀咕一阵子,看看太阳西坠,估计那姑娘早走了,田大妈这才往回返。

正是桃杏花开放、越冬小麦返青的时节。本来光秃秃的小山,变得东一团红,西一片白,显出了生气。本来死气沉沉的小河,变得清水流淌,群鸭嬉闹,显出了活泼。风是暖的,气是温的,连脚下的路面都有一种松软的感觉。春天总是给人鼓劲儿、壮精神的。因为家家户户都分到一点儿土地,既叫“承包地”也叫“口粮田”,必须由着节气时令指使,尽着力气给麦苗松土,给松了土的麦苗浇水。闲着没事干的人很少,连多年不出工的有小孩的女人和病病怏怏的老人,都被收获的欲望召唤到田野上……

街上没有人行走,院子没有人活动,屋里没有人的声音。田大妈想到窗前提泔水桶,准备煮猪食喂猪。她弯下腰,手刚摸到铁桶的梁儿,听到屋里突然传出“嘻嘻”的笑声。她直起身,扭转头,从糊在小窗户格子上的玻璃往里一看,发现那姑娘没有走。姑娘坐在炕沿上,二儿子坐在铺板上,两个人对着脸儿坐着。田大妈赶忙往院心的方向跨了一步。背后的屋里又传出说话的声音。

“你笑什么呀?”老二保根问。

“笑你不高兴的样儿,笑你也会发愁。”姑娘这样回答。

“我正在想对付他们的办法。”

“对付谁呀?谁惹着你啦?”

“我先求你办一件事儿,等你答应了,我再告诉你对付谁。”

“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行。说吧!”

“给我找几个雷管。”

“什么?”

“你爸爸是水泥厂的厂长。他们搞爆破准有雷管。”

“当然有。你要它干什么?搞破坏活动去?”

“没说等你答应了再告诉你目的嘛!你就干脆说能搞到不?”

“当然能搞到。那个管雷管炸药的科长,是我爸爸招来的亲信。我要啥他得给我啥。”

“这就妥了。还得找一个有经验的爆破手。你能调动他吗?”

“嘻嘻。你算找对了门口。那小子是我们村的。我让他死,他也会答应。”

“这可太棒啦!阿弥陀佛!”老二保根这样大喊大叫一声,好像发了疯。

那姑娘却没完没了地笑起来。

田大妈听着瘆得慌,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她的脑海里好似闪电般地闪过巴福来承包的果树园,闪过孔祥发承包的砖瓦窑,闪过邱志国家连着盖起的两层新宅子。难道说,老二保根这个坏小子,犯了广播喇叭说的那种“红眼病”,要用雷管“对付”有钱有权的人?那小子是个不安分、不老实的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呀!

这当儿,老二保根和陈耀华一块儿从屋里走到院子里。

田大妈为了保持自己的脸面,不肯在跟儿子搞对象的、又有身份的姑娘跟前表现出慌乱和小心眼儿。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笑容可掬地跟陈耀华打招呼:“姑娘,这是要走咋的?”

陈耀华也和气地回答:“天不早啦,还有事儿。”

“吃了饭再走吧!”

“不啦,改日再打扰您。”

田大妈瞧见陈耀华直奔二门左边的墙边走,这才发现那儿还放着一辆崭新的凤凰大链套自行车。

“我来吧,我比你有劲儿。”老二保根抢先搬起自行车,搬出二门,又推出大门。

田大妈也跟出来,对陈耀华表示亲热:“姑娘,有空儿多来串门儿。再来一定得吃饭。我家老二还会照着书本炒菜哪!”

陈耀华微微一笑,算是领了情,追上已经到了街上的老二保根。

田大妈见二儿子骑上车子,陈耀华一纵身也跳到后车架上,就不得不喊叫了:“保根,你干啥去呀?”

老二保根从村口送来回答:“送送客人!”

田大妈想“送送客人”,就是说出了大门再往远送一程,这也属于搞对象的男方必须做到的礼节。她决定回到家,一边熬猪食一边等儿子。她必须立马就把儿子扣在家里,问清楚要雷管干什么用。她知道她的这个儿子不是好对付的。但她有最笨,也是最牢靠的办法:不让儿子出门儿,不让儿子见外人;谁来找儿子,不管是男是女,她都要守在旁边,不让他们背地里嘀咕,不给他留下去干坏事儿的时间!

田大妈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收拾一遍,点火煮了猪食。把猪食掏在桶里,凉到插进手指头也不觉得烫的程度,就提拉到猪食槽子跟前,从圈里放出猪喂。她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留神听着背后的脚步响,还常常扭转头去看一眼。直到太阳落下山去,该点火做晚饭了,仍不见送客的老二保根返回来。田大妈心里有点儿发毛。她想:送人能送这么长的时间吗?才四五里的路,就是送到榆树坡去,也能打两个来回呀,难道自己又一次上了儿子的当,那个坏小子说送客人是谎话,而实际是借口,是“金蝉脱壳”的诡计,要连夜去干那种“对付他们”的勾当?

田大妈越想越害怕。她觉出,自己这么傻等着会耽误大事,得赶快出马,把儿子揪回家来,才算保险。她手忙脚乱地刷锅、添水、抱柴火,舀一瓢子棒子<米查>放在锅台上。这样做了准备,不论大儿子回来,还是老头子进门,都会替她点着火,把棒子<米查>粥熬熟。这样揪回老二保根就可以吃饭,谁都不浪费时间。

她出了门,先到村口张望一下。没见到老二保根的踪影,倒看到大儿子田留根正好把一背石头背到房基地,刚放下,站在那儿擦汗喘气儿。

“耪了一天麦地,这会儿空着肚子,怎么又去背石头!”田大妈一边往儿子跟前奔,一边急赤白脸地喊着,“别背啦,替我点着火熬粥吧!”

“我耪完地绕个小弯儿,顺便背回一趟。”田留根给妈解释,“放心吧,不背啦。开下来的石头只剩下这么几块。今儿个我们爷俩不打夜作去开的话,明儿个也没的背呀!”

“告诉妈,早上起早儿,再打夜作,你受得住吗?”田大妈很犯难地在儿子那张又黑又瘦、透着疲惫的脸上察看着说,“活儿得抓紧、得铆劲儿干,可千万不能伤了身子。身子累坏了,就算把房子盖起来,人家姑娘也不会嫁你。这个,你心里可得有数儿。”

田留根长长地叹口气:“真愁死人。料不备齐全,拖到雨季动土起房子,那可麻烦啦!”

田大妈比谁都清楚这个“麻烦”。要不然她怎么能够这般狠心肠地逼着老头子和儿子拼命呢?只是,她这当家主事的人,不能多说泄气的话。她自己咬着牙、狠着心地吞吃这“苦中苦”,也得让别人听从指挥,跟着她吞吃。不然的话,房子盖不上,媳妇儿娶不来,田家庄这家姓田的就得“断子绝孙”!所以田大妈没有接着田留根的话茬儿往下说。她帮着儿子卸下背架上的石头,垛好,随后打发儿子回家,并嘱咐说:“这工夫保根那小子要是回到家里,你别放他再出去。我这会儿到窑厂找找他。我有要紧的事儿对他说。”

田留根既累又饿,脑袋也是停滞的,顾不上多想什么。他根本没有察觉妈的神情不正常,没有叮问找老二保根有啥“要紧”事儿,就挎上背架,耷拉着脑袋,腿脚笨重地走回家去了。

田大妈往窑厂急走,想穿过一片小杨树林子,抄几步近路,由于树枝遮挡,加上走得慌,在出了树行往小路上迈步的时候,没留神,“哗啦”一声,撞到一辆正行驶的自行车上。

骑车的人反应灵敏、技术蛮高。他立刻捏住闸、停住车,身子一偏,一只脚支住地面,还伸手扶住了田大妈。

“大妈,碰坏哪儿没有?”

“哎哟,是你呀!哪儿也没碰着,就是吓一跳。你这是干啥去了?”

“我在孔祥发的窑上做工,下班回家。”

“你从窑厂来,见着我家老二保根了吗?”

“没有。他跟孔祥发不对劲儿。他从来不到窑厂去。”

既然儿子没有在窑厂,田大妈也不想白跑路,就跟骑车人顺着路往村里走。

骑车人住在田家的西隔壁,姓张,小名叫石头,大名叫张石。因为他落生是田大妈当的接生婆,他媳妇儿生孩子又是田大妈当的接生婆。所以他们算来往密切的。

“你头里骑着车走吧。”田大妈让开路,忽然又抓住车把,压低声音问,“我看你媳妇儿那样子,是不是又有喜啦?”

张石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点点头。

“哟,人家搞什么计划生育的让吗?”田大妈得到肯定的回答,越发关心地说,“你可得小心点儿。”

“自从分了地、散了大队,这事儿管得没那么严了。顶多挨一下罚呗!”

“你上哪儿弄钱去?”

张石笑笑,拍拍油光锃亮的崭新自行车的车座儿,又捋起袖子,亮亮腕子上闪闪发光的手表,这才说:“我这两年熬出来啦,不像操持盖房子娶媳妇儿那会儿那么困难了。在窑厂干活儿,摔坯子、看火候我都行,孔祥发得给我高工资。要是还背着债,我有力量置办这些玩意儿?”

跟张石分手后,田大妈一面走路一面想:“苦尽甜来”这句话真不假。三年前张家石头为了成家立业,遭的难更大:他爹搬木头砸折了腿,他妈着急上火得了半身不遂,还欠下一屁股两肋的“饥荒”。看,这会儿人家熬出来了,不光抱上了娃娃,又怀孕,还骑上自行车、戴上手表。只要老二保根或是跟陈耀华搞上对象,攀个高枝儿,或是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而别惹祸招灾,照眼前的样子熬下去,大儿子留根成家立业的事儿很快就能够大功告成。等一会儿把老二保根找回家,就用张家石头的样子教育他,让他别胡思乱想,劝他老老实实地走爹妈领的正道儿。田家庄的老田家的人,只有苦着拼着、千方百计地让大儿子、二儿子闹上媳妇儿,才算跟巴福来、孔祥发这样的人比试了高低上下。那么,老二保根到底打算干什么?这会儿扎到哪儿谋划干坏事儿?噢,想起来了,他去找郭少清。郭少清是复员军人,是党员,老二保根有啥事情都愿意跟他搭伙做,这会儿准跟郭少清嘀咕哪!

老郭家住在北街西头。这是个在乡村里也算特殊的家庭。郭少清的爸爸比郭少清的妈大二十多岁,“文革”时候病死了;如今寡妇妈伺候着少清、少清的俩弟弟,还有少清的“老光棍儿”叔叔,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少清妈被舅舅带着,从山东省梁山那边往关外逃荒,在路过燕山镇的时候,卖给郭家当了媳妇儿。平时她少言寡语,对人和和气气。这会儿见着田大妈,没搭上两句话,就撩着衣襟儿抹起眼泪。

“不怕你田大妈笑话,我们这个家乱套了!”少清妈哭诉说,“从打巴福来的儿子一成亲,少清这孩子性气也变了,人也变了,长了好多毛病。先跟我吵,跟他叔吵,又跟两个兄弟吵。听说,他还跟邱支书大吵大闹。三天都没有回家了。这可咋好呀……”

田大妈十分惊异地说:“少清是个最规矩、最进步的人,咋会犯浑呢?”

“找上对象,人家要钱。一张嘴就是两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上这么大的数目呀!没钱,媳妇儿就得吹。他就把气撒在我们几口子身上……田大妈,你说,养活儿子可有啥益处呀?”

田大妈一边劝着少清妈,一边心里暗自打鼓。老二保根去年曾经跟郭少清一伙年轻人申请承包大队果树园。因为邱志国不答应,反而背着他们承包给了巴福来,就仇恨起邱志国。郭少清这回跟邱志国大吵大闹,肯定跟承包果树园子那件事有关系。这笔旧账要是重算的话,极容易把本来就好惹是生非的老二保根给煽动起来。老二保根对陈耀华口口声声说“对付他们”,这个“他们”准是指巴福来的。也许他跟郭少清又一次搭伙,找人要雷管,对巴福来下毒手?

田大妈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想得八九不离十,同时也就越发紧张恐惧。她朝窗户纸上看一眼,忙溜下炕,说:“不早啦,我得回家啦!”

少清妈诚心诚意地挽留:“别走,多坐会儿。我一肚子冤屈没处诉,咱们姐妹投脾气,愿意对你说说。”

“改日吧!我找我家老二保根有急事儿。”田大妈很生硬地掰开少清妈攥着她胳膊的手指头,夺步往外走。她刚刚迈出门槛儿,忽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接着又一声。窗户纸儿“哗”的一颤,门框也跟着摇动了两下。田大妈的大腿一软,“扑通”一下坐在台阶上。

“哎哟,田大妈!你这是咋啦?”送出来的少清妈惊呼着来搀扶。

田大妈用力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