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马座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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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梦境万花筒

文/刘琦

清晨,他从一场无梦的长夜中醒来。

他环顾四周,妻子没在身边。卧室里阴暗无声,窗帘遮得严实,密不透光,凝滞一晚的空气已然浑浊,让他觉得有些窒息。他没有去拉窗帘,只是伸出手在床头摸索,凭着记忆,他摸到了烟盒和打火机,咔哒一声,红光闪烁,他燃起一支香烟。看着烟雾在卧室里缓缓氤氲,飘散,升腾,像是无数朵绽放的蒲公英,他出神望了几秒,微叹一声,顺手打开了全息屏幕。

跳动的影像映入视野,流光溢彩,轻柔的音乐声回荡,但他却提不起兴趣。他做了个滑动手势,全息屏幕切过一个又一个频道。

“你有多久没做过梦了?”这句广告语陡然响起,透过全息屏幕,传进他的脑海,他停下手势,不再切换,看向画面。画面中,大数据合成的主播坐在虚拟演播室,侃侃而谈,嗓音悦耳,脸带迷人微笑。

到底有多久没做过梦了,他努力回忆,两年?两年半?也许更久,他一时记不起来。

他是个作家,出道几年,颇有些成就,在论坛和读者群里,他常跟人自夸,自己最好的那些作品,都是在纷繁扭曲的梦境后一挥写就。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维持这种创作节奏,步步为营,直登上文学顶峰。

可谁也没想到,两年前的一个普通夜晚,他喝完酒后沉沉睡去,醒来却发现再也无法做梦。开始他不以为然,甚至为高质量的睡眠而庆幸,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失去了梦境,他同时也失去了宝贵的创作灵感,没错,他还能写,但那都是些平平无奇的文章,发出去后毫无响应,完全无法与之前创作的伟大作品相提并论。

一时间,读者和评论家的质疑纷纷涌来,潮水一般淹没了他,所有人都认定他到达了写作瓶颈,江郎已然才尽。

他去脑科医院检查,医生给出完全正常的诊断报告。他去心理诊所谈话,诊疗室里一番交谈之后,专家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心理没有任何问题,让他压力尽量不要太大。

他尝试酗酒,抽烟,试着在迷乱的状态下入睡,但无论如何,每次醒来,他只记得睡前的状态,至于睡眠之间的大脑活动,则完全是一片空白。

他失去了灵感,也毁掉了生活,他变得易怒,沉湎,抑郁,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无梦之后的这两年,成了他最大的梦魇。他想过自杀,但唯一支撑他活到现在的,是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他爱她,他不想一死了之,让她悲痛之后,成为寡妇。

“你还想再次体验梦境吗?”广告语把他从记忆与迷思中拽回。

“当然,做梦都想!”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后又意识到这句话的滑稽,摇头苦笑。

“我们是梦之海科技研发公司”,虚拟主播念着广告词,语调平缓,富有吸引力,“公司结合脑神经科学和大数据技术,研发了一款被称为‘梦境万花筒’的智能芯片,借由它,所有无梦人士将再次畅游在梦的海洋。”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发明,他有些激动,心中涌动起久违的兴奋,翻滚升腾。他掐灭烟头,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匆匆洗漱完,又胡乱套上几件便服,准备出门。

妻子从厨房冒出头来,问:“你要去哪,早饭准备好了。”

“哦,回来再吃”,他摆摆手,急不可耐地推开门,冷风瞬间倒灌进来。“去干什么?”妻子面露担忧,她知道他的意志消沉,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只回头莞尔一笑,说:“亲爱的,不要担心,我去找回我灵感的缪斯。”

“能保证安全吗?”他坐在梦之海公司的访客椅里,局促地发问。

“哈,当然!”接待员笑起来,两颊鼓动,鼻梁上金丝眼镜跟着微颤,闪过一丝冷光。“知道梦是什么吗?”接待员问,接着又打了个响指,全息屏幕亮起。

嗯,他点头应道:“梦是潜意识的涌现,是现实的重组,是意识沉睡之后的另一重真相。”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接待员接过他的话茬,说:“先生,你对梦很有了解嘛!”

失去梦境之后的这两年,我读过很多相关的书,他挠挠头,不再多言。他曾找过解决之道,但任凭如何尝试,总是没有出路。

全息屏幕上出现一个白发科学家的身影,特写镜头拉近,放大,他看到科学家手中捏着一枚长宽0.2厘米的正方形硅电子芯片。

“这是公司的首席研究员王教授”,接待员提醒道,“待会儿他会亲自为你做手术。”

手术?他一时疑惑,心中隐隐不安。

接待员没回答,只是努努嘴,让他继续看全息影像。

“这世上有人被繁梦缠身,无法安眠,有人却苦恼无奈,一梦而不得!”王教授语气富有感召力,“现实生活已然如此枯燥,我们又怎能失去那绮丽梦境呢?”

我正是为求一梦而来,他在心中默道。

“也许,也许你能够正常做梦,但你依然可以成为我们的客户!借由‘梦境万花筒’,你可以体验他人之梦,感受别样人生。”

全息屏幕中,一帧帧生动的画面快速闪过,将“梦境万花筒”的工作原理呈现其上,王教授的解说成为背景音。

“硬件系统,就是我手中的这枚小小芯片,将它植入你的后脑区,与你的神经连接;软件系统,是由大数据控制的梦境分发模块。在一系列完善的隐私授权后,普通用户会植入芯片,芯片记录下他们的梦境,用户可以将合适的梦境挂在云端,进行售卖。每有一个客户付费点击,选择享用这次梦境,就会为梦境的拥有者带来一份可观报酬。”

“借由硬件和软件,我们构建了完整的‘梦境万花筒’服务,只需付出一点点费用,你就可以去体验别人意识之下涌动的、独一无二的绚烂梦境。”

他听完讲解,沉思了几秒,在责任书上庄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躺在手术室里,他盯着王教授和忙前忙后的护士,轻声问:“芯片还能再取出来吗?”

“只要你愿意!”王教授朗声答道:“我们已经为三万多人成功植入芯片,他们大多是想体验彼此梦境的普通人,也有极个别像你这样的无梦者。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想要取出芯片,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头。

“因为,万花筒里拥有千万个梦境!每个人都为窥探他人之梦而沉迷,在那里,你能体会到真正的人间之乐。”

他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就开始吧。”

全麻点滴很快完成,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系统初次激活后,我们会选择一场初始梦境让你免费体验,这个过程中,芯片会与你的脑神经进行模式匹配,以期达到最大程度融合。”王教授的声音变得渺远,听不真切,“第一次体验,你也许会有些恍惚,也许会分不清虚实,但不要怕,一切都是正常反应……”

再也没能听清后面的话,他的意识在此刻彻底消散。

他能感受到,这里是别人的梦境。

梦的主人应是一名程序员,没人告诉他,但他知道。此刻,他的意识正和梦的意识交织融合,他能感受到主人梦境之下流动的某种情绪,他在别人的梦里,又感觉似在自己的回忆里,他没有实体,任由思绪探索梦的细节。

梦境中的他,或者说梦的主人——程序员正坐在工位上,十指翻飞,敲击键盘。屏幕上显示已是晚上8点,办公区里稀稀落落坐着其他同事。

代码一行行增加,程序员打了个哈欠,再有半个小时,应该可以收工回家,他强打精神,疲倦地继续工作。

聊天窗口陡然弹出,是他的小组领导。

“上午提交的代码我看了,优化得不够,时间复杂度太高,再改一版,争取把运行时间控制在0.03秒内!”

可是——

他打出两个字,正欲解释,另一条消息发来:“今晚加加班,争取明天上午出结果,上线在即,任务紧!”

他心中一凛,怒火上涌。领导只给了两周时间,却要他完成本该两个月才能优化好的代码,一版接着一版迭代,四五个通宵的时间催促,领导不断地挑战他忍耐的极限。

可是——

他再也无法忍受,回复领导:“可是,今晚是我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

一定是这晚的对话对程序员的影响太深,他想,以至于程序员在梦中将其重新演绎了一次。接下来出现的场景,才让他明确意识到,这里的确是梦境。

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音,程序员回复后的瞬间,整栋楼突然黑下来,接着一束光打在他面前,一个领导相貌,却由数据流组成身体的怪物将他紧紧缠绕,数据流如搅动的长蛇,左扭右突,暗闪幽光。

“完不成工作,你就得辞职!”怪物吼道。

辞职,他从没想过这个选择。妻子怀孕已有两月,未来几年,正是大人孩子花销如流水的时候,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怎么能辞职?

“我不能辞职,你也不能辞退我。”他极力辩解。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怪物缠绕着他,向窗外飞去,在百米高空,他陡然跌落。恍惚,扭曲,不真切……他感到虚幻,场景猛然切换,他站在夜色里,面前是一栋大厦,他抬起头来,看到那三个汉字,霓虹闪烁。

梦之海。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梦的主人也曾植入芯片,也是梦之海的用户之一。他在梦境中,跟随程序员来到这里,体验了现实重组后的另一重生活。

不仅如此,他还能深切感受到程序员梦境传递给他的情绪,被领导重压之下的不满,深沉的悲愤与无奈,但又小心翼翼,束手束脚,只为未来那存在且渺茫的生活希望。

这些情绪,混杂在梦境的空气里,向他润物无声地传递。梦结束前的那一刻,他感怀万千,思虑重重,猛然间发现,他竟然找回了久违的创作灵感。

他睁开眼,感觉后脑勺隐隐作痛,他面前围着几个护士,正满怀期待,紧盯着他。

“芯片植入成功了!”看到他安然醒来,王教授兴奋地说道。

他爱上了睡眠,准确地说,是爱上了做梦。

每次睡前躺在床上,他的意识会通过芯片,连接上“梦境万花筒”云端站,那里陈列着数万场被其他用户上传至此的奇异梦境。

他像逛博物馆一样流连其中,难以自持,浏览完毕,他总会选择一场自己最感兴趣的新梦境,点击付费,将其下载进自己的芯片。

那之后,他只需稳稳睡去。

芯片会检测他的睡眠过程,在脑海进入深睡眠阶段时,系统自动为他解压那段下载好的梦境,他的意识,会和梦的场景有机融合,他体验梦境,像是体验人生。他为梦中主人的遭遇或感怀,或激昂,有时开心,有时落泪。

在梦中,他的情绪大起大伏,无数纷扰的意识碎片相互交织,彼此重组,从梦境映入他的脑海,那些吉光片羽的灵感会被他暗暗记下,成为他创作的宝贵素材。

醒来后,他会着手整理梦境中的思路,将其落笔成文,一气呵成。那些令人动容的词句和文章再次流淌在他的笔下,他的创作力越发旺盛,重回两年前的巅峰,甚至比那时更为辉煌。

只要他愿意,他认为自己随时可以写出无数篇伟大的文章。

他陷进了这种感觉。

他急切地想要做更多梦,写更多文章。

王教授曾对他说,一次睡眠最多加载三场梦境,这是人脑觉得舒适的极限,再多的话,睡眠质量就会急剧变差。

但他想要更多灵感,他需要更多梦境,他不去理会王教授的警告,开始如饥似渴般链接进云端站,急不可耐地选择一场又一场梦境,将其一股脑塞进自己的芯片。四场,五场,六场……最多的一次,9小时的睡眠中,他体验了十三场他人梦境。

这个数字还在增加,为了灵感,他不断突破大脑的极限。

而且,你不应太频繁依赖“梦境万花筒”,植入成功后的那天,王教授提醒他,你要把它当做生活的调剂,而不是生活本身。

“如果太依赖会怎样呢?”他一脸真诚地问。

“你的大脑会越发迷乱,”王教授严肃地回答,“使用太过频繁,就像过载的机器,你的芯片最终会停摆,当然它不会对神经产生任何物理伤害,芯片一旦失效,它会主动溶解,被你的大脑消化。但还有最极端的一种情况,当你的大脑体验过太多梦境,你会越发分不清虚拟和真实,也许在睡下后,你会陷进某场梦境,再也无法醒来。”

最终,妻子离开了他。

植入芯片后的这半年,他变得愈加癫狂。他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两件事上,睡眠和创作——当然,睡眠最终也是为了创作。

“作家可以不生活,但不能不创作。”他对妻子说。

但今天是周日,我想和你出去散散心,妻子哀求道。

“我不需要散心,我只想写作。”他依然固执地回应。

“你有多久没和我亲热了?”晚饭过后,妻子从浴室钻出,未吹过的头发湿漉漉,披在肩后,皮肤上犹有水丝滑动,空气充满暗香,妻子特地穿上那款曾让他迷恋的内衣,迈着猫步,往他的怀里扑。

气氛恰到好处。

这会是一个完美的夜晚,如果在从前。

“你自己去睡吧。”现在,他只是近乎残忍地拒绝。看到妻子失落的表情,他有些于心不忍,又轻声安慰道:“亲爱的,我得赶紧睡觉,你知道,我还得去体验梦境。”

妻子只得悻悻转身,独生闷气。

日复一日,他蓬头垢面,沉迷在构筑文字大厦的充实快感中。除了卫生间,他几乎不再离开卧室,吃喝由妻子解决,有时妻子不在家,他便点外卖简餐,随意充饥度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妻子开始早出晚归,时常不归。

“我们离婚吧。”在一个夜晚,妻子推开家门,犹豫许久,对他说道,“我在外面有男朋友了。”

“嗯。”他头也没抬地应道。

“你真让我失望。”妻子拼命捶打他的胸口,但他只是无动于衷,坐在书桌边继续敲击键盘。妻子抽泣起来,黯然道:“你曾对我海誓山盟,要为我写尽天下文章,可现在却为了创作对我不管不顾,连离婚这样的大事,你竟然也铁石心肠,毫无反应!”

“要有协议书,快拿出来让我签了,”他打个哈欠,不耐烦道,“我还得急着去做梦。”

长久的沉默与无言。

也许,早在芯片植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注定要走到今天。

就这样,在他的创作最如日中天,无暇他顾的时候,他的妻子终于无法忍受,无奈地转过身去,永远离开了他。

他受到的赞誉越来越多。

他的读者将其誉为百年未遇的文学天才,那些曾攻讦过他的评论家,在读完他新近的文章后,也大加溢美之词,认为他值得一次诺贝尔文学奖。

文学成就带来的快感让他更加专注,可毫无节制的梦境体验,几乎不停歇的创作方式,终于让他久未活动的身体,先于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溃。

他没有去医院,只瘫软在床,气若游丝,他又一次将意识链接进“梦境万花筒”云端站,他最后的愿望,想去再体验一次,植入芯片后,曾体验过的那名程序员的梦境。

他的意识在云端站游走,检索完毕,他选择了程序员最近提交的那次梦境。

一片蔚蓝的大海,他喜欢海。

海边的沙滩前,一个女人裙裾摆动,正和一个孩子追逐嬉闹,孩子应是他尚未出生的婴儿,但在梦里,程序员已经开始预想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他长久地凝视这个温馨场景,脑海中突然涌出另一段遥远的记忆,属于他自己的记忆,残缺不全,但难以忘怀。

那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大学校友。

她很活泼,是那种和所有人都能友善相处的女生。他却很内向,不善言谈,只喜欢坐在图书馆后排,埋头读着莫言、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他经常会悄悄抬头,偷偷看几眼前排那个洋溢着水蜜桃气味的女生。

是的,他发现了,她也经常会来图书馆,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

每次看她,他的心里总会洋溢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悸动。他回忆着那些古典名著中的描写,该死,这种反应,他应该是遇到了爱情。

但他内向,木讷,完全不敢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跟她搭讪。

在一个阴雨的夜晚,他撑起伞,夹着两本书,准备离开图书馆。一个甜美的声音将他喊住:“嗨!同学,外面雨下得好大,不介意送我一程吧。”

他回头,发现是她,正站在半米开外,对他轻轻浅浅地微笑。

她一定是上帝派下拯救我的天使,他怔怔地想,出了神。

“同学,到底能不能和你公用一把伞呀?天使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然,当然。”他局促不安地把伞撑到她的头顶,两人踏着积水,并排走在校园。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他试图缓解紧张,说道。

“其实我还蛮喜欢雨的,她踢踏着脚步,”调皮地说,“你不觉得在雨中漫步,很浪漫吗?”

“嗯,”他点头,“我还知道更浪漫的事情,”他鼓起勇气说道。

“是什么?”她侧过头来问。

“和喜欢的女生在雨中漫步。”说完,他红了脸,但好在夜色阴暗,没人看清。

“哈哈,”她笑起来,“看外表以为你很呆,原来也是个有情调的人嘛!”

就这样,他认识了她。

那些悸动的情愫他还记得,但妻子在哪呢?

他曾以为她就是生活的全部,但创作像是病毒,“梦境万花筒”像是催化剂,一点点将她从生活中驱逐出去,让他成了一个只在乎创作,却丢失了爱情的男人。缓缓地,像是从一场迟滞的病痛中恢复过来,直到妻子离开他整整一个月后,他才猛然惊醒:他所有的创作,都是为了向妻子证明自己;他所有的文章,都是献给妻子的绝美情书。

没有妻子,他的那些作品,似乎全都褪去了光泽,他再难产生乘风破浪般的创作激情。

他失去了妻子,现在,他再次失去了创作。

他醒过来,盯着天花板愣了半个小时,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取出那枚让他沉迷的芯片,重新开始生活。

拖着羸弱躯体,用仅剩的一口气支撑,他又走进梦之海科技公司的大门。

“你现在情况很糟糕。”王教授盯着他的脑CT全息影像,叹道。

“有什么问题?”他虚弱地咳了两声,问。

“你使用‘梦境万花筒’次数太多,频率太高,芯片已经处于半过载状态。而且,我们从你的大脑神经中发现了末端连接极化趋势,你的神经正和芯片过度交织,彼此映射,如果强行取出芯片,会很危险!”

“什么危险?”他追问。

“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也许会陷入某场永不醒来的梦境。对我们来说,你会进入植物人状态,对你来说,那将是大脑和芯片共同编造出的另一场人生。”

那么,他沉思半晌,道:“为了新生活,我愿意承担风险,开始吧。”

麻药过后,他的意识消散。

慢慢地,他再次有了意识,他清晰地明白,现在所处的这个场景,又是某场梦的残片。

仍然是那个程序员,正站在梦之海科技公司大厦门前,周围暗流浮动,幽光闪烁。领导的声音在黑暗中低沉回荡,你要么加班!要么辞职!为什么来这儿?

“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程序员喃喃。

什么选择?声音幽暗回响,楼宇震动。

他没有理会领导,只是自言自语:“但在那个选择之前,我还有一个永不能实现的梦想,要在今晚体验。”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进了大厦。

梦境开始坍塌。

他的意识被再次剥离。

他醒过来,又一次看到围在床头的护士,心中暗舒一口气,这说明,他没有被困在梦境。“看来手术成功了。”他庆幸说。

“是的,手术很成功。”王教授欣然应和。

“终于取出来了,”他欣慰道。

“你在说什么,是芯片植入成功了!”

“植入?”他十分惊讶,恍然发问:“不应该是取出芯片吗!”

手术室里护士面面相觑,半晌,王教授打破沉默。

“先生,你刚从一场逼真的初始梦境中醒来,大脑应该还有些恍惚。”

“实际上,你是一名程序员,”王教授解释说,“半小时前,你沮丧地走进访客室,想体验我们公司的产品——‘梦境万花筒’,你一直有成为作家的理想,要在今晚了结心愿。签过字后,我们便给你植入芯片,并且在芯片激活之初,让你进入了一场作家的梦境,体验生活。”

“现在,你醒了过来,手术也相当成功!”

记忆,混杂着梦境,虚幻交织着现实,向他的脑海纷纷涌来,头痛欲裂。他本能地抱住脑壳,减缓疼痛。

他恍然想起,他是一名程序员,在领导的重压之下,他逃避地选择了第三条路——决定自杀。他死后,会给妻子留下一大笔保险赔偿,足够她和未出世的孩子生活。但在死去之前,他想在梦里,体验一次成为作家的生活。

也许,梦中的那次高空跌落,正是他选择自杀方式的潜意识呈现——跳楼。

这么说,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程序员,不是作家,没有写出过伟大的作品,也不曾为了灵感缺失而悲惶无助。

那么,他也不曾失去过深爱的妻子。

先生,王教授扶起他,你的妻子正在等你,她一个怀孕的女人,挺着肚子,深夜出来接你,真不容易。

“她在哪?”听到妻子,他的心陡然揪起。

“在大厦门外,她不肯进来。”

他扯下约束带,虚弱地站起身,一时间,后脑勺还有疼痛隐隐传来。但他顾不得这些,他疾步穿过梦之海科技公司的手术室、走廊、电梯和正厅,向门外走去。

深夜,天色阴沉,一道闪电攸然划过,照亮大半天空,轰隆隆数声雷响透过云层,下起豆大雨点。

他看到妻子撑着伞,站在雨中,向他拼命招手。

他踏着积水小步跑近,看清了妻子容貌,却突然怔住,愣在原地。

不知何故,妻子长相竟和梦中作家的妻子别无二致!

自己的妻子应是什么样呢?他尝试回忆,却发现模糊一片,除了眼前这个姣好面容,他再无法将妻子匹配上其它容貌。他想起在作家的梦中,曾进入自己的沙滩之梦,那时明明见过妻子的样貌,现在想起,却不甚分明。

他一时恍惚,阴冷爬上脊背。

他究竟是一位作家,此刻正以植物人状态,沉睡在程序员的梦境中呢?还是一名程序员,刚从作家的那场纷乱长梦中醒来呢?

庄周梦蝶,虚实交织。

在作家的梦里,他失去了妻子,但现在,妻子安静地站在雨中,裙裾摆动,像一朵开在风中的桃花。

真美,他想,即使这真的只是一场梦,他不愿醒来。

“快过来,雨下得真大!”妻子催促道,语调温柔。

他的脸庞突然变得湿润且温热,他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落下的雨滴,也许,是两者的混合。

他快步走到妻子身边,自然地接过伞。

“我们回家吧。”妻子说。

“嗯。”他努力点点头。

他轻轻牵起妻子的手,又紧紧握住,他们肩并着肩,一起走过重重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