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孩子星球 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
那些调皮的天真的时刻,
是一生中闪闪发光的珍珠。
春天到来的时候,空气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香甜了,这样的季节,坐在教室写作业是多么残忍。于是我们下楼去放风筝。学校的操场不大,学生们拉着风筝一圈圈拼命地跑,还是放不上去,风筝在屁股后头打转。学生写道:“我喊了声放,小智就像条野狗一样,飞快地跑了出去。”
想开法拉利的男孩
科科是一个很典型的小男孩,黑黑瘦瘦的,也不高,坐在班级的第一排。之所以说他典型,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影视剧或小说里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的:不爱学习,总是被留下来补作业;顽皮、淘气、打架、欺负女孩子,总是受伤;总是被批评,总是不改正。
尽管总是被批评,而且被各门功课的老师轮番批评,科科却是班里笑得最开怀的小孩。我仔细观察过,他笑起来,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笑得极其投入,嘴巴张得很大很大,所有牙齿,包括那颗被蛀掉的大牙,都露出来了。那个样子,很像一匹马。
他在班里有个外号,叫疤脸。顾名思义,就是脸上有很多伤疤。既有久远的幼儿园时代留下来的,也有新添的;既有跟别人打架得来的,也有自己摔伤的。好在这些伤疤都比较浅淡了,影响不大,他整体上看起来还是比较帅气的。
他最明显的那个伤疤在脸颊上。一年级时,某天中午,他偷偷独自去学校操场的双杠上玩。别人都是挂在杠上荡一荡,他倒好,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双杠上,想秀下杂技。结果一个没站稳,摔下来了,满嘴都是血,号啕大哭着来找我。教学楼走廊上都是他的血,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整个脸颊都摔坏了,真是太可怕了。一直到现在,同学们在遇到“一件难忘的事”这类作文题时,还会纷纷回忆起科科的那次重大受伤事件。
经历过这样的险境,其他的伤就无足挂齿了。比如他最近新添的那道伤口,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我问他:“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他满不在乎地告诉我:“是啊,他们四个打我一个!我把他们都打趴下了!所以我还是划算的!”
与老师们和女生们的评价标准不同,科科在男孩群里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大概是男性与生俱来有对野性和力量的崇拜吧。他手下也有一帮“小弟”,他们搞了个“地下黑社会车队”。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唬人,其实就是一群未满十二周岁不被允许骑车上街的男孩子,只好到某小区的地下室去骑自行车而已。科科把这看作很荣耀的事,在周记本里得意地向我描述:“我是老大,开业那天,我们点起了火柴,当作开业的焰火。为了补充能量,所有成员都必须交零食上来,我来保管。因为我是队长,所以我可以尽情地吃。”
听说后来另一拨男生也成立了类似的车队,但人员比较少。两个“地下黑社会车队”之间有过冲突,因为其中某一个队员叛变,科科队长要求前去惩罚叛徒,收拾对方。他们也带了武器去的,就是在学校附近小摊上买的巴掌大的塑料刀枪。
这样霸气威风的“黑社会老大”,到了我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叫留下补作业就补,不敢逃走,平时偶尔叫他帮我倒个垃圾,他还欢天喜地。这样想想,我这个老师才是本班最大的霸主呢,哈哈哈。
实际上,我很喜欢科科,他真的是个绝顶聪明的小孩。语文课上,其他学生不会的问题,抛给科科,往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答案。
第一次发现这点,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正是春末,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我心血来潮,文艺心情发作,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让学生一起读。读完以后,我随口问他们:“谁能来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本来也没期待学生能说出什么来,还小呢,十岁都不到。没想到科科举起手来,说:“你前几天不是说过吗,以前读书的时候坐在你前面的男孩子,你过了十几年又碰到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胖子。我觉得这就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没想到他的悟性这么好,我大感惊讶,久久地回味着他的答案,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孩。
因为留了心,所以越发能发现这个小孩的不平凡之处。他很有经商头脑,利用自己中午能出校回家吃饭的便利,帮中午在校吃饭的学生带零食,收代购费,代购三次收一块钱。如果是好朋友,就不收钱,只要代购来的饮料给他喝一口就可以了。学校搞跳蚤市场,他去卖啤酒瓶盖子,很快就卖完了。他的方法是这样的:在盖子上贴时新的动画片贴纸,专门挑一年级的学生去卖。他还跟好朋友搭伙卖,圈着一年级的小孩一唱一和,五毛钱卖两个瓶盖,一块钱卖四个,还送一个。
有这样的经济头脑是好事,不过就代购的事,我还是找他谈了话。学校里不准吃零食,这个是校规。但单纯就代购一事而言,应该禁止吗?同学之间,代购能不能收钱?说实话,我也没想明白。我们的教育中,似乎一直很避讳小孩对钱感兴趣,强调相互帮助、奉献之类的,总觉得小孩视金钱如粪土才是高尚的。但对赚钱感兴趣的小孩,难道就不是好小孩吗?大人都希望小孩长大以后有挣钱的本事,却从小不允许他研究挣钱的方法,这难道不是错位吗?
唉,我也搞不懂了。
科科的理想是发财,做大老板,开法拉利。思想品德课上,当他大声说出自己的梦想时,其他学生都笑起来。
“很好,有梦想是好事,祝你成功!”我对他说。
他最近有篇作文发表了,是他的考试作文,我帮他发给了杂志社。他得了五十块钱的稿费,这是他的第一桶金,他去买了一大罐牛肉干粒,请全班同学吃。所有的学生都兴高采烈,还一起鼓掌谢了他。他高兴极了,眼睛闪闪发光,小黑脸涨得红红的。
“你懂得分享,而且还这么慷慨,”我对他说,也对全班说,“你一定会是个很棒的大老板!”
我对他满怀信心。
“黑社会老大”阳阳
阳阳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眼睛大大的,很有神采,即便是挨批评的时候,虽然垂着头,偷偷翻起的眼神里还是闪着聪慧而狡黠的光。
他是我们班的“黑社会老大”。
他手下的“小弟”不少,我曾在他某一次的周记里得以拜读:“全班武功最高的阿泽,我封他为吕布。他性格暴躁,从不屈服,是个名副其实的炸药桶,一点就着,如果你惹了他,呵呵,你就只能等着被摁在地上打。阿凯,他的武功也不差,以铁拳和钢头而著称,我封他为关羽,是负责我日常出行的前卫。小毛和大华是我日常出行的左右,前者封为赵云,后者封为张飞,因为他只知道猛冲猛打。”而手下的众多人员按什么分工封号,又如何团结他们呢?老大也有自己的算盘:“像吕布这样的人,我会用口才来拉拢他,比如套近乎,认亲戚,唠家常,聊时事等;对于关羽和张飞这样的莽夫,我就讲些他们听不懂的知识,以此让他们来崇拜我,再用谈游戏、教作业等来收买他们;像大宛马、丞相那些人,就一句话,也就是在他们有困难的时候,为他们解围,因为他们重情,知道知—恩—图—报这四个字。”
看看,还挺有领导才华的。
这帮家伙平时做什么事呢?一下课就呼啸着跑出去玩枪战,手指做枪,嘴里砰砰乓乓地发出枪声,整个教学楼都是他们的战斗场所,玩得上课铃响了都没听见,还要出去找他们;一大半的“黑帮”成员都是学困生,平时不好好写作业,考试后不及格的一串名单里全是他们;虽然他们是一个帮派的,但也会火并,尤其大多还战斗力很强,骂起人打起架来,场面很壮观,处理很头疼。
小孩交朋友的准则和大人不一样,家长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和成绩好的孩子在一起多玩玩,而他们只在乎对方和自己合不合得来,尤其男生,更在意自己的伙伴和自己是不是够哥儿们。
阳阳这么机灵的小孩,成绩却始终在中游打转,一度要跌到后半截去。妈妈自然很着急,多次来找我联系,也找阳阳谈话,希望他多和学霸们做朋友。阳阳却始终不愿丢下他的那些兄弟。他非常在意阿凯,因为有一次他受罚要抄课文,阿凯一直很耐心地等着他一起放学,还把他送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家。还有一次,阳阳受伤了,阿凯自告奋勇要做他的坐骑。阳阳深受感动,对小男孩们来说,这就是过硬的哥儿们情义啊。
杜甫说,擒贼先擒王。此言不虚,为了招安这个“黑社会”,我决定从老大入手。
第一招,就是主动示好。
我接手这个班后,第一封信就是写给阳阳的。这个男孩古灵精怪,心底冰雪聪明,平日里又见多识广,若不是一招制服,几个来回下来,岂不是要再而竭,三而衰?
我给他写了一封千把字的信。太短,显得我不真诚;太长,显得我太把他当回事,反露出了我的怯意。千把字的书信,正好一张纸,不多也不少,既有诚意,又有威严。
在信里,我肯定了他的优点,表示赞赏,也对他的顽皮不好学表示担忧,告诉他要珍重自己的才华。
阳阳拿到这封信时的心情,我两年后才知道。他在周记里写道:“王老师拿着信封走向我,说这是给我的信,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我心想,完了,肯定是向我爸妈告状的信。打开一看,嘿,是夸我的!我顿时非常开心。”
我在把这封信给阳阳后,只说了一句“老师给你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一些想对你说的话”,便什么也没说,事后也没去问。我大概是蛮害羞去直面情感的老师,虽然在信里对他关切有加,当面却很不好意思说。只不过,那封信成为奠定我和“黑社会老大”阳阳的情感基石,在那封信后,阳阳从没跟我当面唱过反调。虽然还是会调皮捣蛋,但那都是背着我的时候。
我一度也以为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坏,只是出于淘气而建立的这个“黑社会组织”。直到有一次我病休在家,学校里请了代课老师来上课。我很快收到代课老师的告状,说阳阳和他的三个“小弟”,上课期间大吵大闹,让老师上不下课去。他们甚至在课堂上公然扔纸飞机来羞辱老师,气得我马上冲到学校去抓他们质问。
被我喝令站在课堂里接受审问的“黑社会成员”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承认了所有罪状。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代课老师?”我余怒未消。
阳阳低着头说:“因为……我们想你。想用这样的办法把代课老师气跑,你就可以回来了……”
瞧,还挺重情的呢。我哭笑不得。不过我也领教了他们的威力,真能把人气死。
第二招,就是给他多戴高帽。
阳阳的作文写得很好,是那种文通字顺又特别好玩的文章,就像他这个人,天真、顽皮、有趣。我屡屡给他的作文打出高分,倒也不全是为了笼络他,是真觉得他写得好。每次在班级里读他的文章,都能看到他眉眼间隐隐的得意之色。
发自内心地欣赏孩子,认可孩子,才能真正得到他的心。
他写周记,写自己有一天闲逛小区,看到一只母猫分娩后死去,“我现在才明白生命的可贵,野猫虽卑微,也是生命的一种,在大自然中与我平等。我在河边采了一朵小白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它身边放下,并对它鞠了一躬”。
在这个十三岁男孩的心里,有怜悯,有慈悲,这是一种多么珍贵的品质。
第三招呢,就是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男生们很多时候对老师的反抗和排斥,是因为觉得老师偏心,偏心女生,偏心成绩好的学生。要想让这部分男生服气,就一定要公正公平地处理他们中的各种纠纷,才能让他们对你心服口服。
然而这样的公平,又谈何容易?
一次小小的打架,就可能涉及四五个,甚至十来个学生之间的恩怨;这些学生之间的恩怨,往往不是这一次纠纷里的,会涉及上学期、去年的各种纠纷。
这些纠纷有时会非常小,比如一个男生说“我昨天打游戏赚了一百万金币”,另一个男生说“嘁,吹牛!”,那么他俩就可能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打着打着就会有人劝架,劝着劝着就会有更多的学生打起来。
有时战斗现场会很惨烈,桌子被推倒了,椅子被踢翻了,一众学生围着他们叫“别打了别打了”,那几位“英雄”有的哭,有的瞪眼,有的脸上挂彩。
怎么办?还得我这个班主任来收拾残局。
“跟我去办公室!”我一声令下,残兵败将们跟着我朝教室外走去。
激动的,先去洗把脸,清醒清醒;还在哭的,给张餐巾纸,去阳台上吹吹风。
然后站成一排,一个个来发言,把前因后果讲一遍。一个人发言的时候,其他人都不许打断。
一开始,有些学生会掩盖自己的过错,东拉西扯一番。我只有耐耐心心地听着,多听几个人说,找出言辞中的漏洞。撒谎的张口结舌,无法自圆其说,只有自己认错。
然后,按错误的不同程度,给他们不同的惩罚。
阳阳被我罚过很多次,罚抄课文,罚做值日,罚放学后练坐。开始几次还会来求饶,后来也不来求了,知道自己错了嘛,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
六年级很快到了。
为了帮助阿凯学习,我安排了阳阳和他做同桌。好哥儿们一起坐,算是个不错的学习动力吧?然而,他俩坐一起,开始了不停地讲空话,乱写作业。你看我成绩不好,我看你也不咋地,难兄难弟有了伴儿,阳阳的成绩直线下降。
我大发雷霆,把阳阳叫来狠骂了一顿。说到我对他的期望,以及他给我的失望,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阳阳不安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的样子。
又把这个情况通报给他妈妈。妈妈亲自送来马鞭一根:“王老师,这个小孩太不懂事,你收下这马鞭,以后只管抽他,我绝无二话!”
我把这根马鞭给他看:“你看,这是你妈给我的。”
他抱起头来:“啊,不要啊不要啊!”
阳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他知道,我不会真的打他。
大概是真的感觉到了时间在飞逝,自己离毕业考越来越近了,复习阶段,他的学习状态好很多,成绩也进步很大。说到底,还是个聪明小孩,领悟力好,稍一努力,就会很不一样。
小长假回来,我发现办公室的桌子上多了一样礼物。那是一个精美的牛皮盒子,上面还贴了一朵纸质的小雏菊。
“王老师,听说这种茶很好喝,我特地送给你的。”阳阳不好意思地来跟我说。
“嗬嗬,上面还有花儿呢,你做的啊?”我问他。
他嘻嘻一笑,跑了。
他妈妈后来告诉我,阳阳在家准备得很认真。
六月的蝉声叫得很长,考试结束后的校园显得空空荡荡。毕业典礼结束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校园。
他们走了,走向自己的未来,走向未知的明天。他们把童年留给了我。
最后一次看到阳阳,他和他的好哥儿们阿凯一起,在教室里打扫卫生。他们把自己一向乱糟糟的课桌整得干干净净,把地也扫好了。
“王老师,再见!”他们向我招手。
我突然发现,阳阳的个子比我还高了。
轻轻坐在你身旁
七八岁的小孩,也模糊地知道喜欢一个人。小豪的成绩属于中上等,按小孩子崇拜强者的心态,他并未被列入班级女生心目中的英雄行列。但是他长得很清秀,眼睫毛长长的,个子高高的,因为长得帅,所以也很得女生青睐。
我是逐渐发现小琪和小豪走得很近的。小琪坐在教室的最后排,跟小豪隔了一个走廊的距离,她有时会在上课的时候走过去,看看小豪的作业写好了没有,她对上课纪律还没有形成足够的概念。
上个月,我去她家家访,她奶奶向我告状,说有人把小琪的刘海剪了。这个奇怪的发型,参差不齐,我上午在学校就看见了,以为是她奶奶没给她修剪好,没想到是被同学剪的。我把她叫来问话,她开始哭,不肯说。
我心里猜到了几分,多半是小豪给她剪的。第二天在学校里一问,果然如此,而且还是小琪自己要求小豪给她剪的。
难怪她不肯说出小豪的名字,怕小男生被责罚呗。体谅到她的苦心,小豪承认后,我也就在班会课上笑了笑,没批评,就说这剪发技术太糟糕了,以后还是去店里剪吧。
元旦前,学校组织去电影院看电影,我们要坐车去。好不容易把一班学生安置好了,我刚坐下来松口气,突然发现小豪正和小琪说说笑笑地挤在一个座位上。因为人多座位少,我确实要求他们两个同学拼一个座位的,但我记得,并没有把他们两个人安排在一起啊。
小琪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文静的笑容来,他们在高兴地聊着天。
我跟副班主任老师相视一笑,都没去打扰他们,就当是一次平常的外出,平常的就座。
小鸟的葬礼
冬天好冷,我缩着脖子往办公室走。林老师叫住我:“捡到一只鸟,你要养不?”
我接过来一看,还蛮漂亮的呢,黄绿色的羽毛,尖尖的嘴,眼睛又黑又亮,就是精神不振,小脑袋一直歪着。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往办公室走,路上遇到几个女孩子,看见我手里的鸟,她们又惊又喜,簇拥着我走。
小鸟被安置在窗台上,孩子们找来些布条给它做了个简易的栖身处,希望冬天的阳光能温暖这个小小的身体。可是不管孩子的目光如何热切,小鸟的眼睛还是慢慢闭上了。
我摸了摸它的身子:“不行了,已经死了。”
顿时一片唉声叹气,小柔说:“不行,我要哭了,小鸟太可怜了。”
我又说:“咱们去操场上把它埋了吧。”
他们顿时又欢呼起来:“好呀!好呀!”
我们前呼后拥地往操场走去,诗人宇还跑到门卫师傅那里借来了一把铲子。学校角落里种了不少柏树,树荫覆地,四季常青,树下泥土松软,是个安葬小鸟的好地方。孩子们郑重地把小鸟放在纸盒子里,给它盖上餐巾纸,然后围成一圈,低下头来开始为小鸟祈祷。
祈祷结束以后,我问蔚蔚:“你刚才在心里怎么说的?”
她害羞地笑了笑,说:“我祝愿它下辈子变成一个可爱的小孩,快快乐乐地长大。”
开始挖坑了。诗人宇个子最高,力气最大,这个时候就成了中心,大家都围在他周围,看他挥舞着手里的小铁铲子。小朱和侃侃没有铲子,就各去捡了一根树枝,也在一旁抠着泥土。
坑挖好了,该把小鸟放进去了。女孩子们恋恋不舍地跟小鸟说再见,伸出手来再次摸了摸它的小身子。
男孩子们一把一把地往坑里填着土。坑被填上后,诗人宇还跳上去踩了几脚,想把泥土踩结实,潇潇叫起来:“轻点儿轻点儿!别踩痛小鸟!”
潇潇和几个女孩子去摘了些小果子摆在小鸟的坟头,小朱不知道从哪里捡了块白石头,挺光滑平整的,插在坟头,说给小鸟当墓碑。
孩子们又围着小鸟的坟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相互挤着挨着,说笑着,慢慢走回教室去了。
那只小鸟被葬下以后,我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上课,收作业,批改,每天忙忙碌碌的,哪儿还有心思记挂那么多。
一天中午,我正在教室里埋头奋力批改作业,潇潇跑过来,生气地告状:“王老师,我和小湘摘了些果子去祭拜小鸟,发现有人把它挖出来了!”
她气得脸都涨红了。我赶紧安慰她:“那我帮你们去把小鸟再埋起来吧。”
她说:“我已经把它埋好了。这次我捡到了一块很好的石头,给小鸟做墓碑,比上次的那块还要大。我还摘了一些黄色的小花,放在它的墓碑旁边。”
女孩子细致的小心思令人动容,“与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我曾这样对孩子们说过,我却做不到像潇潇那样,她经常在空闲的时候去看望那只小鸟,为它摘花,陪它说会儿话。她是认真去实践这句话的。
语文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学生们说起了这件事。“小鸟被挖出来,”我说,“其实我更相信那个同学不是出于恶意,他只是好奇,想看看小鸟变成了什么样子。”
教室里静悄悄的,学生们安静地看着我。那些年轻的、明亮的眼睛让我突然很感动,这些眼睛里流动着善良。那一刻,我相信挖小鸟的孩子,一定是因为好奇。
我打开李娟的那本《羊道·深山夏牧场》,给孩子们读了一段话:“当汽车经过穆斯林墓地时,不管是什么样的哈族司机,不管老的少的,不管是严肃踏实、爱听阿肯弹唱的中年人,还是染了红毛、整天沉浸在震天吼的摇滚音乐中的小青年,都会郑重地关闭音乐,等完全经过墓地后才重新打开。关掉又打开,也就几十秒时间,我从没见过一次被含糊过去的。敬重先人,敬畏灵魂的话,心灵的洪水再怎么肆虐也不会决堤……”
我合上书,问学生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们读这段话吗?”
一个小个子男生站起来,说:“你想告诉我们,不应该去挖小鸟的坟墓,因为它已经死去了,它要获得安宁。”
“是的,”我对他点头,“让死去的灵魂获得安宁,哪怕是对待一只小鸟。”
我没有追查是谁挖出了那只鸟,更没有批评。儿童是天真的,单纯的,有时也会因为这天真和单纯而做出残忍的傻事来,但只要告诉他们应该向善,他们就一定会朝着善的方向去成长。
来自不同星球的孩子
(一)
小佳出生在佳木斯,她在日记本里写道:“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冬天的雪可大了。”
亮亮的黑眼睛,红润润的嘴唇,像蔷薇一样地开放在她那白里透红的小圆脸上。她的头发是天然卷,带了些淡黄色,梳着小辫儿,走起路来,小辫儿就在脑袋上一摇一晃,很有些秀兰·邓波儿的神态。
漂亮的小姑娘总是惹人喜爱的,何况她还是那么的聪明可人。
她的聪明,显而易见。第一天去他们班上课,铃声还没响,她在我的讲台边磨蹭着,不时抬起眼睛瞧我。
我冲她笑了笑,这仿佛鼓舞了她搭讪的勇气。“老师,你教我们什么呀?”她问我。
“我呀,我是个外语老师啊,不过这学期教你们语文。你喜不喜欢外语啊?”我逗她。
“喜欢,我们陈老师教过的,apple(苹果),还有banana(香蕉)。”她得意地背给我听。
“banana这个单词读得不够好,跟我念。”我把她的读音小小地纠正了一下,她把末尾的那个音发错了。
她有些害羞,跟着我念了,歪着头,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等一下我要选个课代表呀,你想不想做啊?”
“什么是课代表?”
“就是帮助老师收作业本什么的,是老师的小帮手呢,可得能干些。”
她没表态,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上课了。
有个孩子在下面偷偷说话,正是小佳的同桌。我皱了皱眉,刚想说,小佳看到了我的脸色,赶忙拉了一下那个孩子的衣服:“快坐好,王老师生气啦。”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老师说,纪律好的同学才能做课代表的。”
我不觉莞尔。
我让她做了课代表。每每跟她说要收个作业发个试卷什么的,她马上就噔噔噔地跑去拿。她还很小,爬楼梯时,扭着小小的身子,显得有些吃力,如果是跑四楼,她更是忙得满头大汗。秦文君在《一个女孩的心灵史》中这样写她的女儿,莘莘给她的老师做事时也是这样的。她无限信赖着自己的老师,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对方看。
这样洁白无瑕的孩子啊。
(二)
缘缘和小佳一样,也属于班里的中心人物。
她有一个尖尖的小下巴,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梳着个马尾辫,非常神气。
如果说小佳属于温情派的话,缘缘就是个刚烈果断的女孩子。她的成绩非常好,一来天赋聪颖,二来勤奋好强。
有一天上语文课,检查课文的背诵情况。一年级的孩子总是喜欢游戏的,所以那天的检查中设置了一个宾果游戏。我在黑板上画了九个方格,三乘三状的。全班分为两大组,每个组都有一个自己的组标,第一大组的组标是三角形,第二大组的是圆圈。每个组每次需抽到一个同学背诵课文,如果背对了,可以在上面画一个自己大组的标志;相反,如果背错了,就不能画。在画自己的组标时,要尽快使组标成为一条线,无论是横的、竖的,还是斜的,都可以,同时,要尽量阻止对方的组标成线。
这是个挺有竞争性的比赛,学生们的兴致都非常高涨。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按下去。比赛开始了,缘缘他们一组的表现不错,一口气拿了两个组标,眼看就要拿到第三个,能大功告成连成一条线了。这时,上去了一个小男孩,站在黑板前,犹豫了半天,在另一个空格上画上了圈。这个圈,无疑是非常不合适的,一来不能阻断对方的连线,二来拱手让出了自己那即将成功的连线。他的同学们在台下又拍桌子又哇啦叫,急得不行,也气得不行。缘缘原先是非常起劲的,因为眼看着就要胜利了,她很激动,现在一下泡汤,她气得满脸通红,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起来。四周几个同学赶紧去劝她,那个失手的孩子,也坐在座位上抹起了眼泪。
教室里乱糟糟的。
“好了,只是个比赛嘛,最重要的是,同学们都把课文背出来了呀。”我安慰他们。
台下的学生也这样附和着安慰缘缘,还有人跑过去送餐巾纸。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花:“可是,我们就要赢了呢……”她哽咽着说,还有些哭腔,鼻子一耸一耸的。
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大哭大笑的女孩子,上课回答问题时神采飞扬,习惯性地在空中挥舞一下胳膊,仿佛在拥抱着什么。画画时总会在身边围着一群小伙伴,她笔下的恐龙栩栩如生。她是他们的小偶像。
她的将来会很美,人们都这样相信——我想起了多年前看的一部小说,书名已经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那个快乐而天真的孩子,名叫莫莫。
缘缘的将来也一定会很美,我也这样相信。
(三)
我在2005年的秋天认识了张小大,他是个白净的小男孩。他的画家爸爸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雅舒,可是笔画太复杂了,他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张小大,这是他写得比较顺手的字。
他是全班年纪最小的孩子,进学校时,不过六岁,却小有名气,据说两岁时就上过报纸,那年他已经认识了两三百个汉字。
第一次见到他,那么小那么小的身子,穿着花格衬衫、牛仔裤,偎在身边,温温软软的,让人无端心生怜爱,眼底眉梢,灵秀过人。
一天中午,班级里闹哄哄的,一群孩子正在扔纸飞机,这是他们新近热衷的游戏。张小大探头探脑地蹭到我的身边,把小手放到了我的胸口上。正在改作业的我吓了一跳,几乎是大惊失色。刚想生气地把他推开,他把头埋到了我的怀里:“妈妈。”他轻声地说,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愣住了,心头翻涌起的温柔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张小大,你说什么呀?”
他抬起头来,害羞地看着我,微微笑着,不说话。双手像小小的花蕾般,抱着我。
我不知道能找到什么样的词语来安抚这个小小的孩子,只有同样无声地微笑。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快去做作业吧。”
他笑眯眯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有时,他会跟我聊天:“我长大要做个不好也不坏的人。”
“什么是不好也不坏的人呢?”我问。
他想了想,说:“好的人就是电视里那些每天坐飞机飞来飞去给别人开会的人,他们太辛苦了。不好也不坏的人就是像我爸爸这样,我觉得比较开心。”他爸爸在一所学校里教美术,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
我笑了,摸着他的脑袋。他大声宣布:“我以后要做个雕塑家!”
我倒觉得他也许会成为一个科学家。三年级的暑假,我去他家家访,看到他正在书房埋头看初中物理书,不由得大感惊讶。“怎么看起这个来了?”我问道。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觉得有兴趣,就借来看看。我在研究阿基米德定律呢!”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颇见得意之色。
科学家的气质也体现在语文考试中。他的作文总是那么简练清晰,条理清楚,极有概括力,能用三个字说明的问题,他绝不用十个字。我总是舍不得给他的作文多扣分,因为读完以后,觉得确实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再写点儿什么,就变啰唆了啊。可是这样的作文,期末考试时碰到流水批改,就会被扣不少分,所以张小大的大考成绩总是高不起来。妈妈为此着急,找过我。我无语劝慰,因为用一种标准去要求各类学生,这连我自己都无法赞同。我只能对他妈妈说:“孩子的思维不错的,你要替他承担一些压力,不要太苛责,慢慢来。”
我在2008年的秋天离开了那所学校,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张小大。但我一直都没忘记他,真的,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小孩,叫人怎么忘得掉呢?
送你一颗车厘子
中午出去买了袋车厘子,上楼的时候碰到隔壁班的宁宁。这个小女孩经常在楼梯上打扫卫生,很认真的样子,所以我很喜欢她。她也帮我跑过几次腿,比如替我去收流动红旗。每回帮我做事的时候,她都那么忠心,飞快地跑着去,唯恐耽误一秒,回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她帮我做过很多事,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这天,宁宁又在楼梯上做值日了。我给她一个车厘子,说:“这是奖励给你的,谢谢你平时给我做事,以后还要来给我帮忙啊。”她瞪起眼睛看着我,愣了愣,说:“好的。”
我笑着走开,听到她对一旁的同学说:“这是王老师奖励给我的哟!”很得意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下楼时又遇见宁宁。她正伸着手,非常珍惜非常自豪地把大半个车厘子递给她的同学,让同学也尝尝。果子上刚被咬过一口,鲜嫩的果汁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她看到我,仰起脸来由衷地对我赞叹道:“王老师,这个车厘子甜甜的,怎么这么好吃啊?简直太美味了……啊,真是太好吃了!”
那虔诚的、觉得无法用足够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的样子让我乐了。她接着说:“我发现了,这个车厘子,很像樱桃呢。”
我说是啊,这是樱桃的一种。
她又一次赞叹起来:“啊,车厘子啊,你真是太好吃了呀!”
平常的事物,竟能给一个孩子带来这么大的快乐,真是物超所值了。
你看得见龙猫吗
我的女性朋友小丁有个四岁的儿子叫果果。有一天,果果对她说:“妈妈,我很喜欢蜘蛛侠。我想像蜘蛛侠那样,从高高的楼上飞下去。”
小丁觉得有趣,又担心她那顽皮的儿子果真会这样去做,来问我该怎么答复这个满怀英雄梦的儿子。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哇,这才是男生啊!生机勃勃,勇敢无畏,崇拜英雄,梦想拯救世界。在这条街上碰到的无数个男人,这些神情疲惫的成年人,想想看吧,他们也曾幻想成为孙悟空,成为超人,他们也曾有过像果果那样的向往,谈起这些向往的时候,他们如今沧桑的脸上,也曾熠熠发光——想到这里,你只觉得,时光真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东西。
男孩想成为蜘蛛侠,这是一个多么天经地义的理想。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告诉这个刚满四岁的孩子:“那是电影,那是假的,是骗你的。”该怎么让他理解“我们不能像蜘蛛侠那样从高高的楼上飞下去”呢?
我会给他找来一个鸡蛋,和他一起画画、裁剪,把这个鸡蛋装饰打扮成蜘蛛侠的样子。然后对他说:“现在,请这个鸡蛋蜘蛛侠先替你飞一下吧。”把鸡蛋从窗口扔出去,让孩子下楼去看看,鸡蛋蜘蛛侠变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告诉他:“我们跟超人和蜘蛛侠都不一样。我们的身体,其实更像鸡蛋,容易受伤,比较脆弱,所以我们平时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如果像鸡蛋蜘蛛侠那样从楼上飞下去的话,也会像它那样碎掉,我们把这叫作骨折。如果楼再高一点儿的话,我们就彻底碎了,会死掉。所以你可以喜欢蜘蛛侠,但不能像他那样从楼上飞下去。”
如果孩子还是不能忘掉这个英雄梦,可以答应和他一起去滑一次草。“从高高的草坡滑下来,有爸爸妈妈的保护,你会很安全。而且,那样也会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你这样对他说,一定能把他的注意力成功地从“演蜘蛛侠”转移到“万岁,去滑草了”上。
最后,我想说,我家的小菜,这个刚满五周岁的女生,她是《龙猫》的忠实粉丝。走过我家小区门口的大樟树时,她常常会对我说:“妈妈,我看到龙猫坐在上头。”
她认真地抬头看着树梢,我也和她一起认真看着。风吹过树梢,哗哗地响着。那一刻,我完全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猫,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只不过,我们这些大人已经看不见了,而小菜、果果,所有的小孩,他们都还看得见。
我喜欢坟墓,因为……
这学期带了一个文学社,是学校几十个社团里的其中一个。学校在规定时间开放电脑报名,学生们登录账户抢课,就这样,我有了二十二个高年级学生。这二十二个学生里,大多是女生,抢课那天,早早地守在电脑旁,唯恐错过;少数几个男生,两三个对文学有兴趣,态度积极认真,剩下几个,别说交作文了,上文学赏析课的时候都东倒西歪,满脸的不耐烦。
其中一个男生,叫小多。我对小多说:“嗨,这么不想学写作,干吗报这个班呢?看你的样子好痛苦。”
他愁眉苦脸地说:“老师,我没办法呀,我抢不到其他的课了。”
我忍不住乐了:“那,你就既来之则安之吧,不爱写作文,听听作品赏析总可以吧?”
我以为这样跟他算是拉拢关系了,但他上课还是东倒西歪,屁股动不动就从椅子上滑下来了,交上来的作文龙飞凤舞,别说文采了,寥寥几句话,话都写不通顺,一看就没好好写。即便这样,还是好好给他改了。我对他说:“你看老师都认真给你改了,你也该好好写,这样才公平啊。”
他“嗯”了一声,下次作文并未有什么起色,只是上课时渐渐不再发出抱怨的叹气声。
前几天,他和他的同学在我办公室前闹腾。我被吵得出门查看,见到是他,就随手塞给他一片牛肉干:“吃吧,别吵了,安静点。”
他愣了一下,接过牛肉干,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我到走廊另一头去打水,回来时,看到他很珍惜地举着那片牛肉干,身边同学问他要,他拒绝了:“这是王老师送给我的!”
他并不用在这周写作课上写好作文来回报我,但如果他愿意从此认真写作文,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事啊。
上课上多了,渐渐发现了小多的可爱,虽然是单眼皮的小眼睛,但透出来的神采很鲜活,是个机灵的小孩;再有,偶然一次听到他朗读一首诗,那声音,那情感,真是厉害了,节奏感把握得非常好,音色也好听,完全不是他平日里咋咋呼呼的那种声音,而是浑厚的,深情的。
“我的天哪,你读书太好听了,让我想起了央视解说员。”我真心实意地对他说。
他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昨天的文学课,我们一起读歌词,歌名叫《我喜欢》。学生们读得很投入。歌词很美,歌里是这样唱的:
我喜欢暖冬的太阳
我喜欢初春的青草
我喜欢午后的庭院和一旁发呆的秋千
我喜欢仲夏的冰沙
我喜欢清秋的明月
良宵的夜空 漫天的星辰
我喜欢雨后的青蛙
我喜欢山前的杏花
我喜欢周三的傍晚被霞光亲吻的水族馆
…………
我喜欢你,你应该也知道
我喜欢你,你应该也知道
啊,这简直不是一首歌,而是一首浪漫的诗嘛。
我让孩子们听了这首歌,他们听得很投入。听完歌,点评交流后,我让学生用“我喜欢……”来写几句话,把特别打动自己的风景或情景写出来。
学生们都奋笔疾书,我在教室里巡视,这时小多问我:“坟墓的坟,是提土旁的吧?”
“是啊。”我回答他,心想:这家伙,写什么坟墓呢?又想给我捣蛋是不是?
我任他写,没去管他,看他到底能写出什么门道来。作品交流时间到了,学生们纷纷站起来读自己写的文章。
小多站起来读道:“我喜欢坟墓。”学生们听得笑起来。
我问他:“坟墓象征着死亡,你怎么会喜欢呢?”
他说:“因为,坟墓里睡着我的爷爷,我很想他。”
笑着的学生静下来了。
我的心像是被猛击了一下,感觉眼泪要涌出来了。
我想把所有的赞美都送给这个小孩,这个纯洁的、善良的、光明的小孩,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是一个温热的小脑袋,手心里能感觉到小孩子柔软的顺滑的发丝。
“你写得很好,我很感动。”我对他说。
今天,他把整首诗交给我看了。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我喜欢奶奶那布满皱纹的微笑的脸
我喜欢那宁静的夜晚
我喜欢爸爸偶尔忧愁的面孔
我喜欢那满是花朵的田地
我喜欢那寂静的墓地
我喜欢那片已不再是我家的工厂
我喜欢老师那开心的笑脸
我喜欢早晨的微风
我喜欢你,你应该也知道
我喜欢你,你应该也知道
读着这个小孩的诗,我的心里湿漉漉的。
我的爸爸没有了
今天中午,小佳突然走到我跟前,悄悄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王老师,现在晓艳跟我玩了。”
我愣了一下,想起前几天的中午,小佳独自一人趴在桌子上哭得很伤心。有学生跑来向我汇报,我过去看她,问她原因,她只是哭,不说为什么。
等她平静了一些,我把她带到教室外面问她:“你怎么了?”她抽抽搭搭地说:“她们都不跟我玩……晓艳不理我,我很想跟她玩……”说着,嘴巴一撇,又想哭了。
我啼笑皆非。不过,你跟这样一群容易高兴也容易忧伤的小家伙在一起,你也得让自己拥有和他们一样脆弱的小情怀。
我把晓艳叫过来,和她头顶着头说悄悄话:“你为什么不跟小佳玩啊?”
晓艳说,因为小佳总是尖叫,很烦。
小佳确实是个比较野的小丫头,上课的时候坐不稳椅子,吃饭的时候拿不住筷子,做起游戏来很容易激动,常常尖声大笑,在同学中人缘不太好。
当然,哄他们的手段也是很简单的,你只要把语气尽可能地放轻柔,放亲切,比如这样:“晓艳,你看小佳很想跟你玩呢。她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跟她玩,她会感到很难过很痛苦。你愿意让她开心一点儿,让她和你一起玩玩吗?如果她在玩的时候不守纪律,你可以提醒她,也可以批评她,教她改正,好吗?”
晓艳答应了,然后就主动伸开双手拥抱了一下小佳,两个小人儿手拉手去玩了。
没有学生会拒绝老师这样的请求,更何况,他们有着比我更温柔、更单纯的心。
小佳的父亲在一个月前过世了。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而言,死亡或许是伤心之外的解脱。只是孩子太小了,小得还不能理解离别,她佩戴着黑纱来上学时,甚至还主动来告诉我:“王老师,我爸爸死了。”那语气就跟说“王老师,我昨天买了一只小鸭子”差不多。
我不免为她的父亲感到伤感。也许在未来漫长的十年,乃至更久远的时光以后,她会慢慢感到这样永失我爱的痛苦,但是现在,她是这样叫人无奈地懵懂。然而我又想到,也许她用以表达悲哀的另一种方式,是我没看到,也不明白的呢?这样想着,我的心里稍稍好过一些。
我不是怪小孩
小马是个奇怪的小马,比如他讨厌吃饭,经常在午饭时候溜走;他不讲规则,上课的时候,他会把椅子摇来晃去;他总是丢三落四,今天忘了带作业本,明天忘了带书;以及,他很爱生气,他做错了事,你不可以说他,如果是老师说他,他就会生气,要逃走,如果是同学说他呢,他会发怒,跟同学吵架,甚至打起来。
我做了很多尝试。他不肯吃饭的时候,我把他叫到身边安抚他,劝他多少吃一点。他不肯吃,我就带他到办公室吃饼干。我既不想让他饿肚子,也有我的小心思:嘿,你都吃下我的小贿赂了,还不听我话吗?
谁想,第二天,他还是不吃饭。
跟同学打架呢,我也处理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认真听他们讲,好好给他们分析,然后自以为公平公正地解决。但如果我最后的裁决是小马有错,那他绝不肯认错的,梗着脖子,面带怒气,然后噔噔噔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其他科目的老师经常向我投诉,说他上课不配合啦,顶撞啦,很难沟通。
总之,教小马很难。
从一年级到二年级,和小马的过招不断,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我渐渐也怀疑起自己:我这十几年的教学经验,是不是在小马这里完全失了灵?
那天下午,是非常寻常的一个下午,我也没想到会对我和小马在后来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我照常巡视课堂的时候,发现小马正在课桌底下偷偷翻看着什么。好家伙,开小差!我叫他把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看看。他把手里的书封一翻:《魔戒》!一个二年级的小孩竟然正津津有味地看这么厚的书!
语文老师的爱才之心油然而生,我的气顿时烟消云散了,声音也柔和了:“你喜欢看《魔戒》呀?”
他点点头:“整个系列我都看完了,电影也都看过了。”
“好看吗?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非常好看。”
我马上有了主意:“好,下周的班队课,由你来讲课,主题就是《魔戒》。”
小马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很快到了下一周的班队课,小马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了讲台,屏幕上投映出了他制作的PPT,“魔戒”两个大字仿佛在熠熠闪光,旁边还有霍比特人、精灵王子的照片。台下的学生发出哇的一声响,这么高大上的主题,离二年级的孩子太遥远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在看注音版的故事书呢。
小马深呼吸了一下,开始讲课了。他的表情严肃而郑重,讲得有些结巴,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对不善言辞的他来说,这的确是很大的挑战。但台下的学生情绪并没有受此影响,他们听得很认真,很着迷,看小马的眼神充满崇拜。因为,这完全是一部大人的书啊,那么厚,那么多字,小马竟然都看完了,还能讲课,真的太厉害了!
小马二十分钟的课讲完了,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特地为小马做了一张讲课证明,上书:“马××同学为同学们带来的《魔戒》主题课程,准备充分,讲解精彩,给大家带来了新知识,特此感谢。”
我让小马拿着这张证书,在黑板前拍照留念。
那一天,是我和小马关系的转折点。在那天以前,我们经常大眼瞪小眼,我批评他,他不服我;在那天以后,我们是师慈徒……不能说完全乖,是开始乖了,起码,不会怒气冲冲地反抗我了。
一次讲座,让我得以重新认识这个小孩。我发现他在语言上很有天分,字里行间充满了淡淡的忧伤,还有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老成。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外头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暴雨,雨点打得玻璃窗啪啪响。学生们无心上课,纷纷看向外头。我就干脆停了课,让他们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赏雨。
学生们欣喜若狂,有些趴在窗前看雨,有些到走廊里伸出手去摸雨,还有小孩仰起脸去舔雨。等他们赏完雨后,我请他们写了一个小片段,主题就是《雨》。
小马的随笔结尾是这样写的:“我真希望这场雨一直持续呀!这样我就可以一直享受下雨给我带来的美好了!可是,雨还是渐渐地小了起来。我望着最后的雨滴,不禁热泪满眶。我好想为这些雨叹息啊!”
我惊喜于一个八岁孩子的早慧,又疑惑于这样的文字竟然出自这样一个难以亲近的孩子。我觉得小马那桀骜不驯的表面下,应该是一颗温柔细腻的心呀。
小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心包裹起来呢?
我试着去接近他,一层层打开他的心扉;也常和家长联系,通过聊天来更多地了解他的过去,他的童年。我渐渐明白了他的心结所在:孤独的童年。城里的孩子没有成群结队的玩伴,不少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进了各个培训班。培训班里有各种技能的学习,唯独没有与人交往的课程。儿童应当自由而丰富地度过他的童年时代,应当有一群玩伴,一起玩枪战,玩过家家,合作、吵架、和好,都是非常重要的成长步骤。可惜,在不少当代儿童的童年里,这一课缺失了。
小马是个高度自尊的孩子,他渴望别人的认同,渴望收获赞美,当他做不好的时候,他就用抵触的情绪来表示自己的不在乎。
我单独叫他到身边,注视着他的眼睛,很郑重地说:“小马,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小孩,也是个孤独的小孩。”
他的眼睛里迅速涌上了泪水,盈盈欲坠。他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哭了?”我问。
他梗起脖子:“才没有呢!”
我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没什么,容易流泪的人都有一颗温柔而敏锐的心。哭,不丢脸。”
他挂着眼泪笑了。
小马还是会丢三落四,但他肯吃饭了,虽然只是吃白饭,不吃菜。他还是会发怒。有一次,班级里举行书法比赛,交卷的时候,只有他还没写好。他气冲冲地把作品撕了,然后坐在座位上哭,但他只是坐着哭,没有打人,也没有跑出去。
我对他说:“要学会控制情绪,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报复别人,因为那样受伤的只有你自己和真正爱你的人。”
小马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久久地看着我,然后,流下了眼泪。
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尽管小马还是会时不时地犯错,但他接纳了我,这是一个令我高兴的开始。
这一天,小马又被人告状了。学生跑来告诉我,小马在黑板上乱涂乱画。我来到教室一看,黑板上写着一行很大很大的字:“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看!!!”
从字迹看,小马的气愤不小。
我对小马说:“你有了愤怒,没有打人,而是写字,有进步!”
小马和其他学生没想到我会夸他,都愣了。
我对全班说:“好,现在,我们就让小马自己来说说原因,他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字。”
小马站起来,脸涨得很红,他努力克制了一下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班长说我纪律不好,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我想看一下,大家都挡着我,拦着我,不让我看。”
我把目光转向其他学生:“是这样吗?”
学生们说是。
我问他们:“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小马看呢?”
学生们哑然无声了。
“我知道,”我说,“很多同学觉得小马调皮捣蛋,但我要说,一事归一事。他不遵守纪律,是要批评的,但你们拥上来拦着他,抱着他,不让他看黑板,是对的吗?他就算犯了错,也有权问个明白,看个清楚吧?”
学生们说是。
“而且,我还认为,同学纪律不好,班干部可以提醒他,如果自己处理不好,可以来告诉老师,而不应该把同学的名字写到黑板上,这样会让人感到仿佛是在羞辱他,对不对?”
学生们又点头说是。
“我理解小马的愤怒,但他这次很有进步,没有吵架,没有打人,而是写下自己的抗议。我觉得,他在努力管理自己的情绪。让我们为小马的进步鼓掌!”
学生们为小马鼓起掌来。小马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我知道,他这回彻底接纳我了。
我们常常为小孩的不当行为而发火,但仔细想想,你到底是因为他的行为给你添了麻烦而发火,还是因为他的行为挑战了你的权威而发火?他真的做错了吗?
波兰教育家雅努什·科扎克说,要把孩子当个外国人,尊重他的无知。他在其著作《重返十岁》里写道:“孩子的思想跟成年人的相比,并不是更有限或更低级,只是不一样而已。儿童用感性而不是理性来思考。这就是为什么跟儿童沟通会那么复杂,要知道和儿童交流是一门高深的艺术。”
小马在黑板上写下抗议,我有什么可愤怒的呢?那不过是孩子对表达情绪的一种理解。不能因为他和大人的方式不一样,他就是错的,该被批判的。
在小孩面前,我们真的应该蹲下来,听他们说话。
因为经常在班级里读小马的文章,夸他写得好,渐渐地,他在同学中的人气也高了起来。每次上完写作课,要开始点评的时候,台下总有人心急地嘟囔:“读小马的!读小马的!”
这单元写的是人物主题,小孩们选取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身边人物来写,写他的外貌神情和特点,然后让别人来猜猜写的是谁。
有好几个学生选择了写小马,在对他的特点描述上,无一例外地写道:“幽默,有才。”
小马在座位上不住地发出怪叫,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知道,这是他在表达他的高兴。
他是那么渴望被看到,被承认,因为一直得不到,所以一直对这个世界拳打脚踢,一直让自己伤痕累累。现在,他终于做到了,让大家看到了他的存在。这怎能不让他狂喜呢?
我对他说:“那么高兴,就出去跑两圈,大声地笑出来吧。”
他笑了,飞快地跑了出去,教室外响起了他的欢叫声。
这真是无比美好的一刻,连我手中的红笔都显得特别可爱起来。
那个小孩和那只小狗
十三年前的秋天,我教一个二年级班级的语文课。
当时班上有个叫小齐的男孩,长得圆头圆脑,很是可爱。他比较内向,很少举手发言,眼神总是怯怯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像这样一个孩子,其实在班级里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他不够优秀到耀眼,也没有坏到令人瞩目,他乖乖巧巧,安安分分,成绩不好也不坏,坐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二年级的孩子,已经开始日常的写句练习。小齐的作业倒是很有意思,时常在句子里和我聊天,比如他写看到一条毛毛虫在过马路,他就蹲下来给毛毛虫喊加油。文字虽然稚嫩,但已经让我看到了一种趣味和生动。这对写作者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这一天,小齐按时交上了他的写句本。在这次作业里,他写的是一只小奶狗。他周末去亲戚家做客,看到了一窝刚睁开眼没多久的小狗,他十分欢喜,抱了一只回家。回到家后,想到母狗会是如何如何地思念小狗,小狗又是如何如何地难舍母亲,不觉越想越同情,又马上叫爸爸把小奶狗送了回去。
“小狗回到了它妈妈身边,我心里十分高兴”,他在结尾处这样写。
这种慈悲和怜悯,不就是我们教育的目的所在吗?
我很是感动,悄悄把这篇写句作业寄给了报社。虽然名为写句,并不是作文,但小齐看起来感触很大,足足写了两页,两三百字呢。
《未来作家》是我的头项选择。作为一份本土少儿文学刊物,班上有不少学生订阅。自己的文章若能登上这份刊物,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稿子寄出一段时间后并无音信,我想,全市那么多孩子投稿呢,没有入选也正常,便也把这事搁置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门卫室送来了一份邮件,打开一看,正是稿件入选通知!
学生文章入选,为师脸上亦有光彩。于是我脚步轻快地走到教室,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全班,将小齐大大夸赞了一番,说他的文章虽然不见得辞藻丰富,技法高超,但其中的诚意和善意是最动人的,是无技胜有技的。
学生们也大感惊讶,文章被印成铅字发表在报刊上,对学生来说,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现在,这桩荣耀竟然由自己身边二年级的同伴获得了,这是何等的奇妙呀!
在同学羡慕的目光里,小齐走上讲台,接过了一张证书,满脸的喜气洋洋。
那份刊登了小齐作文的《未来作家》,我一直收藏至今。小齐继续长大,直至长成一个高大爽朗的大男孩,离开了我的班级,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不再是之前那个怯懦内向的模样。这份改变里,究竟有多少是那篇文章和那本证书的功劳,这还真不好说。一个人的成长和成熟是由无数个细节慢慢累积而成的,这其中有他自己的努力,有父母老师的付出,也有一些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支持。但我想,无论如何,在八岁那年,能得到这样一个鼓舞,一次成功,一定是他生命中的闪光时刻。
而这,一定也是无数个让孩子变得更好的力量之一。
王老师说
小孩的世界真有趣,这是我当老师的过程里时常在心头感叹的话。每一天,你都不知道他们会给你怎样的惊喜,以及怎样的烦恼。
儿童和大人既不一样,又一样。
说不一样,是因为他们往往用感性来认识这个世界,而非理性。跟儿童交流是一件很需要艺术性的工作,你要站在他们的角度,以他们理解的方式来讲给他们听。
什么是他们理解的方式呢?
比如,你对一个小孩说:“上课认真听讲,不要开小差。”—这就是大人的角度。
你给小孩一颗巧克力豆,对他说:“这是一颗有魔力的豆子,你吃了它,保证你一天都会乖乖的,过得很棒!”—这就是孩子的角度。
孩子会相信巧克力豆的魔法吗?
首先,大人自己得相信。
你不信吗?我信的。这样一颗巧克力豆,真的会带给孩子一天都棒棒的信心。
说一样呢,是因为孩子和大人一样,都需要被倾听,被理解。
孩子干了坏事,先别忙着批评,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就像他在墙上写“猪”字,把小鸟挖出来,小孩有小孩的理由。你认真告诉他该怎么做,耐心地指点他,等待他,他会变好的。
陪着孩子慢慢长大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