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生活的第二根支柱
几年前,我和家人在葡萄牙里斯本度假,与定居当地的朋友们聚餐时,一位朋友讲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一次,他与太太带着家里的宠物去做客,刚一踏进对方的院子里,突然从屋里窜出一只大狗,朋友与太太吓了一跳,以为狗会朝着他们大叫,谁知大狗根本没理他俩,而是飞快地冲向了他带来的宠物——也是一只狗。两只狗顿时玩作一团,在院子里追逐打滚,兴高采烈,朋友忍不住向太太感慨道:“你看,连狗都需要朋友,何况人呢。”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葡萄牙时的感受。虽然那里空气清新,风景宜人,妻子和女儿也都在身边,但我心里却总是不好受,因为在那没有朋友,难免感到孤独。后来我们加入了当地的华人圈,交到了不少投契的朋友,我才真的开始享受在葡萄牙的时光。
纪伯伦曾说,朋友是你的“餐桌”,饥饿时,能给你提供食物;朋友是你的“壁炉”,寒冷时,能给你温暖,倾听你内心的忧伤和孤独。这段话真实地描绘出了友情对于我们的意义,正因如此,在人生的六根支柱中,友情必然占有一席之地。
友情,就是指与朋友建立关系所产生的感情。它也是“自我”射出的一条丝线,如果说亲情是帮助我们构筑起“自我”,那么友情就是帮我们延伸“自我”,将“自我”进一步打开。除了亲人外,一个人与世界连通的最早途径,通常就是朋友。我们最初的朋友,或者是游乐园认识的伙伴,或者是幼儿园的同学,总之,友情让我们得以将探索的步伐延伸到家门以外。
因为友情,我们得以知道,自己的生活,不必只局限在那几十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之中,对于每个人而言,这都是一次重要的突破。记得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她很乐意与家人出门,对于家人对她的各种装扮,也都欣然接受。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不再喜欢和我们出去玩,而是更喜欢和朋友在一起,甚至会直接拒绝我的安排:“爸,我能不去吗?我想跟朋友们玩。”而且,她也开始拒绝我们对她生活细节上的安排,就拿穿衣打扮来说,她不再乖乖接受那些为她买来的东西,而是会向朋友们征求意见。我这才发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我们打扮的小女孩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与主见,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朋友圈。
虽然,我偶尔会怀念她幼时完全依恋我们的样子,但我更知道,与朋友建立关系对一个人而言有多重要。记得女儿在读小学时,有一天犯了错误,老师不仅当众狠狠批评了她,还鼓动全班同学孤立她。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很痛苦,自她出生起,我从没见过她如此难过。这种隔离和孤立,就像剪径的强盗一样,阻碍了人与人之间建立正常的关系,是种犯罪。
“自我”在关系中诞生,也需要在关系中成长,朋友便是最重要的一条通道。这条通道一旦被切断,人会不可避免地感到孤独、寂寞和痛苦。阿尔贝·加缪说:“这世上如果还有一样东西,人总是渴望,有时也能获得的话,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尤其是在亲情缺失的情况下,朋友的温情更为珍贵。
我从9岁丧父后,就和三个姐姐相依为命,因为家境贫寒,从小饱尝冷眼。先是老师看不起我,那个年代老师体罚学生是常事,我就不止一次挨过老师的拳头,每次老师一边打我,一边还会用语言羞辱我。因为老师的示范,一些同学也开始欺负我,那些鄙视的眼神、辱骂的言语、无端的攻击,就像一根根毒刺,刺得我心中不停淌血,今天想来依然隐隐作痛。
我之前说过自己有些驼背,但其实,我从小就习惯了弯腰低头的姿势。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躲避,因为在小伙伴面前,我感到自己实在抬不起头。后来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我才明白,这是潜意识所采取的自我保护策略。当人沮丧时,会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当人自卑时,会感觉自己的躯体都变小了;当人受辱时,会不敢抬头,似乎只有泥土能接纳自己。
然而,再卑微的人也会有改变的欲望,我逆转人生的武器,就是高考。可命运似乎故意捉弄我,尽管我很努力,第一年却没有考上大学。落榜后的那个冬天,我正低头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突然一个声音远远响起:“涂道坤,你好!”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高中同学正在喊我。他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这回应该是趁着放寒假回家过年,而且,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大官,家境优越。与他相比,我衣衫破旧,还刚经历了落榜,实在是自惭形秽。但这位同学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或鄙夷,反而高兴地冲过来,紧紧地拥抱我,那一刻,一股暖流在我全身涌动,内心有些东西被深深地触动了。后来,在高中同学三十年聚会时,我特意向这位同学敬酒道:“你知道吗?当年你的一个拥抱,温暖了我几十年。”
如果用几何图形来表现友谊,朋友之间,就像是两个拥抱着的半圆。原本,每个人刚刚走出家门时,都是孤独、自卑与不完美的,我们战战兢兢,不敢向外伸展。而当我们遇到了朋友,我们与对方身心相拥,两个半圆就变成了一个圆。这个圆就像是车轮,可以借由友情将自己带去全新的地方。下面这两幅图,便反映了这一过程:
在一些国家,人们一直都有这样的习惯——朋友见面时,一定要互相拥抱,甚至亲吻对方的脸颊。这些亲昵的举动并非只是礼仪,而是在散发一种信号:你是我的朋友,你被我接纳了。
我的外甥女曾就读于北京一所国际学校,在十一年级时,学校组织学生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去帮助艾滋病患者。别的同学都尽量与患者保持距离,但她见到这些精神萎靡的患者后,却没有任何芥蒂,而是主动走上前去,紧紧与他们拥抱在一起。学生们带去的捐款和礼物并未让病人们感动,反而是外甥女的拥抱,让他们全都流下了眼泪,因为在那一刻,他们感到自己被接纳了。
我的女儿也曾对我讲过一件事。那是她刚刚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和个别舍友有矛盾,并且不习惯老师的教学方式,她很多天都很沮丧,不愿和同学说话,只默默地一个人上课,一个人下课,一个人吃饭,也不参加任何聚会。一天中午,她正无力地瘫在一张椅子上,两个中国同学走过来,很真诚地邀请她一起吃午饭,其中一位同学更是张开双臂,笑着等她站起来,而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同学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女儿对于那个拥抱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那时正值纽约的十一月,天气渐渐有了寒意,同学穿着一件毛绒衣服,令她既温暖,又感动。因为这个拥抱,女儿体会到了友情,她内心的冰霜开始消融,开始重新融入大家,现在,她和那位同学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
或许正是因为友情太过珍贵,而友情缺失的人又太多,所以一些西方国家才出现了“拥抱师”这种职业。这看起来是身体的接触,实际上是心理的治疗。拥抱师充当着临时朋友的角色,而那些接受拥抱的人,则被拥抱师紧紧搂在怀中,敞开心扉,诉说内心的痛苦,以及难以启齿的秘密,有的甚至号啕大哭,但拥抱完之后,他们全身轻松,充满活力。美剧《亿万》中就有类似的情节:华尔街风云人物瓦格斯因为遭遇骗局,开始怀疑人生,当他垂头丧气回到公司,同事给他请来了一位拥抱师。在拥抱中,他失声痛哭,令公司上下惊讶不已,但不一会儿,他便气宇轩昂地走出房间,一扫之前的萎靡,满血复活了。
看起来,人们需要的是拥抱,实际上,人们渴望的是朋友,是那个在自己脆弱之时,虽然毫无血缘,却仍然愿意搀扶自己的人。拥抱只是表达友情的一个方式,真挚的友谊还会有更多传递的形式,但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传达,友情都不会是人生中的浮光掠影,而是撑起我们人生的重要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