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冻土下的账册
鸡叫头遍时,宋福来蹲在西厢房的破木箱前,牛皮纸袋里的账册散发着霉菌味。爹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像把凿子,在他心口刻出十九年前的雪夜——王富贵的青布棉袄、高广林的军大衣、周瞎子的假眼,还有娘拆棉袄时滴落的泪,都在泛黄的纸页上活了过来。
“他爹,你咋在这儿?”王桂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棉袄襟上沾着没拍干净的面粉。她看见木箱里的血鬃和缰绳,脸“刷”地白了:“这、这是……”话没说完就被宋福来拽住手腕,他把账册塞进修补筐,用破棉裤盖住:“去把四儿叫醒,就说跟张婶去挖蒲公英。”
雪后的阳光格外刺眼,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个矮桩,新埋的土堆上落着几只麻雀。宋福来摸着兜里的铜扣和蓝布,想起王秀兰临走时说的:“初七晌午,供销社见。”他知道,那是王富贵当年买粮票的日子,也是周瞎子约定的“破煞”时辰。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着灰,张主任正在数鸡蛋。宋福来刚跨进门,就看见王秀兰的暖手炉搁在柜台上,炉盖缝隙里露出半张车票——跟他昨夜在木箱里看见的一模一样。“福来兄弟,”周瞎子的罐头盖铃铛响在身后,“张婶说你有东西要交?”
他转过身,看见王秀兰袖口的红布条在阳光里晃了晃,那是当年娘给爹的笼头系的平安结。“周先生,”宋福来掏出账册,牛皮纸摩擦柜台发出沙沙响,“我爹把啥都记下来了。”周瞎子的假眼猛地睁大,伸手要抢,却被王秀兰拦住:“先让高村长看看。”
高广林的皮靴在雪地上踩出深印,棉袄兜里的降压药瓶“哗啦”响。他盯着账册上的“高广林收粮票五十斤”,喉结滚动着像吞了块冰:“宋福来,你这是要干啥?”声音里带着当年民兵排长的狠劲,却掩不住发颤的尾音。
宋福来没说话,把铜扣和蓝布拍在柜台上。张主任的鸡蛋筐“当啷”落地,蛋黄混着雪水,像极了 1978年的血窟窿。“高村长,”王秀兰的暖手炉焐着账册,“您当年签的失踪登记表,可没写王富贵是被马笼头砸死的。”
雪光透过供销社的窗户,在高广林脸上投下明暗交界线。他忽然笑了,笑声比周瞎子的铃铛还破:“就算写了又咋样?那年月,谁没为口吃的犯过错?”他伸手摸向腰后的皮鞭——那是当年赶马车的,鞭梢还缠着王富贵的头发,“你哥死了,可我儿子的腿也瘸了,这账,早两清了。”
“两清?”王秀兰掀开暖手炉,里面躺着半枚牙,齿根处嵌着蓝布丝,“这是从你家炕席底下找到的,跟宋福来烟袋里的牙,能拼成整颗。”高广林的脸瞬间煞白,他认得这牙,是宋老三砸王富贵时崩掉的,当年他偷偷藏在炕席下,不想还是被翻了出来。
周瞎子忽然蹲下捡鸡蛋,趁机把账册往怀里塞:“都别吵了,按老规矩……”话没说完就被宋福来揪住衣领,铜烟袋敲在他假眼上:“周先生收了张婶的银元,又想讹高村长,这规矩,是你师父当年跟我爹学的吧?”他想起周瞎子的师父,那个总在夜里敲梆子的更夫,其实是高广林的眼线。
供销社里的空气冻成了冰碴。王秀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十九年前的碎布、马鬃、还有半片写着“王富贵”的路引——这是她十年间从宋家、高家、周瞎子家一点点攒的。“我哥的魂儿,就在这老槐树底下,”她盯着高广林,“你每晚睡在铜马镫上,就不怕他托梦?”
高广林的皮靴跟碾碎了块鸡蛋壳,蛋黄渗进雪地,像极了王富贵倒下时的姿势。他忽然指着宋福来:“是他爹动的手,跟我有啥关系?”可话一出口就看见王秀兰展开的路引,上面清清楚楚画着三个人:宋老三举着笼头,高广林握着枪,周瞎子提着灯笼。
“当年你说‘毙了一了百了’,”宋福来松开周瞎子,声音轻得像雪,“我爹举着笼头的手,都是你教的。”他想起爹临终前的泪,想起娘改棉袄时的沉默,想起宋四儿手背上的伤疤,忽然觉得这十九年的冻土,终于在今天化了。
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供销社的玻璃蒙了层白霜。王秀兰把所有证物裹进蓝布,那是用王富贵的棉袄改的,针脚里藏着十九年的冤屈。“我去趟公社,”她对宋福来说,“你把四儿带到龙王庙,那儿有他爷爷留的东西。”
宋福来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棉袄下露出半截红绳,跟宋四儿藏的搪瓷马嚼子上的一模一样。雪地上,高广林的皮靴印歪歪扭扭,周瞎子的自行车辙混着鸡蛋壳,而他自己的脚印,正对着老槐树的方向——那里埋着旧笼头、账册、还有爹没说完的遗言。
回到家,宋四儿正在灶间鼓捣瓷片和铜扣。“爹你看!”孩子把两样东西拼在一起,瓷片上的马纹和铜扣的“王”字,正好组成“王富贵”三个字。宋福来摸着儿子手背上的伤疤,忽然想起爹账册里的最后一句:“福来,第七步埋的不是笼头,是良心。”
雪停时,宋福来带着宋四儿走向龙王庙。残碑在夕阳里投下长影,碑角的“镇马魂”三个字被碱土啃得模糊。宋四儿忽然蹲下,从雪地里扒出个完整的马笼头,钩子内侧的“王富贵”三个字闪着冷光——这是王秀兰十年前埋下的,就等着今天破土而出。
“爹,”宋四儿摸着笼头,忽然抬头,“张婶说,这笼子是给马戴的,可为啥人戴了会流血?”宋福来望着孩子清亮的眼睛,想起十九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望着爹手里的笼头,不懂为什么血会冻成梅花,不懂为什么话要埋进冻土。
暮色漫进屯子,老槐树的铁钟被风吹响,没敲出完整的音,却惊起一群麻雀。宋福来知道,冻土下的账册、笼头、还有那些没说完的话,终将在春天化冻,就像王秀兰鬓角的白发,就像宋四儿手背上的伤疤,都是时间刻下的印,等着被雪水冲走,露出下面的真相——那是十九年前的雪,十九年后的春,和永远埋不住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