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朱大柟
朱大柟(1903—1932),四川巴县人。作品见于《爝火》《莽原》等。
寄醒者
你离别了我们那夜,天上一颗大星掉了。我们吵着说,今晚有人要醒去。进屋里来便见你的影子更显得黯淡了,我就取笔在你的影子周围描出一个轮廓,你的影子渐渐地模模糊糊地,朦朦胧胧地化为缕缕的青灰的雾痕袅移着,我凝目望那烟子直扯着一根线穿出了窗棂以后,才觉到有些什么失掉了。我惘然对着你遗留下的黑曲线的轮廓掉下一滴泪来。
在你醒前,一颗大星的掉落预示你的将醒;在你醒后,一滴清泪的掉落哀悼你的醒去。然而你飞去了,从窗棂之隙飞去。我从窗棂之隙痴痴地窥望着,看见一朵紫色的小花在战栗,我想那该是你的魂灵吧。
我这样想,那朵紫色的小花悄然落了,飘飘地降落于窗棂以下。这时我的心也随着在沉沉地坠落。在地心有个幽碧的水潭,将来我的心就沉掉在那里面,如像冷月的孤影般在水里发光。我的朋友,你在另一世界见着他的时候,不要滴下泪来,因为泪掉水里,使水面皱起涟漪时,我的心碎了。
我的心沉沉地在坠落着,我怔怔地对着你遗留下的轮廓想——这空空的啊!
(选自《莽原》,1925年11月6日第29期)
在十字架上
我兀立在一条横木上面,昏沉沉地,背后靠着一条直柱,呵!我站在这十字架上了。谁给我这罪受?我问。
眼前织梭般闪着白的黑的光条的交错,我的眼睛上每根的睫毛也疲乏了,于是我紧紧地阖闭了我的眼睛,眼前还有掷球般跳着的白的黑的光圈的搏动,我的双瞳也在眼眶里合拍地踊跃,快睁开或竟将失掉了我的眼球吧(它似乎要推开这两扇紧闭的眼睑而冲出去)。我宁肯让那黑的白的光条在我眼前闪织。
唉,不安宁的我的眼睛啊!
背后的直柱闪电似的掣降着。时而热辣辣的在烫,时而冷冰冰的在浸。时而干燥极如像埋在石灰堆里的咳嗽,时而湿润极如像葬在白蚁穴里的战栗。然而我只有兀立着去顺受他的逆施,我要靠附着那直柱站立,不然,就将跌下那无穷无尽的空虚的深渊里去。
唉,在我的脊背上,不稍止息的我的病疟啊!
我站在横木上面,这横木如像车轴般的轮转着,我的手全没有凭握的地方。我像钟摆似的左右荡摇着,横木在脚下像不住的辘轳般地轮转着。这轮转给与我的,是脑筋的晕眩和脚胫的痉挛。我想宁可一脚踏下虚空去,但我没有那勇力,忍受着吧!
唉,叫我站在上面,不稍止息的横木的轮转啊!
这样的,直柱掣降着,横木轮转着。
我仰看头上直柱的顶巅,看不见了,俯瞰脚下,则过去的直柱距离稍近的还明晰可辨,渐远渐模糊的正比倒下去直至不可见的终点。其实头上的顶点才是终点,这应该说是起点吧。起点和终点的距离就是我应该去硬挺挺地站立着的全部时间。我心中更悲恼起来。不要往上——往下看了,劝我自己。
终于直柱的掣降告终了,于是失掉了我背后的黏靠,一脚便跌下那无穷尽的虚谷里去,虽然先或是曾平卧在轮转的横木上面。
我在无穷尽的空虚里无穷尽地降掣着。
(选自《莽原》,1925年11月13日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