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序
(与第一集同)
1.外滩
上海海关大楼。
大钟正指向上午11点。
2.交易所大厅
乱嚷嚷的债券交易所。
中间的圆形栏杆旁,人们向前挤拥着,穿长袖的着西服的,年老的年轻的,都在那里一个劲地挤。
一阵响声,栏杆前有块板挂出来,上面写着几个数字。
围在那里的人突然四下散开去。
到处是吓人的叫声,有发狂得几乎变了声的惨叫:“哇,又跌了,又跌了!”
有个瘦瘦的小老头腿软了似的在栏杆旁瘫了下去,几根月牙须在剧烈地抖动。他是来上海逃避农民暴动的土地主冯云卿。
交易所一旁靠壁的地方,有十几间电话室。
电话室里早有人占据着,四五个人跑过来急急地向电话室的人讲着什么。
有间电话室前,几个人一起想进去,结果被一粗壮汉子挡开了,让一个精明的年轻人闪了进去。
年轻人持着电话,额上汗珠渗出。
年轻人:“喂喂,给我找李壮飞,什么,他去吴公馆了?”
3.吴公馆院内
吴公馆内仍然笼罩着悲哀的气氛,绿色的树林上扎着的白花隐约可见。
有人声的嘈杂。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等混合着的哀乐,空气闷热和烦躁,使得这里的气氛好像不仅仅是悲哀了。
4.吴公馆楼梯
林佩瑶失神地从通往小客厅的楼梯往下走,迎面碰到王妈。
王妈:“三奶奶,三老爷银耳汤还没喝呢,就匆匆地走了。”
林佩瑶:“这当口你不要操这个心了。”
王妈瞥一眼林佩瑶。
又一个男仆凑上:“夫人,老太爷带来的行李,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林佩瑶:“王妈你去看看,用不着的搁到四层屋顶去。”
王妈应声。
5.吴公馆大客厅
李壮飞放下了电话,他的牙刷须都抖了起来,那条淡青色的印度绸长衫也抖起来。
他抬脚奔出门外,戴瓜皮帽的何慎庵也跟了出去:“壮飞,等等,等等我。”
杜竹斋这时从灵堂里出来,韩孟翔迎上去:“竹公,见到赵伯韬了吗?”
杜竹斋:“你怎么知道他来这里?”
韩孟翔诡秘地笑了。
杜竹斋与他轻声说了什么,便匆匆走过去,像在寻找着什么。
韩孟翔也匆匆离开。
孙吉人看着这几个人的忙碌情况,冷笑着与众人说:“肯定是公债又跌了,停牌了。”
6.吴公馆大门口
黑色雪铁龙驶进,往花园斜绕着过来,驶上大楼门前。
吴荪甫跳下车。
7.花园内的小路
李壮飞、何慎庵几乎不顾及什么似的往前跑去。
远远看过去,他们在门口跳上了黄包车。
8.吴老太爷灵堂
灵堂前,吴荪甫愤怒地转过脸去:“给我抬回去,万国殡仪馆是吃干饭的吗?”
一旁的林佩瑶和吴芙芳指指台阶前的一口朱红大漆棺材:“我们要的是棺盖上有厚玻璃的那种嘛,怎么他们抬了这样的过来?”
透过朱红大漆棺材,我们见到了吴荪甫朝高升一挥手:“叫他们去和秋律师办一下,入殓时间推迟两小时。”
9.吴公馆大门口
一辆黄包车四周用布遮挡着,里面坐着没有露过面的陆匡时,此人声音像太监。
杜竹斋匆匆从大门口走出来,掀开布帘坐到黄包车里。
陆匡时和杜竹斋在车内的声音传出来。
陆匡时:“竹斋,中央军的形势就要转。”
杜竹斋:“匡时兄,你得到消息了?”
陆匡时:“我这里的散户多头急于要脱手,你不乘机扒进几十万?”
杜竹斋:“好,我再看看,再看看吧。”
陆匡时:“机不可失啊,难道你还要照老样子混?”
杜竹斋:“好!好!”
杜竹斋从车上下来,黄包车又匆匆离去。
杜竹斋眼睛冒光,连连点头,对陆匡时的消息之灵通,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10.灵堂内
杜竹斋匆匆走到吴荪甫面前。
杜竹斋:“荪甫……”
他低声嘀咕一句,吴荪甫赶紧和他穿过灵堂,走进书房。
11.吴公馆走廊
林佩瑶从大客厅转过来。
她也急匆匆地走进书房。
12.吴公馆书房
林佩瑶向吴荪甫递过去一张电报纸:“荪甫,费小胡子从家乡打来的电报。”
吴荪甫神色一沉,接过电报,念出声来:“四乡农民起事,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乞速电复。”
吴荪甫:“混账!”
杜竹斋也变了脸色:“这,怎么办呢?”
吴荪甫:“佩瑶,去叫高升来,马上给费小胡子回电,我们得把乡下的资金调回上海,那些店里的货物能移则移。对了,放出去的款也全部收回,包括放给舅父曾沧海的一万二银子。竹斋,镇上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杜竹斋:“好!”
13.吴公馆客厅
小客厅内,散坐着唐云山、黄奋、周仲伟、朱吟秋、陈君宜、孙吉人、王和甫等,他们三三两两在议论着。雷鸣坐在角落里,像是不愿搭理谁,虎着沉沉的脸孔。
周仲伟正激动地说着:“我的火柴厂,做火柴的原料全是外国进口的,金价一涨,原料也就跟着涨,用本国的原料吧,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我还有好处么?比用外国原料还要贵。现在日本、瑞典火柴又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受用国货……”
他说着掏烟点火,看到桌上赛银烟灰盘旁的火柴恰好正是瑞典的凤凰牌,便不自然地咳几声。
唐云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擦了几根擦不着,只得笑笑:“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产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火柴不用说,就是红头火柴也是总擦不着的。”
周仲伟用手帕擦擦汗,又干笑一声。
孙吉人打圆场:“这也怪不得周仲翁,现在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产品就又慢又坏。”
朱吟秋:“工人闹事,外国货又来挤,本国捐税又重,金融界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想,我们办厂的还不是寸步难行。”
陈君宜慢腾腾地说:“这两年,日本丝在里昂和纽约市场上都压倒了中国……我们厂家要维持销路不得不换用些便宜的日本丝和人造丝。”
王和甫:“好了!你们多少还有事可干,我和孙吉翁呢?这回南北打仗,只好待在上海看跑马,逛堂子!算了吧,去他妈的实业,我们还是想点什么玩意儿来乐一下吧!”
巧了,交际花徐曼丽进来了,她虽然因赶来给沪上的大实业家的父亲送殓,特意穿得素一些,结果穿着袒肩露臂的玄色轻纱夏裙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越发显得皮肤莹白嘴唇鲜红。
周仲伟摇着他的光脑袋,手臂舞了一下:“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
原来在闲谈的人都愕然转身。
坐在角落里的雷鸣也转过脸来。
徐曼丽扭着腰,用小手帕掩着嘴唇,哧哧地笑着朝雷鸣走去:“雷参谋!”
雷鸣不热情地:“曼丽,怎么才来?”
徐曼丽朝雷鸣挤挤眼睛,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捏,少顷,再倏地甩开,又哧哧地笑起来。
好像一下子都提起精神的男人们一时都有点怔住。
朱吟秋放开了他那略带沙哑的喉咙:“君翁,云翁,我刚想起一件事,昨天和赵伯韬到华懋饭店开房间的女人好像是?”
徐曼丽显然听见了,她回头盯朱吟秋一眼,又去与黄奋点头招呼,但仍用心听着。
陈君宜故意不懂似的:“哪个赵伯韬,是做大户多头的公债魔王赵伯韬么?”
朱吟秋:“就是,他扒进各项公债,也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呢,昨天我看见的那女人像是陆匡时家守寡的儿媳妇刘玉英。”
徐曼丽听见了,她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但她只是稍稍一愣,旋即恢复了她那风情万种的样子,又上前拉拉雷鸣的手:“雷参谋,你的舞可真跳得好呀。走走百乐门,你可压倒一大片啊。”
徐曼丽这样说着的时候故意瞥了一眼朱吟秋,朱吟秋满不在乎。黄奋凑上来:“啊,雷参谋,你压倒了谁呀?”
唐云山哈哈笑起来,上前扳过雷鸣的肩:“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
雷鸣一时迷惑:“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
唐云山还要刺激一句:“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想把她挤出来呢?”
徐曼丽一扭腰,拉住雷鸣想走。
朱吟秋又加一句:“雷参谋,你不做公债,但应当知道有个公债魔王叫赵伯韬呀!”
众人哄笑,这些上海滩上算是有钱的男人有意无意地围绕着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总有些不正经的味道。在上海华懋饭店看见过的那几个煞有介事的人,现在基本都汇集在这里。
徐曼丽当然是不会高兴的,但又不便发作,交际花自有交际花的办法,她故作娇嗔地:“多头,空头,就知道多头空头,头头头,头都大了!”
众人又笑。
徐曼丽硬拉着雷鸣离开客厅。
14.吴公馆书房
吴荪甫:“怎么,你说下去。”
杜竹斋:“我想这件事恐怕风险太大,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就让赵伯韬、尚仲礼干吧,我也不干。”
吴荪甫若有所思但并不正面回答:“每人要出一百万?”
杜竹斋:“这也是老赵的主张,他打算今天下午就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吴荪甫:“那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二三元,那时我们再补进?”
杜竹斋:“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想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吴荪甫站起来:“嗯,那还要跌,老赵是多头大户,他这样干,散户多头更恐慌了,拼命要脱手的,一定还会有许多新空头乘势跳落。”
杜竹斋:“对,所以到明天后市我们要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补进,这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交割前四五天,我们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吴荪甫:“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哄起来了。”
杜竹斋:“那时候散户多头一窝蜂拥进,空头也会急于补进,这涨风的风势就起来了!”
吴荪甫:“我们的五千万再放进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这一会儿杜竹斋也显得胸有成竹了,两人哈哈笑起来。
吴荪甫几乎是恶狠狠地:“咳,依了他吧,乡下变了,厂子里又一下子上不去。用钱生点儿钱来救救实业吧。不过,太便宜了这个魔王了,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对他提点小小的条件。走,去找他!”
15.吴公馆花园一角
赵伯韬扔掉手中的雪茄。
尚仲礼也从亭椅里站起来,望着假山间的石阶。
吴荪甫和杜竹斋登上假山。
赵伯韬面含微笑,俯视着石阶上走来的吴荪甫和杜竹斋,他的眼光里透着一种凶气和阴狠。
尚仲礼干咳一声。
吴荪甫终于登上了亭台,赵伯韬迎上去,紧握住吴荪甫的手,哈哈笑道:“荪翁,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的。”
旁白:上海实业界的大亨吴荪甫和有美国资本做后盾的赵伯韬握手了,会在公债市场上卷起多么猛烈的旋风,他们心里当然是非常明了的。但是赵伯韬的这种出人意料的举动,其内心深处到底还隐藏着什么,吴荪甫并没有把握。搞实业的一旦涉足了金融意味着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吴荪甫再三告诫自己,一步一步的棋子都要稳稳地走下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冒险。
16.交易所
公债证券交易所里,似乎平静了一些。
刚才在吴公馆见过的李壮飞、何慎庵跑进来。
他们一眼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冯云卿。
李壮飞:“卿公,怎么样?”
冯云卿苦着脸:“跌,跌得厉害呀。”
这时刚才在电话间打电话的精明男子跑过来,李壮飞与他走向一边。
何慎庵:“冯云卿,你是从四川乡下来,在这里可不能随便拍板呀,小心你那十万两银子全部跌进去。”
冯云卿:“我还没有动,我也想看个准头。”
何慎庵:“再等一等,我们看一看赵伯韬是不是再做多头,这个魔王总是牵着运气走,我们再看一看。”
冯云卿连连点头。但又长叹一声:“早知道这么提心吊胆,我真还不如赖在乡下算了。”
何慎庵:“笑话,你不怕这个?”
他做做杀头动作。
冯云卿又苦笑。
突然又要开盘了,只见人们又往围栏栏杆处拥去。
交易所顷刻间又嘈杂一片。
17.双桥镇
水港、篷船、石桥。
费小胡子拿着电报在桥上匆匆走过。
迎面有人和他打招呼:“费老爷。”
费小胡子点点头,又急匆匆地走着。
18.曾府花厅
客厅里面的花厅里,一灯如豆。
烟榻上,肥肥的女人阿金又躺在那里抽大烟,看上去不过20多岁,蜷在那里的身子却像堆着一个老妇人。
突然,从门外闪进来一个人,他是曾沧海的儿子曾家驹。
曾家驹纵身跳上烟榻,一把抱住那女人就喊:“阿金阿金,让我亲亲你,亲亲你。”
阿金挣扎了一下,嗔声地:“家驹,你又来了,你不怕你老爹么?他在家里呢。”
曾家驹:“什么,我怕这条老狗?早跟你说了我才不怕呢,阿金,这条老狗还中用么?嘻嘻,我说了,不中用了吧?阿金,让我亲亲,你看看,看看,让我亲亲嘛!”
阿金又挣扎一下。
曾家驹上前不顾一切地撕扯着阿金的衣服,嘴里吐着粗重的喘息。
阿金哼哼唧唧地叫着。
曾沧海一步跨进门来,惊呆了。
曾家驹连忙跳起来,提着自己的裤子。
阿金披头散发地裹着自己的衣裳,跳下烟榻,惊慌地从后门逃走。
曾沧海放开自己的破嗓子:“你这畜生!”
曾家驹跨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光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曾沧海:“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么?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儿子?阿金这骚货。”
曾家驹跳下来,整整衣服:“爹,你息怒,我是认认真真来向你报喜呢。”
曾沧海:“报喜?”
曾家驹:“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曾家驹递上一张黑色硬纸片,曾沧海接过一看:“国民党党证……第二十二号,嘿,小子,这个你还算争气,快快藏好,收藏好。”
曾家驹又递上一本小书:“还有这个。”
曾沧海又接过:“哦,这是《三民主义》,要紧东西呀,也快放好了。”
曾家驹却随意地将这本书搁到桌边上。
曾沧海:“家驹,你现在进了党,可得露露脸,你知道镇上的情况吗?”
曾家驹:“镇上?”
曾沧海:“对,镇上,我们这个上千年的古镇名堂可多了,我的大外甥吴荪甫到上海闯大码头去了,还花了多少心思在我们小镇啊。家驹,你进了党了,必须知道镇上的情况,包括镇上的私烟枪共有多少,谁把最值钱的东西放进了当铺,前街叫三姑娘的小婊子有几户常客,还有,卡子上一个月漏进来的私货有多少。”
曾家驹摇摇头:“烟枪,婊子……”
曾沧海:“就听见了婊子烟枪……”
曾家驹:“我不大听得懂你说的那些。”
曾沧海:“到底是年轻人哪,幸亏你老子是‘识途老马’,慢慢点拨你吧,哎,眼下你可以去报个头功。”
曾家驹不解地看着父亲。
曾沧海:“我刚才得到一个消息,共匪今晚要来抢镇,你赶快去公安局报告,一则有个防备,二则你也立了一功!哈!”
曾家驹还是不解。
19.曾府门口
黑漆漆的双桥镇曾府。
费小胡子手中拿着电报纸匆匆走进大门。
门口有武装的家丁。
20.曾家客厅
曾沧海拿着电报仔细看着,半晌不出声。
费小胡子:“不敢叨扰,沧翁,三先生从上海来电,要我调度十万两银子,限三天内解去,只好和沧翁来商量了。”
曾沧海呆了一下,脸色一沉。
费小胡子:“我已经查过账了,沧翁这里是一万二,都是过期的庄款,本来我不敢向沧翁开口,可是三先生口气十分严厉,我又凑不齐,只好请沧翁帮帮忙了,感谢不尽。”
曾沧海冷冷地盯了一眼费小胡子:“晓生兄,有机会我要向吴荪甫告诉你的忠心哪,真应该另眼看待你。大概你已知道了吧,我的老姐夫一到上海就去世了,荪甫来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呢,钱的事嘛,我会和荪老三面谈,不用你费心了。”
费小胡子知道已不可能讨到钱,站起告辞。
曾沧海止住他:“再坐坐嘛,荪老三要十万两银子,想是应急用,你调到多少呢?”
费小胡子:“不过半数,五万。”
曾沧海:“去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眉毛一挑,摸摸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
曾沧海:“马上交给我,一切由我负责。你知道么,七里桥到了共匪,说不定今晚就要抢镇,这五万银子不能放在镇上,荪老三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费小胡子沉着脸一笑:“多谢沧翁了,三老爷也有电来告诉我办法,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自有安排,这是我分内的事,不敢劳您沧翁。”
曾沧海威胁:“万一出了事,你担得下?”
费小胡子:“担得下,不过沧翁怎么就这么肯定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曾沧海:“是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
费小胡子:“哦,我知道今天下午4点何营长还向镇上商会担保,治安他完全负责,不过他要商会出三万块治安费。”
曾沧海:“商会送去了?”
费小胡子:“那自然送去了,天黑下来了,沧翁,我还有事,您什么时候动身?我也许不能到埠头恭送了,恕罪,恕罪!”
曾沧海气呼呼地看着离去的费小胡子。
21.吴公馆书房
莫干丞垂手肃立。
吴荪甫呵斥:“干丞,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莫干丞:“是,是!”
他被吴荪甫劈头一句斥责吓糊涂了,竟直挺挺僵在那里,几乎忘了来意。
吴荪甫:“厂里没有事么?”
莫干丞这才提起神来:“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吴荪甫:“什么?赶快说!”
莫干丞:“工人们知道厂里要减工钱降低成本的消息,她们闹得更凶了。”
吴荪甫:“混账,我们没有公布这一打算,是谁泄露出去的?是你账房里的人么?”
莫干丞:“不不……不过,我倒是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两年前老爷叫他来账房办业务的。这个小伙子近来发疯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手里还总是拎着一条大排骨进去。”
吴荪甫:“哦,好!现在厂里已闹到什么地步了?”
莫干丞:“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在那里做工,就是做工,也是糟蹋茧子。”
吴荪甫又咆哮起来:“混账,你马上回去,发一个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下午放半天假,工钱照给,把工人散开再说。你们分头到工人中去下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另外请公安局马上派警察来保护工厂。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听明白了吗?去吧!”
莫干丞应声后离去。
吴荪甫松下气来,靠上转椅,轻轻叹一口气:“竹斋,开什么厂子哟,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不至于落到别人后面吧,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也不过十万块钱吧。”
杜竹斋又点一支雪茄。
吴荪甫顿了一顿,用手摸摸下颌,又握拳打在左手的掌心:“嗯!我还是非要干下去不可的,赵伯韬那里我下一赌注,无非是要更多的资本,中国民族工业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工业的前途!嗨,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的工业一定是有希望的。”
杜竹斋轻吐一口烟:“荪甫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22.吴公馆走廊
范博文穿过游廊,碰见王妈:“王妈,见到珊妹没有?”
端着茶盘的王妈摇摇头。
范博文刚想回头,被跑过来的吴芝生叫住:“博文,快跟我去看。”
范博文:“看什么?”
23.吴公馆花园
范博文跟着吴芝生跑到弹子房前。
范博文:“哦,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吴芝生:“不,你看他们在打什么弹子。”
弹子房是三开间的洋式平房,门口是一排茂密的丁香树,从挂着日本式的细花竹帘里,传来一阵阵笑声。
范博文透过竹帘向里窥视。
阿萱也过来一起看。
24.吴公馆弹子房
弹子房里,交际花徐曼丽正赤着脚站在墨绿色的弹子桌桌面上袅袅婷婷地跳舞,舞姿还算看得下去。
四周一群人在笑着。
他们是周仲伟、唐云山、黄奋、朱吟秋、陈君宜、孙吉人、王和甫等人。
雷鸣坐在弹子桌旁,脸上没有表情。
徐曼丽急急地旋转起来,并且提起一条腿,张开了双臂,她的纱裙下摆旋开来,像一把伞,两条白嫩的大腿便暴露无遗了,甚至可以看见紧裹着臀部的淡红色亵衣。
坐在高脚长椅上的人们狂笑起来。
周仲伟去拾起徐曼丽的那双黑缎子高跟鞋,顶在自己的光头上,手中挥起弹子棒,一往一来地忙着打节拍。
徐曼丽突然跳起来,燕子似的跳到另一张弹子桌上。
四周轰雷似的一声喝彩。
可是徐曼丽似乎没有立稳,腰肢一扭,屁股一撅,要跌倒了,雷鸣一个抢步上前,贴胸一把抱住了徐曼丽。
徐曼丽转动着眸子,无尽的娇媚频频传给雷鸣。
周仲伟看呆了,光头上的高跟鞋滑了下去。
唐云山上前干涉:“不行不行,雷参谋,你揩油也不是这么揩的嘛。”
徐曼丽撒娇似的在雷鸣脸颊上一吻,又立起身跳起来。
周仲伟竟哼起了调子,自己纵身也跳上弹子桌,蹲在那里,蛤蟆般地跳几下。
又是一阵哄笑。
朱吟秋笑得腰也弯了,转身与陈君宜说:“君翁,太刺激了。哎,你知道么,华懋新近开了必诺浴,懂么,必诺浴,哈哈!”
陈君宜:“哦,有小姐按摩,是么?”
朱吟秋:“什么,那叫按摩?”
又是一阵轻佻的笑声。
孙吉人、王和甫对视一眼,仍然坐在那里,好像显得持重一些。
黄奋高声地:“吟秋,你说必诺浴么?晚上我们去,怎么样,去干一家伙。”
朱吟秋面色一沉:“哇,现在没有心思呀。”
徐曼丽又旋转起来,纱裙又荡开来。
弹子房内笑声又一次响起。
雷鸣看着看着突然狂笑起来,笑得七荤八素,旁边的人或莫名其妙,或吃惊地看着他,有人不知所以然地交换着目光。
吴芝生、范博文、阿萱站在门外不以为然。
范博文:“这有什么稀奇?还有更厉害的呢。”
吴芝生:“平时高谈‘男女之大防’的不就是这些‘社会的栋梁’么?”
范博文:“你呀,在大学里能研究社会学么?‘男女之大防’固然要坚持,这‘死的跳舞’也不能不跳呀,金钱愈是猛涨,社会愈是动荡,农村愈是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是猛烈,那么,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疯狂,有什么稀奇呢?还是去找林佩珊她们去吧!”
吴芝生走开几步,突然,他又猛回头,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撞开软帘,大叫起来:“好呀,你们跳呀,这新奇的刺激,这‘死的跳舞’啊!”
人们全呆住了,徐曼丽吓得又倒下去,被雷鸣架住。
范博文、吴芝生、阿萱哈哈笑着,转身就逃。
周仲伟拿过那只高跟鞋扔过去:“这个小赤佬!”
徐曼丽大叫起来:“啊,我的鞋!”
25.弹子房外
范博文、吴芝生躲闪着。
在他们后面嬉笑着追赶上来的人和吴荪甫险些撞上,吴荪甫看着洋相百出的人群,脸上顿生怒色,对范博文不满地低声训斥:“荒唐!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范博文和阿萱怯生生地溜掉了。
26.弹子房内
哀乐大作。
朱吟秋:“快快,老太爷入殓的时候到了!”
周仲伟光着脚从桌子上跳下来。
曼丽大叫:“我的高跟鞋呢?”
人们纷纷离开弹子房。
空空的弹子房门口,只有吴荪甫一个人听着哀乐在思索着……
墙角一侧,斜着的高跟鞋。
27.双桥镇曾家
天井里,两个女人,扭在一起,一个孩子在一旁傻傻地直哭。
粗壮肥胖的阿金挣脱开,那个女人又想扑上去,嘴里嘟囔着:“不要脸的骚货,不要脸的骚货。”
曾家驹过来,一把挡住这女人:“阿彩,你再放肆!”
阿彩回头,恶狠狠地:“嫁给你这个老公我倒了霉啦,当初还不如去上海……阿金这个不要脸的骚货,老的不够煞火,又勾搭上了你这个小的,哇,老的小的她全要呀,骚货……”
“啪!”曾家驹重重的耳光刮在自己老婆的脸上,阿彩一下子惊呆了,随即便大声哭嚷起来,直往曾家驹身上撞去。
28.曾家花厅间
阿金披头散发地撞进花厅:“老爷老爷,我要回乡下去,我不要再在这里挨骂挨打了。”
曾沧海从烟榻上跳下来,逼前一步:“你还叫,你还有脸叫么?小破货,贱骨头!”
阿金一把扭住曾沧海:“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不肯的……他,他……”
曾沧海反倒一把抱住阿金:“好好,我的宝贝蛋,你犯不着跟阿彩一般见识么,她是家驹的老婆,叫家驹去打她一顿,管束她吧。”
阿金又扭一下:“你的话算数不?”
曾沧海又推开阿金:“怎么不算数?我要办什么人就办什么人,上次你男人吵上门来,不是我叫警察局办了他么?不过阿彩是我的儿媳妇,应该叫我儿子办,怎么样,算数么?”
阿金撒娇:“也有不算数的,上月里你答应给我一个金戒指,到现在连个屁也没有。”
曾沧海:“那是另一件事了,那是买东西,不是办人。金戒指有什么好,戴在手上不会叫手舒服,我把买金戒指的钱代你放到钱庄上生利息,不好么?快去看看燕窝粥熬好没有,我还有事呢。”
阿金:“那里有沈妈呢,那你把钱庄上的存折给我,给我呀。”
阿金逼着曾沧海要存折,曾沧海退后一步,一把搂过阿金倒在烟榻上:“存折可以给你,不过我倒要问你,阿彩说的老的不够煞火,是你的心思么?”
阿金又撒娇:“嗯……”
门外骤然响起密集的枪声。
曾沧海一把推开阿金,跳将起来。
29.双桥镇
双桥镇上石板街,愤怒的农民们颈上缠着红布条,冲将过来,绝大多数人拿着锄头铁耙什么的,也有的拿着长枪大刀。
高高的宏昌当铺墙上,突然横扫过来一阵机枪子弹,有农民倒下,但冲过了宏昌当铺的人们又照样往前奔去。
我们见过的阿水等一些农民呼哧呼哧地直奔过来。
30.宏昌当铺一侧
费小胡子背着包裹,转过身来,长叹一声。
他望着高高的当铺墙壁,神情沮丧。
当铺四周,烟云奔突。
一阵冲锋枪的声音,又一阵冲锋枪的声音。
费小胡子自语:“三老爷,家乡这一回真的完了。”
烟云中,宏昌当铺的高墙沉默着。
31.曾府花厅
曾家驹和阿彩、孩子冲进来:“爹,不好,农民们真的抢来了。”
阿彩扔下的孩子吓得哭起来,身边桌上的那本《三民主义》滑到地上,孩子吓出的尿恰好淋在那本《三民主义》上。
曾沧海一步蹿过去,拾起那本《三民主义》,顶在自己头上,扑通跪了下去,口中喃喃祷告:“总理在上,总理阴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曾家驹:“爹,快走呀!”
曾沧海突然跃起,没命地往里跑,恰好与进来的阿二当胸一撞。
阿二气喘喘地:“躲到后面菜园子去吧,躺在地上别动,前门后门都是人哪!”
曾沧海揪住阿二问:“是共匪么?”
阿二:“不知道,兵和兵在打,兵和保安团也打起来了。”
枪声中还有手榴弹的声音。
32.上海吴公馆
哀乐大作。
哀乐中大号筒的“呜嘟”声让人毛骨悚然。
灵堂里,肃立着所有的吴家亲属。
穿着制服的殡仪馆工人抬起了化妆好了的吴老太爷尸体。
哭声骤起。
吴荪甫穿着大孝,目不旁视。
灵堂前,人们陆续走上,肃立。
33.花园里的斜坡路
阴沉沉的天空。
白纸灯笼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
穿着大褂、身系白腰带的执事给走上前来的朱吟秋、陈君宜、唐云山、孙吉人、王和甫等人发着线香。
范博文、吴芝生、李玉亭等人也过来,接过点着了的线香。
范博文摇摇手中的线香,随手扔到了石阶上。
周仲伟低声地:“吟翁,你留意没有,少了两个人。”
34.黄浦江
江水涌流,一如既往。
有轮船驶过,挂着英国国旗。
雷鸣大笑的声音突然间响起。
35.黄浦江边
穿着军服的雷鸣哈哈地笑着,他似乎没有了先前的郁闷,不过笑声里透着一层委靡。
他又一次开着敞篷吉普车,驰骋在黄浦江边,风吹着他的头发,显得潇洒英俊。
他身旁的徐曼丽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着:“哇,好舒服,好畅快呀!”
雷鸣伸开一只臂膊将徐曼丽按下座位:“曼丽,你不要命啦!”
交际花徐曼丽只得坐下来,扬起手中的花丝巾,让江风吹着:“雷参谋,我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就不知道什么叫不要命呢!”
吉普车风驰电掣一般驶过外白渡桥。
雷参谋,这位林佩瑶正在怀念的雷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痛苦地沉下面孔:“给我坐好了,徐曼丽!”
徐曼丽一愣,转而又跳起来:“不,我偏要迎面兜兜风!”
雷参谋猛地刹住车,使徐曼丽差点扑出车外。
徐曼丽扭头,惊讶地看着雷鸣。
雷鸣吼道:“你给我下去!”
徐曼丽愕然,慢慢走下车,愣在那里。
雷鸣又发动汽车:“走呵!”
徐曼丽突然大哭起来。
雷鸣驾车而去。
徐曼丽气愤地:“该死的!”
突然她又愕然,雷鸣驱车转了一个大弯,又向徐曼丽身旁疾驰而来。
经过徐曼丽身旁时,几乎是在几秒钟之间,雷鸣伸出自己的左臂,一把将徐曼丽揽上车来。车继续开着,徐曼丽横卧在雷鸣的腿上,惊吓得扭歪了面孔。
雷鸣发泄似的面容。
36.徐曼丽卧室
雷鸣仍然是一种发泄的神态。他的脸剧烈地晃动着,不顾一切地晃动着。
被他压在身下的徐曼丽,痛苦、接受、拒绝、畅达……
雷鸣大叫起来。
徐曼丽也大叫:“不,不要!”
雷鸣:“你不是什么滋味都有了嘛,告诉你,这,有过吗有过吗!叫你一辈子想忘也忘不了。”
连雷鸣自己也没有弄清楚,他是向谁在宣泄。
所以徐曼丽的大叫也仅仅有点原生态的意义了。
不过雷鸣的背上有了密密集集的汗珠。
37.双桥镇曾府院内
强壮的臂膀上的汗珠。
挥舞着手臂的农民们拥进了曾府。
曾沧海仓促间跌翻在后厅的门槛上,他还没有爬起,阿金扑过来:“老爷,你带上我呀,救救我呀。”
曾沧海一脚踢开她,自己又起来向后门奔去。
冲过来的农民揪起阿金,中间走出来的恰是阿金的男人阿水。
阿金慌忙躲避。
阿水上前一把捉住她:“你这个没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闷头直哭。
有农民将曾家驹扭过来,阿彩披散着头发从后面赶过来:“你们捉我的男人干什么,干什么?”
阿水把曾家驹反手一拧,迫使他跪下。
阿彩看见阿金蹲在旁边,她扑上去,又和阿金扭成一团,甚至用嘴咬起来:“都是这个骚货闯下来的祸,老的小的全要,这个骚货不要脸呀,打死她啊!”
后院里,阿二从暗处出来,有几个农民走到了一起,互相笑笑。
阿二带着他们冲到后院一角,从柴火堆里拖出了曾沧海。
曾沧海恶狠狠地看阿二一眼。
38.上海吴公馆
吴老太爷已躺在棺材里,透过玻璃能见到尸体。
林佩瑶肃立着,忧郁的面容。
吴荪甫、杜竹斋、吴惠芳、阿萱、吴芝生、林佩珊、张素素等也垂首肃立着。
吴荪甫仍然目不斜视地站着。
他的面容虽然沉重肃穆,但不失刚毅坚强。
哀乐声如诉如泣。
充满哀悼气氛的灵堂。
旁白:在吴老太爷寿终正寝的时刻,吴荪甫并没有沉湎于失去父亲的悲痛之中。此时此刻在他心间猛然涌起的是一阵热流,他不会成为吴公馆这一大家族的不孝子孙,他要干一番自己的祖先从来未曾有过的大事业,他不愿想得太多的,可能就是他必须要去面对的严酷的现实。他不知道,家乡的动荡使得他的实力已大大减弱,他也不可能估计到,厂子里的风潮最终将冲击到什么。与赵伯韬的联手,是他现在唯一感到不够踏实的。1930年的夏季,对吴荪甫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三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