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基本概念
佛陀关于生命的全部观点是难以企及的,主要有三个原因:(1)他没有把他的教义写下来;(2)到第一批书写记录出现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半世纪;(3)当它们出现的时候是以令人迷惑的数量和多样性呈现的。即便如此,在那个时代记忆是美好的,在材料的混乱中,我们可以挑选具有足够一致性的思想,那些我们可以认为是佛陀的思想。挑选那些最重要的,有的放矢。
我们可以从“涅槃”开始说起,佛陀用这个词来命名生命的目标。从字源学上讲,它的意思是“吹熄”或者“熄灭”,不是及物性的,而是像火停止燃烧了。没有了燃料,火就灭了,这就是涅槃。对于这样的意象,很多人会推测说,佛陀所知的灭绝是完全的、纯粹的消灭,但是并非如此。我们需明确绝灭是什么,它是有限自我的界限。从消极面来说,涅槃乃是私人欲望的一捆柴被完全烧尽了的状态,而一切限制无限生命的东西都耗尽了。从积极面上来说,它是无限生命自身。
藏族人在尼泊尔的斯瓦扬布纳特寺外面诵经。
佛陀回避了每一个对无限的积极描述的要求,坚持说它是“不可理解、不可描述、不可想象、不可言说”——因为在消除了我们所知的唯一意识的方方面面之后,我们还能对剩下来的说什么呢?佛陀的一个传人,那先比丘,使用了风的类比。有人问涅槃是什么,那先比丘让提问者给他描述风——颜色和形状;厚还是薄,长还是短。当提问者抗议说这是不可能的时候,那先比丘反问道,这是否就可以下结论说风就是不存在的呢。当然不能这样说,他总结说:“涅槃是存在的,但是不可能展示什么是涅槃。”尽管如此,佛陀宣称涅槃是喜乐。“喜乐,是的,喜乐,我的朋友,就是涅槃。”
涅槃是神吗?这个问题要看这个词如何定义。如果神是指一个人格性的存在,它通过精心设计创造了整个宇宙,那么,涅槃不是神,佛教是无神论。
不过,神还有第二种意思,神学家有的时候称之为神性。人格的思想是确定的,因此是有限的,它不是第二个概念的一部分。当佛陀宣称:“啊,诸位和尚,有一位未曾出世,既不变化,不被创造,也不被生成。如果没有它,就不会从生成的 、被创造的、被合成中解脱出来。”他似乎是在这种传统下说话。佛教学者罗列了涅槃的一系列特点,似乎可以放在神性的范畴内。涅槃是永恒的、稳定的、不灭的、不动的、不老的、不死的、不生的、不变的;它是力量、喜乐和幸福、安全的庇护、避难所,以及无法攻破的安全之地;它是至真的真理和至高的真实;它是善,是我们生命最高的目标和独一无二的圆满;它是永恒的、隐蔽的以及不可理解的和平。
从涅槃转向人的自我,最令人惊异的是,佛陀说到人的自我是没有灵魂的。从宗教来看,这个无我(无灵魂)的教旨听起来似乎是在否定一个人的上帝,但是反过来佛陀使用这个词必须仔细加以考究。佛陀所要否定的灵魂(atta,巴利语对梵文中自我、灵魂的称谓)到底是什么?在当时它的意思是指:(1)与印度教的二元论立场一致的某种精神实体;(2)永远保留其分离的身份。佛陀否定了这两点信条。身体之中没有一个外来的或幽灵般的灵魂在驱动身体并在身体消亡之后继续存在。
他关于自我的新颖观点通过他关于轮回的思想而逐渐清晰起来。作为真正土生土长的印度小孩,他从不怀疑重生转世是事实,但是他不同意婆罗门时代解释问题的方式——就像某种灵魂的小球从一个身体到另外一个身体。他新颖的观点通过波浪的意象表达出来。
设想我们在一叶扁舟里,看到一个大浪朝我们涌来。它一切正常地向我们而来;当它到达的时候,我们向上升了一下,在它离开的时候又降下来,最终它拍碎在岸上消逝。要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呢?我们说到它像波浪,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单一的;从移动中缓慢地膨胀到撞碎在岸上,单一的、可以确认的波浪在经历它的生命过程。然而,没有哪两个时刻它的分子是一样的。同理,我的下一次重生也不会像我现在这样,但是我仍然是“我”,正如波浪在移向它下一个阶段的时候仍然是波浪一样。从生命到生命,并且把它们合并在一起的是一轨道四维度的形式,一根因果报应的链条。因果联系是非常确定的,但是从生命到生命的传递并没有实体(物质的、心灵坚实的基质)。休谟和詹姆斯是正确的:“如果有一个持续的自我,亦即永远是主体而非客体,那么它不会展现自己。”
这种对精神实体的否定仅仅是佛陀广泛否定每一种实体的一个方面而已。对他的世界观的形容应该用动词而不是名词,因为任何事情都在过程中,都在变化中。这使佛教徒对世界的描述是有些心酸的,因为任何事情都不会永恒,它们是短暂的,是注定要消亡的。“生命是一个旅程,死亡是叶落归根。宇宙像个旅馆,过去的岁月犹如尘埃。”
因此,对于三法印的前两个,或者自然世界万物共有的特质,已经被包括在内——苦或者受苦,缺少永恒的身份(anatta)——我们现在必须加上非永恒性(anicca)。为了理解生命的短暂性,佛陀把人的自我分成“集”—— 一束束如松散的纱线挂在一起——而身体是个“堆”, “它的成分不会比成堆的谷子更坚实地聚集在一起”。为什么佛陀要那么辛苦地强调那似乎已经很明显的事实呢?因为他相信,只有让这个无常的观念深入人心,我们才会从这种渴望永恒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看着这个虚幻的世界,他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既然认识到世事极端无常,我们可能会期待佛陀对于人类在身体死亡后继续存在的问题给出否定的答案,但是事实上他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普通人死后留下一连串的欲望,只有在另外的转世重生中得以实现;在这个意义上,至少这些人会继续活下去。但是,对于已经把所有人类的欲望都消失了的阿罗汉来说,他们又会怎样呢?这样的人会继续存在吗?当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时,佛陀回答说 :“阿罗汉是深奥的、无法估量的、无法探测的,甚至像大海一样强大。‘再生’这个词不适用于他,‘不再生’这个词也不适用于他,任何这样词汇的结合都不适用于他。”
我们可以假定这一模糊的回答是为了提醒我们,有些问题被我们的语言如此笨拙地提出来,以至于问题本身形成的时候就预先排除了解决的办法。死后灵魂是否存在的问题真是这一类的例子。如果佛陀的回答是:“是的,它会继续存活下去。”听众就会假定,我们意识现在的模式会持续下去,这不是佛陀想要的。另一方面,如果他说“悟道后的灵魂就不会存在了”,听众就会假定他将这一点归于完全的毁灭,这也不是他的意图。在这种拒绝极端的基础上,我们不能确定地说很多,但是我们可以尝试说些什么。人类精神的终极命运是一种状态,其中,一切有限自我的历史经验的全部认同都会消失,而经验本身不仅保留下来,而且提升到了无法认知的高度。就像不连贯的梦境在醒来之后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朝阳升起而星星消失一样,个人的觉知会在整体觉知的亮光中消失。有人说:“露珠溜进了发光的海洋。”还有人认为露珠敞开自己接受海洋。
斯瓦扬布纳特寺的宗教学校外的小和尚。
如果我们试图对涅槃状态进行更加详细的描述,我们不得不在没有佛陀的帮助下进行,不仅仅因为他知道那种状态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而且他不愿意用美好的预言来取悦听众。
留下了上千个问题,
但是佛陀保持沉默。
别人仍然逗留在我们的问题中,
你却是自由的。
我们一再追问,
而你笑着,
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