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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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该生来就有更完整、更富有寓意的名字——一个由宠溺的父母赐给的可爱名字——她本应在他们的爱中开心、自在地成长。天赐的本事和家族财富,能给予她无限美好的未来。生活年复一年地带来切实的快乐,平淡的冒险和偶尔的浪漫点缀其间;又像市井间常见的那样,女儿最终会让她家庭的崇高抱负落空。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令人愉快的普通人,养育自己的小家庭,或许还能子孙满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幸福的生物会达到典型的不朽者的天国:持续了数个世纪的生命将悄悄地从她的指尖溜走,她的精神达到了自然的极限,她这舒适、平凡、罕有大起大落的生命,传递给了那一张张神似她的面孔,融进那一个个如她一样永恒和平淡的故事。


一块黑冰,让这样的命运戛然而止。她的命运。她本该是另一个人,或者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不过,若你是那为数不多的、能理解和相信提拉人所理解和相信的人,那么你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你宝贵的存在是一根线,无实质到几近虚幻;每一根线都被一个充满阴影和可能性的宇宙编织在了一起,深埋在所有这些被无限遗忘的女人当中的,是一根奇异而非凡、由痛苦和金子做成的绳索,名字叫作弥尔。

弥尔的父母是某个遥远的殖民地世界里最富有的公民。他们的那片宇宙并不像某些宇宙那样发达,可用的链式飞船也很小,而且航程比较短。然而大船以及它那漫长的银河系之旅,实在太过诱惑了,他俩如何能不参与到这历史当中去呢?夫妻二人买下了五艘最好的船,又将它们拆开,取出最精华的部分,拼凑出人类所建造的最为强大的船只。新的条纹船有高效的引擎和冗余的生命支持系统,有自我修复的能力,船舱空间刚好够容纳两个人以及二十三个兴高采烈的随从。船头前方骑着一块高等级超纤板,一些激光发射器紧贴着装甲,随时准备攻击一切危险。但那时大船几乎已经脱离了射程。速度是关键需求,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这对夫妇研究了一段时间的风险预测,处理着各种数字,直到数字终于变得令人欣慰起来,然后他们自嘲道:“我们只能再带上点甜蜜的运气了,而运气的质量是多少?零,就这样了。”


加速到略微超过光速之后,他们摇摇晃晃地接近了一个休眠的黑洞,人工智能驾驶员找到了完美的航线,按飞船时间来算的话,再过九百年他们就能拦截到大船。足量的燃料被储存起来,他们那可怕的动能消除了一半,以便能够匹配目标的速度以及登船。虽然没有什么机动的余地,但在接下来的六百年里,机动并不重要。兢兢业业的人工智能不断地更新着它的星图,然后某一天早上,它用一种始终冷静又细小的声音宣布,他们很快就会穿过一片四下弥散、罕有信息记录的奥尔特云的外围。

到了那会,所有女人和两个男人都怀孕了。这是殖民者的传统:生命的开始是对未来的承诺,而每一个胚胎都保持在发育停滞的状态,等待着绝世大船上面更为宽敞的住所。在冒着种种风险的情况下,他们的船潜入了云层。冲击很少,持续性伤害也不多;装甲被打得破破烂烂的,但结构尚且完整。然后,他们从云层中出来,切入了一片更为锋利的真空地带。飞船开始修补孔洞,修整耗尽的激光发射器。

事情来得毫无征兆。话语尚在飘荡,美梦正待继续,生命却随着等离子体的闪烁和突兀、无尽的沉默终结了。

一块黑色的彗星冰从预警系统的临时盲点溜了进来,以百分之六十八的光速穿过装甲,插进了毫无保护的舰体。

现代人有着坚韧、耐久的身体,可某些种类的混乱永远是致命的。乘客们全被打碎、煮熟,死了。只有这艘船还活着,也仅仅是在最有限的意义上活着。人工智能勉强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和一些关于其最终目的的提示。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它成功识别出了一块尚可生存的组织。一个简陋的隔舱在匆忙间用超纤维碎片和钻石窗格打造出来,封住了这块小小的部分,并在其中充满了可以呼吸的空气。然后,仅存的这台残破的自动体检仪才发现,它所保存的是一位曾经的富婆烧焦的胸腹和左上腿。其他的一切都被剥离了,包括她的头颅和骄傲的意志,遗体的子宫内留有唯一完整的神经系统:一袋子闪闪发光的全能细胞和不比眼泪大多少的咸水。

由于没有明确的指示,人工智尽了自己不完美的全力。在诱导胚胎成长之前,它对隔舱进行了改造。母体剩下的部分被护理成无意识的健康状态——部分是为了让未出生的孩子有一个功能正常的子宫,部分也因为孩子若是能活下来,活体将提供一个可食用的有机物仓库。至于飞船的其他部分,每一处的通信系统都被击碎或剥离,无处可以乞求帮助,也没有能听到它的请求的耳朵,无人回应。引擎和油箱幸存了下来,但控制系统全毁了。没有办法改变航向,遑论驶向任何安全的港口。维修工作能够执行,但速度很慢,而且由于保护胚胎是核心需求,激光阵列和破损的装甲必须先于任何其他系统进行重建。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利用它那残破、非常有限的智力,人工智能设想出了一条箭一般直的轨迹,离开本地的恒星和文明之臂,经过更接近银河系核心的地方,然后再爬上下一个大臂——那是一片明亮的荒野,按照一份非常不确定的飞行计划来看,许多万年后,大船将从那里经过。

弥尔出生于一个温暖、滋润的夜晚。她的身体被赋予了大量的遗传物质——旧式地球上的DNA,再加上数据储存器,大大提高了持久性和适应性。微弱的蓝移星光是唯一的照明。她唯一的同伴是心脏大小的自动体、冰冷的钻石墙、肮脏的食物和几个小小的废物口。她的成长速度慢得让人心疼,飞船再循环的物质只够让她勉强苟活。偶尔,人工智能会试着和孩子说话,用暗示的方式移动自动生化仪,或者排出陈旧的空气来模仿人类的声音。但女孩没有任何注意到的迹象,它又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工作。关键系统已经被破坏,为了让飞船和圣洁的货物都活着,剩下的系统每隔几分钟就会重新配置一次。不懈的工作和不断的灵感维持着这种边缘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乘客被包裹在了一个纯粹不存在的浩瀚空间里面。她就不应该出生。如果一粒弹片的轨迹稍有不同,她就会死去。她能在任何一天活下来,都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这艘饱受摧残的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受到冲击,当这些小打击没有杀死乘客时,它们又造成了新的伤害,稳定地侵蚀着一个深深的、可怜可悲的选择。

幸福是不太能指望了。

女孩的生活被披上了伦理的丑陋的外衣。在令人窒息的黑夜里,除了慢慢变化的星星,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空气的呼啸和她自己悲惨的哀号,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怪物或者一些病态的乐观主义者才会让任何生物体忍受这样无情的痛苦。也许这两种特质都在人工智能的本性中起了作用。但它的动机主要是出于无奈:它只是个由一节节简单的、不可抗逆的指令所控制的受伤机器,它别无选择,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执行它的唯一目的。

弥尔本就孤零零出生,又这样生活了很久。哪怕你是一位坚忍不拔的小小不朽者,一万年零十一年的时间也会让你觉得像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