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帐篷
补记五月十八日至十九日事
谁也没有料到,刀吉带着弟兄们星夜赶往亚日部落,杀了三腿狗其加,而且将老婆孩子一起灭门操斩。
尽管大家觉得那是件非常痛快的事,没想到阿克洛哲却十分恼怒。他说,从此以后,木道那就不会有太平日子了。有那么严重吗?
那天南巴老爷和贡布大少爷走后,人们按照阿克洛哲的吩咐,做火葬喇嘛次仁的准备。
大家用柏木板精心制做了一顶轿子。轿顶做成佛塔的形状,轿底的木枋向前后延伸出来,便于从四角上抬起它。他们又为这座轿子涂上华丽的油彩。喇嘛次仁的遗体将装上这顶轿子,举行隆重的火葬仪式。
人们对我和妹妹表现出特别的亲热。女人们围着妹妹问长问短,扯扯她的衣服,拉拉她的手,表示她们的友好。那些曾经诅咒过我,向我吐过唾沫的人,看见我便陪着笑,点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为了避开这样的场景,我一个人来到了经堂。
正如“热贡画师”所说,那些壁画确实被蛛网和灰尘蒙住了。不过,那种画的颜料都是取自天然的,色泽不会改变,只需打扫清洗一下,便可鲜亮如新。可以看得出来,两边墙壁上分别是“割肉贸鸽”和“舍身饲虎”等佛经故事的画面。
那种类似于连环画的作品,大小不一错综排列着,而每一幅小的画面之间缺乏必要的连接顺序。不过其中两个富有代表性的画面还是非常有趣: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腋下护着一只仓皇逃命的鸽子,老人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捧给追逐鸽子而来的一只饥饿的兀鹰;另一幅是一个英俊的王子赤身躺在虎穴之中,用竹签刺破自己的血管,让没有奶水哺育幼崽的母虎去饮他的血。
“看得懂吗?”仙巴突然站在我的身后。他若无其事地摇着经轮,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用手根揩了一下粘湿的胡髭,以长辈的口吻说:“这些壁画刚画好的时候,喇嘛次仁和你一样年轻呢。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嗷嘞。喇嘛次仁不但给我填饱肚子的糌粑,还经常讲壁画上的故事。你瞧,它们都成了这个样子,我跟了喇嘛次仁四十多年呢。我应该像喇嘛次仁那样,也为你讲讲这些故事,嗷嘞……”
“以后再讲你的故事吧。”阿克洛哲走了进来,对仙巴说,“你应该去看看刀吉在做什么。告诉他,近日内不要离开寨子。你也是上年纪的人了,凡事要考虑周全,别再放纵他们了。”
仙巴勉强应了一声,歪着头走了。
其实,刀吉早已带着弟兄们去了亚日部落,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
阿克洛哲将我上下打量一遍:“听白玛说,她为你准备了衣服。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想她也不会勉强。”
面对那个高大威严的人,我一时十分拘谨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身上似乎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刹那间就把人从头到脚罩住了,使了法术一般。
“有什么问题,就告诉白玛。”阿克洛哲笑了笑,就转身走出了经堂。
回到我曾住过的房间,那件氆氇藏袍仍放在桌案上。它是褐色的,接近袈裟的颜色。里面还夹着一条暗红色的亚麻腰带。它们虽然不是新的,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我将那袍子试着穿了起来。它宽大无比,系上腰带,也显得松松垮垮,袍子的下摆拖在地面,几乎无法走路。
白玛适时走了进来。她看着我,生气地说:“你们兄妹俩呀,得让我操多少心才好!”
她让我将袍领顶到头上,以提升袍子的高度。在为我系上腰带的时候,她的双臂环绕着我,几乎将我抱住,她的胸脯就触在我的背上。
我希望那样停留片刻,可是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打好了腰带结。然后她拍了一下我裹在领子里的头说:“嗨,出来吧。”
我从领口探出头来的时候,她笑着说:“哈,瘦得像根棍子,头可不小呢。”
“小时候,母亲叫我大头。”我说。
“大头?那好,我也叫你大头吧。不过你不必生气,我们叫谁大头,是夸他聪明呢。”
她将我腰带以上宽余的袍子拍打下去,前后欣赏一番说:“褪出你的右臂,随便一点。这是我阿爸穿过的,他穿着合适,你就撑不起来。以后要多吃饭,尽快胖起来啊。”
“那得好几年吧。”
“你们汉人养猪,不是一年就肥了吗?”
“一年就肥,可要挨刀的……”
她瞪我一眼:“你这大头,小心应验啊。”
然后,她带我在寨子里四处转了一圈,边走边做介绍。
她突然问道:“拉杰,在你眼里,我到底像不像真正的藏族?我觉得自己也是个汉人呢。”
“你是阿克洛哲的女儿,怎么会是汉人?”
她也笑了:“见到你和你妹妹,我突然就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很可笑是吧?”
我试探道:“那么,你希望自己是藏人,还是汉人呢?”
“我当然不希望自己是汉人。”
“你不喜欢汉人,是吗?”
“当然不喜欢。你们想得太多,却不愿说出真实的想法,总是窝窝囊囊的,一点也不痛快。不过,在这儿住久了,你也会慢慢改变的。”
火葬喇嘛次仁的那天清晨,我和另外三个男人抬起了装着喇嘛次仁遗体的轿子。由于我胳膊上还缠着绷带,大家劝我别出力气,跟着去就行了。我说我的伤已经好了,而且我也应该表达一下对喇嘛次仁的尊敬。
我的伤真的恢复较好,不但没发生什么狂犬病,连发炎的迹象也没有。是白玛真的用糌粑团吸走了藏獒的“罪孽”吗?谁知道呢。在民间,医学上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了,况且我才接触了多少医学知识啊。
全寨子的人都来了,将一条条哈达搭到轿顶上,然后默默跟在轿子的后面。轿子并不重,但由于大家对喇嘛次仁十分敬重的缘故,感觉还是很有分量的。
我身穿藏袍,第一次以寨子成员的身份,参与到这个隆重的仪式中来,自我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白玛拉着我妹妹,走在人群中。她们看着我,都抿着嘴笑着。妹妹穿着与白玛同样的裙子,她俩几乎是姊妹了。看着文静又羞涩的妹妹,人们就唤她为加毛梅朵,意思是汉家姑娘。
出了寨子,是一片茂密的柏树林。林子之间,自北向南流过一条清澈的河。那就是流经寨子前面的那条河,据说它的源头在峡谷深处。那峡谷还有个奇怪的名子,叫无忧谷,里面有许多天然形成的温泉浴池,喇嘛次仁活着的时候,经常去哪儿沐浴。我想,有时间我也应该去享受一下温泉浴。
河上是一座没有护栏的小木桥,由于露水重,脚下很滑,我们抬着轿子,十分小心地挪了过去。林中的草丛中,不时有雪鸡之类“嘎嘎”地叫着,偶尔也有岩羊或者獐子轻捷的身影,在树丛间一闪而过。
在一座隆起的山包上,人们提前挖好了一个巨大的“灶台”。那就是举行火葬的地方。
我们将轿子安放到那个“灶台”上去。旁边堆满了柏木劈柴,还有许多筷子般粗细的红柳枝,被截得整整齐齐并扎成小捆。地上支着一口大锅,盛着溶化的酥油,人们将那些柳枝捆逐一在油锅中浸过。
其时霞光映红天空。
阿克洛哲打开了轿子前面的活动门,整理了一下喇嘛次仁遗体上的袈裟。喇嘛次仁端坐于轿内,两手置于膝上,神态十分安详。
阿克洛哲垂下额头,与喇嘛次仁作最后的告别。
远处突然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只见寨子东口有一队人马急急向这儿奔来。
“是刀吉他们!”仙巴叫道,“嗷嘞,是刀吉他们回来了!”
阿克洛哲背身站在那儿,似乎担心听到不祥的讯息。
马队迅即跃上了山包。那些毛色黑亮的烈马连连喷着响鼻,浑身蒸腾着热气。
第一个到达的刀吉。他一扬手,将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扔到人们面前。那是一个带着毛发的人头,碌碌地在草地上滚动。
“热贡画师!”有人认出了那颗头曾经长在谁的脖子上。
刀吉纠正说:“是三腿狗其加。”
有人说,真是狐狸够聪明了,皮子最终还是在猎人手里!
刀吉和弟兄们从马背上跳下来,望着阿克洛哲的背影。
人群安静下来。只有那些马匹仍处于激烈奔驰的兴奋中,不停地抖鬃甩尾,将马镫和嚼子弄得叮当乱响。
阿克洛哲转过身来,盯着刀吉问道:“从哪儿找到了他?”
“黑帐篷。”刀吉脸上掩饰不住快意,“还有他的老婆,三个孩子。将那么多人头带来是很不方便的。”
“你满意了?”
“我要让喇嘛次仁满意。木道那全寨子的人都会满意的。”
“你错了,刀吉。喇嘛次仁是不会满意的。他没有教导过我们去没完没了地仇杀。我也听说了,你当初就是因为杀了人,父母又被别人所杀,才带着妹妹从亚日部落逃出来的。难道我们都跟着你,再逃到人所不知的地方去?”
“我不会连累别人。您可以把我交出去,不够的话,还有我的这些弟兄。”
刀吉没有反悔的意思,他的弟兄们也得意洋洋地昂着头。
阿克洛哲被激怒了,额头上的脉管一时暴涨起来。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平静下来说:“你们最终会明白后果的!”
阿克洛哲说过这句话,就点燃了喇嘛次仁轿子下面的劈柴。
人们将那些浸了酥油的柳枝捆填充到轿子的四周,红黄的火焰升腾起来,马上将轿子吞没了。
在舞动的火焰中,轿顶的哈达纷纷升腾到半空,瞬间化为灰烬。轿子的板壁亦如薄纸,在烈焰中迅即瓦解。
喇嘛次仁的脸一时变幻出多种表情,并抬了抬胳膊,仿佛要说些什么。但他马上变成了一副骨架。
烈焰中,那副骨架仍然保持着安然端坐的姿态。
后来听到刀吉复仇的经过,觉得很过瘾。
刀吉和我在次仁拉康“了”了冤仇之后,就带着弟兄们离开了木道那。他们经过木道那所属的香拉牧场,穿过乔木冈日雪山后一个叫库木峡的大峡谷,便到了亚日部落地界。
刀吉对那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夜半时分就赶到了亚日大庄。
他打算去亚日寺院,找青年僧人癞头东珠打听其加的下落。东珠和他以前是一个牧场的,也是好朋友。
他们刚到寺院门口,听见有人说:“啊,勇敢的年轻人,三更半夜,你们在寻找什么?珍贵的舍利母在索南龙布老爷手里,凶手可不在寺院。”
寺院大门下躺着一个老人。那人蜷缩在一件大皮袄当中,只露出他的头,两只眼睛反射出天上的熠熠星光。
“你是谁?”刀吉问。
“你曾经认识我,那时,你刀吉想和我说句话,还没有资格呢。可现在,我已经成了亚日寺院的一条狗。你不是看见,我正在为寺院守着大门吗?”
刀吉一时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便说:“老朋友,我不想和你浪费唾沫。你不会拒绝告诉我其加在哪儿吧?”
“兔子走过的地方会留下粪蛋,狐狸走过的地方会留下臊味。那三条腿的狗,已经回到了他的窝里,搂着老婆睡觉呢。他的狗窝在日芒帐圈。”
刀吉带着弟兄们扬鞭而去。
老人在他们身后高声说:“记住,年轻人,我的名字叫四腿狗!”
他们赶到其加所在的帐圈,其加和老婆孩子正沉入梦乡。守帐篷的狗们卧在帐篷四周,将冰凉的鼻子藏于腹部,即使听见什么响动,也只是梦呓般哼哼两声,懒得站起身查个究竟。
但刀吉还是采取了他一贯的做法:自己和弟兄们停在离帐篷稍远的地方,让巴图驱马从帐篷边上横操过去。那些昏睡的狗被惊醒,不假思索地向巴图追击而去,吠叫着消失在远处。
刀吉和帕加西饶等人迅即扑向那顶黑帐篷,砍断四周固定帐篷的毛绳。帐篷随即垮塌下去,将其加一家五口人严严实实罩在里面。
惊醒的其加一家人在里面喊叫蠕动,但无法站起身来。刀吉他们就在蠕动之处用腰刀一阵乱刺,直到里面一动不动,连喘息声都没有了。
从其加身上还找到了我先前交给喇嘛次仁的那支手枪。
他们割下了其加的头。
刀吉提着那颗头,和他的弟兄们纵马驰遍了整个日芒帐圈。他扬起手中的腰刀大声叫喊:
“罪恶的其加被杀掉了!我是野牦牛刀吉!”
阿克洛哲的担心也许是有道理的。可那三腿狗其加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