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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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你目光

一想到明天就轮到我了,我整整一天如坐针毡。说起来,很多人肯定会嗤之以鼻:无非就是履行公民义务,道德感化一名罪犯罢了,用得着这样吗!好吧,我承认我胆小如鼠,一想到要和杀人犯、抢劫犯、纵火犯、强奸犯、小偷、毒贩、混混一起待上半年时间,我就不寒而栗。尽管电视、网络和各大媒体对这项举措有着数不清的正面报道,我坚信还是有很多和我一样胆小如鼠的人,只是羞于承认自己的怯懦罢了。就像我的邻居老孟,他喝醉酒后不止一次对我说:“什么道德感化,肯定是监狱不够用了吧!”说完之后,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慌,酒都醒了大半,改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嗐,该死!我又多嘴了,我可不想被送去做道德感化。”他那猥琐的样子让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曾在报纸上读过一则报道,有一位善良的老太太最喜欢感化罪犯,她退休之后,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这项伟大的事业。迄今为止她已经感化了二十五名罪犯,这些罪犯都心甘情愿地去做了基因切除手术,然后有了正当的职业,再也没有作奸犯科。想到这个老太太,我不禁在心底一遍遍感慨:多好的老太太啊,有这样的善人就足够了,干吗还需要我这样的人呢?我有什么可以感化别人的呢?实话实说吧,我连个正当职业都没有,眼下靠给几家征婚网站拍摄照片为生。我有我的原则,我不会给丑男丑女化妆,然后拍出漂亮的“艺术照”;我要他们保持自然而然的状态,然后把握住他们一星半点的美好角度与瞬间。这让他们很高兴——他们终于借助我的照片,发现了体内那个被压抑过头的“自我”。一传十,十传百,来找我的人虽然称不上络绎不绝,但也足以维持我的生计。这么说仿佛我是个摄影家似的,但其实,我无数次地将自己的“作品”拿给杂志社、出版社和摄影学会,得到的都只是嘲讽及屈辱。想到这些,我又要感慨了:我能拿什么去拯救那些罪人?

毫无意外,这个晚上我失眠了。明天能托病不去吗?如果被查出是装病,那就等着被送往某个家庭接受感化吧。一旦被确定为需要被感化的对象,不但要心甘情愿地接受某种神秘的基因手术,而且终生都会活在严密的监控之下。想到这些,我瑟瑟发抖。

既然事情无法改变,那就找出一些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来吧。我一遍遍回忆着这些年的生活,越想越觉得屈辱,但没想到的是,心理的转机就此出现:正所谓物极必反,心中的屈辱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反而激起了我对那些人的反抗和憎恶,随之,久违的自尊感也回归了我的心田。我激动起来,翻身而起,对着周围的黑暗质问道:“我的工作需要高超的摄影技巧,为什么不能被称为一名摄影家?我的工作改善了多少弱势者的命运,多么高尚啊,我为什么不能去感化别人?”

我就这样反反复复质问着周围的黑暗,逐渐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当这种信心达到最大值的时候,我得以昏然睡去。


凌晨五点半,我设置的闹钟响了。挑选罪犯必须早,去晚了就只剩下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了。我爬起来简单洗漱了下,连饭都没吃就前往道德感化所。在路灯朦胧的光线下,我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有种莫名的忧伤。一辆出租车从我身边经过,我迟疑了下还是拦住了它。打车对我来说算得上奢侈,一般情况下我都会优先折磨自己的双腿。

很快,我就到了感化所,没想到已经有七八个人在排队了。看来大家和我一样胆小,都怕和凶恶的罪犯住在一起。其实,为了消除暴力犯们的危险性,有关机构已经在他们身上注射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会调节激素的分泌,有效遏制他们情绪中的狂躁和肌肉的收缩力量。说白了,他们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了,但即便如此,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还是害怕。毕竟想起对方的双手曾沾满鲜血,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在警察的带领下,我走进里边,发现还有好多罪犯坐着等待挑选,心中大喜,觉得自己这下捡到大便宜了。不过,我的欣喜立刻就被墙上的一张告示给击碎了:“本感化所成绩突出,得到了上级的表扬和嘉奖,为了更好地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全国三分之一的杀人犯都会被送来这里,以便得到更好的感化服务。”我一下子蒙了,查看了大厅里边的电子屏幕,里面有每个罪犯的详细介绍,我发现只有五个不是杀人犯,而这五个人已经被排在我前面的人领走了。悲剧诞生了,我只能选择一个杀人犯啦!

我赶紧快速浏览这些杀人犯的资料,系统留给每个人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十五分钟。必须在这段时间内选定,否则系统将会随机为你挑选。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女孩子,说不上漂亮,但很清秀,温顺的黑发、大大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仿佛在召唤别人去探究。资料显示,她叫余小樱,今年二十八岁。她将人囚禁在一个装满摄像头的房间内,致人自杀身亡。我想,这个问题算不得严重吧,至少没有亲自动手,况且,那个自杀的人神经也太过脆弱了,不知道我们周围的每一寸空间其实都是在摄像头的覆盖之下吗?

事不宜迟,我迅速决断,就是她了!我走进后面的挑选室,没想到房间那么大,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周都安装了镜子的缘故。我知道,镜子背后其实坐满了正在监视的执法人员,他们正在盯着我看呢。只要我轻举妄动一下,他们就会扑过来,把我踩在脚下。我定了定神,把目光投向那群密密麻麻的罪犯,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是如此与众不同,其他罪犯都显露出一副虚弱无力的倦态,只有她坐得笔直,神采奕奕的眼睛直视着我。我径直向她走过去,指了指她。束缚着她的器械亮灯了,我举起右手的大拇指,朝亮灯的地方按了下去,系统识别了我的身份,机械手臂打开,女孩子自由了。她几乎是弹跳着站起身来的,然后毫不犹豫地跟我往外走。我们来到大厅的时候,她的行李已经搁在大门口的拖车上了。

她双手提着行李和我来到街上,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在早上清新的微风中我看清楚了她的长相。眼睛大大的,鼻子和嘴巴都是小小的,嘴角有点儿微微向下,像只忧伤的小鱼。我拿过她的行李,和她并排走在街边的行人道上。虽然她低头默默不语,但通过富有韵律的步伐,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即使达不到欢快的程度,也是轻快的,就像面前这股从黑夜中解脱出来的晨风。她的状态影响了我,我走着走着竟然有了美好的感觉。在外人看来,我们就像是一对情侣吧,我不由得再次转头打量她。她正好也转过头来,我们对视了一眼,她冲我微微笑了笑。我感到心里的某处都快融化了。

她可是个杀人犯啊,不能被她表面的假象迷惑,我暗暗提醒自己。为了尽快进入给定的道德角色,我不顾礼貌,直接问道:

“请问,为什么那么做?”

“什么?”

“你为什么那样……伤害别人?”

“突然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像小鹿那样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既然你选择了我,是来感化我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弄清楚的。”

顿时,我感到了一种陌生而又奇异的责任感,有着未熟透橘子的那种酸涩。尽管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我都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她了。她说得对,我是要感化她的,而不是审讯她的,感化需要的是耐心。


到家了。我这才想起,好久没有人来拜访,我都忘记收拾房间了。果然,她一进门,就发出感慨:“你的房间真乱啊!”我的脸都红了,可她没有嘲笑我,而是立刻动手帮我整理起来。她的动作娴熟,所到之处,所有的物品都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仿佛她能通晓事物的记忆一般。她任劳任怨,连臭袜子都帮我洗了。这期间,我准备和她一起收拾,没想到她拦住我,帮我打开电视,说你看吧。我坐在沙发上,看到她忙忙碌碌的样子,一时间恍惚了起来,觉得应该接受感化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我仿佛是来别人家里做客。她问我超市和菜市场在哪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出门买菜了。半个小时后,她提着菜回来,进了厨房开始做饭。我想帮她,她坚定地将我拒之门外。她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我心中窃喜,这次真是挑对人了。我看了会儿电视,她就把饭菜端上来了。不得不说,她的手艺了得,辣子鸡和麻婆豆腐比饭店的还好吃。

吃完饭,她像个钟点工一样,立刻起身准备洗锅刷碗。我拉住她,让她歇会儿,陪我看会儿电视。她不得不坐了回去。

想着刚才是她帮我开电视的,我随口说道:“你应该很喜欢看电视吧?”

“你让我说真话吗?”她不等我回答,便说,“不喜欢,无聊透顶。”

我有些吃惊,除了她刚才帮我开电视的举动,还因为根据她的犯罪方式,我推测她应该很爱看视频。

她看出了我的疑虑,说:“电视里的东西都是人为编排的,太虚假了,我喜欢人的真实状态。”

“人的真实状态?”

“对,就像咱们这样,坐在这儿,吃饭聊天,简简单单的。”她伸手把头发向后梳去,露出了贝壳般光洁的耳朵。

“其实,我也相当讨厌电视,看完了总后悔,觉得浪费时间,但看的时候,又觉得很有意思,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

“电视节目的目的就是吸引人啊。”说着,她轻轻笑起来。我明白,那是一种嘲笑。

“哈,也对。”我也笑了。

“其实只要我们醒着,就总是在看,看电视只是看的一种。你觉得看有几种方式呢?”

“这个……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我张口结舌,无法回答。看,无非就是看,还有几种方式吗?我深感诧异。

“那你好好想想嘛。”她收拾了桌上的碗碟,起身去泡茶。

“瞪眼、蔑视、鄙视、凝视、审视、暗送秋波……”我挖空心思地想。

“你懂的词汇还不少。”她笑了起来,是开心的笑。她的总体气质是阴郁的,脸色总显得苍白,现在高兴起来,脸上有了血色,漂亮了许多。

“实在想不出来了,”我摇晃着脑袋,“你告诉我吧。”

“我自己的分类很简单,就是两种。”

“愿闻其详。”

“一种是无目的的看,一种是有目的的看。”

“哦,”我似懂非懂,“那看电视属于哪种?”

“很显然,属于第一种,无目的的啊。”

“看书呢?”

“无目的的啊。”

“为什么?”我喝了一口她倒给我的茶,分辩道,“我们看书明明是带着目的的。”

“看书是一种特殊的观看方式,所以一般叫读书。你读进去的时候,并不在意书的形状、文字的形状,因为那些文字作为符号,是对应到你内心的思想里边去的。”

“那到底什么是‘有目的的看’呢?”

“比如你对我的看,以及我对你的看。”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感到挺难为情的,把头扭开了。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来电显示,知道有活儿要干了。我和她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从事的工作,说:“我闲了也给你拍几张照片吧。”她笑笑,没说话。我以为她误解了我的意思,补充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漂亮的,让我有拍照的冲动,你千万别误会了。”“没有误会。”她言简意赅。

我可能要忙到很晚才回来,便安排客房给她休息。她向我道了谢,就开始收拾厨房。她那架势,就像是和我生活多年的贤妻。

我来到婚恋所的工作室,开始拍照片。我边拍边想刚才和小樱的谈话,“看”真的有那么复杂的含义吗?我现在通过镜头看不远处的那个胖墩儿,究竟是有目的的还是无目的的?要我自己来判断,应该是有目的的。因为他变成了我的研究对象,我在反复琢磨他。看得出,他坐在那里任由我摆布,相当尴尬。他的尴尬让我兴奋。我第一次意识到,让我工作下去的动力,除了金钱、兴趣等,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借助镜头来控制别人的快感。这种快感让我着迷,常常不知疲累。别人配合得越好,越是能拍出我想要的效果,我就越是愉悦。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到了晚上。我现在既沉迷在拍照中,又开始反思这种沉迷,这份工作对我有了双重的回报。胖墩儿和其他几个客户看了我拍下的大量照片,连连赞扬我太敬业了。我略感欣慰。不过,当他们不再是我拍摄对象的时候,我重新变得谦卑起来,并对那些照片丧失了兴趣,觉得这个工作归根结底还是非常无聊的。

回到家,小樱又做好饭菜等着我了。我问她吃了没有,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等我。过惯了单身生活的我,竟然对此有些感动。

“不好意思,今天忙晚了。”我朝她讨好地笑了笑。

“没关系,快吃饭吧。”她把碗递到了我手里,“今天都顺利吗?”

“顺利。”我想起下午的感受,“对了,拍照应该是一种有目的的看吧?”

“你还想这个呢?”她口气讶异,表情却是平静自然,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

“是的,老在想,觉得有意思。”

“嗯,我觉得你开始理解我的意思了,没错,拍照是一种有目的的看。”

“你怎么会琢磨这些事情的?”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咀嚼着饭问道。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我们还要在一起待很久,不是吗?”她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没错,日久见人心嘛。”我应和道。

本来,我还对和她一起共度良宵有些想入非非,但是经过一天的接触和聊天,我心底的防范意识还是加强了。我暗暗告诫自己,还是得万分小心,别像那个男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虽然我不怕她用摄像头监控我,但我怕她用别的什么残酷花样来折磨我。

我们各睡一个房间。睡前,我将她的房门反锁了,这也是感化手册上写的。这个手册里边还有大量的注意事项,我都没看完,最近得抓紧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里面也锁上了。我躺在床上,想象我的房间内被她布满了摄像头,她在隔壁房间一刻不停地凝视着我。我盖着被子,却有种一丝不挂的紧张感。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搞不清楚,难道真的是我太怯懦了吗?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没到恐惧的地步。

我闭上眼睛,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被噩梦惊醒了,我梦见我独自一人被关在一间装满了摄像头的房间,梦中的我既像是小樱伤害的人,又像是我自己。我似乎站在高处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自己,我感到孤独极了。我有些慌乱地穿衣起床,然后快步走到小樱门前,看见那门还牢牢地锁着,心里才踏实了。我敲敲门,她马上和我说话了:“你起来了?快开门吧,我想上厕所。”我这才想起来,她的房间是没有卫生间的,昨晚我也忘了给她准备个便器。我打开门,看见她穿得整整齐齐的,安静地坐在床边,好像整个晚上没睡过觉一般。

“你一直坐在那里吗?”

“傻瓜,怎么可能呢,我早起来了。一直等你开门呢。”她说着,站起身来,像个很懂礼貌的房客一般,朝我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才款款走去卫生间。

她洗漱完毕,走出来后,吐吐舌头说:“好饿啦,我来做早餐吧。”她的可爱样子,让我觉得美好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我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毕竟感化她是我的责任嘛。我摩拳擦掌,表示真心要帮她一起做早餐。

“早餐是最简单的啦。”

她嘴上这样说,却也没有拒绝我。我便凑在她身边,给她取个碟子递个碗什么的。她对我的厨房已经了如指掌了,清楚地知道鸡蛋在哪里,麦片在哪里。

“你为什么没找女朋友?”她忽然问我。

我吃了一惊,有些蒙,支支吾吾地说:“找过一个,后来分手了。”

“啊,发生了什么呢?”

“发生了太多太多,总而言之一句话,发生了感情危机。”我调侃道。

“那你得赶紧走出来呀。”她认真说道。

“走出来?”

“嗯,从感情危机当中走出来,再找一个。”她看了我一眼。

“要找真心喜欢的,哪有那么容易?”我盯着她漂亮的侧脸,开玩笑说,“怎么,你打算当我女朋友?”

这次她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不适合你。”

她这么说反而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开始追问她:“你说说,我为什么不适合你?你谈过男朋友吗?啊,不好意思,这样说太傻了,你当然谈过,那么,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也不是性格不合适,是身份不合适吧,你不是要感化我的人吗?”她恢复了平静,将做好的早餐放在餐桌上。

“也许,以后我们可以试试?”我挑逗她。

“讨厌!”她的脸红了。

吃完饭,我又去工作了。最近活儿比较多,让我看上去像个勤勉养家的丈夫。


一连几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和她慢慢相处,逐渐熟络起来,陌生感和警惕感都降低了许多。这天黄昏,我提议出去走走,散散步。她很高兴。她在家里憋太久了。我们来到街上,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我看到橱窗里的一条花裙子特别适合她,便拉着她,让她试。一试,真的非常漂亮,我毫不犹豫买给了她。她羞涩地对我说:“谢谢。”我让她不要换了,就穿着新买的裙子去散步。我们沿着街道随便走,来到了一座安静的小公园里。我们坐在一间小亭子下的石凳上,傍晚的微风拂面,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嬉闹,世界相当美好。我大着胆子问她:“你那件可怕的事儿,敢和我聊聊吗?”

“敢啊,那有什么不敢的。”她坦率得要命。

“我觉得,既然我要感化你,我就有必要知道,对吧?”我为自己开脱道。

“其实那个人不是别人,应该算是我的男朋友吧。”

我惊呆了。

“不过,遗憾的是,我对他远远没有他对我那么热烈。他不顾一切地追求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几乎每天都不得不面对他的各种信息。也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地方。你看,我算不得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而且,性格也不够温柔,发起火来吓死人。可是他一直玩命般地追我,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不止一次想,我要是让他死,他也会死的吧。我不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人,我后来勉强答应他,只是被他的执着给感动了。”

“且慢,你说你控制欲不强,但是……但是你不是把他关起来了吗?”我忍不住问道。

“那个,你容我慢慢说。”

“好的。”

根据小樱的述说,原来她的男友是一个网络游戏的狂迷,她事先并不知道这一点,等到和他在一起之后,他的本性才慢慢显露出来。他们除了吃饭、做爱在一起之外,那个男的几乎都趴在电脑前,操纵着一个穿盔甲的战士,和一些奇形怪状的猛兽战斗。每天晚上,他总是很晚才睡觉,她催他好几次,他都不过来,她只得自己哄自己睡觉。她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电脑前开始战斗了。他好像是机器做的,根本不知疲累。周末,她想出门逛街购物,他也兴趣不大,但会忠实地陪着她。她问他具体的意见,他也会说,但总显得心不在焉。买了衣服逛完街,他会请她看电影。他看得聚精会神,连她的手都忘了握。吃饭的时候,她想和他聊聊天,他又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不是看电视剧就是看新闻……总之,他很少能和她面对面安静地坐在一起,即使有那样的时刻,他也会掏出手机来,刷刷微信、玩玩微博、看看照片,几乎不能真正安静一分钟。他总是被那些虚拟的影像所吸引,而对身边的实在世界兴味索然。

“这是一个被影像迷惑的人。”小樱总结道。

“每个现代人都有这种倾向吧,但他也太严重了,算是一种病态了。”我想起自己偶尔也会这个样子。

“其实,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对这种人并不陌生。”

“哦,是吗?不是第一次遇见?”

她苦笑了一下,说:“的确不是第一次,因为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哪。”

我愣了下,难以置信地问:“你父亲?老一代人很少有喜欢玩网游的啊。”

“不是网游,而是别的影像。现在人造的影像太多了。”

“想听。”

“我的出身并不高贵,父亲原来在城东郊外的礼村做菜农,后来城市征地,将我们迁到了城西新建的社区里。尽管住上了楼房,但是失去了土地,我们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母亲决定出门打工,她去了海边的一座城市,常年都不回家,只是逢年过节来个电话,并寄回一笔钱。我原以为母亲过上了好日子,想甩掉我们,但上初中的那年,我去母亲那里小住了一段时间,发现母亲的环境也很糟糕。她和两个人合租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去了之后,因为母亲睡的是单人床,我就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了。她告诉我,她不回家不是忘记了我们,而是和父亲的感情出现了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我直到今天也没搞清楚。因为,因为在我高三那年,母亲死在了那间出租屋里。小偷试图偷走她藏在床下行李箱中的现金。啊,你知道吗?她像个守财奴那样不肯把钱存进银行,要放在自己的床下才能睡得踏实。因此,她发现小偷后就像疯了一样拼命抢夺,小偷又怒又怕,慌乱中将她杀死了。尽管小偷很快就被逮到了,但我的母亲就那样死了,可以说,死得不明不白。”

“你母亲真是个苦命的人。”我唏嘘道。

“我本来想说说我父亲的,却一直在说我母亲。唉,就像你说的,她是个苦命的人啊!”

“没想到,你身上会有这么凄惨的往事。”我也模仿她的语调问道,“走出来了吗?”

“早走出来了。”她看看我,苦笑道,“还是继续说我父亲吧。他后来找到了一个很平凡的工作,就是在一个住宅小区里当保安。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待在一个极小的工作间里,一直盯着小区的监控视频。他被屏幕牢牢拴着,就连上厕所都得加快速度。天天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我以为那一定是天底下最无聊的工作,他一定会闷死的,但没想到的是,我父亲恰恰相反,他不但热爱这个工作,而且沉迷其中。他除了上厕所和回家睡觉,几乎每时每刻都趴在机器前,盯着那一个个小屏幕。我打电话给他,他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因为他的注意力总是在屏幕上。”

“看电视、打网游上瘾还能理解,像你说的,那些本来就是为了让人上瘾而设计的;这个视频监控可是最乏味的了,和我们站在大街上看来往的路人一样无聊吧。我真的是无法理解。”我发了一通感慨。

小樱继续说:“有一次他病了,还坚持去上班。我去给他送饭,看到他聚精会神的样子,就直接问他了。”说着,她模仿起了当年的场景:

爸,你老看这个有意思吗?

有意思的。

有什么意思?

这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很有趣?那些人走来走去,哪里有趣了?

你哪里懂?你看得久了,熟悉了其中的一些人,才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小细节。

比如说呢?

比如说,你看这个女的,他指着屏幕上一个穿着一身笔挺黑西装、正准备上楼的女人说,她是在政府里上班的,应该工作比较压抑,她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把口水抹在电梯的按键上。

是吗?!我太惊讶了,几乎喊了起来,真没想到,她看上去很斯文、很有教养的样子呀。

哈哈,是啊,所以才觉得有趣,觉得这个世上的人并不是一眼看上去那么冠冕堂皇的啊。

可是,老爸,这种事情知道多了,也会感觉无聊吧,甚至还会厌倦和恶心。

暂时还没有。等到那一天,我就不干了呗。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表演得惟妙惟肖,惹得我笑了起来。她父亲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一个只有背影的父亲形象。他背对着整个世界,却通过一扇人类制造的窗口研究着世界。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呢?我一时竟也恍惚起来了。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我不是嘲笑你的父亲,实在是你表演得太好笑了。”我用手碰碰她的肩膀,我不希望她生气。

“你不笑我才会生气呢,本来就很好笑,只是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是笑不出来的,只觉得可悲。”不待我说话,她继续说,“当时的自己也太幼稚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既然他觉得有趣,为什么不让他快乐一些呢?那就由着他去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他最后做出了那么出格的事情。”

“出格的事情?”我紧张起来。

“说起来依然是很好笑的。你知道,小区里难免有漏水漏电的事情,居民们为了省钱一般都会找物业公司,而公司为了节省经费,只有一个身兼数职的水电工,许多时候根本无力脱身。我父亲自告奋勇,说他可以帮忙。我父亲的确是懂家电的,家里的电器坏了都是他修好的。他的手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关键是,他收费便宜,有时候给他一包烟就行了。但没想到的是,他在去过的每一户人家里都安装了微型摄像头,他不仅要看他们在公共场所的表现,还想看他们在家里的一言一行。只有我理解他,他真的不是偷窥狂,他只是被一种念头给俘虏了,就像是地球对火星的好奇。他变成了孩子,仿佛非这样不可,不这样他就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因而也就没法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没法好好地、静静地、踏实地活着……”她哽咽了,双手捂着眼睛,把头扭向一边。

我轻轻拍拍她的脊背,说:“别难过了,他只是迷失了。”

“他被人举报之后,面对警察的刑讯,显得很淡定,”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说他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为了更好地服务大家。他说自己严格保守着每个人的隐私,不曾对第三方透露过半个字,但他们并不相信他的话。”

“你父亲也被送去感化了吗?”

“没有,法庭还没有宣判他的罪,他就在看守所里自杀了。”

“不至于这么激烈吧?!”我站起身来,心里像灌了水银般沉重。

“我非常理解他。你想啊,作为一个守着监控视频的保安,世界对他几乎是完全敞开的,而在看守所里,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点,而且还是一个无望和黑暗的小点。”

“他不能忍一忍吗?判决之后,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来,接受道德感化了啊。”我还是无法接受他自杀的事实,觉得超出了我的理性逻辑。

“道德感化?这是他更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别人的感化。你想想啊,他长年累月地观看监控视频,见识过种种人性,心里肯定觉得别人更需要被感化,或者说,每个人都需要被感化。因此,别人是无法感化他的,他看穿了人们的虚伪和虚弱。”

我被小樱的这番话驳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父亲已经在另外一条道路上走得太远了,用法律的方式让他迷途知返显然只会适得其反。我只得长吁一声,说:“唉,他太绝望了,内心的困境几乎无路可走了。”

“是的。”她看到我被说服,竟然点头微笑了起来,仿佛我理解她的父亲能让她暂时忘记那些伤痛。


她父亲的故事令我深感压抑,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孩子们不小心把足球踢到我面前,我站起身来,轻轻踢还给他们。孩子们的笑脸让我暂时忘记了那种尖锐的痛苦,我承认,今天和小樱聊天,让我的神经承受了很大的负荷。我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个类似深渊的旋涡,将我带到了内心中的晦暗地带。

“我们要回去了吗?”她轻声说着,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她是个敏感的女孩,能感觉到别人的心情,但正是她的这种笑容,加重了我的心情,因为她说的这些苦难都不是她的错。

我们慢慢往回走,没想到突然下雨了,我们不得不站在一个小区的门楼下避雨。我们站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会儿雨天的街道,飞驰而过的汽车在路面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就像不停地揭开伤口上的胶布。

“所以,你就报复了男朋友?”我的思维很乱,一下子脱口而出。

“报复?我为什么要报复他?”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他也那么热衷于观看视频,提醒了你的伤痛。”我斟酌着说。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有那么坏吗?”她佯装生气。

“你本来就是坏人嘛。”

我笑了起来,她也被我逗笑了。

“对,我是坏人,我还需要你感化呢。”她说,“你看我本来要给你讲我自己的故事,没想到先讲了我母亲的故事,又讲了我父亲的故事,却忘记了你真正想听的。

“他们的故事,都是你的故事。况且,有个作家说过,要说清一个人的罪恶并不容易,因为要对他的一生做一个呈述。

“的确是这样的,有关我的一生,都需要对你做一个呈述。”她对我鞠了一躬,说,“这样你才能谅解我,才能感化我。”

“你真聪明。”我们相视一笑。

“我给你讲的关于我父母的这些事情,我本来是不想告诉我那个男友的,但是你也知道他那副德行。我一忍再忍,终于有一天我爆发了,朝他骂了起来。我骂他是个‘假人’,是个‘影子’,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傀儡’,每句话都像刀,刺向他的心。他惊恐极了,然后,竟然像小孩子那样哭了起来。”

“是,你是骂得够狠的。”

“看到他哭,我一时间也手足无措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那么伤心地哭,而且是因为我。我觉得自己严重伤害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是过分了。”

“然后你就跟他道歉了?”

“那倒不至于,说实话,就算我骂得过头了,心底依然觉得无非是说了真心话而已。不过为了解释我的愤怒,我把我父亲的故事跟他讲了,想说清楚我为什么那么气愤他的所作所为。”

“那他应该理解你了。”

“没有,真的没有,”她苦笑着说,“他听了我父亲的事,一下子不哭了,他对我父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缠着我不住地问这问那,我简直要疯掉了!”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是不是觉得终于找到知音了?”

“何止!简直就是找到了偶像的感觉吧!他竟然忘记了我几分钟前对他的辱骂,嘴巴里念念有词:‘看来最适合我的工作是当个保安啊。’你说是不是气死人了?”

我已经笑弯了腰。我深感抱歉,但我控制不了自己迷走的神经,那个荒诞不经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变成了一幅漫画。

“所以,你理解我当时的感受吧?”小樱使劲晃晃脑袋说,“我真的是哭笑不得,也愤怒不起来了,心里的那股子怒气都泄掉了。”

“我觉得他挺有幽默感的。”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狂笑。

“那不是幽默感,那已经成为一种精神疾病的征兆了!但是,我又拿他没办法,任何一家医院或医疗机构都无法确认他的病,他身体健康、思维清晰,甚至比一般人还敏捷。他的病是心灵的疾病,中了影像的毒。”

“因此,你为了惩罚他,就把他关在了装满摄像头的房间里?”

“这个……你和法庭一样误会我了。”她叹了口气,显露出了忧伤的神色。她是个乐观的女孩子,很少表现出这种状态。

“法庭误会你了?那你为什么不上诉?”我很吃惊。

她扯展了裙子上的褶皱,说:“我不愿意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我觉得自己是真的需要被感化的,就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感化我。”

“我?”我难以置信地撇撇嘴,“我觉得自己也很糟糕的。你别忘了,我就是制造影像病毒的呀,我拍照,通过镜头来享受支配的快感。”

“但你能意识到这点,这就是希望所在了。”

“唉,我越来越觉得,你才是被某个神秘机构派来感化我的。”我笑笑。

她朝我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我希望自己是个天使,但是,现实很残酷,我被判定为玩弄‘魔镜’的巫女。事情发展到后来那样的地步,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自从那天我和男友争吵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变得神秘兮兮起来。我发现他晚上一直待在隔壁房间,没有过来睡觉,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打游戏太累就在这边睡了,我也没有多想。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周左右,我觉出了诧异。有天晚上我假装睡着了,待到半夜时分忽然起床,冲去了隔壁房间,他急忙慌张地关闭了电脑屏幕。喂!你干什么呢?我大声质问他,他坐在那里不吭声。我这才看到他的腰带是解开的,内裤都露了出来。”

“你是说……”

“是的,他是在自渎,地上还丢着卫生纸。尽管我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但并不特别惊讶。我知道男人这样并不稀奇,那段时间我们几乎都快忘了做爱这回事了,所以我还嘲弄了他几句,说他简直一天都离不开女人、离不开色情,是个色棍。他还是不说话,神情极不自然,我便上前准备打开他的电脑屏幕,看看他是用什么画面来挑逗自己的。他见状赶紧伸手拦我,我向前冲去,用整个身体把他挡在了身后。屏幕被我打开了,我惊呆了,我看到的是无比诡异的画面。”

我完全愣住了,大张着嘴巴,等待着她的述说。

“我看到的是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就认出了那个房间!那不就是我刚刚走出来的卧室吗?!他居然安装了摄像头监视我!但是,一个睡觉中的人有什么好监视的?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难道他就是看着我睡觉的样子自渎的?我又恐慌又生气,大声逼问他。事已至此,他很爽快地承认了:他是在卧室里装了摄像头,然后看着镜头里的我自渎,不管我是醒着还是睡着。”

“简直是变态!”我气愤地骂道,还补了一句,“这种人自杀了真不值得同情!”

“我当时骂他的词也是这个:变态!”小樱叹息道,“他又一次哭了,说他是受到我父亲的启示,想体验一下监控别人的感觉,又不敢去监控别人,所以只能监控我了。本来他只是想玩玩,跟我开个黑色玩笑,但很快就迷失其中了。他看着屏幕上的我,有种特别陌生的新奇感,那种感觉让他十分刺激和兴奋,就忍不住对着那画面自渎了。”

“我真的无法理解。”

“我也是,完全无法理解。他非常想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结结巴巴,越说越着急。最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古怪的方法:干脆让我待在这边,而他跑去卧室,让我通过屏幕看着他。我不得不按照他说的,盯着屏幕里边的他看。说实话,刚开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看久了,心里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并不在隔壁,而是在遥远的某处,一个其他人永远也无法知道、没法去到的地方。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他好孤独,我忍不住想要同情他。对我而言,这也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吧。”

“忍不住想要同情他?你好善良啊。”我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的身体如此娇小,简直像是洛丽塔,一个剔除了淫荡只剩下单纯的洛丽塔。不过,很快,我就有些咄咄逼人地追问起她来:“小樱,你别生气,我想弄清楚的是,这种同情难道不也是爱欲的一种形式吗?与他自渎的欲望是同一种欲望吗?”

“你胡说什么呢?肯定不是啦!”她急忙否认。

“那你既然这么同情他,怎么没放他出来,反而任他……”

“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对他说了我的感受,那种被孤独囚禁的感受,我觉得也仅此而已,但他并不满足。他特别希望我能理解他,反复申辩说自己不是变态。他觉得我不能理解他,是因为视频的效果太弱,为了增强视觉效果,他在卧室的上下左右几乎每个角落都装上了摄像头,让我从任何角度去观看他,去理解他。从这种疯狂的行为里,你不得不承认,他是非常爱我的。我被他这种疯狂的爱打动了,因此默许了他这一切行为,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到家了!”

“天,原来是这样啊!那个疯狂的男人……上下左右都装满了摄像头,那样的情景一定非常吓人吧?”我在脑海里不厌其烦地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尽管我之前已经想象过了,还做过那样的梦。

“我倒是觉得非常滑稽,尤其是从地板上望上去,觉得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由于这些摄像头都不在我们人类正常的视点位置,所以颠覆了人的形象。这样一来,我非但没有理解他所谓的兴奋和快感,反而因为荒诞哈哈大笑起来。”

“这种荒诞我非常理解,”我想起自己做过的一个奇怪的梦,“我曾梦见自己变成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一块可以看却不能说话的石头。我看着路上的人们用两条腿的挪动来带动身体前进,像是某种机械装置。在这个装置的上方有一双树杈,上面挂着各种形状的包,在树杈的终端,几根钩状的枝条握着手机、MP3这类东西。而装置的最上方则是一个球状的控制中心,被荒草样的毛状物覆盖着,在露出来的部位长着一些孔洞,用来探知这个世界。哈!这个梦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这个梦告诉我,人类一方面是有着高等文明的生物,一方面也只不过是世上的一个物种罢了,在外星人眼里,就跟他们在我们眼里一样,是非常好笑的。”

小樱听着我的描述,一直捂着嘴在笑。她边笑边说:“我不应该笑的,但我还是忍不住。你说的不但滑稽,而且非常准确。”

不过,很快,她的脸重新变得阴郁起来。她叹气道:“唉,追究起来,害死他的也许正是这种荒诞感。我就是因为看到镜头里奇形怪状的他,才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听到我的笑声之后,赶紧跑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大概说了我的意思,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调出刚才的视频看了起来,我在边上嘲弄他说,你看上去就像个滑稽的怪物。听到我这么说,他的脸完全黑掉了。我当时还无法理解他的绝望与崩溃,以为他只是不高兴了。他的这副样子让我很恼怒:一个总想着监控别人的人,现在被人监控评价几句都忍受不了吗?我对他发起了脾气,我说你给我回去,谁叫你过来的!我把他推搡进卧室后,就把门反锁上了。我回到房间,看着视频中慌里慌张的他,觉得挺好玩的。虽然他很慌乱,但他并没有使劲砸门,要我放他出去,而是惊恐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盯着四处隐蔽的摄像头,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不安。我心里在想,一个男人怎么会这么胆小?好像会有谁来害他似的。我看了一会儿,终究感到无趣,大脑开始犯困。我觉得应该冷一冷他,反正他那边也有床,便关了电脑,在这边的房间里睡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希望她讲下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几乎都忘了视频监控这回事了,我发现自己睡在这边的房间才记了起来。我来到卧室门口,拧了拧门把手,没拧动,想起这门被我反锁了。我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他现在在干吗呢?我可以通过摄像头看到他!就是带着这种好奇心,我悄悄退回屋内,打开电脑,发现他还在睡觉,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想,要么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他可能太累了,又看了一会儿,发现事情不对头。我放大视频画面,发现他的背部是没有起伏的,一个正常的人即便睡着了,身体也会随着呼吸的节奏而起伏呀。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赶紧找钥匙把卧室的门打开。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可他没有理我,我扑到他的身上,感到他的身体已经是冰凉和僵硬的了,像是一个塑料做成的假人。他的脸是向下的,我鼓足勇气把他的脸翻过来,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我叫了救护车,医生赶到后,用手掰开他的嘴巴和眼睛,说他是氰化钾中毒死亡。因为氰化钾纯度很高,所以死得非常快,尸体看不出什么异常。”

“高纯度氰化钾?他怎么会有这个?”我叹息道,“看来他早有自杀的念头了。”

“一定是这样的。就在我还吓得浑身发抖的时候,警察已经赶到了。他们在卧室的桌面上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你没必要伤心难过,因为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我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的话,感到后悔和绝望极了。原本,我处于一种惊吓恍惚的状态,还没有哭,这句话让我终于号啕大哭起来,连警察都吓了一跳。他们开始安慰我,同时,也开始盘问我。我很坦率地讲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听到有视频监控后很兴奋,让我赶紧打开电脑,调出视频文件。我以为我昨晚关了电脑,摄像头就没法工作了,但没想到的是,摄像头竟然自带一套系统,可以源源不断地把画面储存进电脑的硬盘里。我和警察一起,目睹了他自杀的整个过程。因为摄像头是他亲手安装的,所以他非常清楚它们的位置,无论他待在哪里,他都会望着摄像头,也就是说,从视频上来看,他一直盯着我,盯着我们。他那凌厉的目光直到今天还会刺伤我的心,我根本不敢面对和回忆那样的目光。他写好那张字条后,用手拿起来,展开,对着镜头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期待我的反应,可是那会儿我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便对着镜头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从里边倒出一粒洁白如雪的药丸。他犹豫了几分钟,终于,皱着眉头吞了下去……眨眼间,他尖叫着,一头栽倒在床上。他趴在那里,身体剧烈抽搐着,其间还努力抬头望了一眼摄像头,似乎在寻找我,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

她越来越快的语速突然停下来了,可谓戛然而止,让我从那个疯狂的世界当中突然跌落了出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刚才的话用尽了她的气力。我被她的叙述深深震颤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深吸一口气,用平淡无奇的口气总结道。

这时,雨停了。我们谁也没吭声,却像说好的那样,一同开始慢慢往回走。

我回过神来,说:“看来你真是冤枉的,他的死不是你胁迫的,和你没关系。你赶紧去上诉吧,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真的没关系吗?”

“没有。”

“但我总是觉得有关系。他爱我,非常爱我,所以才会有那样疯狂的举动。”

“死亡,和爱不爱有关系吗?再说,你爱他吗?或者说,爱过他吗?”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逼问她。我心底里觉得,她也许从来都没有爱过他,也无法爱上他。他的确就是一个不曾存在的人。我逼问她,只是想搭救她,让她能够从过去的梦魇中逃离出来。

她果然沉默了,嘴巴紧紧闭着,向下的嘴角让她看上去像是快要哭了。

快走到家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句:“反正我不会上诉的,要是你讨厌我了,我可以申请换个家庭去接受感化。”

“傻瓜!”我骂了一句,不想再说多余的话。


我们回到家,小樱又要去厨房做饭,我拦住她说:“你去休息吧,今天我来做。”她看到我郑重其事的样子,只得走到沙发前坐下了。她当然是不会看电视的,她去书房找了本书读了起来。我打开冰箱,从里边找出一个大土豆,还有小半斤排骨,在厨房里慢慢捣鼓着,准备炖出一锅好菜。

我看上去一定像个温柔的好丈夫,可我的心里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欲望,那个装满了摄像头的“疯屋”一直待在我脑海的核心地带,让我深受折磨。我能想象出一个装满了镜子的房间,但归根结底,我无法真正想象出一个装满了摄像头的房间。即便是做梦,也无法想象。镜子里说到底是倒影,是给自己看的,而摄像头呢?我们无法确定是谁在看,它就是目光,就是眼睛,就是观看本身。

吃饭的时候,我一反往日的习惯,没有开电视。我们安静地咀嚼着食物,像两只小猫。饭后,我正准备泡杯红茶,却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又要开工了。我的工作就是这样的,颠三倒四,根本没有固定的作息。我让小樱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她微微笑了笑,原本向下的嘴角翘了起来,充满孩子气。她送我到门口,嘱咐我早点回来。四目相对之际,我内心有了轻微的战栗,我和她因为经历了同样的秘密已经产生了默契。

来到工作室,我发现今天的运气不错,来找我拍照的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她和小樱的漂亮程度差不多,但属于另外一种风格。她坦言,希望我能把她拍得更漂亮一些。要把本就漂亮的人拍得更漂亮,其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我早就知道这些人真正需要的其实是赞美。他们的自信总是远远弱于他们的外表。

因此,我变得非常轻松,我一边拍照,一边赞美她,果然,她非常高兴。我通过相机镜头一刻也不停地窥视着她,合法地窥视着她。她表情中的每一个细节、身体的每一段曲线,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在我的把握之中,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满足感。我不免想到,如果我的房间里也装满摄像头,那么现在我就可以看到小樱在做什么了——仅仅是这么一想,我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驾驭了我。我开始盘算着,等会儿在回家的路上就可以去摄影器材店挑选摄像头了。我越是想着这样的行为,就越是兴奋,简直像个要跟女友初次做爱的小男生。我似乎已经无力阻止自己这么做了。我该怎么办呢?我陷入了欲望与道德的困境,忘记了自己正在照相。我一动不动地举着相机,像个入迷的雕塑。忽然,我发现镜头里的女孩子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她的脸变得绯红、尴尬和多情,就像目睹了上帝的降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