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同学共游湿地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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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年的味道

我的小时候盼年是从农历的八月十五开始的,记得那年八月十五的月儿特别的明亮,清爽的月光透过林梢照在我家空旷的厅堂里,蟋蟀们在暗处“唧唧”的叫着,娘变戏法似的把一包带着红色印花的月饼放在桌子上,似乎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包装纸上还泛着一块块油渍,娘用两手的指尖耐心地解开那根油透了的红色包装绳,小心翼翼的把印花纸放在一边,然后打开一层层包装纸,甜甜的带有橘皮味道的清香扑鼻而来,几个油腻的白胖子赤身裸体的叠着罗汉,每个罗汉似的月饼上边都点了一个玫瑰色的红印,色香味俱全了,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娘按照顺序分给我们,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冰皮便酥酥的掉落下来,用舌头舔着一块块的碎屑,我慢慢的享受着这块美食,费了半天功夫才把它吃完,最后剩下一块亮晶晶的冰糖含在嘴里漫漫的回味,在那个清贫的年代,美食是不会轻易的得到的,下一个尝到美食的节日就是过年了,于是就盼望着下雪,盼望着那过年的第一声鞭炮在空中炸响,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用小石子在影壁墙上划一个“1”字做个标记,以此来推算新年到来的天数,盼呀盼呀,日子就进了腊月….

进了腊月的门儿,天就变得特别的冷,直到有一天早晨醒来,房门已经推不开了,闭上一只眼睛望去,门缝外吹来阵阵刺骨的寒风,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外边已是白茫茫一片了,大雪覆盖了大地、房顶、蚯曲的树木好美,好静,好新奇,雪地里会发现许多动物的小脚印,从墙的一角拐了几个弯到了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像是落了满地的梅花,我问娘是谁在我们家院子里绣了这么多的梅花,比老奶奶床上的那双鞋上的牡丹花还要漂亮,是“白雪皇后”吗?,娘把头贴到我的耳朵上把声音压低,怕是惊动了天地神灵似的,“是黄大仙和鼠仙也忙着过年呢…”语气里传递着大年到来前的神秘,进了腊月孩子是不许多问,不许哭闹的,这都是孩子们都懂得的规矩,好多事情大多是一知半解,蕴藏着不可描述的神秘和喜感,娘好厉害,什么都知道。院子的一角一颗枣树乌黑的枝桠伸向乌蒙蒙的天空,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在枝头上焦躁不安的跳动着,知道它们都饿了,支起簸萝打鸟是我雪天里最喜欢的游戏,可母亲不让我这么做,娘说“小鸟的爹娘忙着给自己的孩子找食吃呢”说话间脸上有些凄然,我并不理解娘的话,快乐永远属于我们这些孩子们的,乘着娘不在家,向雪地里撒一些土糠,設下陷阱,麻雀的眼睛賊的很,嗅觉也特别的灵,是不会轻易上当的,有一次,一只饿极了的麻雀,不顾一切的扑入我设置的陷阱,被我侥幸罩在了簸萝底下,扑棱扑棱的失望的鸣叫,我迅速把手伸进去,将它攥在手心里,心里感到无比的喜悦,它那灰褐色顺滑质感的羽毛带着体温暖了我冰凉的小手,我明明感觉的小雀的心脏在扑扑的跳,毛茸茸粉色光滑的鸟儿张着腊色的长喙,颤动着粉红色的雀舌,两只小小的眼睛绝望的转动着流露着无尽的绝望和悲伤,他想努力挣脱我的掌心,可怎么也挣脱不掉,我裸穿着的鞋子里充满了泥雪,两脚冻的猫咬着似的疼痛,任凭寒风夹着雪花飘进脖领里,疼痛都被这只小鸟的叫声麻木了,我腾出一只手臂用袖口抹断两条长长的鼻涕,袖口像一块硬邦邦的铁板闪着黑黑的亮光,我手掌的力量限制了小鸟的自由,小鸟给我带来了一个掌心的温暖,也给我带来了童年的快乐,从他那绝望的眼神里小鸟以为我会伤害于它,我于心不安起来,可又多么喜爱这个小小的生灵呀,“小鸟小鸟你别跑,做个朋友好不好”’我默默地念叨着。

突然一个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胳膊被娘拽过来,我下意识的握紧手里的麻雀,娘凶着脸要我放了那只可怜的小麻雀,见我不松手就去抢夺我手里的麻雀,我用两手紧紧攒着,用力抗拒着,小鸟还是被娘抢走了,我哭喊着缠着娘的衣襟,麻雀悲哀的鸣叫了一声,再也没有抬起头来,我的屁股上又挨了娘一个巴掌,“作孽呀,这样会遭到报应的”娘的话有些颤抖,我趴在雪地里号啕大哭,感觉母亲夺走了我童年仅有的快乐,东厢房床上的老奶奶隔着窗棂,听着娘这些不吉利的话,骂我的娘,娘也不搭理,令我奇怪的是娘比我还伤心,也竟然抽抽搭搭的落下眼泪来,父亲提着我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放到厅堂的灶口前又补了一脚,那时我真的不理解,不就是一只麻雀吗?外边人都说我和哥哥长的一模一样,白白的皮肤红红的脸蛋,既然哥哥是亲生的,自己也是亲生的吧,怎么都舍不得一只麻雀呀,我十分的不解,看到娘那悲伤的样子我还是莫名其妙的擦了擦眼泪停止了哭泣,从此雪后捉鸟的事成了我们家的大忌,长大以后才慢慢明白,爹、娘都是苦命的孤儿,那是年关将近的一天风雪交加,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间的羊肠小道,外出置办年货的老爷姥姥落入冰窟里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年仅八岁的母亲就成了孤儿,经过熟人介绍就寄养在老奶奶家帮扶着过日子,想比我在雪地里捉鸟的一翻操作引起了娘童年那段伤心的回忆。

下了雪,早晨的饭就省了,东厢房的老奶奶也没听的动静,爹和娘躺在炕上不动,依然听到他们的鼻鼾声,也听到爹的肚子里在咕噜咕噜的响动,我的肚子也在叫,我在被窝里像一条泥鳅钻来钻去,一会把冰凉的小手放到爹的腋窝上挠上几把,一会儿用一根毛发放进他的鼻孔里来回转动,“噗呲”一声爹终于笑了,我也笑了,其实大人们早就醒了,脑子里盘算着今天的锅该怎么揭开。“我饿…”说着泪水就落下来,睡觉吧,“人是一盘磨,睡着就不饿”,说着又打起了鼻鼾,我知道他们是在装睡……

一阵白光闪过,“咣-”的一声巨响,谁家的二踢脚在我家院子的上空爆炸,窗棂在颤抖,泥沙洒落在地上、房顶上、树枝上,发出莎莎的响声,“好响”,我兴奋的叫了一声,光着屁股站到窗台上,用手戳开用老爷爷遗留下的书纸糊的窗户,寒风像疯牛一样嚎叫着钻进来,窗纸在寒风中颤抖,我猫眼看去,彩色的纸屑伴着硫磺的气味在空中慢慢的飘落下来,粉色的纸花撒落在雪地里刹是好看,“啪”的一声,又是一个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像是放了一个炮竹,我被爹拽进被窝里,我们那个年代孩子的屁股大都皮糙肉厚,是个挨打的肉墩子,我经常穿着开裆裤在凛冽的寒风里拉屎尿尿,在飞雪里奔跑,“冻破咸菜瓮,也冻不了孩子的腚”,孩子的屁股就是多出来的一块肉,不是挨冻就是挨揍,挨了揍是不会哭闹的。“过了腊八到了年”,母亲在一旁叨念着“腊七腊八冻死叫化,孩子们的屁股冻得发紫,那个时候也没有听说过“腊八粥节”,那时候天天喝那些苦涩的难以咽下的菜粥,肠子都喝绿了,放个屁都有一股青菜味,这个菜粥节趁早不要,至于现在腊八节的盛行完全是无病呻吟,吃饱了撑出来的节日罢了。

“糖葫芦了”,一声悠长的叫卖声从大街上传来,划破了阴沉的天空,一个带着破粘帽的老爷爷,扛着一坨鲜艳的糖葫芦站在雪地里,特别的炸眼,胖婶怀里的栓柱还不会说话呢,一个劲的“咿呀”着往糖葫芦老爷爷那边靠,胖婶买了一串转身走了,旁边站着一群叽叽喳喳露着屁股的孩子,我也站在其中眼巴巴的看着那一串串红红的圆圆的粘着发亮糖脂的糖胡芦,空气里散发着酸酸甜甜的香味儿,孩子们的口水不住地往肚子里咽,知道没有大人在身边谁也买不到糖葫芦的,老爷爷看着那些可伶的孩子,拔下两串有点干瘪的糖葫芦,“谁学的像个小狗叫谁就得一枚糖胡芦”,于是雪地里遍地是小狗的叫声。孩子们每人得了一枚糖葫芦,含在嘴里从左腮帮鼓到右腮帮…“学狗叫呀”老爷爷手里拿着最后一颗糖葫芦,我只是愣愣的站在那,瞅着老爷爷手中的那颗糖葫芦发呆,可怎么也叫不出口,“真他妈轴”,等了一会儿那老爷爷嘴里嘟囔着,把手里的糖葫芦轻轻一抛,那枚红红的糖葫芦从我眼前划过,在空中形成了一条红色的抛物线,扎进雪中不见了,孩子们哄的一下奔向那颗藏在雪中的糖葫芦,横七竖八的趴在雪地里争抢。

后来,每当听到糖葫芦的叫卖声,孩子们就学着狗叫从各家跑出来聚集到老爷爷身旁,可是那老爷爷再也没有分给孩子们一枚糖胡芦,“糖葫芦了-”叫声在雾蒙蒙的天空中回荡,渐渐的远了,老爷爷儿扛着那坨像火炬一样的糖葫芦出了村口,去了通往邻村覆满冰雪的田间小路,过了小石桥不见了,那酸酸的甜甜的糖葫芦像一团红红的火苗仍在眼前燃烧…那酸溜溜甜丝丝的味道在空气里荡漾…

天空乌沉沉的,寒风卷着雪花飞舞,阴霾深处突然一道亮光,远处传来鞭炮的頓响,我被这年的味道抓挠的心里发痒,可是凛冽的寒风又把天上的乌云打扫的干干净净,橘黄色的太阳悬在深蓝色的天空上,田野里的积雪日见消瘦,露出乌黑的泥土来,院子里的雪人早已消融了他的形状,留下一湾泥水,鞋子里浸满了泥雪,潮湿阴冷的空气穿过我薄薄的衣领和袖口,又从裤筒里流到脚面上,脚上冻的起了疮包,没有了雪,年的脚步似乎又变得遥远了,不免有些失望,雪水从房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朔风夜袭,清晨就会惊喜的发现一排晶莹剔的冰锥透挂在房檐下,我用一块木棒甩上去,哗啦啦一排冰锥就落在雪泥里冰陨玉碎了,有的却像冰刀似的完好立着,拾起来放到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就是一根完好的冰棍,大人看到同样是打屁股的,因为落下的冰锥会把房檐上的麦草带走,房檐的雪水太脏,等到春暖花开肚子里的蛔虫开始繁殖,搅的自己面黄肌瘦,肚子像一面桑皮纸撑起的小鼓,孩子们最大的愿望就是遇到背药厢的赤脚医生从身旁走过,能够施舍自己一颗粉红色圆锥形的糖丸儿,酸酸的甜甜的糯糯的特别解馋。暖阳把冰河消融,浮冰游动,浮冰又变成了碧透的涟漪,小草开始萌动,小蝶飞舞,春暖花开的时候脚上的冻疮开始愈合疼痒难耐,一块块铜钱似的死皮从脚上脱落下来,露出粉色的肉芽来,那是最难熬的是春暖之痒。

年关越来越近了,终于有一天,老奶奶对着父亲母亲们发起了脾气,老奶奶说“我老了,别…别顾我这把老骨头了,把我的老寿材给卖了吧,先先…照顾活的再说,等我老了有个坑就行了,”说着老奶奶咳嗽起来,母亲连忙给老奶奶捶背,父亲跪在老奶奶的前面不说话,覆下身来,给老奶奶“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不知说什么,声音也有些呜咽。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那天晚上风吹得门窗在颤抖,外边特别的特别冷,我知趣的不敢喊饿早早睡下了,梦到全家在过年,父亲在院子里点起一蹲炮仗,我急忙用两手捂着耳朵,烟花呼呼的冒出来像一颗盛开的花树,照耀着漆黑的夜空,漫天烟花过后,“嗵—”的一声炸裂了天空似的,把我从梦里惊醒了,声音是从院子东边的房子上传过来,又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我只顾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父亲、娘还有哥哥都不在家,老奶奶不断的在东厢房里咳嗽,远处的鞭炮声似乎比昨天明显的多了起来,肚子里饿的咕咕响,那时的我五六岁的样子,我无助的哭起来,泪水挂在两个红红的腮蛋子上,“明子-明子”,老奶奶不住得喊我,我跑过去,老奶奶把一块菜团子㩙给我,又苦又涩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哭着,菜团子从嘴里吐出来,“娘-,娘-”,我哭着跌跌撞撞的跑到院子里,老奶奶那时身体虚弱的下不来炕,隔着窗棂喊我,我只是装作听不见,我怀着好奇来到梦里放炮竹的东厢房边,东厢房的门上挂着一道发锈的铁锁,平时并不在意里边的情况,我把着门缝往里看,屋子里很亮,房顶上有一个窟窿,必然是被炮竹炸开的,黄灿灿的阳光从上边射进来,东厢房里红彤彤一片,两条凳子托着一架红色的柜子,好长好长,一头大一头小,大头边还刻着一个镶着花边的大大的“寿”字,有一种莫名的神秘和恐惧,里面有吃的吗?转念一想,肯定没有吧,记得当我饿的睡不着的时候,娘就会指着东偏房的那个位置低声说”你听,咯噔咯噔一只红小脚还有一只绿小脚从东偏房的门缝里钻出来,听着小孩的哭声就来炕沿下了”,娘把手罩在我的耳朵上,声音沙哑低沉而恐怖,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地钻进被窝里不敢哭叫不敢睁眼,慢慢的就睡着了。天下哪有不疼儿子的娘,除了无奈是无常,“那个长长的狰狞的木箱一定装着好多的红小脚和绿小脚”,我急忙转身哭着跑向老奶奶,老奶奶抱着我搂在怀里摇晃着身体像一个摇篮,用他那干瘪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哼起了老掉了牙的童谣,“老猫老猫,上树偷桃,听见狗咬,下来爽跑,跑到南洼里,拾了个红棉袄…”,我用迷瞪瞪的眼睛看到了摆在炕头上的那双绣着牡丹花的三角形的绣花鞋,看到了老奶奶畸形的小脚,那样的新奇可爱,也许那东厢房里的大柜子大概与老奶奶有关吧,我平复了心跳,在老奶奶的童谣消失在我的梦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梦里吃了好多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一颗冰凉的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放在我流着口水的唇边,耳边传来“嗤嗤”的笑声,我睁眼看见一串红红的冰糖葫芦裹着亮晶晶的糖衣,就在我的眼前,哥哥拿着笑着“嗯”的一声递到我的手里,我轱辘一下爬起来,接过哥哥手里的糖葫芦,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暂且不说日后我的奶牙便倒掉了七八颗,老奶奶的精神头也足了许多,“那两根木头卖了多少个钱?”,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的纸币放到老奶奶的炕沿,“铛—”的一声一颗钢蹦从父亲的口袋里掉了下来,在地上欢快的跳跃着,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几双眼睛紧紧盯着那颗淘气的钢蹦子落地,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钢镚子像个陀螺一样”啵啵”的转了会儿,终于停了下来,父亲弓腰拾起来递给老奶奶一边跟老奶奶报账,又把一包草药放在老奶奶身边,“这味药是金老先生亲手给抓的,多了些半夏、茯苓、白术,是他老人家制作“寿星丸”的主要材料,煎着吃了痰咳就会消了”,老奶奶脸色沉下来,不知道到数落了些什么,“把那两颗白菜挂在我的窗户下晒晒呀”,老奶奶嘱咐着娘,娘就照着老奶奶的话去做了,掏出一根红线拴在那颗最大的白菜根上,红线在阳光下飘舞着特别的喜庆,我和哥哥点燃了一颗炮竹,“咚”的一声震的窗棂发颤,粉色的纸花从空中落在雪地里刹是好看,老奶奶似乎受到了惊吓,把脸贴在窗口上发着牢骚,我和哥哥笑了“过小年了”,我也在雪地里跟着蹦跳,家里充满了欢乐,远处的炮竹,像是跟我们斗劲似的接二连三的响起来,空气里充满了过年的气氛。娘在堂屋的灶旁点上三炷香火,把灶王爷爷请下来,随着点燃的烧纸消失在火焰里,娘慌忙的磕头“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多带财宝来,保俺吃和穿…”,老奶奶没法下床,探出头来瞧着娘做的一切,谦诚的念叨着。

“你家的炮仗真响”,循着声音望去,一个人戴着两扇棉帽子,帽子上露出了白白的棉花头,帽翅像两只老鹰的翅膀随着步子上下煽动者,薄薄的棉袄的衣襟交叠在一起,两手插在袖口里,脸上有些浮肿憨憨的笑着走进来,他是邻居李二叔,他径直的向老奶奶厢房里走去“大婶子,大花要生了,借你家一颗白菜一斤白面,包些水饺给大花吃,吃了才有劲生娃…”,他陪着笑脸弓着腰等待老奶奶的恩赐,‘哼,一斤白面一颗白菜,说的挺轻巧的,你怎么知道我家有呢?’’,“没有?你家明子能放炮仗,”,李二叔极像是革命有理的样子,老奶奶把头沉下去,鼻孔里又“哼”的一声没有说话,不住地咳起来,咳声慢慢停下来,老奶奶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可怜那个怀有身孕面黄肌瘦的李二婶儿吧,吩咐娘把大白菜外边的叶子剥了些,挖了一小碗白面给他,“有了就还你,大婶子”,老奶奶一个劲的咳着….,李二叔朝着老奶奶笑了笑算是感谢转身走了,我紧紧盯着李二叔远去的背影,真想跑上去把他带走的东西夺回来,但我没有这个能力只是用哭声来抗拒李二叔。长大了才知道,我们家那点可怜的白面和两颗白菜还有那些过年的东西都是拆了东厢房的两根檩条换来的,那天晚上的炮仗就是檩条落地的声音。

那两颗白菜像是被脱光了衣服的胖娃娃,露出白白嫩嫩的皮肤,空气里散发着白菜独有的清香,还有几天的时间就要过年了,有了它我们就能吃上水饺,吃了水饺就算过了年,怕它烂掉,母亲白天就拿到暖和有阳光的地方晒一下,我总是欢喜的看那颗拴着红绳的胖娃娃似的白菜,它寄托着我们家的全部希望,它一定会给全家带来许多幸福,老奶奶时常卧在床上,听着外边的动静,怕是被人偷走似的,晌午过后老奶奶就提醒娘“那两颗白菜收到屋子里了吗?”娘就是再忙也先把那两颗白菜放回屋子里。

大年三十那天鞭炮声四处鸣响,父亲把红红的春联贴到门窗上“忠厚传家远,诗书记事长’,老爷爷是附近的教书先生,每到过年的时候就给乡亲们写春联,最爱写的就是这一副,他在一旁念着一边往深里解释“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似乎连自己都不懂的话讲给我听,大概是从老爷爷那学的一点三角毛的学问罢了,生涩难懂,我把头摇的像一个拨浪鼓,捂起耳朵,虽然是激力抵触,我却也在那时结下了书缘,从此对诗书便有了许多好奇心,爹把纸彩贴到剩着大箱子的东偏房上,茅厕旁、还有那颗躯干弯曲不成才的枣树上,纸彩五颜六色在寒风里飘舞着十分的喜庆,我和哥哥点了一个二踢脚,空中一道闪电过后就是一声巨响,雪幕里彩色的纸屑天女撒花似的纷纷落下来,烟花落后只有灰白色的雪地和黑黢黢的天空,远处不断传来的鞭炮声和闪烁的余光,衬托出浓浓的年味来。

老奶奶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了,在东厢房里不住咳着,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草药味,娘不住的给老奶奶垂着背,老奶奶突然精神起来“那两颗白菜拿到屋子里了吗?”,娘这才突然想起来,慌忙去收拾那两颗白菜,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两颗怎么就剩一颗了?并切丢失的那颗拴着红绳最大的那颗”,天空中灰蒙蒙的飘落下雪花来,一会的功夫地上白茫茫一片,这可是过年的东西,一家人的年夜饭呀,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消失的无影无踪,娘后悔忘没能及时收回这两颗胖娃娃似的白菜,顿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娘踉踉跄跄的抱着剩的那颗小白菜,像是抱着全家的幸福,他可是一家人过年的希望,老奶奶看到娘的脸色不对,便知道了缘由,“都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说着煽了自己一个耳光,懊恼的低下头去,‘是谁这么损呀,天老爷呀’,娘也在一旁后悔的流泪,还好有一颗小白菜,娘把它洗净剁成水饺馅子,从缸里掏出仅有的一瓢面和成面团,包了几十个水饺放到厅堂的高处,锅里填满了清水,哥哥从柴垛那里捡了许多干燥的柴草,等半夜起来过年的时候很快就把水饺煮熟,知道这个年也饭是吃不饱的,再给孩子们增添一些欢乐吧,娘把那块包月饼的红色的印花纸在手里折叠了一番,然后用剪子七折八弯的剪出一个镂空的红灯笼贴在窗户上,在两颗明腊的照耀下特别的喜庆,屋子里光亮似乎是从这个纸灯笼里散发出来,显得除夕与往日不同,给全家带来无限的希望,然后娘走到院子里摆上供桌,点亮香火向四方摇拜,口中念念有词,把三株香火插在香炉上,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我在一旁不哭不闹,似乎觉得会有神秘的事情要发生,许多神仙拖着长长的裙琚从天上飘下来,给全家带来许多的幸福。

我坐在炕边,穿着娘用老奶奶的旧衣服翻新的棉袄兴奋地不能入睡,听着窗外阵阵的鞭炮声,看见鞭炮的爆炸时的闪光,沉浸在年夜的幸福中,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两颗明亮的腊柱把整个屋子照的通亮,红红的炉火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像泉水一样翻滚,烟雾在狭小的屋子里散漫,娘从厅堂的高出去取饺子,她惊呆了,满满的一盖垫生水饺不见了,剩下几个歪歪七七的乱糟糟的生水饺,“神仙来过了,神仙来过了”娘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娘把剩下的水饺放进涌着泉水一样的锅里,熟了,留两个给我,剩下的端给老奶奶,老奶奶不住地在东厢房里呻吟,“作孽呀”,老奶奶摇了摇头,“省了…给孩子吃吧..”喘着粗气慢慢的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七爷被请进家里来,摸了摸老奶奶的脉搏摇了摇头,父亲和娘抽泣了几声,泪水刷刷的落下来,慌忙给老奶奶穿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父亲守着睡去的老奶奶,“饿”,我喊着,娘把姥奶奶那盘冒着热气的水饺端给我,门外的鞭炮声越发稠密了。

鞭炮声里,邻居李二叔隔着墙头呼喊,“嫂子你快来,大花要生了”,娘嘱咐了一下我和哥哥,就往李二叔家里跑,可是晚了,大花失血过多死了,剩下一碗水饺,一个带着脐带不住的哭泣的婴儿,娘拿起剪刀剪断了脐带,用水洗净包好,婴儿的哭声淹没在哔哔啪啪的鞭炮声中。

东偏房的锈锁终于打开了,那个红色的柜子放在院子中间,村子里最好的木匠老班叔和学徒在老枣树旁架起了大锯,老班叔和学徒对着身子站在高高的木登上,伸着乌黑的手臂拖着钜柄,像两具稻草人,一仰一倾的摆动着,那根长长的铁也来回拖动着,发出“哧溜-哧溜-”的响声,木屑撒在雪地里,叮当锅子一天后,一个大柜子变成了两个大柜子,一个柜子送到李二叔家,大花婶就直挺挺躺在里边,老奶奶就躺在另一个大柜里,老奶奶穿着丹凤朝阳的锦衣,头戴着雉尾凤冠,脚上穿着那双摆在炕上修满牡丹花的小脚鞋,没有想到一生穷苦的老奶奶死后竟如此尊贵。

大地上白皑皑一片,远处过年的鞭炮声还在接连不断的爆响,老奶奶和大花躺在大柜子里,被乡亲们抬着,后边零零散散的跟着几个穿着白色孝服亲戚和晚辈,父亲和娘都哭得很伤心,我也放声大哭起来,有些看热闹的乡邻也在摸眼泪,村子的南洼地里又多了两座新坟,在雪地里特别的显眼,“大婶子我没有还你那些白菜和那一碗白面呀,我对不住你呀….”李二叔在老奶奶的坟上把头深深的埋下去,哭的十分伤心,从此,李二叔疯疯癫癫,黄瘦不堪,逢人就磕头,头发像羊的尾巴,衣服也越来越破,贪酒贪杯,酩酊大醉糊言滥语,也经常因为欠了酒钱留下些伤疤,最后人也不见了,都说他死了。从此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小鸽子,小鸽子躺在母亲怀里吃奶,我牵着娘的衣襟喊饿。

春天的雪融化了,小草长出了绿芽,娘听见院子西边的草垛子里传来吱吱的叫声,扒开草堆,几个大老鼠快速的逃跑了,一窝黄鼠狼子卷缩着身体嗷嗷待哺,窝旁长出了几枚淡黄色的白菜花,菜根上还拴着那根红线。

也许是小时候房门上那幅“忠厚传传家远,诗书记事长”诗句不断在脑海里萦绕,也许是对,“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生活的渴望,长大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成了一名公职人员,不管是遇到险山恶水还是转入柳暗花明,始终秉持老祖宗的愚忠和善良,不苟且的去碰那枚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日后倒牙的糖葫芦,“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切都归于宿命,虽然命运多舛,却总会逢凶化吉遇事呈祥,这也是祖上积德神明的庇佑,回想起来,只要秉承了祖上仁德,什么荣辱得失、富贵平贱都抛在脑后了,“生活百般滋味,人生无所吊谓”,从一个念书人口里说出来似乎有些“不仁不类”,这句话外糙理不糙。

年复一年,岁月更叠,如今父母亲坟上的蒿草已经很高了,年除这天下午,我们兄弟三人跪在祖宗的坟前,用手拂开蒿草,点上三只香火,算是叩开祖宗的门扉,“老奶奶、爷、娘今天是年除,我们弟兄给你们拜年了,我们口中念念有词,”三只香火很旺,香烟袅袅,想必祖宗们慈祥的笑着,看到子孙的到来会无比的欣喜,哥哥和弟弟升起了纸钱和冥币,“我的、哥哥的、弟弟的、现在年头好了你们都收下,不用节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买什么,使劲的花…..,不用挂挂着我们,都很好,孙子孙女都很出息….你们的言传身教我们都记住了….多亏祖宗们的庇佑…”香火很旺,我把那干干净净原汁原味的白菜水饺小心的奉进香火里,孝敬祖宗们,兄弟们都陪着吃起来,就算是吃团圆的年夜饺子了,那白菜豆腐的水饺依旧唇齿留香,还是小时候过年娘亲手包的水饺味儿,鞭炮在坟前哔哔啪啪的响起,纸花落满了坟头形成一个三维的灯笼似的图腾,在暖暖的阳光里折射着紫红的光芒,就像当年,娘在年夜里用红色印花纸剪出的那个红灯笼,似乎是给她的孩子们照亮行走的路程,“儿行千里母担忧,别去家乡渭水流,寒露秋风再相嘱,切把冷暖记心头”,是呀,在娘面前不管多大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兄弟三人给祖上磕了三个响头,祝他们早安,娘的嘱托我们都记得了,祖上的品德已经流淌在自己的血脉里,也许这就是小时候年的味道吧,不同的是这年的味道里又多了一份沉淀淀的怀念,这是上天赐予我们全家最美好的福祉呀。

2023年1月21日衡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