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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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章

“街霸”也許是一個遊戲,又也許,它超越了遊戲本身的價值。玩者把精神貫注在它身上,是為了暫忘某些不想去想的事情,儘管知道逃避不了多久,但能躲一會,也是好的。現實中有太多難題需要面對了。

今天是新學年開課的日子。

清晨七時,我從上下鋪床的上鋪跳下,姐姐已經離家上班了。她照常的在褶檯上留下一份火腿煎雙蛋,和一瓶未開封的牛奶。

我在祖先神檯前上了香,拜了三拜,才去梳洗,然後坐下來吃早餐,邊吃邊翻閱新書本的內頁,我深信備課會使我成績更好。及早預備,總好過臨渴掘井,連續四年取得學業優異生獎學金,絕非僥倖,我得到的和付出的一樣多。

吃完早餐,拿起餐碟準備進廚房清洗的時候,我發現碟下壓著一張百元紙幣。

我皺一下眉頭,撿起紙幣,塞回姐姐的枕頭下。

我看著生果箱內,貓兒仍在毯子上熟睡。我湊近去感覺牠在睡夢中的呼吸聲,牠一天到晚只顧睡覺,時間就這樣白白溜過去了。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替牠找份兼職,幫補家計。

出門前,我用萬能膠把鞋頭的裂隙黏合多一次,避免被老師看到黑皮鞋內的白襪子,對我留下壞印象。

我在巴士站排隊候車的時候,一輛賓士停在我身邊,車子後座的玻璃窗自動降下,一顆頭顱伸出來,頭顱是屬於我的好朋友,我一向稱呼他為豬朋狗。他對我咧嘴而笑:

“志穎,整個暑假不見囉!我爸爸送我回校,你也上車吧!”

我沒有推辭,趕快踏進車廂內,省回了幾塊車錢。姐姐教我若不珍惜一塊錢,將為一塊錢而哭。

車子直駛至校門前,我謝過豬朋狗的爸爸後,便和豬朋狗下車。他仍在喋喋不休他的暑假台灣之遊,他說:

“‘街霸’在台灣掀起的熱潮,比起香港不遑多讓哩!那裡經常有單位主辦全省少年對戰比賽,叫做‘街霸——宿命的對決’,單是名字已經迷死人喲!. ”

我當然知道“街霸”或稱“街霸”是怎麼一回事,豬朋狗就是瘋狂的機迷之一。我卻全不感興趣,只因我知道,自己即使在遊戲中勝出,除了得到那份一閃而逝的虛榮感以外,既浪費時間也浪費金錢,我的地位又不會因此而提昇,並不合符經濟原則。

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無論付出了多少,我要求得回更多。

就正如,姐姐為我付出多少,我要回饋她更多。

豬朋狗問:“志穎,你在暑假做過甚麼?”

我挺一挺胸膛,自滿地說:“替人補習。”

豬朋狗再問:“其餘時間呢?”

“備課。否則會考失敗,不能畢業,便被趕出校了。”

豬朋狗看著我,“還有呢?”

我聳聳肩,沒有了。

豬朋狗道:“沒有泡妞嗎?”我搖首。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不泡妞有甚麼人生樂趣呢?”

我和豬朋狗在談笑之間,雙雙踏進校門,突然,我感到一股來勢洶洶的壓力從側邊向我襲來,我下意識的抬起手臂,“啪”的一聲,手心已擒住一個排球。

豬朋狗根本不知何事,只見我手上多了一個排球,很驚訝地說:“志穎,原來你玩魔術也有一手!”

我正欲解釋,只聽見四周傳出拍掌聲,有人大嚷:“志穎,你的身手太靈敏了!”、“志穎的運動神經實在太強了!”接著,人潮從四方八面湧來,我心裡暗暗叫苦,很快被包圍在正中央。這群學生我已見慣見熟了,他們分別是學校田徑學會、游泳學會、排球學會、籃球學會等等的總幹事同學,大家都想拉攏我加入他們的學會,為他們爭光。

我已經婉言拒絕了他們無數次,但他們仍不死心,繼續窮追猛打,我煩燥起來,舉起雙手,揚聲說:“我是不會參加任何學會的,我要專心應付會考!”

眾人不罷休,仍七咀八舌跟我講條件,我不能不鄭重聲明:

“我任何條件也不要,除非有錢、錢、錢!我可以加入你們的學會,和參加任何校際比賽,但付出勞力就要計算時薪,且時薪不可少於一百元。”

大家聽完,面面相覷,目定口呆。我拉起豬朋狗的豬手逃走,料不到背後有人不滿地非議:“從未見過這麼市儈的人!”

一道火氣從丹田升起,我一轉身,痛斥他們:

“你們都是含著銀匙出世,不是大富大貴就是有溫暖家庭,但對不起,我不是!自小我父母就死了,我和姐姐相依為命,整個家不能只靠姐姐負擔,我要掙錢,必須市儈!”

眾人口瞪口呆的看我,無人敢再出聲。我說下去:

“批評別人市儈的人本身是幸運兒……但是,幸福非必然,你們好好記住了!”

豬朋狗急忙收拾殘局,拉著我離開。

走了幾步,他問我:“剛才你的話裡,沒有對我含沙射影吧?”

我吁了口悶氣,對他笑,“老朋友,我們多少年朋友了?”

豬朋狗說:“總之就很老了。”

“那麼,還懷疑甚麼呢?”我倆相視而笑了。

甫進課室,我第一時間霸佔了和老師面對面的第一行座位,我一直認為這是個對學業和操行有利的好位置。

首日開學,沒有講課,各老師不停提示我們會考將近、會考將近、會考將近,要讀書啦、要讀書啦、要讀書啦!每個同學均被恐嚇至面無人色。

放學時,豬朋狗抱著頭,痛苦大叫:“讀了整整五年中學,只是為了應付兩星期的會考似的!”

我說:“我去旺角看會考的參考書,你來不來?”

豬朋狗更痛苦地搥著書桌大叫:“又是會考,又是會考!”

我倆在旺角一家開在後巷的露天書店站了半小時,豬朋狗已熱得滿面通紅了,抹著汗說:“志穎,不如將參考書買下來吧!”

我一邊看參考書的內容,一邊說:“但我只要看一遍,就已經懂得背出來了,又何必浪費金錢呢?”

豬朋狗頭上冒出煙來,他忍不住說:“志穎,再待下去我怕中暑,我在女人街內那間機舖涼冷氣,你看完書後過來找我咧!”

我皺一皺眉,“但這裡是三山五嶽出沒之地,我害怕……”

豬朋狗拍拍我肩,“這裡是我地盤,放心吧!”說完一溜煙跑開了。

再半小時後,我離開書店,步往對面街那間機舖,腳步有點猶豫,預感會有事發生。

我在機舖門外呆立了一會,才推開大門,只見裡面全是青年人,差不多每人手執香煙,整個室內幾乎全被上昇的煙霧吞噬。

我觸目驚心,萬分不願意踏了進去,急急找尋豬朋狗的影蹤。

很多男女不是玩遊戲機,而是坐在座位上高聲談笑,我只不過聽見一個女子說了幾句話,已覺粗俗得不堪入耳,內容盡是關於男女性事的描述。那些話,連男人說出來也要面紅,更何況出自一個女人口中?

我忍不住瞪了那女子一眼,她也立刻睥著我,向我當眾講了句粗話,然後說:“狗眼,望甚麼?”

另一個男子隨即接口說:“想泡妳呀!”一群人就大笑起來了。

我鐵青著臉走過他們。

我並不想充當甚麼英雄好漢,犯不著與他們在言語上駁火,這個世界再沒有公理可言了,總之有勢力就是強者,孤單一人最明哲保身的方法就是忍。是的,凡事用忍。

我在一個角落裡找到豬朋狗,他聚精會神盯著熒幕,雙手控制著機盤上的搖桿和六顆按鈕,他的樣子比進行婚禮中的新郎還要緊張。

我不敢騷擾他,直至一局完畢,我在他身後說:“此地不宜久留也!”

豬朋狗連望也沒有望我一眼,就繼續玩另一局遊戲,對我說:“志穎,來來來!快入錢!和我打一局‘街霸’!”

我皺眉頭,“我一向不玩遊戲機的,我們走吧!”

豬朋狗說:“我們都是青年人咧,這是青年人的正當娛樂嘛!”

“浪費金錢。”

豬朋狗說:“我出錢呀!”

我不想和這老友爭執,就說:“就破例和你玩一局,不能死賴著不走。”

“終於勸服你交出第一次了!”豬朋狗萬分歡喜,“我終於得到你的處男之身了!”

我駭異的盯他一眼,我問:“為甚麼香港人現在的說話都變這麼粗鄙呢?”

豬朋狗說:“不要怪我,這是社會的錯!我學電影主角講的。”

我頓覺無話可說。

豬朋狗又勝出一局,抽空環顧四周,突然雙眼睜得老大,急急對我說:“志穎,你知道誰是旺角區玩Street Fighter最厲害的人嗎?就是坐在那群男女中,穿機師黑夾克那個!”

我依著豬朋狗的指示看去,見到那個叼著煙的男子,我立即無名火起,他就是剛才出口羞辱我的其中一人。

我不屑說:“在機舖中做英雄有啥用?離開機舖還不是無名小卒一名?”

豬朋狗一臉羨慕的說:“但很多女孩子向他投懷送抱呀!”

“女人也有好女人和壞女人之分的。”

豬朋狗說:“你妒忌人家吧?”

我以肯定的語氣說:“除了我姐姐以外,香港已經沒有好女孩了。”

“這個我同意呀。”豬朋狗說:“如果你姐姐小四歲,和我一樣是十六歲,我一定會追求她哦!”

我不大欣賞豬朋狗的話,但並沒有露出不滿的神情,我們始終是老朋友。

“我們說到哪裡去了?”豬朋狗用手拍拍額角,然後取出一張十元紙幣給我,“我身上沒零錢了,你代我去找贖吧!”

我再強調一次:“說過了的,玩一局要走,我要回家備課。”

豬朋狗舉手投降,“一定一定。”

我走到找贖處,透過玻璃小窗遞進紙幣,這個管理找贖的老伯也實在太老了,枯乾的手不靈光地換出一大把一元硬幣給我,我還未伸手,他的手已鬆了開來,十個硬幣齊齊向地上跌。

我瞄著向下急墜的十個硬幣,未及愕然已迅速用左手接住七個,同一時間用右手手背一拍,把兩個飛彈到半空,趁那短短半秒鐘的空隙,把其餘一個快要掉到地上的硬幣用皮鞋鞋頭用力一踢,那枚硬幣有如一道箭般撞向找贖處的牆壁再反彈到我右手手心,兩枚停留在半空的硬幣亦同時降落在我手掌上了。

這時候,找贖處的老伯慌忙向我道歉,我笑著對他說:“既然沒有一枚硬幣落到地上,你又何須道歉呢?”

老伯這才看清楚我把所有硬幣握在手中了,他震驚道:“少年人,你的反應快得驚人!”

我若無其事的聳聳肩答:“也許,是天生的吧!”

我轉身,正欲返回豬朋狗身邊,就在轉過頭的一剎那,我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在遠處望著我——這不過是短短的一瞥,他進入我視線中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那副墨鏡底下藏著的深不可測的眼神。我甚至覺得他是一頭豺狼,我是他挑選中的獵物!

我當場駭然,在未恢復應有反應時,失措地走了數步,直至我稍稍冷靜下來——絕不超過三秒鐘——我回頭一望,那男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呆呆站了一會,在想,那人到底是友是敵?

當我回去後,豬朋狗投訴說:“買熱狗也不必去那麼久!志穎你不是給女人挑逗吧?”

我把十個硬幣全數交給他。

他又說:“志穎,你行走江湖經驗少,可能不知道世途險惡,讓我提醒你吧。不論是男是女,只要左耳戴著兩枚十字架耳環的,就是‘海龍幫’的人馬;如果左耳和右耳各戴一枚星形耳環的,則是‘地雷幫’的弟兄;如果右手尾指戴金戒指而左耳戴骷髏頭耳環,那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飛鳳幫’爪牙了。千萬不要惹上他們呀!”

我立即問:“如果有人戴墨鏡呢?”

豬朋狗想了一想:“那就是……瞎子!”

豬朋狗投入硬幣,正想按下雙打掣,我連忙說:“我根本不懂得玩街霸啊!”

豬朋狗像著史前大怪獸般著我,他嚷:“你應該生在古代的!連街霸也不懂玩,怎算得上是新一代青年?”他深深歎息,“讓我示範一次給你看看吧!”

然後,他精簡地將遊戲中的各個人物不同的控制法“傳授”了給我。

豬朋狗說:“非常艱難吧?我交了幾千元學費,才成為二流高手呢!”

我搖頭,告訴他:“我就認為非常簡單,我和你也有上電腦科的,應該知道,電腦遊戲只是電腦軟件的其中一個類型,不外乎基本的邏輯推論,亦等於依據人類的控制而作出反應,因此只需明瞭它的邏輯程度,就可以成攻略專家了。

“電腦邏輯基本上只有一種語法,由如果(If)、則(Then)、否則(Else)組成。試舉一例:如果敵人在遠距離使出波動拳,則向前跳躍攻擊,否則便要等待敵人首先出招。

“所以,電腦出招是有跡可尋的。換言之,勝利率高達99.9%!”

豬朋狗聽得很有興趣問:“其餘的0.1%呢?”

我淡淡說:“敗給高手之中的最高手。”

豬朋狗吸一口氣,續說:“例如戰神、戰聖、戰俠和戰霸這香港四大天王?”

我說我不知道甚麼是四大天王!

豬朋狗說:“志穎,你非常囂張哦!”

我拍下雙打掣,笑道,“可以開始了。”

快要開始對戰時,我隱隱感到背後傳來一陣寒意。我微微轉頭一瞥,剛才戴墨鏡的男人已站定在我後面!

他究竟有何意圖?

豬朋狗嚷:“志穎,比賽開始了呀!你為甚麼呆若木雞不出招呢?”

我一直擔心背後牢牢站著的男人會對我和豬朋狗有不軌企圖,我偷偷問了豬朋狗一句:“這裡真是你的地盤?”

豬朋狗拍拍胸膛,神氣的說:“這個當然了,我別號‘旺角史泰龍’!”

於是我問:“背後有個男人正在監視著我們,依你估計,他是哪一路人馬呢?”

豬朋狗轉頭盯盯墨鏡人,他神色非常不屑說:“又沒有穿耳環,又沒有戴戒指,人又沒Muscle,墨鏡牌子又不是Giorgio Armani,再盯我們就揍他啦!”

我聽豬朋狗這樣說,便放心下來了。我專注看著螢光幕,雙手擺在控制器上,對他說:“既然沒危險,我們速戰速決,我真要回家溫習功課了。”

熒幕上的對戰開始了。

我首次玩“街霸”,雖然控制方法已略知,但理論和實踐是兩回事。豬朋狗好像把我當作殺父仇人一樣,瘋狂地向我進攻,我根本連出招的機會也沒有,只好兵來將擋,火來土掩。他攻我上身,我擋上身。他掃我下盤,我擋下盤。兩局下來,我還是輸給豬朋狗了。只是我對勝敗並不在乎,但求敷衍了豬朋狗,大家開心便算。

螢幕上Game Over兩字一打出,我已迅速撿起書包,準備離開。

不出所料,豬朋狗果然撒賴了。

“志穎,你真是個好對手,來來來,再來一局。”

他又準備再投入硬幣。

但是,我早已離開座位,他喊我也不回去。

我擦過墨鏡男人身邊的時候,瞧見他拿著一部計數機在急速盤算,再看他詫異莫名的神情,我更決心走為上著。

香港的瘋子實在太多了。

豬朋狗一邊嚷一邊追上來。我計謀得逞,放慢了腳步,對他笑,“你捨得走了嗎?”

豬朋狗哼起郭富城的歌來了:“我為何讓你走,一走你永遠再不回頭……”

走出了機舖,我有死裡逃生的感覺,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踏進機舖了,這種地方根本不屬於我。既浪費金錢,又虛渡光陰,最差勁的是無任何名利上得益。

個個年青人都埋怨時不予我,整天鬱鬱不得志,卻沒有想過自己將意氣全放在Street Fighter遊戲上,有甚麼資格去怨天尤人?若要怨,只好怨自己不爭氣。

“小朋友!”我聽到後面有把聲音嚷道:“小朋友,請留步!”

我和豬朋狗回頭一看,居然是剛才戴墨鏡的男人!

豬朋狗不愧為“旺角史泰龍”,他挺起胸膛揚聲道:“兄弟,你有何貴幹?”

那男人沒有理睬豬朋狗,搓著手掌,神色緊張的對我說:“小朋友,恕我唐突,我希望你到舍下一談,我想力捧你成為明日之星。”

我這才恍然大悟,白白虛驚一場,原來對方只是個星探。我呼了口氣,冷淡地拒絕他的好意:“對不起,首先我不是小朋友,其次我和你並不相識,另外我對明星行業沒有興趣。”

豬朋狗反而大有興趣,他的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這位先生,我名叫Andy Pig,即是同劉德華之Andy相同也,自問劉德華亦有我幾分俊俏……”

“機會是自己把握回來的,世上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我斷言拒絕:“對不起,我真的無興趣。”

那男人沒有理睬豬朋狗,繼續游說我:“據我剛才觀察所得,你實在是我近五年來見到的唯一一個奇才,你不應錯失這個機會呀!”

豬朋狗又爭取機會:“這位先生,不如考慮提拔我吧。我唱而優則演,甚至拍限制級電影也可以考慮,為藝術而犧牲……”

那男人沒有理睬豬朋狗,他費盡唇舌勸我:“你將會賺取很多很多的金錢!”

我雙眼發亮,這個條件震撼了我的心靈——賺很多很多金錢,正是我的人生目標!

但我竭力隱藏自己的心思,我不能夠讓他看到我有一點屈服的端倪,這樣主動權才會在我這邊。我引導他說:“你有工作證件嗎?可以給我看一看嗎?”

那男人激動地點頭,手忙腳亂的從上衣的暗袋抽出一張名片,雙手遞過來給我。

我天生銳目,發現他的暗袋裡藏有一柄小手槍。雖然只有一小截槍管露出來,但我還是清楚看到。

我不動聲息,目無表情的接過名片,上面只有寥寥數字:

何上圍 遊戲機國際比賽經理人

名片上並附有他的地址電話。

我盯著這個何上圍,說:“這算是甚麼?”

豬朋狗湊過頭來,一看名片,萬分失望地說:“原來你不是星探!”

“不不不,我亦算是星探,專門發掘遊戲機之星。”何上園又開始搓手掌了,那是情緒緊張的表現,我知道自己已佔了上風。

豬朋狗的希望似乎又燃起來,他問何上圍:“即是說,你的職業是專門發掘玩遊戲機的高手,然後……”

何上圍抹了把汗,忙說:“對對對對對!就是這樣!”

豬朋狗忙不迭的問何上圍:“那麼,你認識……機壇四大天王嗎?”

何上圍挺起了胸膛,自滿地說:“戰神和戰霸,就是我發掘出來的!”

豬朋狗聞言,忽然跪倒在地,拉著何上圍的褲腳,即席拜師:“請你收我為徒吧,何師傅!”

何上圍給嚇了一跳,豬朋狗的行為也實在太突兀了。

我趁著何上圍給豬朋狗纏著的時候,眼明手快的截停一輛駛近的計程車,車門一打開,我已揪起了豬兄,把他用力推進車廂,我也迅速跳進車內,立刻關上車門,還上了鎖。我說出目的地,吩咐司機立即開車。

何上圍在車外向我大嚷:“小朋友……不,小兄弟,請你好好考慮一下吧。我不會看錯人的!”

我揮揮他給我的名片,做了個OK手勢。

豬朋狗也隔著玻璃窗大叫:“何師傅,你都要盡快答應收我為徒呀!”

車子開動了,我見何上圍站在馬路旁,沒有追上來的意思,才鬆了口大氣。

豬朋狗向我埋怨道:“志穎,你為甚麼要拉我走呢?你知道他是誰?戰神和戰霸的——”

我打斷他的話,簡單的說:“他身上有槍,總不會是正人君子吧?”

豬朋狗一愣,疑惑的問:“他身上有槍?我怎麼看不見?”

我只是簡單地說:“總之不要惹上他就是了。”我再看一看他的名片,就隨手把它扔進書包內。我知道,它可能為我帶來金錢,但有些金錢卻賺不得。

豬朋狗仍然心有不甘:“如果何上圍真是戰神和戰霸的發掘者……”他欲語還休,不知在想甚麼。

我好言勸告他:“甚麼戰神、戰霸、四大天王,全都是巧立名目,乘機渲染,引誘無知少女上當,從中撈一大筆,這是‘自抬身價’做法。試舉一例:畢加索未成名時很不得志,他請畫商幫忙打開市場,這位畫商到所有畫廊去詢問:‘我有幾位顧客想要畢加索的畫,能否先借我幾幅應急?’如此一渲染,畢加索便成名了。”

豬朋狗嘆了一聲:“我真服了你。”

“過獎了。”我笑。

計程車在我居住的樓宇附近停下,我落車時向車內的豬朋狗道謝:“又要謝謝你付賬了。”

豬兄笑,“一個人坐和兩個人坐的價錢都一樣的。明天見。”

我向豬朋狗揮手,他每天也乘計程車代步的。

這就是有錢人的“基本人權”了。

我看看手錶,傍晚六時了,雅穎應該已回家煮飯。我加快腳步跑上樓梯,希望盡量減輕姐姐的工作,她身體一向不大好。

走了八層數百級樓梯,我面不改容、氣不喘的打開鐵聞,照例的向屋裡喊了句:

“姐姐,我回來了!”

可是,沒一點反應。廚房卻傳來水聲。

我衝進狹窄的廚房,只見姐姐倒卧在石油氣罐旁,奄奄一息,她好像一具連皮骷髏,全身找不到一點血色。

我用盡全身的氣力,揹著昏迷中的姐姐,發慌的跑下八層樓梯,走到馬路旁,攔截經過的計程車。

但是,上天彷彿有意作弄我,等了足足五分鐘,也沒一輛計程車路過。

我看見姐姐蒼白如紙的臉,只覺又急又怕。

終於,一輛沒有載客的計程車駛近,我向司機猛揮手,以為他一定會停下來,豈料,他不但沒停下,更突然加快車速,車擦過我身,對我視若無睹的走遠。

那司機害怕惹上麻煩,不顧而去,見死不救!

我悲憤無比,含著眼淚盯住那計程車的車尾,握緊著拳頭,一生中從未試過這麼憤怒,怒叱一聲:“去死吧!”

話甫說完,那輛計程車突然搖擺不定,好像失去控制一樣,先撞向行人路的鐵欄,彈回路面後撞向路中石壆,再反彈衝上行人路。將一塊重逾一噸的石壆撞開後,整輛車向右翻側,插入行人路欄杆與燈柱之間,車頭盡毀,困在車廂內的司機久久沒爬出車外。

我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幕情景嚇呆了,心臟像快要從口中跳出來,直至背後傳來一聲呼叫:“喂,小朋友,要我載你一程嗎?”一輛計程車在我身邊停下,司機從車內伸出頭來。

“謝謝你!”我既驚喜又感激的把姐姐扶進車廂內,司機向我遞來一瓶白花油,

“幫她擦一擦。”然後,他便開動引擎了。

車子駛經失事的計程車時,我看到剛才被我詛咒的司機的身及腳被夾車內,褐紅色的鮮血不絕從車縫間滲出,一滴連接一滴,路面形成了一個恐怖的小血泊。

那司機一動也不動,面色呈暗青色,不知是否死了?

我覺得一陣內疚。雖然他有心拒載,但如果這是他的懲罰,那實在太殘忍了。

車在半途中,我不斷替姐姐搽白花油,她始終沒有轉醒過來,司機大哥從倒後鏡見情況嚴重,把本來已快得不得了的車速再加快,我握著姐姐尚有點點體溫的手,心像懸於半空。

我想起七歲那年,我跌破了膝蓋,止不了血,姐姐也是這樣緊緊握著我的小手,載我到醫院的。

我這雙手已長大了,姐姐這雙手卻粗糙了,不像十年前般嫩滑。為甚麼生活把姐姐折磨成這樣?

我無聲無息的流下淚來。

計程車在醫院門口停下來,司機大哥下車,幫我扶姐姐進去。

急症室外人頭湧湧,我急忙拉著一位護士,“我姐姐要立即進急症室,請妳——”

“請你先去登記。”護士斜眼瞟瞟我姐姐,神情極不耐煩。

我一陣愕然,“但她病重!”

護士指指坐在急症室外一排排長椅的人,她說:“這裡所有人都病重,都在輪候!”

司機大哥詢問護士:“請問要等候多久?”

“大約兩小時左右吧,我不肯定。”護士說完便冷冷走開了。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湧上了腦袋,我可以等候兩個小時甚至兩天,但我姐姐不能夠呀!我激動至面紅耳赤像個熟透了的西瓜。

司機大哥對我說:“我們去私立醫院!”

我摻扶著姐姐,像一尊雕像般矗立在原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齦,然後我張開紅眼睛,像屈服於宿命,嘶啞的說:“不,不必了。”

我在急症室外的登記處填寫了一份繁複無比的病人登記表格,遞上了廿一元診金,登記處側邊有個牌子寫著:“登記後靜坐聽叫名。”

我覺得這是個大諷刺,等到叫名的時候,可能已經沒有回應了,病人靜坐著,靜靜的死去。

一排排長椅上,有血流披面的人,勉強用紙巾掩住破爛了的傷口,鮮血每秒鐘不斷溢出,他們只好把紙巾用完一張又一張,用完一包又一包,每張紙巾由純白色染成完全的暗紅色。也有人不斷咳嗽及嘔吐,連黃膽水也咳出來了,急症室還是毫無叫名的跡象。

整整十多排長椅,早已坐滿了,我只有坐在地板上,讓姐姐卧在我懷裡,呆呆等叫名。

“司機大哥,謝謝你。”我差點忘記感激:“浪費了你太多時間。”

“助人為快樂之本。”司機大哥也坐到我身邊來,“上帝很揀擇,只有好人才能上天堂。”

我苦笑,伸出手來,“我叫志穎。”

“我叫蓋爾。”司機大哥與我握手,“朋友病了請我當司機替工,想不到第一天就做了件好事。”

“我付回車資給你。”我取出銀包,又有點尷尬,“對不起,我沒有留意車錶上的價錢。”

“零元。”蓋爾說:“你真的很疼你姐姐,連我有沒有落錶也不知道。”

我無言以對。

蓋爾沈默了一會,才說:“恕我多口問一句,既然你疼你姐姐,為甚麼不送她到私立醫院?”

我把頭輕輕撞向牆壁,只能冷笑說:

“我們這種三等市民,去到那裡,待遇都一樣。”

蓋爾呆上幾秒,才喃喃道:“說得很對,為甚麼我沒想到?”

此際,廣播器傳來姐姐的輪籌號碼,我一聽到那個號碼,立即抱起姐姐,像一枝箭的奔向急症室,一個護士在門口攔截我,我喊出姐姐的姓名,她對我說:“請將輪籌的塑膠牌子交給我。”我把膠牌遞給她,她看清楚是那個號碼,才肯送我姐姐進去,我則被拒於急症室門外。

大概半小時後,一名醫生從急症室走出來,他請我進入醫生房,我倆面對面坐著,他翻閱一大疊病情檔案,神情凝重,久久不說話,我又不敢問任何問題,氣氛僵持得像法庭判刑般可怕。

過了整整一個世紀,醫生搖搖頭,跟我說第一句話:

“你姐姐,需要在半年內治好她的眼疾,否則,她將會永久性失明。”

我的目光迷惘起來,隔了好一會才聽懂醫生的話,我強迫自己鎮定的問:“你的意思是,我姐姐突然患上嚴重眼疾,需要立刻醫治?”

醫生托托眼鏡的鏡框,再端詳病情表,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坐姿,才緩緩對我說:“不,是她一直不肯施手術,只吃藥制止病情惡化,拖延了足足一年,現在真的拖無可拖了。她剛才暈倒,就是短暫失明所引致的昏迷。”

我幾乎馬上看穿姐姐在想甚麼,我整個人禁不住抖起來,“我姐姐得了這個病整整一年了?”

醫生點點頭。

“她從來沒告訴我。”我心一陣黯然,垂下頭像個罪人,“她……對我真好!”

醫生又托托鏡片,他沈默著。

我問:“是不是動手術,我姐姐就可以完全康復?”

這話正中下懷,醫生提起了精神回答:“這不是大手術,成功機會率相當高。”

我斷言問:“動手術,加上一切雜項,要多少錢?”

醫生用手指扣著手指,兩手捲成拳頭狀,吐出一個數目:“大約三十萬。”

我的神經線一下子繃緊,差點由椅子上彈起來。我再也冷靜不了,按捺不住大喊:“動一次手術要……三十萬?”

醫生似乎早料到我的反應是這樣,只是愛莫能助的看我,職業司空見慣已令他失去同情心,我甚至無法如在街市買菜般跟他議價,多救一個和少救一個對他來說或是無傷大雅,他只擺出一副“貴客自理”的表情。

我整個人如軟泥般癱瘓在椅子上,喃喃自語:“我明白姐姐為何隱瞞我了。換著是我,我也不說。”

我抬起頭,咬一咬牙,對醫生說:“請立刻準備進行手術,手術費我會付足。”

我進入病房中,姐姐經已甦醒過來,她正閉目休息,手臂的血管上插入了一條小管,血液混和鹽水源源輸進她身體,我靜靜無聲的坐到床沿,也不想驚動她。

姐姐也夠辛苦了,並沒有發覺我在。

由於吊鹽水和輸血的幫助,姐姐臉上有了一點點紅潤,嘴唇也有了血色,但她那除了皮骨外再沒有別的東西的臉頰,則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我一直在看,眼眶裡不其然浮起一層淚水,我感覺到心裡給絞成了一團。我由小到大,受過姐姐很多照顧,而我所受到恩惠的後遺症卻一一報應到姐姐身上了。

我茫茫然的坐著,世界好像停頓了一樣,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兩姊弟相依為命,真正面對面的時間卻又少之又少。大清早她趕上班,我趕上學。下班後她直接到一家補習社當兼職導師,我下課後買菜回家,便一直伏在摺檯上讀書。姐姐七時回來弄飯吃,我就負責洗碗碟。再晚一點我去上床睡覺,她要批改補習社學生的功課,直改至深夜,第二天大清早,我又不見她的蹤影了。

日子就這麼機械式地,寂然無聲一點一點溜走了。

想來想去,就只有晚飯時那短短半小時,是我倆可安靜下來的時間。但委實我和姐姐都趁著能鬆口氣的時候,把目光移到電視螢光幕,做半句鐘的電視國民。

我知姐姐很辛勞,很多時候我睡不著睜眼看天花板,會看到那纖瘦倒影擦擦的改習作,我只求快點熟睡,因為我無法開口對她說:“姐姐,妳很辛苦了,以後別太辛苦自己了。”我知道只有口講無用,除非我能夠憑著甚麼令姐姐不必辛苦下去,所有忠告話才不是廢話,而關鍵的一點就是——錢!

有錢就不必辛苦了。沒有錢,辛苦也是必要的。

金錢是萬惡卻是萬能。

爸爸媽媽一早就死了——起碼,在我心目中的感覺真是如此——雖然他們可能活得很好,但可忍心拋棄當時只有十歲的大女兒和六歲的小兒子,我寧願他倆死去比活著更好。又如果能夠狠心拋下兒女了,不如索性浪費多一點的力氣,把渾然未入世的我們活活捏死。

要不,為何要讓我和姐姐獻世受苦?

我一時感觸,又再默默流下淚來。我真的傷心悲憤,而我也不過是一個平凡人。

淚水不小心掉落姐姐的手指頭,沾濕指甲。姐姐有很修長的手指,若她留長指甲多迷人,她也著實留過一陣子長指甲,但不久就打回原形了,她對我說:“工作時容易折斷,很麻煩啊。”

她做不到一個迷人的女人,只是專心做我的好姐姐。

姐姐的指頭動了一動,顯然她感到一片濕涼,我慌忙抹掉臉上的淚珠。她張開眼睛,我對她說:

“妳累壞了。”

姐姐望望四周,都是純白色的,她眉宇間頓時像一個惆悵的汪洋大海。

我笑笑說:“妳倒下了啦,今天的晚飯,我要自己找吃的。”

姐姐張著悸動不已的嘴巴,吐出微弱的聲音:

“小志。”

我溫柔地拍著她手背。

“甚麼都不必說,只管休息。我綁架妳來的,不完全康復我絕不放人。”

姐姐給我逗得輕輕一笑,她疲乏地講個笑話:“你不會撕票吧?”

這不是個好笑話,但我毫不介意,我牢盯她說:“妳呀,遺產稀少,划不來啊!”

姐姐只是疲乏地笑。

我說:“我會照顧自己,妳只管好好養病,我已替妳請病假,現在出院也枉然。妳要安心並專心地去生病,生病對妳也是難得的休息。”

姐姐聽著,無機會反唇相稽。

我滿意地說:“答應就好。”

此時,護士拍起掌來,下令各親友離開,探病時間到,她要清場。

我再叮囑姐姐說:“不要作無謂犧牲,只准休閒養病,明天我來探妳!”

姐姐的精神開始萎靡,她很虛弱的回應我,但我完全聽不到她在說甚麼,只是努力點頭表示我知道了。

我在姐姐的臂上輕輕捏了一把,然後在護士不耐煩的目光下,退出病房。

護士小姐白了我一眼,衝口而出:“遲來遲走,無規無矩。”

我誠懇地走到她面前,給她一個接近八十度的欠身,“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請原諒我。”

她有點錯愕,“以後準時便是。”

我又抱著頭,連聲說“對不起”,萬分抱歉的走出病房。

直至她看不到我了,我才沉下臉來,心中很生氣。

——我姐姐在她手上,我怎能得罪她?

在走廊上我已崩潰下來,我感到很疲倦,蜷縮在長椅上,把頭埋進雙臂裡。

不知過了多久,“志穎。”豬朋狗的聲音耳邊響起來。

我忍不住埋怨:“你來得有沒有遲一點?”我抬起頭,卻見豬朋狗仍在喘氣,滿身滿臉也是汗水。我將要罵的話吞回肚裡,也感到不好意思。

我說了聲:“對不起,我心情不好。”

豬朋狗坐到我身旁,他笑了笑,“我體諒你的啦。”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甚麼,居然問了一個無聊的問題:“我們是好兄弟吧?”

豬朋狗說了個笑話:“我是兄,你是弟。”

我陪笑,“我姐姐要施手術——”我猶豫著,覺得向熟朋友借錢,真是很可恥的事。

豬朋狗已會意,他拍拍胸膛,“妳姐姐的事是你的事,你的事等於我的事,我一定幫到底!”

我感激的握住豬朋狗的手,聲音卻漸漸沉下去:“我需要三十萬。”

“甚麼?”豬朋狗張大咀巴,如五雷轟頂般僵在原地,面色轉成蒼白,急急甩開我的手,喊一聲:“志穎。”他的聲音多了層隔膜。

我很意外,錯愕不已。“只是借給我,我當然會盡快歸還。”

“你要知道,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豬朋狗的神情難堪起來,“有錢的是我老頭,而他老人家又是守財奴,我則是守財奴的可憐兒子。我除了坐坐他的賓士,和擁有少得落淚的零用錢以外,根本沒錢過手的。我在等他死,死了我就有錢了!”

我胸口像中了記悶拳,本以為有豬朋狗這位好友幫忙,手術費絕對不成問題,才會請醫生進行手術的,現在聽他的語氣,我估計錯誤了。

我徬徨的問:“你可以借給我多少?我的意思是……你即時拿得出多少錢?”

豬朋狗想了一想說:“大約二……三千左右吧。”

我在長椅上發愣,又重新把頭埋進雙臂裡。我心裡想,三千元和三十萬,相差實在太遠了。

我聽覺敏銳,聽到豬朋狗低喃了一句:“本來我打算用那些錢來買Polo皮褸的,給你姐姐好了。」

我感到姐姐被侮辱了,臉上火灼般發滾。我站起身,一字一字對豬狗說:“去買你的Polo皮褸吧!我和姐姐也不是向你行乞的乞兒!”說完,我轉身便走。

豬朋狗急急解釋:“志穎,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始終沒有回頭,一聲不響步進升降機內,直至鋼門關上,豬朋狗也沒有追上來的意思。

如果他要截停這部升降機,他應該可以做到。

回到家裡,我勉強壓住情緒,伏在摺檯上做數學功課,但無論如何也計算不出一條完整的算術題。於是我先做英文作文,腦中卻空白一片,怎也寫不出一句通順的句子來。我一賭氣,把習作簿一併掃到地上去。

我索性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想,到底可以到哪裡籌到這筆巨款?難道真要打劫銀行?

這時候,貓兒從生果箱跳了出來,撲進我懷內。它的雙眼閃耀著奇異的碧綠色,向我撒嬌喵了一聲。

我對牠說:“如果你是我,你會怎樣做?”

貓兒半側著小頭顱,不明所以的望著我。

我苦笑搖頭,看著一地的課文習作,腦際忽然靈光一閃:為甚不叫相熟老師幫助呢?

想到這裡,我認為金錢的問題已經毋須擔憂了。

我興奮的把貓兒高高抱起,再拋在半空,嚇得牠飛奔竄逃了,一直喵喵的慘叫個不停。

翌日清早,校工打開校門,我是第一個衝進學校的。一直焦急的在校務處守候,終於,與我最熟絡的老師回來了,我把自己的困難說出,他聆聽的時候還是一臉熱誠,但一提到借款,他的臉色霎時冷淡起來,我知道又是無望了。

老師敷衍我幾句,勸我找校長商量。

校長安慰我幾句,勸我向社會福利處求助。

我氣沖沖的大踏步踏出校長室,然後走出校門,校工企圖阻止:“喂,同學,快打上課鐘了,你還走出學校?”

我扯甩了頸上的領帶,咬牙切齒地道:“因為,我今天決定逃學!”

我在校工錯愕的神情下,離開這個無情的地方。

這次我真正感到絕望了。

我像幽靈般在街上躑躅,無助又徬徨。見到那穿金戴銀的闊太,我居然有種衝動想去搶她們的手袋。

我站在金行櫥窗前,把臉貼近玻璃窗去看那些耀眼奪目的珠寶金飾,我也留意著標價,只要給我隨手找一把,姐姐就有救了。

行過遊戲機中心的時候,裡面傳出一陣很熟悉的聲音,是街霸的背景音樂,我玩過一次就認得了。但當然,我沒心情入去玩,我只是突然回憶起那個何上圍曾經對我講過的一句話:“你將會賺取很多很多的金錢!”

看來,明知山有虎,我也要向虎山行了!

打開書包,從裡面找出那壓得皺皺的名片,看著何上圍的地址,我深深歎了口氣……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當我找到何上圍的家,出乎意料,那是一幢殘舊樓宇,可能長年失修的關係,給人一種很風霜的感覺,令人聯想居於此處的絕非富貴人家。我站在樓宇大門,不禁想:何上圍真的能使我賺進很多很多錢?

想了一會,我還是踏上了樓梯。梯階上幾乎遍佈了各式各樣的垃圾,如腐爛的蘋果、發霉的舊報、空啤酒罐,真令人觸目驚心。走到一半,我居然見到眼前有一隻死老鼠,屍體上黏滿大蒼蠅,發出令人欲嘔的異樣臭味,我掩著嘴巴,只覺一陣酸氣在胃內翻滾,我真想轉身就走!

我感覺自己像隻流浪狗,在飢寒交迫之下,要到垃圾堆去尋骨頭填飽肚子。而我的身分,卻是連續四年考取全級成績最高的甲等優異生!

但我這樣告訴自己:為了姐姐,忍一次辱!

我一咬牙,提氣一躍,跨上五層梯階,跨過老鼠屍體,跟著死命地奔,直奔至何上圍的住宅才停下。

連門鐘都沒有,我很懷疑他的名片上“遊戲機國際比賽經理人”的身分,還說發掘了甚麼戰神、戰霸……就憑他,真的可以嗎?

一個連門鐘都沒有安裝的人,是經理人嗎?我伸手敲門,又戛然止住。我想起那次窺見他身上的槍,帶槍的人不是危險人物嗎?

最後,我還是堅決的叩了幾下門,因為我想,好和壞的定義究竟是其麼?如果豬朋狗、老師和校長他們肯幫助我,他們在我心目中就是頂級好人了。反之,他們就不是好人。

相對而言,如果何上圍真的肯幫忙我,即使他本身是個壞人,對我來說也是好人。

這個想法可能很愚昧,但我真正走投無路,肯幫助我的人卻一個也未遇到,人到窮途也不會聰明到那裡去。

不久,有人應門,大門打開,在我視線範圍內卻空無一人。愕然間,有一把很孩子氣的聲音傳過來:

“你是甚麼人呀?”

我把視線稍稍向下移,才見到一個不足五呎的小女孩,我比她足足高一個頭,她正昂首怔怔著我。我很驚奇她有雙太漂亮的眼睛,她的眼珠黑白分明,找不到一點點紅筋。

套一句老掉牙齒的形容話就是:秋波清澈如鏡。

但她個子太小了,所以我剛才目中無她。

我告訴她我要找何上圍。

小女孩囁嚅說:“他不在家,你……遲些再來吧。”

我說:“好的。”說罷,我手抱著後腦向後退。

小女孩側著頭,也慌慌忙忙的關上了大門。我總覺得她很古怪。

我又搖頭苦笑,我也古怪呀,怎麼一見到她就慌得緊要——尤其她的那雙眼睛——我又不是未見過女孩子。

呆立在門前,我一時間不知該怎麼了,離開抑或留低?

忽然,大門又打開,小女孩衝出來,大聲叫嚷著:“喂喂。”不知恁地我連最基本的閃避反應都沒有,就讓她與我撞個滿懷,她的額頭剛好及得上我的下顎高度,於是她的額角便輕輕碰上我嘴唇。

我和小女孩立刻像觸電般,每人後退了一步。

真可憐,我的初吻就這樣白白失去了!

小女孩的面孔如同遭燒鐵烙下,第一時間變成了瘀血般紅,她斷續的說:“我……以為你……離開了。”

我啼笑皆非,“我又不是透明人,妳明明見到我站著啊!”

小女孩囁嚅地說:“我看不見。”

我在心裡咕噥:除非妳是盲的。

小女孩已垂低頭,自卑的說:“我雙眼看不見東西。”

我像傻瓜般呆呆站著,怪不得剛才總覺得她怪怪的,因她的眼睛根本沒焦點,難怪每一下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卻又很不自然。

她是失明的,原來她真是失明的,但她卻有一雙太漂亮的眼睛。

上天和她開了個殘忍的玩笑!

小女孩請我進屋坐了。反而我有點膽怯。屋裡沒其他人了,我寧願被她笑我,也自重守禮,婉言拒絕進內。

我說在門口等待何上圍便可以。

她有預期以外的訝異,遲疑地說:“但我爸爸不知何時回來。”原來她是何上圍的女兒——一個盲女兒。

我又不其然想起姐姐的眼疾了,如果無法子醫治,半年後她也會失明。我心頭引發了一陣震顫,就好像,面對著的這小女孩,就是姐姐的先兆。

我不知自己怎會有這種傻想法,可能得悉姐姐的眼疾後,我對所有關於失明的人和事都連帶敏感起來了,也就潛意識地關切起來。

我對小女孩說:“沒關係,我一直在這裡等好了,妳先進去吧。”說時我用一種很溫和的神情望她,但我又記起,她根本看不到。

小女孩一臉不明白,但她答應說:“好的。”

“謝謝妳。”我告訴她:“我叫志穎。”

她說:“我叫范婉貓。”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范婉貓?貓兒的貓?”

范婉貓點頭,我禁不住微笑,現在的人名千奇百怪的,蛇貓狗也用上了,很令人費解。

范婉貓聽我吩咐關上大門後,我霍地想到一個問題:為甚麼何上圍的女兒姓范的?

當然,我不會問范婉貓這個蠢問題。

不超過十分鐘,何上圍回來了。

“我一早知道你會來的。”何上圍在我面前停下,熱情地伸出手來,“昨天見過你,我就吩咐婉貓,一定有個身穿華仁書院校服的學生來找我的。”

我並沒有伸手出去,我事先聲明:“我急需一筆錢,你有錢我們才談。”

何上圍的手僵在半空,打個哈哈,掩飾窘態的伸手入衣袋取煙包,他有點狡猾地笑:“你要多少錢?”

時間不容許我再兜圈子,我吸一口氣,照實情講出來:“三十萬。”

“三十萬!”何上圍加重了語氣,重複說出這個數目字。他從煙包取出香煙,想了好一會才說:“不是小數目。”

我一聽何上圍語氣,以為我又可以離開了。

何上圍直視著我,像要看穿我的心思。我被他的凝望弄得有點不安,寄人籬下的感覺又湧上了心頭。

過了足足十秒鐘,他忽然開口說話,用溫和的語氣問我:“介意告訴我那三十萬的用途嗎?”

我只覺難以啟齒,思想掙扎很久,最後決定前因後果一併告訴他。因為,除他以外,我真的想不到向誰求援了,既然之前遭了白眼,以後也就計較不了那麼多。

何上圍用心聽完,他說:“我有個朋友是資深醫生,手術費可望減低幾萬元,而你替我工作,每次完成後所得的酬勞是五萬元,你和我六四分賬,你得到三萬元,我有二萬元。”

何上圍的話令我重新喚起希望。這樣說,姐姐是有救了。我急不及待問他:“我能夠替你做甚麼?”

何上圍把香煙叼在嘴巴,從西裝暗袋內公然取出那柄小手槍。他把手槍握在手中,槍管瞄準著我,居然笑笑口對我說:

“替——我——殺——人!”

“殺人!”我感到一陣涼意湧上心頭,有點不知所措地說:“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活活殺死?”

何上圍點點頭,靜觀我反應。

我木訥地說:“那是犯法的事。”

“坦白講,”何上圍說:“不犯法,賺不到大錢。”

我想反駁何上圍的話,舉出不犯法也能賺大錢的事例和人物,但又突然想到,我只知某些人是千萬富翁,但能不能肯定他們是否靠正途發達?

何上圍見我不說話,笑笑說:“你想一想,只要你殺死一個與你毫不相干的人,就能救活你最親的姐姐,這宗交易不是很公平嗎?”

一時間,我實在無言以對。

何上圍咀角含著煙,把手槍遞給我,我紿終不肯伸手接過。

何上圍的神情很狡猾,他繼續游說:“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唯一的女徒兒——戰霸傲霜,與我初遇的時候,和你一樣也需要一筆錢,我向她提出同一條件,她一秒鐘也沒猶豫,一手接過手槍,立刻問我:‘殺誰?’”

我赫然一驚,那位傲霜小姐,為了錢,她居然敢殺人!

我一咬牙,豁了出去,雙手抖動的接過槍,它沉甸甸的。我有點暈,胸口翳悶,想嘔吐。

“你開始變勇敢了。”何上圍哈哈大笑起來,他打開大門,婉貓在客廳喊了句:

“爸爸。”

我立刻將手槍藏在身後,不想嚇怕婉貓,然後我又記起,婉貓是失明的,不會見我手上的手槍。

婉貓坐在梳化上,懷抱著一隻短毛暹邏貓。她輕撫著牠的頭,而牠則安安靜靜的躺在她懷內,一人一貓都是很孤獨很孤獨的樣子。

何上圍對我說:“志穎,你可賺取你第一個三萬元了。”

我呆呆的看著何上圍。

他在我耳邊說:“你要殺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