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地图,由碧螺春出发
我很想绘制这样一张地图:地名统统换成茶名,城市的图标没有任何等级。因为我固执地认为,茶叶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它们都是一方山水养育出的精灵,它们都是对当地人最要紧的滋补,这种价值是无法替代的。它们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
让我们俯视这张地图吧,让我们从脚下的土地出发:苏州碧螺春、常熟虞山茶、无锡毫茶、宜兴阳羡茶、金坛雀舌、南京雨花茶、安吉白片、连云港花果山云雾茶、湖州顾渚紫笋、杭州西湖龙井、开化龙顶、宣城敬亭绿雪、余杭径山茶、普陀佛茶、金华双龙银针、雁荡毛峰、宁波望海茶、武夷岩茶、黄山毛峰、太平猴魁、祁门红茶、安溪铁观音、潮州凤凰茶、庐山云雾茶、上饶白眉、岳麓毛尖、洞庭湖君山银针、重庆沱茶、都匀毛尖、苍山雪绿、普洱茶……
哇,我竟然吃过这么多的茶,这是我赖以自豪的私人疆域!
这还是一片正在蔓延开去的疆域,有更多的茶正等待我去品尝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我是怎样进入碧螺春的呢?这一点我始终想不起来,就像我始终想不出我是什么时候在心理上真正融进这一座古城的。我只记得吃过的最好的一杯碧螺春。
那是我采访一位质检局长时吃到的,是一杯绝对正宗的碧螺春。本来只要一刻钟的采访我盘桓了两个小时,因为我实在舍不得放弃那杯茶。
想起来了,那次采访是受《中国食品报》的委托,写一篇关于名茶防伪的报道,所以拜访了质检局长。试想有谁敢拿假碧螺春来蒙质检局长呢?质检局长即使拿到了假茶也不会拿它蒙《中国食品报》的人的,除非这位局长根本不懂茶,那他又怎样当这个局长呢?即使他存心行政不作为,有本领混着当局长,这与自己口舌紧密相关的事他总不至于不作为到底吧?当然,我信任他和那杯茶不仅仅由于这一番推理,他当时现身说法教我的一套鉴别技巧和经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信我找出当年的采访本翻开来给你看:
“碧螺春的品质特点是:条索纤细、蜷曲似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香气浓郁,滋味鲜醇甘厚,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有‘一嫩(芽叶)三鲜(色、香、味)’之称。当地茶农将碧螺春描述为‘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花香果味,鲜爽生津’。”
对了,这位局长还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我的采访本里还有这样一段颇有文学色彩的描述:
“品尝高级碧螺春应采用无色透明的玻璃杯,先冲开水后下茶,或用70——80℃的开水冲泡。当碧螺春投入杯中,茶即沉底,霎时间白云翻滚,雪花飞舞,清香袭人。茶在杯中,观其形,可欣赏到雪浪喷珠、春染杯底、绿满晶宫三种奇观。饮其味,头酌色淡、幽香、鲜美,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真是其贵如珍,不可多得。”
不过,我现在的心境早已和那时不一样了。不就是一杯碧螺春嘛,何必那么较真。那位局长说的正宗碧螺春是指采自洞庭山果树下的茶叶,那才有花果香味。其实碧螺春的产地要比他说的大得多,我和朋友们吃的碧螺春都是从洞庭西山采来的,也挺好。品尝碧螺春就像了解苏州人,你总不能只盯着唐伯虎和祝枝山,其他人一律不予理睬吧。
我觉得探讨一下碧螺春和苏州人的关系是挺有意思的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杯茶泡出一方人的性格。真的,碧螺春和苏州人太像了,你看,碧螺春的精致、含蓄、恬淡、灵秀不都是苏州人的品性吗?说到这些我便想起太湖石,碧螺春和太湖石是三万六千顷太湖最著名的特产,这两样物事虽然外表大相径庭,毫无相似之处,其实是太湖母亲生下的一对龙凤胎,性格惊人的相似。由这兄妹俩胡乱想开去,会想到苏州文化的方方面面。
我曾经品着碧螺春在留园假山前发呆,胡思乱想为什么精致会成为苏州文化的主要特征。碧螺春是来自山野间的茶树,最粗疏旷达了;而太湖石呢,当然也是冥顽不化和桀骜不驯的。但苏州人把它们引进日常生活便立刻出现了另一种境界。比如太湖石,一旦苏州人把它们放进深宅大院里,安置到亭台楼阁之间,立即像野狼变成了家犬,雄奇的依然雄奇,诡谲的依然诡谲,但都变得精致典雅起来。那石头还是石头,却成了最精致的石头,天成的精致与人为的精致融合到一起就厉害了,真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苏州人有一杆奇怪的鞭子,他们拿着那鞭子到太湖西山一赶,那些太湖石就像失散多年重逢主人的宠物一样,被赶起来,成群结队来到苏州,每走到一个园林门口,便分配一些进去,守望那儿的风景。苏州人不太喜欢把自己放养到大自然中去,而是习惯于把大自然圈养在自己家里。圈养的结果是雄浑不见了,野性不见了,最后只剩下精致。苏州人对此似乎并不感到遗憾,他们想:有精致还不够吗?苏州人的心平得很。
谁能找到苏州人的那杆鞭子,谁就能打开苏州文化的奥秘。
不知道碧螺春和太湖石是不是同意我这种说法,但我想它们至少在一点上与苏州人心有灵犀,这一点可以套用一句辛词:我见苏州人多妩媚,料苏州人见我亦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品味着碧螺春,踯躅在留园一十二峰之间作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苏州人像碧螺春,或者说太湖石像苏州人。你看太湖石那形状,那姿态,婀娜多姿,七窍流韵,糯是糯得来,嗲是嗲得来,苏州评弹分明是从那孔窍里飞出来的,高雅无比的昆曲分明是从那纹理间流出来的。太湖石又叫“花石”,是石头中的花,但如果想把这朵花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又会变成花中的石头。苏州人也不只是糯和嗲,就像太湖石不仅有线条,还有硬度。太湖石是一朵沉甸甸的云。两千多年来苏州人的历史是从尚武过渡到崇文的历史,是从醉心于削铁如泥、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三尺宝剑到神往金榜题名、状元及第的历史,但这并不等于说苏州人真的是面团,是云。有一出京戏叫《五人义》,作者是明末清初的苏州人李玉,这是一出反映明末以“五义士”为首的苏州市民与魏忠贤阉党斗争的历史剧。这出“事俱按实”的戏还有一个名字,叫《我们苏州人》。听听,多么响亮,多么自豪!现在,苏州人的硬度似乎表现在他们软绵绵的固执上,让人乐于接受。都说“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这话是讲苏州人说话好听,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即苏州人极少吵架,物以稀为贵,于是都想听听。苏州人很少吵架并非没有矛盾,而是他们深知有矛盾吵也没用,不如和气生财。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看到一个苏州人被真正说服过,除非他自己说服了自己。“江阴强盗苏州佛”,佛是不吵的,佛等别人悟。
碧螺春的味淡远像苏州人的心淡远,太湖石的窍眼多也像苏州人的心眼多。有人说京派一门心思想升官,海派一门心思想发财,这话不无道理。一门心思是死心眼,死心眼做人太累。苏州人不,苏州人官也做得,钱也赚得,书也读得,曲也唱得。“天生我材必有用”,能玩啥就玩啥。太湖石沉重,苏州人的心路历程也挺沉重。吴越争战时吃了瘪,休养了一段时间又被朱元璋揿着头不放,清朝皇帝对苏州人也不怎么待见。也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冷遇有时也是一种成全,苏州人的心灵没被种种诱惑所壅塞,小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苏州人喜欢谈论这样一则金圣叹的逸事:有位老和尚给金圣叹出了个“半夜二更半”的上联,这位吴中才子没对上,直到他因抗粮哭庙案而被判死刑,临刑正值中秋,于是他突然想起应该对“中秋八月中”,急忙要儿子去找老和尚把下联对上。是不是真有其事苏州人不管,苏州人神往的是那种风致,这才是性情的真潇洒,这才是心灵的大自由。
苏州有句民谚叫“冷水泡茶慢慢浓”,吃碧螺春真的不能用开水往死里烫,就得像琢磨苏州文化,得优哉游哉,才能得其真味。
更作茶瓯清绝梦,
小窗横幅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