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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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棺中毒蟾

001


上元节。

没了宵禁,长安城里难得热闹一回,街头巷尾都是乌泱泱的人群,在满城火树银花的映照下,长安显得格外繁华奢靡。一路街景看过去,竟会让人恍惚是否又重回了那个梦一样的盛唐。

沈玉书挤在人群里,人群移一步,她便也移一步,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似乎对路边新添了什么灯样、新开了什么铺子一点兴趣也提不起。在这样人挤人的情况下,秦简跟在她身后,竟没跟丢。

金银失窃案结案好些时日了,沈玉书却一直如此,整日思虑深重,却从不说缘由。好在秦简也是个闷葫芦,他俩便日日大眼瞪小眼。

突然,不知谁不长眼睛地把一串娃娃样式的糖人儿往沈玉书脸前一凑,吓得脚下动不了的玉书,脖子往后缩了不少。

秦简手疾眼快,当即也不顾旁侧都是人,抽了剑便要刺过去,吓得旁边的人一闪。

“你做什么?”那糖人儿忽地往回一缩,露出一张精雕细琢般的慌张的脸。

不用猜也知道,如此无聊之人,只有周易。

周易气急败坏,大声嚷嚷道:“小爷好心给你买糖人儿吃,你竟然让他拿剑伤我?!”

沈玉书见来人是他,眼睛一弯,道:“你被你阿耶捉去了那么些天,我当你自此一心向学了,怎会想到是你?”

周易哼了一声,把糖人儿往玉书手里一塞,喜道:“你看,像不像你?”说罢,周易又瞪了秦简一眼。

秦简眼睛轻轻瞟了一眼玉书手里的小糖人儿,目光倏地一柔。接着,他又收回目光,目视前方,那模样完全当周易的挑衅不存在。

倒是沈玉书,看着手里笔画简易的糖人儿,哭笑不得。

周易一挑眉,不再难为玉书,倒是想起了一桩事,遂问道:“你不去宫里和圣上通报一下案子的进展?”

沈玉书果决地道:“不去。”

周易诧异,追问:“为何?”

“我即便不去,消息也自会传到圣上的耳朵里。”沈玉书又道,“我若去了,岂不是多此一举?”

周易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可是圣上那么宠你……”

沈玉书瞪了周易一眼,道:“不许拿我打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当今圣上的脾气,他素来最恨贪污之事,如今四大柜坊的金银却只追回小半,还有大半下落不明,我自知没脸见他,又何苦三番五次地去他耳边烦他?”

周易把他那折扇在胸前摇了摇,叹气道:“当宠臣真难啊!”

“你!”沈玉书被气得瞠目结舌,抬手戳了下身后的秦简,道,“替我揍他!”

秦简一愣,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沈玉书,又垂下眸,半天不动。许是天太冷,他的耳朵竟绯红绯红的。

沈玉书气鼓鼓的,周易在一旁却看得乐呵。待他们走出朱雀大街了,周易才道:“可若不去说,你这成日愁眉苦脸的也不是办法啊。”

沈玉书把嘴角一咧,道:“我哪里愁眉苦脸了?”脸都笑僵了,才正色道,“那起金银血案并不简单,或许后面还会牵动更大的事情,可我……无计可施。”

周易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何尝不知?他和沈玉书一样被困在局中,沈玉书无法,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尤其如今的大唐已是日薄西山,财政已多年入不敷出,而这次的事件,更是令国库亏空严重,大唐……早已经不起这样的大风大浪了。

他们三人静静地继续在街上走着,眼见永乐街已起了节目,却谁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直沉默的秦简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张口道:“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周易意外地回头看秦简,调笑道:“秦兄莫不是发现了比皇宫还要好的地方?”

秦简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周易,道:“不是。”

“那是什么宝地?”沈玉书也跟着周易起哄。

秦简一愣,看着玉书道:“那里的酒不错。”

沈玉书一直知道秦简木得很,却没想到他竟这般木,只好笑道:“也罢,也罢,上次你救了我,我便请你吃最好的酒。”

“那里的菜……也是不错的。”秦简眨巴了下眼睛,道。

周易被逗乐了,把折扇一收,在秦简的肩上拍了两下,道:“成,玉书请你吃最好的酒,我便请你吃最好的菜,你看如何?”

秦简又是一愣,一时难以适应二人突然的热情,道:“我……”

不等他说完,周易已经搭着他的肩把他带出了老远,笑道:“你个木头,别我我我了,走吧!”

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沈玉书心头明朗了不少。

半炷香后,西市尽头,月如钩酒楼。

沈玉书等人踱步进了大门。只见酒楼规模并不算大,似是新开的,只有两层小楼,比起西市的来凤楼和东市的瑞福楼,实在不怎么起眼。若是硬要找出一些优点来,便是酒楼内装潢甚好,屋内陈设竟都是实木雕花、云纹镶嵌的,精巧中还透着些小别致。两边的梁子上垂挂下三两朵荷花,偶有风吹过,便摇摇晃晃,颇有几分江南秀野的美感。

所以,这间酒楼里人这么多,倒也不让人意外。玉书等人几乎是被人潮挤进去的。不等伙计前来招呼,他们便先落了座,闲聊着点了两道小菜,又点了两瓶美人蕉。

“怎样?”秦简问沈玉书。

“嗯?”沈玉书不明所以地看他。

“这里还不错吧?”秦简不自在地问。

“甚好。”沈玉书挑眉,突然,她眉头一皱,问周易和秦简,“你们可闻到什么味道?”

秦简摇头,周易不明所以,朝四周使劲嗅了嗅,道:“有啊,菜香、酒香、脂粉香。”

“谁问你这个?!”沈玉书瞪他。

周易被瞪得心里冤得慌,委屈巴巴地道:“酒楼里除了这些味道,还能有什么味儿?难不成还能有那茅房的……”

沈玉书赶忙故意咳了两声,才让周易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她道:“我闻到了一股药味儿。”

秦简疑惑地看向她,没说什么,右手的手指不停地在酒杯上摩挲。

周易又往四处看了看,道:“没有吧,你怕是说差了。”

沈玉书不确定地摇摇头,看着杯中的清酒,道:“单是喝酒也无趣,倒不如我们来把行酒令?”

玉书刚语毕,周易便摩拳擦掌,喜道:“好好好!我来出题,今日既是上元佳节,那我们便以‘灯’字做题,你们看怎样?”

“寓意倒是不错。”沈玉书点点头,低眸思量了片刻,眼带星光,“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花灯夜如昼,年年似今朝。”周易似早有了想法,玉书刚言罢,他便将话接了来。

“深有长进嘛。”沈玉书略回味了一下周易作的诗,夸赞了一番,复又看向一旁的秦简。

都知秦简素来好酒,想来行酒令自然也是拿手得很,所以玉书便也期待了起来。谁知秦简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杯中清酒,不喝,也不语,眉眼间竟似有为难之色。

“秦兄莫不是要憋个大招?”周易挑眉道。

秦简张了张口,道:“我……一个人惯了,没做过这等热闹事……”

沈玉书一愣,半天才明白秦简话中的意思。秦简素好独来独往,她与周易都知道。他们三人到底才认识不过月余,玉书又一直对秦简心有偏见,所以她是无论如何也没能料到他竟会连朋友都不曾有。一时间,玉书只觉甚是尴尬,满心觉得自己是提了个让人下不来台的恼人问题,倒觉得自己也恼人极了。

这边一时无话,那边却炸开了锅。这酒楼虽说小,也设有十几张桌子,可如今却有一大半的人都围在了酒楼正中央,把酒楼里堵得水泄不通,着实怪得很。

沈玉书注意到了那边的异常,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也不顾刚才的尴尬,道:“你们看那边。”

周易扭头一看,道:“这比街上看花灯的人还挤得厉害呢。”

“可这酒楼既没设花灯,也没什么奇景,怎么突然聚了这么些人?”沈玉书不解道。

周易又多看了两眼,调笑道:“许是这家店为了生意请来了什么漂亮的小娘子?”

“我看你以后还是别跟我去办案了,就住那魏氏家 ,搂着你的花儿、蜜儿过一辈子去,都是漂亮的小娘子!”沈玉书瞪他。

“依我看,怕是出事了。”秦简一语惊人。

“这么喜庆的日子,能出什么事?秦兄你又吓唬人。”周易摇着他的折扇,一副怕别人看不出他的纨绔做派的样子。

沈玉书皱了下眉头,又想了一下,道:“且等等。”不多时,神色一变,回头问周易,“这次,你可闻到什么味道?”

周易本以为玉书又在拿他打趣,刚想回一句嘴,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不对,我闻到了,是血腥味,是人血的味道!”

周易话还没说完,秦简已经放下了酒杯,紧握着剑鞘,目光警惕。

“我们去看看吧。”沈玉书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要往酒楼中央走。不料却被秦简给拦住了,玉书不解地看着他。

秦简振振有词:“圣上要我护你。”

沈玉书一愣,遂把身子往后一让,算是让步,嘴里却不依不饶地道:“我素来敬爱圣上,可并不喜他让人来看着我。”

秦简这次倒没做解释,只身往人群处走。

沈玉书撇撇嘴,肩膀被周易钩上了,周易喜笑颜开,没心没肺地道:“我护你。”

    沈玉书皱眉,不想再与周易辩驳。她想往人堆里挤一挤,却使了老大劲也无果,只得踮着脚在人群外面使劲往里看。

秦简平时木得很,此时却十分机灵,凭一己之力给沈玉书辟了条路出来。一时间,玉书似得了特别通行证,四围熙攘拥挤,她却走得顺畅,三四步便走进了里头。乍一眼,她便看到了里面摆着的一方黑色的漆木棺材。

棺木的后方三步开外还有一个铜炉子,上面的三嘴壶此时已经翻倒在地,壶里没有水,地上残留一片洇湿的印记。旁边的桌子和矮凳随意地横摆着,桌角旁边有一把摔碎的胡琴。靠近铜炉的位置有一扇矮窗,窗花被撕破,散落在地上。

酒楼里出现这样的东西,实乃不祥。沈玉书不禁眉头一蹙,心道:“看来刚刚闻到的血腥味就是从这口棺材里散出的。”

周易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好好的酒楼里怎么会出现一口棺材呢?又是谁放在这里的?这就是给他十个脑袋他也想不出来。

秦简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口棺材,但仍是面无表情的,最多也只是眨两下眼睛。手中拔出的半寸剑身噌的一声被他收回了鞘中,他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既不是什么歹人毒物,多半还是安全的。

沈玉书又往前走了半尺,往那黑棺材里一看,不由得一惊。只见打开了一半盖子的棺材里,躺着一个鬈发黑胡的人,那人身上穿着翠母绿长袍,胸前佩戴着白色的牛骨牌,闭着眼睛,牙齿紧合,一动不动。单看长相,沈玉书便可断定他不是汉人。

周易伸手上前探了探鼻息,之后侧头看了眼玉书,摇了摇头,玉书便已懂了他的意思。

人多嘴杂,沈玉书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侧头轻声道:“这是个波斯人。”

周易点点头:“你看他的衣着,是蓝丝绒料制成的,怕是个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

沈玉书点头,又环顾了下四周,没再说话。

突然,周易把扇子在手上一拍,像是有了什么定论,附到沈玉书耳边小声道:“这事儿怕是不简单。”

沈玉书微眯了下眼睛,没有说话。这具来历不明又荒诞诡谲的外邦人尸体突然出现在这里,确实不是什么好兆头。不只玉书他们,就连围观的众人也是惊叹不已。

只见一个被唤作张郎的年轻人往棺材前一凑,伸手摸了摸棺中人的胡子,道:“这外邦人的胡子和咱们中原人的是有不同!”

“张郎,你可小心些,这人死得不明不白的,当心人家的冤魂回来上了你的身缠死你。”人群里一个着锦缎的年轻人打趣道。

被这么一说,那张郎竟一点也不怕,笑道:“咱大唐这么大,他一个蛮人,能认得路?”

众人心中的恐惧去了些,都跟着哄笑。

倒是秦简,轻碰了一下沈玉书的肩,道:“这人死得不正常吧?”

玉书诧异地抬头看他,道:“你怎么知道?”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具尸体有些怪。”秦简思索道。

“不错,这具尸体太干净了,就像是自然死去的一样。可哪个正常去世的人会被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这怕又是一桩谋杀案。”周易挑眉,难得地赞同了秦简的看法。

沈玉书不动声色,道:“你们看他的左手。”说罢,她用长竿挑开尸体身上的衣物,露出了尸体的左手,那手上面残留着凝结的血。

周易皱眉,惊道:“他的拇指断了!”

“你最懂这些,看来是了。”沈玉书点头。

周易握扇子的手一紧,他探头细细观察了一下尸体拇指的断口,只见断骨已然糊成一团,肉向下耷拉着,呈不规则的锯齿状,模样有些吓人。周易反复查看,道:“被刀割断的可能性不太大,刀伤所致的伤口边缘往往平整光滑,你看这个……”

沈玉书认同地点头。

倒是秦简,似有疑惑地道:“可这拇指上的伤不至于致死吧?”

沈玉书被问得一愣,蓦地笑了:“自然不会。”

秦简一窘,看着蹲在棺材旁的周易,不再说话。

周易在前方,人群也吵,遂没听到秦简的问话。看着尸体思考一瞬后,周易正襟道:“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死者生前接触过凶兽,拇指被咬断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死者的拇指是在生前被一个力气很大的人给扯断的。这两种情况都会导致伤口边缘参差不齐。”

沈玉书愣了一会儿,道:“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毕竟人若是见到猛兽,多半会心生恐惧,必不会死得这般安详。再者,便是野兽全无意识,如何能保证只咬断一根手指,而其他手指皆完好无损呢?”

周易道:“不错。”

沈玉书皱了皱眉头,想了想,道:“是什么原因会让歹徒暴怒到折断死者的拇指呢?直接结果了性命不就好了吗?”

“饰品、钱财。”秦简又道。

沈玉书眼睛一亮,道:“不错,我想死者生前的拇指上一定戴有极为贵重的东西,诸如戒指或者玉扳指之类的首饰,那人意在夺物,所以才会……”

周易点点头,笑道:“看来这真的是起谋杀案。”

“等等,你们看那是什么?”沈玉书突然指向棺中,道。

在场的众人听到沈玉书的话,全都朝着棺内望去,只见棺木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只金色的蟾蜍,此刻那金蟾正慢慢地爬上尸体的脸。

沈玉书满脸吃惊,就算她绞尽脑汁,也绝对想不出这只蟾蜍是从何而来,它又意味着什么,怎么偏偏就出现在了这具棺木中。

秦简也是一怔,眉头一皱,道:“是五毒门的人!”

“五毒门?”沈玉书疑惑道。

秦简望着沈玉书,坚定地道:“是。”

“何以见得?”沈玉书不解地问。

秦简不假思索地道:“这金蟾蜍便是他们的圣物,他们素来爱干这种打家劫舍的无耻勾当。若单是劫财也罢了,可他们偏偏劫完了财便杀人,杀完了人还要假惺惺地送上一口棺材,可谓好人歹人都让他们做了。”

沈玉书听到秦简的口述,就知道这五毒门定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门派,但她从来不曾涉足江湖,又哪里知道这江湖中事?

“五毒门……我好像在传奇话本上看到过!”周易突然道,后又眉头一皱,“可这江湖中竟然真有这样阴毒的门派?”周易自小就听闻过一些江湖逸事,此刻听到秦简提起五毒门,倒生了几分兴趣。

秦简点头,道:“他们这个门派,没什么根源,但制毒的本事倒是天下一流的。听说很早的时候,他们是专门做解药的,后来发现死人的钱远比活人的钱好赚,做毒药也比做解药赚得多,于是便开始做起了这档子害人的勾当。”

“也就是说……此人多半是被毒死的?”沈玉书惊诧地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秦简摇摇头。

看够了热闹,众人作鸟兽散,原本挤得厉害的酒楼突然变得冷冷清清。怪的是,自始至终竟也不见老板下来应对。

毕竟是上元佳节,沈玉书等人也不好在此多逗留,于是也随着众人一起离开,去朱雀大街看花灯了。


翌日,风平浪静。

沈玉书本还担心昨日死的那个外邦人的身份不简单,但此刻见无事发生,便也把他的死亡当成江湖中的恩怨仇杀了。

晚间,宫里在麟德殿内办了一场宴会,宴请了各路王公贵胄,就连前来进贡的各国使臣也包括在内。沈玉书这日也进了宫。她是受丰阳公主李环之邀,公主要她进宫陪着说些女儿间的体己话。

这个丰阳公主,因为是当今圣上的孩子中的老幺,圣上便时常宠她无度,她在宫中的生活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仗着荣宠在身,她的性子便也娇纵些,嘴上又是个爱得罪人的主儿,因此别的公主皇子不爱和她一起玩,除了沈玉书,她没几个知心朋友。

可惜玉书自己每日都忙得晕头转向,自是没时间多陪她玩,搞得李环十分不愿意,天天闹她的父亲 。

沈玉书这边匆匆梳洗一番,便往宫里赶,还未到姚华宫,便看到李环已经锦衣华服地站在太液池旁等她,于是她脚下的步子就迈得又快了些。

“公主万福,玉书来迟了,还望公主不要怪罪。”沈玉书朝李环福了福身子。

李环赶忙扶玉书起来,嘴上却不饶人:“你且在外面潇洒着,也不想想我在这宫里都快给闷死了!”

“是玉书的错,玉书此后也带公主去潇洒,可好?”沈玉书笑着看向李环,带着女儿的娇嗔,与平日绷着神查案的她有些许不同。

“哼,你又跟我扯谎。”李环小嘴一噘,带着玉书往姚华宫走。

沈玉书一笑,道:“这就是你胡赖了,我打小陪你干过的荒唐事还少?我几时骗过你?”

“那你总也不进宫!”李环嘴上责怪,眼睛却四处瞅了好一会儿,就连沈玉书都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公主这前前后后是在看什么?”沈玉书心下已有了答案,嘴上却还是调笑李环。

李环素来直爽,说话从不爱兜圈子,看着沈玉书道:“你怎不带周易一起来?”

沈玉书一愣,突然笑了起来,打趣道:“公主几时叫我带他一起了?”

“我没说,那是因为我顾及颜面,可你了解我呀,我想什么你又不是不知,你……”李环瞪大了眼睛,振振有词。

“那我下次带他来,可好?”沈玉书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李环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再三强调道:“不过,你可不许说是我要他来的。”

“可是,那孙家二郎怎么办?”沈玉书一挑眉,笑着问道。

说起来,这个孙家二郎,也是文人士大夫中的英才,相貌堂堂,才气斐然,乃尚书左丞孙文仲的次子,年纪轻轻就已在世家公子中崭露头角。当今圣上便是看上了他的才貌,想把他招来做女婿。

可谁知沈玉书一提孙家二郎,李环一下子就气鼓鼓的,皱着眉头道:“你且莫要提他,我最不喜这种文人士子的假清高劲了!你看我阿姊,嫁给那新科状元郑颢,虽是让父亲满意了,却白白误了她的一生。我可不要步她的后尘。”

“可我听说这孙二郎是气质不凡、才华不浅呢!竟是入不得公主的眼?”沈玉书与她开玩笑道。

“就他那一身酸腐气,你怎知不是第二个郑郎?”李环满脸的傲然。

“孙二郎这般好都入不得公主的眼,那周易怎便入得?”沈玉书笑着问。

“他自是不一样的,别家男儿都想着读圣贤书得功名,他却无心功名,一心只追求自己想要的,这岂是常人所能及的?”李环说起周易,眉眼都弯了。

“好好好,他什么都好。你可别再整日把他挂在嘴边了,我可是会吃醋的。”沈玉书故意调笑。

李环一时羞红了脸,往前快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转身看向玉书:“你可知昨夜长安城里死了个波斯使臣?”

“波斯使臣?”沈玉书一时没缓过神,想了一下,突然眉头一蹙,道,“你说的莫不是我昨夜在西市看到的那个波斯人?”

李环不晓得沈玉书说的是谁,思索了一下,道:“怕是了。”

“那……可出了什么事?”沈玉书着急地问道。

“倒也还好。”李环回忆了一下,细细说道,“今晚宴会上,那几个波斯人刚入席时倒还安安静静的,可等人差不多来齐了,他们却突然开始吵嚷,说是他们的使臣头子在我们的地界上丢了命,进贡的物件也遭人抢的抢、丢的丢,硬说是我们大唐和他们波斯有过节,有意要为难他们,要和我父亲讨个说法。”

“然后呢?”沈玉书追问。

“然后我父亲便承诺要帮他们查清此案。他们倒会谈条件,只给了三天时间,说时间一过,便与那波斯王说我大唐故意杀他们的使臣,有意与他们交恶。”李环说罢,又不甘心地道,“这波斯人真是可恶,竟敢侮辱我天朝上国,想想我都气不过!”

“那……圣上派了谁去查此案?”沈玉书又问。

“呀!我差点又忘了!”李环一拍手,道,“我本就是想与你说这个的。这案子关联太多,父亲也为难了许久,不知该派谁去查案,我想你平日办案很是稳妥,便随口向父亲举荐了你……”

“我、我?”沈玉书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看着李环。

“嗯!父亲还夸了我呢,说我思虑周全。”李环笑道。

沈玉书哭笑不得,道:“我的公主殿下啊,此事关乎大唐的气运,我若是办砸了,轻则损了大唐的颜面,重则怕是要引来兵戎之争啊!凭我这点拿不出手的本事,我、我如何担待得起啊?”

“我相信你,不会的。”李环拍了拍她的肩,笑道。

李环一直养在宫中,自是不晓得这战乱之苦,沈玉书只得自己偷偷叹气。可还不等她歇口气,她就被人叫住了。

“公主、小娘子,且留步!”

沈玉书回头,见来人正是那左神策都尉王宗实。“王贵人,何事?”沈玉书问。

“公主万福。”王宗实朝李环行了个礼,然后递给沈玉书一张字条,道,“想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公主殿下已与小娘子说过了,老奴便不再啰唆。这是圣上要奴带给小娘子的话,还望小娘子用心体会圣心。”

沈玉书点点头,道:“还请王贵人代玉书向圣上问安。”

“那奴便退下了。”王宗实微微颔首,行了个礼,缓缓退下。

待彻底看不到王宗实了,沈玉书才打开字条,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敲山震虎”。玉书一愣,似是没明白圣上的意思,只不动声色地把字条揣进了袖中,凝目深思起来。

李环见玉书这般模样,探头研究了一番她的神情,好奇地问道:“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父亲与你说了什么?”

“圣上高深莫测,我也不懂。”沈玉书笑笑,没有就此事再说什么。

“行吧,你不愿说便不说吧,我带你去看我新买的马儿!”李环没心没肺地笑笑,拉起沈玉书的手往前走。

沈玉书嘴上喊她慢些,眼底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若不是世事所迫,她多想一辈子这样无忧无愁、无波无澜,闲来依树戏秋千,兴起绕池看游鱼。



002


第二日,大明宫上的报晓钟刚响了不足百下,沈玉书便已梳洗齐备,简单地喝了一碗馎饦,便叫小厮备了马,准备要出门。

昨夜李忱给她那四个字,叫她思量了一整晚。今日她一起床,便心中惶惶,非得亲自去了驿站问过那几个使臣才能放心些。

天还未透亮,路上行人稀稀疏疏的,沈玉书打马一路飞驰前往驿站,也不担心惊了行人。在经过兴华坊时,突闻有人叫她,她只觉是自己没睡好心神恍惚,便未曾停下,直到走出好远,才觉出叫她的那声音有些熟悉,便掉转马头往回跑。

“玉书,我叫你呢!你怎么不理我就走了?”

又是一声清亮的男声传来,沈玉书急忙拽住缰绳,四下一环视,在一家胡饼小摊前看到了一青一白两抹身影,定睛一看,正是周易和秦简。

沈玉书利落地下了马,把马儿往路边杆子上一拴,才道:“这大清早的,你二人怎么在这里?”

周易举起一个胡饼炫耀地摇了摇,嘴里东西还未咽下,便含含糊糊地道:“秦兄是扬州人,又一直待在宫里,我料他没吃过咱长安的美食,便带他来吃咱长安最好吃的胡饼。”

瞧着周易的模样,沈玉书无奈地摇头,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秦简,微微一愣。只见他还是一袭白衣,坐在早餐铺子自备的简易条凳上,亦坐姿笔直目不斜视的,优雅地一口一口地咬着手中的胡饼。瞧着他的神情,玉书竟觉得他似是在吃御赐糕点。不由得,玉书便笑了,看来这市井间的烟火气也掩不住咱秦侍卫的清冷傲骨。

“你笑什么?要不要也跟我们一样来一碗馎饦再加几个胡饼?”周易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问她。

“不必了,我还有要事,便先走了。”沈玉书笑道,转身解开拴马的缰绳。

玉书刚转过身,秦简便微微地侧了下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待玉书察觉,又转过头继续细嚼慢咽手中的饼。

“这坊门刚开没多久,你就急急地要策马去哪儿?”周易问。

沈玉书拉马的动作一停,走到他们身旁,低声道:“前日的事,你们可还记得?”

“记得啊。”周易没心没肺地点头,秦简转头看向玉书。

“出事了。”沈玉书严肃道。

片刻的沉默后,秦简突然拿剑起身去牵马,周易脸上的笑意也没有了。周易道:“莫非……”后半句没继续说下去,只快速地把手里剩的饼往嘴里一塞,匆匆喝了口汤后,也起身去牵马,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你等下,我们跟你去。”

沈玉书心下一暖,道了一声“好”后,便上了马。

太阳露出头时,有三匹马齐头并进地飞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马儿脚力甚好,马上人亦是风姿绰约。此等恣肆风姿,竟是羡煞了不少路边的行人。


到了驿站,沈玉书等人刚下马,便见丰阳公主李环带着两名小厮打马过来,着实让玉书一愣。

“公主怎么到这儿来了?”沈玉书道。

李环下了马,把马儿交给小厮牵着,道:“你昨儿个还答应得好好的,今儿就忘了?”说罢,她看向玉书旁边的周易,甜甜一笑。

周易并未看到李环那花儿般的笑颜,只看着她的马儿笑出了声。他是知道丰阳公主爱收藏宝马的,可当他看到她的马儿竟缚着马尾,颈鬃都给打理成了整齐的三花式样,活像个梳妆打扮过的女子时,还是忍不住笑了。

周易一笑,李环便以为他是因为见到自己开心,所以心下便更欢喜了,看着玉书等人道:“我今日便跟你们一道查案了!”

“啊?”沈玉书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环可不管她是何反应,看了眼周易,就大摇大摆地往前走,还不忘喊他们几人一声:“走啊!”

“你真是我的活祖宗!”沈玉书无奈地叹气,只好认命,掏出鱼符给驿站的小隶看了眼,请小隶带路。

小隶只瞄了一眼,再抬眼看看他们这阵仗,便恭敬地带他们几人来到几位波斯使臣的房门前。

沈玉书谢过小隶,抬手敲响了其中一位使臣的房门。片刻,里面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玉书没懂,便又敲了两下门,倒惹得里面的人哐当一声开了门,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让众人听不懂的话。

“使臣阁下,我是沈玉书,受圣上旨意前来查清前日之事,也好给阁下和贵国一个交代。”沈玉书道。

那个使臣似乎也没听懂沈玉书说了些什么,再次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

沈玉书等人大眼瞪小眼,李环性子直,道:“你这蛮人,怎么说鸟语?”

那使臣眉毛一竖,几步走到旁边的房间门口,咚咚咚敲开了门,叽里咕噜了一通后,从里面走出一个同样金发黑胡子的戴着高帽子的波斯人。

“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高帽子波斯人别扭地说起了中原话。

沈玉书向他作了个长揖,把方才说的话又道了一遍。她话还没说完,高帽子波斯人却已经变了脸色,生气地道:“你们大唐都是坏人!”

波斯人话音刚落,李环便又直言道:“你这蛮人,胡说什么呢?我们大唐如此昌盛,岂是你这种粗野之人能随便评价的?”

“你、你说什么?”高帽子波斯人瞬间吹胡子瞪眼。

李环还欲还口,却被沈玉书一把拉住。玉书对李环低声道:“公主金口玉言的,便别与他们计较了,费口舌。”说罢,转头对高帽子,一脸微笑,“使臣阁下,此事还未彻查清楚,你这样侮辱我大唐,实有不妥。”

“哼!侮辱你们?这次我们来你们大唐,刚到边境便遭遇了伏击,三十个人的护卫队就只剩下了我们几人。这也就罢了,我们只当是遇到了什么亡命之徒,想要劫财,所以我们便特意绕过官道秘密行进到了长安,本想着第二日便进宫面见你们的皇帝,谁知,察尔米汗大人竟然死在了你们大唐!难道这不是你们早已算计好的吗?”高帽子波斯人怒气填胸道。

沈玉书一惊,神色肃穆地道:“想来我们之间有不少的误会,不若我们进屋细细商谈一下,此等大事让旁人听去了也不好。”

“我、我就是要让你们大唐的臣民们看看,你们自己的国家有多无耻!杀了人还想息事宁人?想都别想!”高帽子波斯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旁边的几个波斯人也跟着他叽里咕噜地咒骂着。

沈玉书、秦简、周易皆是眉头一皱,李环的脾气又上来了,她生气地对使臣说道:“你们这些蛮夷!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沈玉书怕她一激动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赶紧拉住她,对波斯使臣道:“阁下,你们领队的死,我们圣上和我们的臣民都深感痛心,但这实在是有人故意要破坏我们两国的关系而使出的计谋啊,切不可中了计才好。还望诸位配合我们查清案件,我大唐也好给贵国一个交代!”

沈玉书说罢,高帽子给其他几个同伴翻译了一通,那几人又立刻吵吵嚷嚷起来。玉书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也知道他们说的话并不好听,遂将眉毛蹙成了一团。

波斯人见玉书等人都对他们无计可施,便骂得更凶了。他们的态度惹得秦简心下老大不悦,噌的一声便抽出剑指向他们,吓得波斯人往后一退,高帽子口不择言地道:“你若杀了我们,我们大王定攻破你大唐!让你们大唐……”

秦简面上没什么表情,握着剑柄的手却又加了一分力,剑锋一转,便带出一股劲风,把高帽子的头发震得一动,吓得高帽子一下噤了声。

周易许久未说话,也是憋得慌,把扇子在手上拍得啪啪响,道:“我说老兄,你们的兄弟还尸骨未寒呢,你们倒是骂得开心,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几个波斯人战战兢兢地聚到一起商量了一番,似是商量出了什么良策,不再吵闹了。那个高帽子吹了吹胡子,别扭地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玉书一挑眉,也伸出手,道:“请。”说罢,她便领着众人进了房。

李环一进到屋子里,就立马用手掩住了口鼻,嫌弃地道:“早便听闻蛮人一身臊,他们莫不是要熏死本公主?”

好在李环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有玉书几人听到了,玉书实在怕她再语出惊人说出什么让波斯人生气的话,便拉过周易,道:“节日还没过,街上还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我今儿就放你个假,你带公主去城里玩一玩,让她玩开心了就好。”

“我?”周易一头雾水。

沈玉书朝他使了个眼色,道:“非你莫属。”

李环耳朵好使得很,玉书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到玉书要让周易陪她,忙笑嘻嘻地道:“好啊,就让周易带我去玩!这查案实在是无趣得很。”

周易一愣,看着玉书道:“我走了,你这案子怎么办?我总不能留你一个人……”

“我还有秦简啊。”玉书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周易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领命带着李环走了,倒是一旁的秦简,眉眼微微一动。

打发走了周易和公主,沈玉书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波斯使臣,正色道:“阁下,你们头领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月如钩酒楼,你们知道吗?”

高帽子吹了吹胡子,道:“还不是因为路上遭遇了袭击,我们大人怕住驿站里再遭遇什么不测,便找了个小酒楼想下榻一晚,谁知……哼!”

“那……你们头领被害时,你们可在现场?”沈玉书问。

高帽子和其他几个波斯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又痛心地道:“我们本来是在二楼的房间里吃酒的,后来我们大人看楼下的歌伎胡琴弹得甚好,便下去想与她切磋一番。后来,我们几个不知怎的就睡过去了,醒来时大人已经遭遇了不测……”

“睡着了?”沈玉书一愣。

“是。我们明明没有吃多少酒,可不知道怎么就开始犯困。”高帽子一脸困惑地道。

“被下药了。”秦简的声音从沈玉书的背后传来。

沈玉书背脊一僵,看着高帽子继续问道:“你们吃酒时,可有人进过你们的房间?”

高帽子细细地回想了一下,道:“没有吧,只有店里的老板娘进来送过酒菜,之后再没人进来。”

沈玉书眸间亮光一闪,回头与秦简对视了一眼,算是交流。

“你们还丢了东西?”沈玉书问。

突然,高帽子双手抚额,情绪激动地道:“那可是我们波斯国的圣物啊!竟然就这么被我们给弄丢了,这要我回去怎么和大王交代啊……”

“阁下先别激动,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告诉我那件宝物是什么。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尽力帮你们把东西追回来的。”沈玉书道。

“那是我们国王要赠给大唐皇帝的贺礼,名为紫金青铜树,价值万金。树枝是由青铜和紫金合铸的,树上雕有百鸟朝凤,另还镶嵌有三百颗白珍珠和一千两金丝,用了十位波斯大匠历时两年才打造完成啊。从波斯装箱起,运送到大唐的时候还好好地在箱中,怎知入了那酒楼,贺礼就丢了……”高帽子说着便泣不成声,神情中满是悔恨。

“除了这一件,可还有其他宝物?”沈玉书继续问。

提到另一件宝物,高帽子更加难过了,道:“还有一样便是蓝伽大玉扳,那是我们国王带给大唐的信物,国王要我们将它送与你们的皇帝,欲以这蓝伽大玉扳为证,与你们大唐永世修好,谁知……”

沈玉书一顿,悄声与秦简道:“你还记得那个死掉的头领断掉的拇指吗?”

“记得。”秦简点头。

沈玉书与秦简又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了盘算,转头问高帽子:“蓝伽大玉扳可是戴在你们头领的拇指上?”

高帽子与同伴商议了一番,众人皆满脸震惊,高帽子看着沈玉书问道:“你怎么知道?”

沈玉书沉默片刻,郑重地道:“看来此事牵连甚广!”

随后,沈玉书辞别波斯使臣,与秦简策马来到月如钩酒楼。

路上,秦简问她,这个案子很难办吗?她嗯了一声。

经过前日的事后,月如钩再不复当初的红火,虽棺材已被京兆府搬了回去,店里却除了伙计和老板娘外,连个人影都没有。所以当沈玉书和秦简踏入酒楼时,老板娘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郎君和小娘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沈玉书没有立刻回她的话,而是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打扮。只见她生着一张鹅蛋脸,高鬓细肩,腰细似水蛇,头发高高地绾起,只别了一枚红玉发簪,打扮精干老成,但年纪却不显大,按照周易的标准,这又是一个成熟且很有韵味的美人儿。

片刻,沈玉书才笑道:“不打尖,也不住店,我们是来找老板娘你的。”

老板娘一愣:“找我?我一个孤母,素来无亲无故的,不知二位是?”

沈玉书把鱼符一亮,道:“坐下谈谈吧。”

“没想到竟是官老爷!”老板娘神色一变,赶忙叫伙计擦拭了桌子板凳,道,“二位官爷先坐,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请了!”

秦简不理会她的笑脸逢迎,身子往旁边一让。

“不必了,我是来查案的。”沈玉书道。

老板娘神色一变,道:“我们小店刚开业没几天,素来守规矩,不知小娘子指的是……”

“你忘了前夜你店里死的那个外邦人了?”沈玉书打断了她的话,坐在了条凳上,顺便招呼秦简也坐下。

老板娘一下没了底气,低声道:“小娘子尽管问吧。”

“你叫什么名字?”沈玉书问。

“我叫石秀兰。”老板娘低声答。

“可有夫家?”沈玉书问。

“原是有一个的,后来遭遇了不测,就没了。”石秀兰道。

沈玉书紧紧盯着她道:“你可知那个外邦人是为何死的?”

“我看到他的棺材时都吓坏了,怎会知道他是因何而死?”石秀兰委屈道。

“不知道?”沈玉书嘀咕了一句,突然又抬头看着石秀兰,“你店里明明有伙计,为何要亲自上楼给他们几人端酒水?石娘子这般好客的吗?”

“实在是当日店里客人太多,伙计忙不开,我才……”石秀兰道。

“是吗?那为何他们吃过你送的酒水后,都晕了过去呢?”沈玉书紧紧逼问。

石秀兰神色一慌:“小娘子,这个我实在不知啊!我这店刚刚开业,生意能否做长久都是问题,我怎会做那等断送自己财路的事?”

“既怕断了财路,你店里摆着口棺材,你为何既不报官,也不下来安抚客人的情绪,还任那棺材在店里任人围观?”沈玉书道。

石秀兰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其实是苗疆人,我们苗疆有个说法,女子不得见亲人以外的棺木,否则祖上会不得安宁的。我当时慌张得很,所以才……”

沈玉书眉头一蹙,看向一旁的秦简。

秦简点了下头,道:“苗疆是有这个风俗。”

沈玉书点了下头,盯着石秀兰的眼睛,似要将她彻底看清,道:“那事发当晚,你的店里为何会有药味儿?”

“药味儿?这……我也不知……”石秀兰低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那队外邦人在你店里丢了两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沈玉书问。

“这……我真的不知道,当时看他们抬着几个大箱子进来,我只道他们是外邦的商队,是来长安采买的,并不知那里面还有什么宝物啊!”石秀兰慌张道。

沈玉书还是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才云淡风轻地道:“不知吗?那就当你不知吧。”说罢,沈玉书示意了一下秦简,转身往二楼走去。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眼下面的石秀兰,边走边道:“知情不报、欺瞒朝廷官员是要下大狱的。”

想来是官府提前来要求过了,几位波斯使臣住过的房间还没有被收拾过,所以沈玉书一进去,便看见房间的空地上还有碎裂的酒壶和酒水洒落的痕迹,门板更是已经碎成了好几块,零散地落在地上。

她和秦简分头在屋子里找寻线索,突然,秦简道:“她没说实话。”

“怎么说?”沈玉书笑问他。

秦简指了指床底,道:“你看这里地上,怎么会有金粉?”

沈玉书手上的动作一顿,走到秦简身边蹲下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金粉,再探头往窗下一看,地上赫然摆着一个完好的包金黄花梨箱子。

“一般的商队怎么会拿包金的箱子装货物,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来抢自己吗?”秦简又道。

“不错,石秀兰肯定知道他们身份显贵,所以才亲自上来给他们送酒水。”沈玉书恍然大悟,笑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所以人是她杀的?”秦简问。

“还不能这么说,我们没有证据,再合理的逻辑也只是猜想。”沈玉书叹气,又环视了下这间屋子,道,“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里……”秦简一顿。

沈玉书笑了,道:“她若是有心,必不会让我们发现什么有利证据。”

二人出了酒楼,牵着马穿过两条曲巷。秦简低垂着眼睫,问道:“你要去寻五毒门?”

“即便我要去寻,你能找到吗?”沈玉书一愣,笑着打趣他。

“我虽不知他们的藏身之处,但你若非要找,我一定帮你找到。”秦简认真地道。

“那……今后我若犯了圣上的禁忌,你会和圣上说吗?”沈玉书也突然正经了起来。

秦简脚步一顿,似是没想到沈玉书会突然说这个,愣了半晌才道:“你不会的。”

沈玉书一笑,道:“我知道你会。”随即,话锋一转,“是不是五毒门,仅凭一只金蟾蜍还不能断定,但无论凶手是谁,不需要我找,他们也会来找我。”

秦简疑惑地看着她,深深的黑眸里泛着亮光。

“他们的目的还没达到呢!”沈玉书笑了笑,上了马,秦简便也上了马。

他们骑着马在各个坊间逛来逛去,突然,沈玉书看着秦简道:“你可否帮我去查一下这个石秀兰?”

秦简微微点了下头,看了眼沈玉书,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003


当晚,秦简便拿着通行证连夜出了城。

沈玉书又去了一趟月如钩酒楼,之后才回家,陪母亲吃了饭后,便在花园里来回闲逛。周易来的时候,她正坐在亭子里看着皇帝给她的字条发愣。周易拿扇子拍了她一下,吓得她一哆嗦。

周易往凳子上一坐,道:“你在发什么呆呢?”

“你不陪公主,来我家做什么?”沈玉书瞪他。

“合着陪公主还是我的职责了?”周易撇嘴道。

沈玉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心思深重。

周易拿扇子在沈玉书眼前晃了晃,道:“喂,你当真不理我啊?我今日去了停尸房,又仔细看了下尸体,你不想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你竟然带公主去了停尸房?你、你好大的胆子!”沈玉书一惊,抬手,真想捶死他这个赖子。

周易往亭子角落一躲,嚷嚷道:“喂,人家公主还没什么意见呢,你着急什么?我在谈案子呢,你能不能认真些?我可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发现什么了?”沈玉书眼睛一亮,停下了动作。

“我发现那个波斯使臣的确是被毒死的。”周易道。

沈玉书疑惑地看着周易,以为他还有后话,却不想他半天也不说下一句。沈玉书忍不住道:“这还用你说?”

“你别急啊,我还有‘但是’呢!”周易故意吊人胃口,眼看着沈玉书都要上来揍他了,才终于说道,“但是,我觉得怪得很,明明他是中剧毒身亡的,可我在用银针检验时发现,他的血竟然是红色的。”

沈玉书满脸疑惑,道:“难道他没死?”

按常理而言,人一旦中了毒,毒蔓延全身,血也会被毒浸得乌黑,仵作验尸时只需用银针插入血管,便可验出受害者所中的是什么毒。中毒身亡之人的血色还能是红色的,此等怪事沈玉书和周易从未见过。

“不可能,我确定他已经死了,他既没鼻息,体温也几乎散尽了,甚至还出现了尸僵的现象,活人是断然不会这样的。”周易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

“这便怪了,莫不是下毒之人手段实在高明,我们才检验不出?”沈玉书猜测道。

“许是吧。”周易无奈地撇撇嘴。

沈玉书右手抚额,沉重地叹了口气。

见玉书这般模样,周易又凑到沈玉书身旁,道:“我还发现了其他重要的线索,你想听吗?”

“你说啊!”沈玉书又是一激灵。

“我看你是查案子查得魔怔了。”周易瞥了玉书一眼,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道,“你猜我今儿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你个浪荡子,能看见什么好玩意儿?”沈玉书撇撇嘴。

周易一噘嘴,道:“你不要随便贬低别人好不好?我告诉你,等我说完,你肯定要对我千恩万谢!”

“那你快说啊。”沈玉书急迫地催他。

周易踱着步,嘴上神秘兮兮地道:“我在唐掌柜的寿材店里……”

沈玉书一下子奓了毛,道:“你!你还带公主去了寿材店?你是要气死我是吧?!这要是被传出去……”

“你等等,听重点好不好?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在那家寿材店里发现了和月如钩那晚一模一样的棺材!”周易强调道。

沈玉书愣了一下,满脸激动,道:“真的假的?你没看错吧?”

周易把手中的扇子开开合合,炫耀地说:“看没看错我明日和你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样敢情是好。”沈玉书心下欢喜。

“刚刚是谁话还没听完就瞎责骂人来着?”周易一脸嘚瑟。

“我这不是急坏了,怕出岔子吗?”沈玉书辩解道。

周易笑着看向玉书,道:“那你打算拿什么来谢我?”

“都叫你陪公主长安一日游了,多大的面子啊,这还不叫感谢吗?”沈玉书俏皮地眨眨眼。

周易眼睛睁得更大了,抱怨道:“这叫哪门子的感谢?你那丰阳公主那么任性,直把我当她的小厮使唤了,我这条胳膊到现在都还累得抬不起来呢。”

“你往长远了想嘛,也许丰阳此后就对你一往情深,非你不嫁了呢。混个驸马当当也是不错的不是吗?”沈玉书逗他。

“可不敢,让我娶公主还不如让我去读书呢!如今这公主哪个不是跟阎王似的,说不得,怠慢不得,你这不是活活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周易说得头头是道,直把玉书给逗笑了。

“哪儿有那么可怕?!”沈玉书乐不可支。

“就有!”周易据理力争。

“明明是你瞎扯。”

“我说有就有!”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次日,西市,寿安堂。

沈玉书随周易进了店里,一眼便看到了那方黑色的雕花大棺,细细一看,果真和当日在月如钩见到的棺材一模一样。

沈玉书心下一喜,走到柜台前,指着那方棺材问掌柜的:“唐掌柜,那方棺木你们店可曾出售过?”

唐掌柜被问得一愣,看了看玉书所指的棺木,想了半天才慢条斯理地道:“这……我得想想。”

“那麻烦您快些想,我实在是急着知道。”沈玉书着急道。

唐掌柜好奇地看了一眼沈玉书,道:“小娘子莫不是要给家中老人订棺木,怕与人重样了?我这里还可以单独定做的。”

唐掌柜刚说完,周易扑哧一声笑了,玩笑道:“掌柜的,她是想把你们店的棺木都给包下。”

“这……”唐掌柜一惊。

沈玉书眼睛瞪得溜圆,赶忙解释:“掌柜的,他拿我打趣呢,我就只想问问那方棺木有没有卖给过别人。此事事关重大,还望您细细想一想。”

说罢,沈玉书掏出一贯钱放在了柜台上。唐掌柜看了一眼,片刻,一拍脑袋,道:“我想到了。”

“您快说!”沈玉书笑道。

“这应该就是前两天的事儿,那天,快打烊的时候,进来一个带着黑色幂篱的男人,他也没细细挑样式,就给了我好些钱,叫人把那个棺材抬走了。”唐掌柜缓缓地道。

“那您有没有看清他的长相,或者认出他的身份?”沈玉书追问。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又包得严实,付过钱就走了,所以我没看清,倒是那两个抬棺材的我好像认识。”唐掌柜道。

“那您知道那两个抬棺材的是谁吗?”沈玉书眼神一亮,问道。

“就是街对面聚来鲜的伙计,一个叫王五,一个叫赖子。”唐掌柜回忆道。

沈玉书心下有了盘算,谢过唐掌柜,便带着周易去了聚来鲜。

二人去了聚来鲜一打听,才知那王五和赖子都歇了假,回家去了。玉书叹气,只得向别人打听他们的住处,然后去家里找他们。

沈玉书和周易刚从聚来鲜出来,便看到一抹白影从他们眼前掠马而去。玉书愣了一下,下一秒,那道白影竟策马回来了。

“你们怎在此?”那白影说罢,便下马往玉书这边走。

“秦兄?”周易手疾眼快地朝白影打招呼。

沈玉书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出了城打听事情的秦简,他一身白衣,已是风尘仆仆,面上也满是疲惫,眼睛更是红得吓人。玉书看后,心里莫名酸楚。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沈玉书弱弱地问。

“我怕误了你,便快了些。”秦简语气平淡地说道。

“那你快回去歇息吧,我和周易先去王家庄看看,回来再与你商量石秀兰的事。”沈玉书担心他吃不消,便让他先回去。

“不必了,我昨夜在一家小客栈里睡了一个多时辰,不碍事的。”秦简摇头道。

沈玉书一时语塞:“那……”

“我同你们一道去。”秦简言简意赅。

沈玉书还想劝他回去休息,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开口说,倒是周易,很热情地将手搭上秦简的肩,笑道:“秦兄如此不畏辛劳,玉书该让圣上给你颁个慰劳制书才是。”

秦简依旧习惯性地忽略掉周易的聒噪,不理他,也不烦他。

一路上,秦简向玉书和周易说了下自己查到的关于石秀兰的消息。

听罢,沈玉书连连叹气,果真如她所料,这个石秀兰一点也不简单。

当然,她的真名也不叫石秀兰,而叫极富异域风情的蓝图娅。她原本是苗疆一个专门制毒的族长的外系门徒,自幼便精通制各种毒,尤擅制情蛊。

如石秀兰之前所说,她本有一个夫君,是个商贾家的贵公子,风流倜傥,却日日流连烟花之地。听当地人说,石秀兰对她的夫君用情至深,无法忍受他喜欢别的女子,因此便对他的情妇下了那最恶毒的蛊,凡是他喜欢过的女子,最后都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了。

她那夫君实在受不了如此恶毒的娘子,就下定决心要休了她。石秀兰得知此事之后,一气之下便给他下了情爱蛊,让他不得不爱自己。谁知,她由于太心急,竟没把握好用量,导致她的夫君自此昏迷不醒。

儿子被儿媳下毒,差点失去性命,最终落得昏迷在床的下场,这对于任何耶娘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因此他们便日日当着街坊邻里咒骂儿媳的恶毒。石秀兰受不得这样的辱骂,便拿了金银首饰来了长安,开了这家月如钩酒楼。

“这故事倒比话本上的还有趣呢!”周易打趣道。

“也就是说,这个石秀兰也会制毒,那么她就有可能下药毒害察尔米汗。”沈玉书分析道。

“可……她与察尔米汗非亲非故的,又怎会下此毒手?”周易反问。

沈玉书叹气,道:“你可能还不知,昨日我问她话时,她好几次对我说了谎,若非心虚,又何必说谎?”

“实乃怪哉!”周易感叹。

秦简目视前方,道:“我倒觉得,她来长安,绝不只是想换个地方另谋生路。”

“我也是这么想,她对她夫君用情至深,怎会这么快便另谋生路?”沈玉书点头,只觉细思极恐。

眼前景致已不复长安城的繁华,双目望去绿水青山,连个人家都很难寻到。三人又骑马走了许久,才看到一个小村庄,大抵就是那王家庄了。

寻至王五家,几人下了马,走近一看,却发现房门紧闭着,问过了邻居才知道,王五两日前便匆匆回来收拾了行囊,不知去了何方。

沈玉书觉得不对,带着秦简和周易去了赖子家,结果竟也是屋舍紧闭,四下寻不到人。

“看来这王五和赖子是跑路了。”沈玉书的心情有些沉重。

一条线索断了。

“他们不就抬了一下棺材吗?我们又不会治他们的罪,为何要跑路?”周易不解道。

沈玉书的两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这买棺材的人定然不简单,很有可能给了王五和赖子一笔钱,让他们做完事便换个地方,好让我们寻不到人。”

“难道察尔米汗是被他害死的?”周易道。

“有可能。可石秀兰也脱不了关系,这事儿,复杂了。”沈玉书手牵着马的缰绳,半天不动。

秦简见她手上似乎无力,便拿过她手里的缰绳,替她牵着。

几人沉默着走过了几户人家,突然,秦简脚下步子一停,低声道:“这个人会不会和石秀兰有关系?”

沈玉书猛地一抬头,利落地拉过秦简手中的马儿,慌张地说:“上马!回城!”

她话音一落,几人便匆匆上马,飞驰出了村口。身后扬起大片的灰尘,天色都被染得灰蒙蒙的。

“是去月如钩吗?”周易问。

“嗯。”沈玉书点头,又扬起重重一鞭。

一路上,沈玉书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回去以后发现石秀兰出事了,或者另一条线索也断了。

到了月如钩酒楼门前时,沈玉书的一身蓝衣已经跟过了一层沙似的,秦简更是狼狈不堪。可实在顾不得太多,沈玉书下了马,甚至连马都来不及拴,便快步进了酒楼。

秦简素来是和沈玉书寸步不离的,见沈玉书疾步进去,便也不管马儿,跟着走了进去。周易活像个老妈子,嘴上抱怨不断,却还是得拴完玉书的马再拴秦简的马,最后还不能亏待了自己的马。

周易进去时,没看见沈玉书和秦简的身影,问过店里的伙计才知道,他们已经急急地上了二楼房间找石秀兰。

无法,周易只得上了楼一间一间地找,走到楼梯拐角最左侧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叹着气推门进去,便见沈玉书正襟危坐地在盘问石秀兰,而秦简则门神似的拿着剑眼巴巴地盯着石秀兰,生怕一眨眼石秀兰就跑了。

听见开门声,沈玉书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周易,便没理,继续盘问石秀兰:“你明知那几个波斯人不是外邦商队,为何要对我撒谎?”

周易乐得清闲,在矮榻上随意地盘腿一坐,当起了看客。

“我没撒谎,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如此显贵,若是知道,又怎敢怠慢?”石秀兰一脸委屈。

“你既看见了他们搬着金箱子进来,却告诉我不知道他们身份不一般,唬谁呢,蓝图娅!”沈玉书试探道。

听到蓝图娅这个名字,石秀兰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惊慌,但很快,她又一脸平静地道:“我从未和小娘子说过假话,不知小娘子为何这般针对我?”

“针对你?可我猜对了你的名字,不是吗?”沈玉书笑了,话语间带着些许嘲讽。

“我不过就是个寡母,又哪里值得小娘子等人费神去查探?”石秀兰面带笑意。

沈玉书摇摇头,笑道:“查你可不浪费时间,毕竟你的经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丰富得多啊!”不等石秀兰再接话,突然收了笑意,严肃地道,“察尔米汗是不是你杀的?”

“官爷明察,我一介妇人,活着尚且不易,怎会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呢?”石秀兰一慌,扶着矮桌半起了身,膝上一跪,整个身子匍匐下来给沈玉书行了个大礼。

沈玉书眸子幽深,沉声道:“可我怎么得知你还会制毒?这叫我如何能不怀疑你?”

“可官爷又不是没见到当日的棺材和尸体旁的金蟾,这分明就是五毒派在从中作梗啊!”石秀兰似有天大的委屈,两行泪夺眶而出。

沈玉书突然一笑,道:“单单是一口棺材和一只金蟾,我怎知不是你杀人掠财后故意要栽赃给五毒派?”

“冤、冤枉啊!小娘子怎能就这样轻易地给我扣上这滔天的罪名?!我冤枉啊!”石秀兰泣不成声地道。

沈玉书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秦简,秦简微微颔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玉书接过往桌子上一摆,石秀兰的脸色瞬间变了。

桌上之物,正是石秀兰公婆对她罪状的控诉书。

“你们……”石秀兰一激动便要抢过那白布,却被秦简抢先拿了去,她扑了个空。

“给自己的夫君下情爱蛊,甚至想要了他的命,说你犯了杀夫之罪你可冤?”沈玉书正色道。

“我、我没有!那情爱蛊不会致死的,待我找到解药,他便能醒过来了。我没有杀他!我怎会杀他啊?!”石秀兰激动得双眼绯红,活像是入了魔的怪物。

沈玉书眉毛一挑,道:“解药?你找谁拿解药?”

石秀兰突然不语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送棺材那人。要我看,他们就是一伙儿的!”一旁看够了戏的周易插嘴道。

沈玉书没有接话,只是笑着问石秀兰:“我们猜对了吗?”

石秀兰突然抬头,面露青筋地看着沈玉书,心中似有千般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险些失手杀了自己的夫君,你自己也不好受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五毒派制毒厉害,解毒也是世间一流。你为了救你的夫君,便和人合谋害死波斯使臣,试图借此事引起朝堂动荡,再借机栽赃给五毒派,引他们出山,好求得解药,换得你一家团圆,我说的,对吗?”沈玉书不慌不忙地说着,眼睛一刻也不离石秀兰。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又何必再拿此事来羞辱我……”石秀兰又哭又笑,脸上是写不尽的苦涩。待哭累了,她又委屈地道:“可我根本就没杀那个波斯人,我给他下的根本就不是致死的毒药,我的目的只是引出五毒派而已,我也不知道他怎就、怎就死了……”

“你没说谎?”沈玉书眉头一皱,看了周易一眼。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骗你作甚?”石秀兰心如死灰地呆坐在坐垫上。

“难道杀人的另有其人?”沈玉书嘀咕道。

“看来是了。”周易叹气。

沈玉书无奈,继续问:“和你合谋的那人是谁?你和他谈了什么条件?”

石秀兰已不再反抗,顺从地道:“我不认识他,是他找上我的,他说他有办法救我的三郎,事成之后还可给我足够的银两让我们夫妇以后好好过日子,我便答应了他。”

“他让你办的事具体是什么?”沈玉书追问。

“他说,上元节前后会有波斯人来我朝朝贡,他会在路上袭击他们,逼他们不敢住官驿,然后再施计引他们来我店里投宿。之后,我再在酒水里做手脚,将他们迷晕,偷来他们的贡品交给他,剩下的事就都由他来办。事成之后,他便给我千两金银。”石秀兰有气无力地说道。

“所以棺材和金蟾都是那人准备的?”沈玉书问。

“是。”

沈玉书疑惑道:“你既只是想将他们迷晕,又为何独独察尔米汗被毒死了?你给他下的药不一样?”

“是。他一直把那玉扳指戴在手上,保险起见,我给他的用量就更大了些,谁知……”石秀兰道。

沈玉书沉默了,思考了片刻,回身问秦简和周易:“你们怎么看?”

“要我看,杀察尔米汗的另有其人。”周易道。

“对。”秦简赞同了周易的说法。

沈玉书也点点头,问石秀兰:“你可知道找你的那人长什么样,或者他住在哪儿,平时爱去哪儿?”

“他一直都戴着面罩,后来找我时也是让人送信来,我没看到过他的脸,也不知他的去向。”石秀兰无力地摇头。

沈玉书闭上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又道:“那紫金青铜树和蓝伽大玉扳你可曾交给他?”

石秀兰突然笑了,道:“我将波斯人迷晕后,去他们房间翻找过,根本什么都没有,那个大金箱子里,都是些破铜烂铁。”

“什么?!”沈玉书身子往后一退,难以置信地道,“可察尔米汗被扯断指骨,难道不是你们所为吗?”

石秀兰依然摇头,道:“我看到他的尸体时也觉得奇怪,我们从未与他交过手。”

“难道还有人先你一步对这些宝贝打起了主意?”沈玉书心下一震。她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脑子里混沌不堪。一时间,玉书好像明白了李忱赐给她的那四个字——敲山震虎。可遗憾的是,她如今只找到了山,却没震着虎。

冷静了片刻,沈玉书、秦简和周易出了房间,留石秀兰一人在里面发呆。下了楼,他们找地方坐了下来,周易疑惑地问玉书:“我们不用把石秀兰押回牢里吗?”

沈玉书摇了摇头,给每个人面前的杯里倒了茶水。

“你就不怕她跑了吗?就像那个贾许。若是那样,岂不又是大麻烦?”周易不解道。

沈玉书费力地扯了扯嘴角,看着秦简,笑道:“这就得劳烦我们秦侍卫,给我们保驾护航了。”

秦简喝酒的动作一顿,看向玉书,道:“你怎么办?”

“我命可没那么金贵,不会有事的。”沈玉书笑道。

“那上次怎么说?”秦简神色一凛,似有不悦。

沈玉书知他指的是上次自己被绑架的事,无奈地笑道:“你上次还答应我以后不再跟着我了呢,你做到了吗?”

“圣上要我……”

“可圣上要我三天内破了案。”

秦简不说话了,看神情便知他真的生气了,不管周易与沈玉书如何嬉笑,他的脸都绷得很紧。

沈玉书实在拿他无法,临走前只好和他解释道:“我猜那人定还会回来找石秀兰,所以石秀兰此时出不得半点差错,你小心些。之前我们一直被凶手牵着鼻子走,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我们不能再任人摆布了。”

秦简嗯了一声,再无话。

沈玉书抬头望了望门外的天,今日的天空如同之前的每一日一样蓝,可她的心却不似往日般平静。

京城人本就多,人一多,嘴便也杂,芝麻大的事情只要几个时辰,便能传得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了。波斯使臣遇害一事,前日晚上便闹得沸沸扬扬,再拖下去,凶手都要逃出生天了。



004


秦简按照沈玉书的吩咐在月如钩酒楼暗中监视和保护石秀兰,而周易和沈玉书则策马去了停尸房,想再从尸体上找些线索出来。路上,周易忧心忡忡地道:“此事不便声张,那凶手会不会逃得更容易了?”

“不会的,这几日长安城进出的城门早就加派了巡逻人手,没有通行证,凶手出不去的。只要他还在城中,我们便可来个瓮中捉鳖。”

周易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沈玉书笑笑,眼神灼灼,似平静的湖面上散开的道道水波,清透又灵动:“我相信我们。”

周易笑了笑,又道:“这紫金青铜树和蓝伽大玉扳是波斯国王和大唐永久交好的信物,现在两样东西皆消失不见,如果不是为财,目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了,有人想借此挑起两国争端。”

“是啊,此人真是用心险恶啊!”沈玉书感叹道。


京兆府,停尸房。

沈玉书和周易举着昏暗的油灯走到察尔米汗的棺木前,蹲下,细细观察起来。

由于光线太差,沈玉书有些看不太清楚,只打趣道:“这波斯人果真与我中原人不同,死了这么久了竟连尸斑都没有,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周易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便没接话茬儿。突然,周易眉头一皱,道:“他指骨断裂的模样怎么与之前看到的不一样?”

“你别是看差了吧?”沈玉书没当回事。

“不是,你看!之前看到的断裂的形状与这个不一样,他的血怎么……他的血也没彻底凝结!”周易惊呼。

沈玉书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只觉毛骨悚然,道:“这怎么回事?他难道真的没死?”

周易赶忙摸了摸尸体,又在尸体的鼻子下探了探鼻息,道:“不可能啊,死了啊!”

沈玉书后脊发凉地看着尸体,突然也发出一声惊呼:“周易……这个人……不是察尔米汗!”

“什么?”周易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尸体的面目后整个身子往后一跌,无力地说,“怎么会?那……察尔米汗呢?”

“看来察尔米汗真的没死,我们这是被人玩弄了!”

“那……这个人是谁?”周易疑惑。

沈玉书细细瞧了瞧尸体的面目,只觉得眼熟,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道:“这是那个叽里咕噜的使臣!就是第一个给我们开门的那个人!”

周易又是一惊,哀叹道:“又死一个?”

沈玉书眼底的情绪越来越复杂,她突然起身,拉了拉坐在地上的周易,道:“我们得去驿站看看,只希望那些使臣不要都遭遇了不测才好。”他们又紧赶慢赶地策马去了驿站,可到了那儿却发现剩余的三个使臣一个都找不到了。

沈玉书找来驿站的小隶,问那几个使臣的去向,谁知小隶却答不知道,只道他们几个总爱出门,行踪不定。

沈玉书悬着的一颗心差点没蹦到嗓子眼儿里。“怎么办?”沈玉书无力地问周易。

周易也毫无办法,思来想去,道:“想来他们初来大唐,也不会日日待在驿站,说不定去哪里快活了呢。我们去找找,一定能找到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如果在长安城的地界里一连死四个使臣,我如何向圣上交代啊?”沈玉书一下慌了神。

“我们先去找找吧。”周易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率先上了马,沈玉书虽心中焦急,但也跟着上了马。

沈玉书和周易在东市和西市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都没能找到人,后来实在无法,便去平康坊找了一圈。平康坊素来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妓院街,什么绝色的名妓和胡姬在这里都能找到。

一看周易便是来惯了这些地方的。进门之后,他不找带路的小厮,轻车熟路地便找到了最有名的艳红家的院子,进去和里面的妓子们打了个招呼后,便有人带他和沈玉书二人进了里面的院子。

果然,那三个使臣真的在这儿。他们身边簇拥着各色美女,有大唐名妓,也有胡人名姬,他们的两旁还站着西域来的黑佣在时刻伺候着。三人一边吃着酒,一边欣赏着姬子们跳的胡旋舞,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沈玉书站在他们旁边时,他们居然都没有发觉。看这兴致,他们要么还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已经死于非命,要么就是他们明明知道,却依旧开心地欢歌玩乐。只是,无论是哪种假设,这件事情都让沈玉书头疼不已。

周易调侃道:“波斯人是不是有个风俗啊?”

沈玉书望着周易,道:“什么风俗?”

周易笑道:“死了人还得听点小曲儿,玩点儿女人。瞧把他们给高兴的,同伴死了竟还眉飞色舞的,他们平时的关系是有多差?”说着,又瞄向那几人, “你看看,他们长得也奇怪,一个高得像竹竿,一个矮得像陀螺,一个胖得像冬瓜,还有那个死了的,又瘦得像丝瓜。那天在驿站我居然没发现,这真是四个怪胎啊!”

沈玉书没笑。那几人终于注意到了他们。

高帽子今天换了个不算太高的帽子,长得真的像极了一个大冬瓜。他看着沈玉书,好奇地问:“你怎么来了?东西找到了?”

沈玉书道:“找到了。”

“冬瓜”又问:“凶手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沈玉书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说的话连周易都要相信了。

波斯人听后,先是狐疑了一会儿,然后摆摆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曲子便戛然而止,身边的妓子们也纷纷下去了。

“冬瓜”道:“你们真的找到了?带我们去。”

沈玉书却道:“现在不行,说好了三天,还没到时候呢。”

“冬瓜”将沈玉书的话和另外两个人解释了一番,三人都皱了皱眉头,显然是这句话让他们丢了兴致。

曲罢,酒残,席乱,人散。

周易猜不透沈玉书在想什么,只能狐假虎威地跟着她附和。

待几个波斯使臣回去时,沈玉书和周易一路小心谨慎地跟着他们,眼看着他们穿过三道胡同,竟是去了位于东市附近的另外一间驿馆。驿馆没有牌匾,很静,里面有马匹的嘶吼声传来。

三个波斯人时不时扭头往回看,吓得玉书和周易赶忙躲到水缸后面,担心被对方发现。波斯人观察了半天没看到什么异样,终于放下心,推门而入。

“他们莫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周易小声道。

沈玉书轻轻摇了摇头,拽着周易跑到院墙旁,透过门缝偷偷往里看。里面是间很小的杂院,停着四辆装满鲜草的马车,每辆马车上都码放着干粮和水罐子,看起来一模一样。

“看来,我们高估他们了。”沈玉书低声道。

“怎么了?”周易问。

“看这架势,他们怕是想跑路了,刚刚那场欢歌就是临别的宴席。”沈玉书小声道。

“这样啊。”周易点点头,突然戳了戳玉书的胳膊,道,“可是他们怎么准备了四辆马车?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位老兄已经死了?”

“看来是了。”沈玉书目不转睛地盯着院里,趁波斯人进了屋里时,凑到周易耳边,道,“你去看看他们的车里有没有藏贡品。”

周易点点头,突然明白了沈玉书谎称自己已经找到了青铜树的用意——目的仍是在试探他们。他蹑手蹑脚地往马车后面一躲,扒着几辆车上的草仔细看了看,又悄悄来到窗边,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看了看屋里的情形。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声,吓得周易腿一软。他来不及细想,转身飞快地奔出了院子。

见周易出来,沈玉书身子往旁边的曲巷里一拐,待周易不急喘了,才问:“怎么样?有没有?”

周易嘴巴一咧,笑得开心,道:“好像不是他们。”

沈玉书又探头往院子里瞅了瞅,道:“那他们回去都干了什么?”

周易如实道:“睡觉。”

“只是睡觉?”

周易点头,接着道:“是。他们回到驿馆后,喝了几杯茶水便倒头睡下了。我戳破了窗纸偷偷看了下,里面的陈设没有出格之处,和普通驿馆无异,也没见到装运货物的箱子。另外,他们的院子里拴的那四辆马车,我也看了好久,并没有找到赃物,车里面只是草料、干粮和几罐清水。”

沈玉书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周易疑惑:“可我就搞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在马车上准备那么多粮食和清水?”

“和你一样,怕死呗。”沈玉书缓缓地道,“他们几个身为护卫,千里迢迢从波斯赶来护送特使,可如今特使却无端被害,即便我们帮他们找到了凶手,追回了信物,或许他们也无法免责,回到波斯仍然难逃一死,所以跑路是活下来的唯一办法。”

周易听完,猛拍大腿,道:“怪不得他们在平康坊那样快活,还有心思听曲儿,如今却又这般鬼鬼祟祟,原来他们是打算大醉一场后便逃跑,既不入宫面圣,也不准备再回波斯了。那咱们还找什么青铜树?干脆撂挑子算了。”

“不,要查,这件事情不简单。”沈玉书摇头道。

“那几个波斯人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他们逃走吗?”

“这个好办,找几个人盯着他们就是了。”

天色渐晚,眼看大明宫上的闭市钟也快响了,沈玉书和周易互相道了别,各自回了家。

沈玉书刚策马到街头,便看到家门口立着一道人影,那人身形笔直,面目俊秀非常,显然是秦简,她便不由得又抽了两鞭子马屁股。“你怎么在这儿?”沈玉书还未下马,便急着问。

秦简满脸愁云地看着地面,道:“石秀兰找不到了。”说罢,单膝跪地,自责道,“是我对不住你。”

沈玉书赶忙下了马,要扶秦简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找不到便找不到嘛,会有别的办法的。”

玉书使尽了吃奶的劲儿,秦简却依然一动不动。沈玉书无法,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我们进屋再细说,你一七尺男儿,对我行如此大礼,被人看见了可是不好。”

秦简这才动摇了,起身朝院子里走,也不管衣服上沾了多少灰尘。沈玉书被逗得一乐,领着他进了堂屋。一进屋,秦简便开了口,道:“那个人来了,我便去追他,可是我、我没追上他,回去时,石秀兰就丢了。”

沈玉书叫婢女倒了杯水给秦简,安抚道:“我早便想到会是这样。那个人来历不简单,他既一心想撼动我大唐的外交,就一定是很早便做了万全的打算,我不怪你。”

“是我没用!”秦简闷声道。

“说什么丧气话!”沈玉书正色看着他,道,“先把茶水吃了,此事我们一会儿再谈。”

秦简低下头,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草草吃了,下定了决心似的,道:“下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还谈什么下次?我大唐以后定会万事昌顺,无灾无难,千年不倒!”沈玉书纠正他,末了,又笑着道,“再说,我怎不知你何时让我失望了?”

秦简猛地抬头看向沈玉书,一双黑眸似被什么点亮了,竟如那九天之上的星星般明亮。



005


翌日,沈玉书等人又是早早地出了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只由着脚下走到哪儿便是哪儿。

西市的叫卖声已是此起彼伏,数那些流动的小摊贩喊得最凶。

周易素来心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这才没走多久,就已经吃了三碗米粉、两笼蒸饼。

几人走到好再来茶馆时,沈玉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便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沈小娘子也来喝茶?”

沈玉书的目光斜斜地扫过去,见是一个老妇。她认得那老妇,正是东街糖水铺子的冯阿婆。

沈玉书朝着老妇走过去,笑着道:“冯阿婆,怎么就你一个,你大孙子呢?”

冯阿婆道:“小孩儿嘴馋,想吃糜子糕,我给了点钱让他自个儿买去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个小孩儿拿着用纸包好的糜子糕回来。那个小孩儿叫天儿,沈玉书见过几次,他很是聪慧,小小年纪就已经可以熟背《千字文》了,天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活像个小书生。

天儿小心翼翼地剥开包着糜子糕的纸,咬了一口,脸上露出两个酒窝来,盛着蜜似的。突然,他似是才看见沈玉书般,对着她笑着道:“玉书阿姊,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成为神探!”

沈玉书上前摸摸他的头,道:“天儿真有志气。”

天儿突然往玉书跟前一凑,道:“玉书阿姊,我告诉你个秘密哦,我刚刚去买糜子糕的时候,看到地上有很多的死蚂蚁,吓死人了。”

他说着,好像还很害怕,钻进了冯阿婆的怀里,冯阿婆笑道:“傻孩子,死蚂蚁有什么好怕的?”

天儿奶声奶气地道:“阿婆不是说过吗?小蚂蚁也是有阿耶和阿娘的,它们死了很可怜的。”

众人都觉得好笑。小孩儿天性善良,说出这些话本不奇怪,可沈玉书却皱了皱眉头,道:“天儿,告诉阿姊,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死蚂蚁啊?”

天儿没吱声,伸出小手指了指茶馆对面的铁石铺子。那是铁匠牛二的铺子。

沈玉书朝铁石铺子走过去,奇怪的是铺子竟还没有开门。她转眼一想又不对,这个时辰早就过了开门的时间了,往常牛二叔是很勤快的,天还未亮时,那铺子里就已亮堂一片了,今天怎么有些反常了?

沈玉书心中疑惑,又下意识地朝着天儿所指的青草坪望去,那是铁石铺子右边的一小片花圃。她朝着花圃走近,慢慢俯下身,果然看到地面上有一大团黑点,除了死去的蚂蚁,还有不少爬虫,就连附近的草垫子也变成了青黄色。空地上的草皮有些开裂,似乎是被人撬起过,周边的土层很新,应该是刚挖过的。

周易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玉书疑惑地问道:“玉书,你童心未泯啊?这死虫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倒不如去问问那个小娃娃他的糜子糕是在哪里买的,我闻着倒是挺香的。”

沈玉书没有理会周易,而是找来一根短木棍拨了拨那些虫子。拨开稀松的土层,她闻到一股很刺鼻的味道,除此外,在这股刺鼻的味道中还藏着一丝淡淡的花香味。秦简和周易都闻到这股奇怪的味道了。

沈玉书用手扇了扇,又低头嗅了嗅,凝目思考片刻后才道: “这土里有毒!”

周易哦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许是有人故意撒了药灭虫而已。”

沈玉书又拨了拨脚边的枯草,在草叶间竟有几丝散落的血迹。她心里隐隐不安,起身走到牛二的铁石铺子,敲了两下门,过了片刻才有人应声。

门开了,正是牛二。

沈玉书道:“牛二叔,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开门,不做生意啦?”

牛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使劲儿睁了睁眼才看清面前的人是沈玉书,解释道:“是玉书啊,嘿,昨晚睡得迟了些,怎知早上没醒过来,到这会儿还头昏脑涨的呢,要不是你刚刚叩门,我兴许还能再睡两三个时辰。你是要打什么吗?我现在就给你烧火去!”

牛二是个实诚人,从来不会说谎。沈玉书看到他两只眼睛被血丝映得通红,就更确信了,于是道:“二叔,别,我就是好奇你怎么这会儿了还不开门。”

周易好开玩笑,尤其喜欢冲牛二这种老实人开玩笑,一点不顾街上都是人,口无遮拦地道:“牛二叔,昨晚婶子没少磨着你吧?”

牛二知道他是林祭酒家的贵公子,便不与他计较,也笑道:“寻你叔开玩笑,小心你父亲又揪着你回去读书、相娘子去。”

周易那点事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牛二老实归老实,却也知道周易的软肋,故意说出来吓唬他,周易果然安静了。

铺子里挂着各式菜刀、斧子之类的常用器具,熔铁的炉子却是冷的,炉子旁边有几块用过的铁质毛料,上面长了几朵红锈。

经过这么一折腾,牛二早已经睡意全无,便问道:“玉书,家里是要添器具吗?”

沈玉书没有应声。她透过门口,看到铺子里头的墙角边有把松土用的锄头,便径直走了进去,边走边说道:“牛二叔,借你的锄头用用,马上就还你。”也不等牛二回话,便已经拎着锄头回到花圃前,将锄头丢给周易,道,“挖!”

周易愣了一下,看着她,问:“挖什么?”

“挖土!”她向下指指。

“我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哪儿会干这种粗笨的活儿?况且,秦兄还在这儿呢,你怎好意思使唤我?”周易噘嘴抱怨道。

沈玉书拿眼瞪他。秦简前几日那般受累,她怎好意思再使唤他?

玉书一个眼神,周易心下便明白了。他无奈地接过锄头,转身前还不忘朝她做个鬼脸,之后才开始刨土。挖着挖着,他的锄头好像突然抵住了什么东西,再无法撼动分毫。他只得将锄头拔出来,却看到锄头把子上被什么东西染得红彤彤的,仔细闻还有股血腥味。

周易好奇地低头往下看,恰好看到有鞋尖露在外头,鞋尖上有几个红点,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那上面的红点究竟是绣上去的红梅,还是流出来的鲜血。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握着锄头的手抖了几抖,锄头应声落地,他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秦简将周易这一系列动作看在眼中,忍不住轻抿了一下嘴唇,之后走上前看了看被周易挖出来的“东西”,道:“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沈玉书早看见了。确切地说在土层挖开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在那片枯草下埋着一个人,而且是他们都见过的人。

周易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些丢人,忍不住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我……不是害怕,你们也知道的,我可是京城第一仵作,不可能被一具尸体吓到的。我……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意外……哈,意外……”

沈玉书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戏谑。周易被玉书的眼神看得更加不自在,于是干脆弯腰捡起地上的锄头,又走上前去刨土。

秦简嫌周易动作慢,便接过锄头继续挖,待土层全部挖开时,除了沈玉书之外的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秦简昨日还因为她而与玉书忏悔自己没能完成看住她的任务,可如今,她却死在了这里。此刻,她的脸白皙如纸,仿佛涂了一层银霜。

周易有些恍惚,道:“石秀兰怎么会死在这里?谁杀了她?”

沈玉书也有些困惑,石秀兰为那人做事,不管怎样,那人也不应该就此杀了她灭口。

“刚刚土层上面的蚂蚁就是被她身上的龙舌草毒死的。”沈玉书道。

周易看着地上的石秀兰的尸体道:“你刚刚就是因为闻到了这股味道才得知下面埋着……”

“不错。”

周易蹲下来仔细查看了尸体,尸体表面并没有很明显的伤痕,四肢骨骼也是完好的,但他很快就注意到石秀兰的后枕部有一大摊血冻子 。他从怀里摸出一副袖套戴上,又轻轻抬起石秀兰的头颅,顺着血冻子摸索下去。他发现真正致命的伤口是后颅的“人”字形裂缝,那里有半截碎骨从头皮下戳出。

“验看得如何了?”沈玉书急着问。

周易道:“死因是失血过多。”

“是什么样的凶器所致?”

周易道:“伤口圆钝,头骨碎裂,非刀剑锐器所伤,应该是铁锤之类的钝器用力敲打所致,而且一连敲打了好几次。”又指了指那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凶手的力气应该很大,而且出手迅猛,初步判断是个男子。”

随后周易又有了发现。他在石秀兰脖子的正前方看到紫色手纹,掌根的印记在脖子两侧,指印在前,这说明有人从背后掐住了石秀兰。她脖子上的印记是凶手的双手用力导致的。

沈玉书点点头。她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凶手从背后用手掐住了石秀兰的脖子,在石秀兰挣扎时,他便用重物击打她的后颅骨,导致她因后脑大量出血而亡。

秦简看着沈玉书,面露担忧:“石秀兰一死,那人……”

沈玉书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宽心,他会来的。他一心想破坏我大唐的外交,便断然不会轻易让我查清此案,所以一定会出来阻止的。”

沈玉书说这一番话,本是想宽慰一下秦简一直紧绷的心,谁知秦简在听了之后,眉头蹙得更紧了。秦简看着玉书,正色道:“那人身手了得,我拿他尚有些吃力,倘若他再次将我引开……”

秦简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沈玉书却不知怎的竟被他逗乐了,笑道:“你说你一个习武的直肠子,怎么竟爱杞人忧天?我不会有事的。”

秦简又一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边,周易又有了新的发现。

石秀兰的手自然下垂,五指却紧紧攥在一起,仿佛生前用了吃奶的劲儿。这个姿势无法不让沈玉书联想,她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据周易判断,石秀兰的死亡时间在子时到丑时之间。沈玉书昨晚是戌时离开的艳红家,那时石秀兰已经不在秦简的监控范围内了,也就是说石秀兰于子时左右来到了牛二的铁石铺子。

那么晚了她来铁石铺子干吗?那个杀她的人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那个人见石秀兰漏了口风,所以才下狠手杀人灭口吗?

沈玉书思来想去,始终也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无计可施。

时间太长,尸体已经发僵,那只紧握的手很难掰开。周易转身去包子铺借来一小碟米醋和两钱香油,用碎棉絮蘸了些,轻轻擦拭石秀兰的手。过了一会儿,僵硬的手竟自己打开了。

手里掉下一缕毛,是黑灰中透着亮金的卷毛。沈玉书观察了一下,确信这不是中原人的毛发。她用手帕小心地将毛发收好。

很快京兆府的衙差到了现场,沈玉书和他们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走向牛二的铺子。

“牛二叔!”沈玉书喊了声,顺手将锄头靠在墙角。

牛二看到外面来了十几个衙差,被吓得够呛。牛二媳妇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眼前的阵仗,顿时也傻了眼。

“当家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顾大婶,我能进去说吗?”沈玉书道。

牛二的婆子姓顾,大伙都喊她顾大婶。她是个极胆小怕事的人。

顾大婶道:“玉书啊,你牛二叔老实本分,他可不会害人啊,你去和官爷说说,我瞅着害怕。”

“顾大婶你别怕,我只是问你们几个问题,不会为难你们的。”

顾大婶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进了屋,又是泡茶又是抓果盘的。

牛二似半个魂被勾了去,半天才缓过来,看着玉书道:“玉书,你问吧。”

沈玉书问道:“牛二叔,昨晚你是几时睡的?”

牛二想了想道:“大概子时。”

“为何那么晚才睡?莫不是接了不少的单子?”沈玉书猜测。

牛二看向顾大婶,顾大婶原本一直朝他使眼色,这会儿却慌得把头偏向一侧不去看他。牛二只好吞吞吐吐地道:“昨夜喝了些酒,本来亥时便已睡下了。”

“这么说,你中途起来过?”

“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大概就是子时。”

子时长安城已经宵禁了,城门也应该已经关闭。半夜三更有人找牛二叔,目的只有一个,要么是买铜铝铁器,要么就是临时铸造某样东西。事实果然不出沈玉书所料。

牛二道:“那个人敲开门后,让我连夜给他打一副马鞍,他自己还带了料子。我推托说时辰太晚,让他明天再来,那人什么也没说,却从腰兜里摸出五根金条来。你牛二叔在这小棚里窝了三十年,也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主顾,当即就动了心,但又怕这钱来得不干净,一直没敢接。那人许是觉得我嫌少,又从兜里摸出两根,我有些犯晕,正好你顾婶也醒了,我俩一合计,光这一单活便能得两三百两银子,能抵得上我们两三年的吃喝了,于是便答应了。马鞍直到凌晨之后才铸造完。睡觉时已是后半夜了,这才延误了今早上工的时辰。”

牛二虽木讷,倒也说得合情合理,时间地点都对上了。

沈玉书又问道:“你可知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牛二道:“那人身形高大,是个壮汉模样,当时天黑,加上他催得紧,我就光忙着打马鞍去了,他的脸我愣是没看清。”

这时顾大婶补了一句,道:“我倒是有几分印象。当时我在炉子旁添火,火光映在他脸上,看他胡子拉碴的,瞅着不像是本地人,具体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的。”

沈玉书想了想,道:“是不是鬈头发、大胡子,看上去十分凶悍?”

顾大婶眼睛滴溜溜一转,道:“对对对,就是那般模样,生得难看极了,还没我家牛二俊呢。”

“难道是从停尸房逃出来的察尔米汗?”周易猜测。

沈玉书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问牛二:“他拿了马鞍往哪里去了?”

牛二道:“我只知道他忙里忙慌的,似乎有急事要办,出了铺子就没影儿了。”

沈玉书慢慢地闭上眼睛,脑子里的乱麻被理出了头绪。她睁开眼睛,看着牛二问道:“对了牛二叔,你刚刚说那人自己带了铁料过来?”

牛二摸摸头,略显神秘地道:“说是铁料,可我瞅着根本不是铁料,有大半是金子。那料子奇形怪状,我当时还在纳闷,心想这人可真是有钱,打一副马鞍居然也要用金子。”

“那料子是不是像棵树,树上雕刻着鸟兽?”

牛二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玉书的眉毛顿时挤成“山”字,秦简也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周易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凶手终于露出马脚了!”

沈玉书继续道:“你们睡下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牛二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有吧……”然后,又咝了一声,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啊了两声,当时以为是你顾婶做噩梦了,便没去管,也不知道是我在梦里呢,还是真的有听到声音。”

沈玉书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怎么也想不到,紫金青铜树居然会被铸成一副马鞍,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即便将来她真的把这东西找回来了,那两国交好的寓意也已经变了。

沈玉书细细回想起来:月如钩的棺材、神秘的金蟾蜍、石秀兰的死、深夜到访的外来客、小小的铁石铺子、奇怪的马鞍……所有事情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很大的阴谋。可策划这一切的凶手究竟是谁?



006


整件案子已经不难推理。昨晚石秀兰走丢后,要么是被那个和她合谋的人给害了,要么就是撞上了那个来打制马鞍的外来客,外来客一定是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紫金青铜树,又或者是怕被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所以才将她杀死。

石秀兰跟踪了那个外来客,直到牛二的铁石铺子。等到外来客拿着做好的马鞍出门时,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于是便上演了一场埋伏和偷袭的好戏。

当时天太黑,石秀兰急迫地想拿到青铜树,所以所有的心思便都在青铜树上。当一个人聚精会神时却又最容易分神,因此石秀兰并没有注意到外来客的偷袭。外来客本就有意杀人,心里早已是波澜不惊,他趁石秀兰分神时,便从背后掐住她的脖子。关于这一点,石秀兰脖子上紫色的手印就已经足够说明。

沈玉书冷冷地道:“看来杀死石秀兰的凶器就是那副马鞍!”

可以想到,当时被凶手掐住脖子的石秀兰定然拼命挣扎,情急之下,凶手便拿出打好的马鞍,朝石秀兰的后脑勺儿重重地敲了下去。

石秀兰纵然会使毒,可被马鞍击了一下,已无力下手。扭打间,她拽下凶手的一缕毛发,凶手气急败坏之下,又操起马鞍朝石秀兰的后脑连番敲去,这才导致她后颅骨碎裂。凶手得手后就近将石秀兰的尸体掩埋,这就是为何铁石铺的花圃里会出现石秀兰的尸体。

牛二突然有些悔恨,道:“这人看着老实巴交的,半天也磨不出个屁来,没想到竟是个杀人凶手,早知道这样,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给他做活儿!老天,我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沈玉书道:“牛二叔,多亏了你给他做活儿,不然你和顾大婶都有危险。”

顾大婶叹道:“是这么个理儿,好歹算是见了天明,总比两眼一抹黑强些。”

沈玉书也叹了口气。

三人离开铁石铺子时已是日暮。斜斜的光束洒在西市的街道上,映出一片淡淡的橙红色。忽然又起了风,吹得热食铺子周围氲出阵阵白色的雾气。

周易不解地问:“凶手为何要将青铜树做成马鞍啊,这不就相当于把圣旨当废纸用吗?”

沈玉书笑道:“长安现在戒备如此森严,他若是带着那样一件宝物出城,定然是出不去的。不过一副极好的马鞍,倘若再有一匹绝好的宝马,好马配好鞍,这岂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周易又道:“可是即便到了现在,我们仍然不知道凶手是谁。”

沈玉书看着周易道:“至少有那波斯人的份儿!”

“不出意外,那个波斯人就是察尔米汗吧?”周易想了想,咂了咂嘴,道,“他这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可不嘛,我们愣是被他耍得绕着长安城转了整整三天。”沈玉书无奈地道。

“那……会不会那个和石秀兰勾结的人便是这个察尔米汗?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下棋?”周易又道。

沈玉书想了想,问一旁的秦简:“你觉得呢?”

“不可能。”秦简眨了眨眼,语气坚定。

“对,不可能。”沈玉书点点头,又道,“察尔米汗为财设局,那人却是在用这天下百姓设局,目的不同,道行也不一样。况且,一个外邦人如何打听得到石秀兰?”

“那他们会不会有所勾结?就像石秀兰和那人一样。”周易又忍不住问。

沈玉书步子一顿,道:“有可能!”

周易担心道:“那察尔米汗此刻会不会早已经跑了?”

沈玉书笑道:“一副金色的马鞍若是飞奔在路上,应该会是一道不错的风景,好风景总会有很多人愿意去欣赏的。”


月色溶溶,风声正紧,整个长安在灯火的映衬下,恍若一座闪闪发光的银楼。沈玉书一行人乘坐马车,正往金光门赶去。此刻,金光门还开着。淡淡的月光下,沈玉书的皮肤若丝绸般细腻,整张脸在柔光中又添了几分清寒。

马车轻轻晃着,她靠在车门旁,听着滚珠的帘子击打的当当声。秦简闭着眼,怀里抱着一把比月光更冷的钢剑。周易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马车行了片刻,沈玉书突然啊了一声。周易被沈玉书的这一声吓了好大一跳,秦简的剑也噌的一声被拔出,剑飞鞘落,寒光乍起,但车里车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一只苍蝇被斩断了翅膀,正在车里打旋。

此时此刻,周易看向沈玉书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茅坑里的石头。“玉书,你瞎叫什么?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周易摇摇头,又道,“你是不是这几天想多了,害得神志也不清醒了?”

沈玉书突然道:“周易你会憋气吗?”

周易被沈玉书问得糊里糊涂的,道:“当然会啊。”

“那能憋多久?”

周易道:“憋不了多久,你忘了,小时候有一次我掉河里差点被淹死了。”

沈玉书笑了,周易却没笑。他不知道沈玉书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却见她又问秦简:“秦简,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一个活人气息全无?”

秦简怔了一下,道:“自然是有。有门功夫叫静息,是气功的一种,中原道教里就有这门功夫,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停止呼吸和心跳,看起来就好像死了一样。”

沈玉书想,自己早该想到的。她斟酌了一下,道:“察尔米汗会不会是借此方法骗过了我们?”

周易眉毛一挑,道:“看来是了!他就是利用假死来欺骗我们!他先是不慎服了石秀兰的迷药,于是干脆将计就计,趁机假装死亡,好让我们以为他真的死了。待毒性过了以后,他已在停尸房里了,不巧我那天恰好去停尸房验尸,他便使了静息法再度骗过我,为的就是找机会带着赃物消失。”

“不错。”沈玉书点头,笑了笑,道,“从发现尸体不翼而飞开始,就一直有一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脑中。我从来都不信会有诈尸一说,那么,一具尸体又怎么会突然消失了呢?如果是凶手所为,我实在想不通,凶手既已拿到青铜树为何还要偷走尸体?所以,刚才我便一直在想这件事,现在我可以确定,其实他就是假死,并且制造整起案件的人就是他自己。”

周易心中的疑惑也渐渐明朗,但他仍有一事未明:“可你说,他假死便罢了,为何还要弄断自己的手指?这未免也太狠了些。”

沈玉书道:“戏只有演得逼真才会有人看,只不过他假戏真做罢了。或许对他而言,紫金青铜树和蓝伽大玉扳比他的一根手指更有价值。”

周易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察尔米汗身为波斯使臣,居然会做这等勾当。”

“他做的勾当,可不止这些。”沈玉书笑道。

“哦?他还做了什么?”周易不解地问道。

“石秀兰和另一个波斯使臣可能都是被他杀害的。”秦简道。

周易难以置信地道:“为何?他杀石秀兰可以理解,波斯使臣是他的同伴啊,他应该不会杀同伴吧。”

“周易,从他起了贪念开始,他便已经将他的国家和同胞都抛弃了。他杀同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同伴撞破了他的阴谋,发现了他假死的真相,所以他便杀之而后快,顺便还将同伴的尸体放到了停尸房。倘若我们都没曾好好看过他的脸,便可以把他死去的同伴当成是他,那么他就是犯了再大的罪也一样可以逃出生天!”沈玉书将自己的分析跟二人说了一番,之后又道,“而石秀兰的死,我猜测是她当晚趁秦简不备逃了出去,却正好撞见了本应已经死了的察尔米汗,察尔米汗怕她坏了自己的好事,一激动便把她打死了。”

周易把扇子扇得唰唰响,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样可怕的人。”

“是啊,可怕到可以为了一己私利,背弃自己的国家和生养自己的土地。恐怕他们在来长安的途中所遭遇的劫杀也是他亲手策划的,石秀兰之前说没能从箱子里搜出紫金青铜树,不过是因为他早就把青铜树藏起来,借着同伴对他的信任来了一出偷梁换柱罢了。”

“那他为何不做得干脆些,却还要跋山涉水来到大唐境内?”

“你真看不出来这是一场阴谋吗?”沈玉书语气淡淡地道,“进入大唐后,他就可以将凶手嫁祸给唐人。如此厚礼在大唐失窃,波斯使臣也在大唐被杀,对波斯国意味着什么?对圣上又意味着什么?有时一点火星子便可以烧掉整座房子,这才是他,或者说,是他背后之人的真正阴谋。只要他得逞,谁还会在乎一具尸体?”

“此人实在恶毒,只要抓住他,这场阴谋自然会被粉碎。”

“不错。”

秦简问:“长安大大小小的门楼共十几座,你怎么知道他从金光门出去了?”

“察尔米汗昨夜铸完马鞍已是凌晨时分,城门早已关闭,所以他必然还在城中,而金光门是通往城外最近的路。”

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了金光门门口,三人迅速下了马车。金光门的士兵还在值岗。

沈玉书上前问了一人,道:“你们今天执勤时有没有见到奇怪的人从金光门出去?”

士兵道:“每天都有奇怪的人,不知小娘子说的是什么人?”

“金色的马鞍,一匹马,背上驮着个壮汉。”沈玉书道。

士兵长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怪人,他骑着快马出城了。”

沈玉书没再问其他,而是拿出鱼符,命令守城的士兵迅速牵来三匹马。她对秦简和周易道:“我们走!”三人弃了马车,改为骑马,出城去追逃走了的察尔米汗。

半个时辰后,周易道:“往哪边走?右边吗?”

“左边。”秦简言简意赅地回答他。

“为什么?”周易问。

沈玉书瞪他:“你莫不是成了傻子,他一个波斯国的叛徒,怎会再回波斯?他定然是去了左边。”

周易笑嘻嘻地扬了几下鞭子,超过沈玉书和秦简好几丈。

又过了大半时辰,沈玉书细细地看了眼出现在面前的一处建筑,道:“是一家驿站?”

冷风呼呼地吹着,他们下了马,地上不深不浅的马蹄印让沈玉书露出一丝微笑。驿站的小院里有两匹马,只有一匹马上配有马鞍,在月光下却不是金色的。沈玉书回头找秦简,可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大玉扳到手了吗?”驿站的二号房间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秦简此刻正趴在驿站的屋顶上,透过揭出的瓦缝看向屋内。他看到两个人,一个鬈发,正是察尔米汗,还有一个人披着黑斗篷,戴着帽子,看不清面目。

察尔米汗道:“放心吧,已经得手,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黑斗篷看着察尔米汗的手指,道:“你倒是个可用之材!”

察尔米汗大笑,用蹩脚的中原话道:“一根手指而已,不算什么!还望阁下能回去替我美言几句。”

黑斗篷笑了,道:“没出什么岔子吧?”

察尔米汗得意地道:“放心吧,此事做得可谓天衣无缝,我想没人会想到这是一个死人干的。”

“凡事都有万一,若是你做事不干净,露出什么马脚,你该知道是什么下场!”黑斗篷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绝对不会出问题的,我敢保证。”

黑斗篷哼了一声,继而又道:“你不该杀了石秀兰!”

“我若不杀她,她定会将我做的事给和盘托出,那我们的计划就不会如此顺利!”察尔米汗不屑地哼了一声。

黑斗篷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个乡巴佬!放心吧,我回去会给你请赏的。”

“那便好,辛苦阁下了。”察尔米汗奉承道。

随后,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又密谈了一会儿。就在他们结束密谈,准备推门出去时,黑暗处却突然伸出一把剑。此刻那利剑已横在了察尔米汗的脖子上。

“别来无恙。”秦简的声音冷冽如冰,吓得察尔米汗一哆嗦。

“阁下真是好手段啊,竟然一个人把一场戏演得这么生动,我差点就信了呢。”沈玉书走到察尔米汗面前,笑道。

察尔米汗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你这么聪明,却猜不到我的身份吗?”沈玉书笑道,“我是大唐的臣民,是希望大唐和波斯两国百年修好的大唐臣民!不像你,活像一条从脏水里爬出来的狗。”

察尔米汗一怒,刚想说什么,却被秦简给控制住了。他想向黑斗篷求救,可那个黑斗篷却早已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秦简也没想到黑斗篷竟然能在瞬息之间逃出他的视线范围。他想去追,可又怕察尔米汗也跑了,于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影消失在夜色中。此刻,秦简的心中可谓藏着满满的不甘。

沈玉书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不急,我们迟早也会把他绳之以法。”

察尔米汗像是一条刚被捞起来的死鱼,斜着眼睛望向沈玉书,道:“你是沈玉书?哼,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喜欢抓活人,没想到你连死尸也不放过。”

沈玉书冷冷地道:“杀人的死尸当然不能放过。”

秦简用剑抵着他的喉咙,道:“刚刚和你一起的黑斗篷是谁?”

察尔米汗没有回答他,只是一直在笑。

秦简的脸色更难看了,道:“你若不说,我现在便杀了你!”

谁知,秦简的威胁非但没什么用处,反倒让察尔米汗笑得更猖狂了。他全然不顾自己的颈间还放着一把锋利的剑,笑得极其用力,脖子被剑锋割出了血也全然不在乎。

秦简眉头一皱,把手里的剑用力按了按,道:“那大玉扳和青铜树呢?你若交出来……”

不等秦简把话说完,察尔米汗便开始破口大骂,除了听懂“做梦”两个字外,在场各位再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算了,押回去再说。”沈玉书叹了口气。

秦简点头,刚要移步,突然神色一变,沈玉书也是一惊。秦简的黑眸里有一抹血红,那是从察尔米汗嘴里流出的血映出的。

“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大玉扳在哪里,我波斯国的战车很快就要来了!你们的皇帝!还有你!还有你!统统得死!”察尔米汗近乎癫狂地指着沈玉书,指着秦简,指着周易,满嘴鲜血地咒骂着。待话音一落,他倒在了地上,彻底地死了,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沈玉书等人惊魂未定,此事却已告一段落。

没人能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何来历,沈玉书至今都一无所知,只是每每想起他,都会忍不住地心生骇意。

虽然蓝伽大玉扳没能被追回,紫金青铜树也已被毁,但好在真凶察尔米汗已经被找到。那三个波斯使臣还没跑出多远,便被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大唐兵士给带了回来。李忱在得知真相后,便下旨召见了三位波斯使臣,向他们表明了大唐愿与波斯永世交好的心愿。最后,那三个波斯使臣心满意足地带着大唐帝王的旨意以及信物,在数百金吾卫的护送下返回波斯境内。

这件事情虽然看似被圆满解决,但沈玉书的心中却一直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大唐将会面临一场更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