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马利格林
是的,的确有一些人因为女人而心智错失,为了她们的缘故而成为奴仆。还有一些人毁灭了,作恶了,犯罪了,为了女人……啊,女人怎么会这样强势,你们男人要任从她们如此这般?
——以斯德拉
1
小学教师就要离开村子,人人都似乎很难过。水芹峪磨坊主把白篷小货车和马借给他,把他的物品载到他目的地的城市去,那城市大约在二十英里之外。这样一辆车子对于将要离开的教师证明是足够胜任的;因为校舍本来由董事会配备了部分家具,教师所拥有的笨重东西,除了打包装箱的书籍,只是他一时想学习乐器,那一年在拍卖会上买的一架小型立式钢琴。但是那股热潮衰退了,他没有学到一点弹奏技能,买来的这物件倒成了每一次搬家笃定的烦累。
教区长为了这个日子外出了,因为他本是一个不喜欢看到变动的人。直到天黑他不打算回来,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新教师才能到来并且安置停当,一切又会归于平静。
铁匠,地里的监工,还有小学教师本人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站在起居室那架乐器前。老师说即使能把它装到车上,在他到了基督堂(他要去的那个城市)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因为他初到时只能去临时住所。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正思虑重重地帮着打包,参与了那群人中,就在他们摩挲着下巴的时候他大声地说起话来,在他自己的声音中红着脸:“姑婆有一个盛烧柴的大房子,也许,它可以放在那里,直到你找到地方安置下,先生。”
“一个挺不错的主意。”铁匠说。
于是决定派代表去拜访男孩子的姑婆——一个住在村里的老处女——问问她可否把钢琴放在那房子里等费乐生先生派人来取。铁匠和地里的监工起身去看那处所的可行性,只留下男孩子和老师站在那里。
“我要走了,裘德,你很难过吧?”老师和蔼地问。
泪水涌满了孩子的眼睛;因为他不属于白日制的正规生能够实际地来接近老师的生活,而他只是在眼前这位老师任职期间来上夜校。正规生,如果真相必须说出来的话,眼下这时候则是站得远远的,就像某些历史上有名的圣徒一样,不肯付出一点自愿帮助的热情。
男孩子笨拙地翻开他拿在手里的书,那是费乐生先生作为分别礼物赠给他的,承认了他很难过。
“我也是。”费乐生先生说。
“你为什么要走呢,先生?”男孩子问。
“啊——那说起来话就长了。你还不能懂得我走的原因,裘德。等你再长大一点或许能懂得。”
“我想我现在就能懂,先生。”
“喔——不要到处去说。你知道大学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大学学位是怎么回事吗?它是想要在教堂中干点什么的人必需的标志。我的计划,或者说梦想,就是去做个大学毕业生,然后再去教会担任圣职。去住在基督堂,或者在它附近,我就是在总部了,可以说是,假如我的计划完全行得通,我想我住在那个地方比我在别的地方会给我提供实现的更好机会。”
铁匠和他的同伴回来了。凡立老小姐的烧柴屋是干燥可用的;她似乎愿意在那里为那架乐器提供立足之地。因此它便可以留在学校里直到晚上,那时候就能得到更多的人手搬动它,于是老师又朝周围最后瞥了一眼。
男孩子裘德帮着把小件往车上装,九点钟费乐生先生上车坐到他的书箱和另一些行李旁边,向他的朋友们道别。
“我不会忘了你,裘德。”他微笑着说,就在车子出发时,“做个好孩子,记住:善待动物和鸟儿,读你能读的所有的书。如果你来基督堂的话记住为了老熟人的情分去找我。”
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着驶过草地,绕过教区长住宅的墙角消失了。
男孩子到草地汲水井那儿,他去帮助恩人和老师装车的时候把水桶放在那里。现在他的嘴唇一阵颤抖,随后打开井盖开始放水桶,他又停了停,把额头和胳膊靠在辘轳架上,脸上现出那种过早地感到了生活刺痛的孩子才会有的心事重重的沉滞。他向下看去的水井像村子一样老,由他现在的位置看来好像一幅深远的圆形透视画,最后在一百码远距离下面形成了一个抖颤着水光的盘子。靠近井口是一圈绿色的青苔,再往上靠近点是荷叶蕨。
他自语着,用那种富于遐想的孩子过于感伤的语调:“老师早晨多少次像这样在井上打水啊,可是再也不会来打水了。我看见过他往井下看去,当他像我现在这样打累了的时候,他也歇一会儿再提着水桶回家。可是他太聪明了,怎么能耐住长久在这里——一个这样死寂的小地方!”
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滚落进井下深处。早晨有点雾蒙蒙的。男孩子的呼吸好像更浓厚的雾展布在凝滞沉重的空气上。他的深思被一声突然的喊叫打断了。
“把水打来呀,听见没有?你这小懒鬼!”
喊叫来自一个老女人,她已经从正对着离这不远的草苫房子栅栏门她的家屋门出现了。男孩子很快挥手作了个知道的表示,用对于他的身量来说最大的努力打上水来,先放到地上,再把大桶里的水倒进他自己的一对小桶里,歇一歇,喘喘气,提起它们穿过水井所在的这一块湿漉漉的草地——差不多位于村子——更确切地说是马利格林村——中心。
一如它的小,它又是老式的,它位于毗连着北维塞克斯下方一片起伏高地的山坳里。老是老,但事实上,无论如何,这水井的井筒或许还是这地区的历史完全保持未变的仅有遗迹。一些屋顶开窗的苫草住房近年来被扒掉了,一些树被伐倒在草地上。最重要的是那早先的教堂、驼峰顶、木塔楼、古雅奇异的斜脊,都被扒倒了,拆下来的材料砸碎了,堆在小巷旁准备铺路用,或者用来砌猪圈,当庭园的石座,做篱笆的护脚石,为街坊的花坛堆了假山。取代它的是一座高高的哥特式风格设计的新建筑,不合英国人的眼光,由某位自伦敦而来并在一天内返回的历史存档抹灭者在一片新址上矗起来。在上面坐落了那么久远的供奉基督神祇的古老圣殿的遗址,甚至在远古便作为教堂墓地现在却改为葱绿平整的草坪,在上面也找不到记录了,湮灭的坟墓只由价值十八便士一个足够保用五年的祷铁十字架纪念着。
2
裘德·凡立虽然身架单薄,但他还是不歇气地把满满两桶水提进了小屋。门上方一块长方形的蓝牌,上面涂写了黄字——“祝西拉·凡立面包房”。铅条方格玻璃小窗里边——这是仅存的几所老房子之一——是五瓶糖果,柳枝图案的盘子上放着三个小面包。
在屋后把水倒空时他能够听到门内欢畅生动的谈话在他的姑婆(也就是招牌上的祝西拉)和另一些乡亲之间进行着。他们亲眼看到了小学教师离开,便汇综起这事件的种种细节,信口开河断言他的未来。
“这是谁?”一个相当陌生的人问,在男孩子进来的时候。
“你问得好啊威廉太太。他是我的侄孙子——你上次来过以后他才来的。”答话的老住户是一个高挑瘦削的女人,她在最琐屑的话题上也要悲切切地说话,还要依次对各个听者说上一言半语。“他从梅斯托克来,南维塞克斯下方,大约一年以前,真是命苦啊,贝林达,”她转向右边,“他的爸爸住在那里,发虐子打摆子死了,两天的光景就没啦,这你知道的,卡洛琳,”又转向左边继续说,“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你和你的妈妈爸爸一起带去那才是赐福呢,可怜的没用的孩子!可我把他接到这里先跟我一起住着,我总得替他寻个法儿才好,不过我得让他能挣就挣几个钱。他如今正在给农夫陶塞姆赶鸟儿,防止他淘气。你怎么转一边去啦,裘德?”她继续说下去,以至于孩子觉得,他们撞击的目光好像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他躲到了一旁。
本地那个给人洗衣服的女人应和着凡立小姐或太太(随她们怎么叫无关紧要),认为让孩子跟她一起住也许是个好打算。她说:“跟你做个伴免得你孤单,打个水儿,晚上关关百叶窗,烤面包的时候帮把手儿。”
凡立小姐不以为然。“你怎么不叫老师带你跟他去基督堂,让你做学生呢?”她接着说,她打趣地皱眉夹眼。“我敢保他找不到更好的了。这孩子真是迷书,迷上书了。我们就是爱好这个。他的表妹苏恰恰也是一样,我听说了,可我有年头没看见那孩子了,虽然她落生在这地方,就在这四堵墙当中,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我的侄女和她丈夫结婚一年多还没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后来总算有了,不料——唉,我不愿意说那个。裘德,我的孩子,你永远不要结婚。凡立家不能再走那一步啦。她,他们只生的一个,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贝林达,直到离异临头。啊,小小的女孩子竟然经历了这样的灾变!”
裘德,发现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他身上,便出去到了面包房,他在那里吃了为他当早餐预备的糕饼。现在他的业余时间结束了,他从房后庭院的树篱上攀爬过去,沿着一条小路向北,一直来到大体平展的高地中一块开阔僻远的低凹处,原来这是播种的麦田。这广阔的洼地就是他为陶塞姆先生——那农夫——劳作的地点,他下到了它的中间。
这田野褐色的地面周围直向着天空隆起,在雾中泯灭了它实际的边缘,而它原本的景象也渐次隐没了,于是又强化了那冷寂。在这单调划一的场景上仅有的标志是耕地中间上一年堆起而今还立着的麦垛,在他走近便飞起的白嘴鸦,他刚刚走过的斜穿地中的小路,现在有谁走过他不大知道,不过他的家族中逝去的先人却曾经走过。
“这里多么难看!”他嘟囔着。
新鲜的耙线看上去好像一块新灯芯绒上的小沟槽延伸出去,给了这广阔浩瀚一种鄙俗功利的气息,夺去了它色调的层次,剥夺了它的全部历史,除了那新近的几个月以外,然而这里的每一土块每一石块都实实在在地大量地系连着过往——回荡着远古收获时节的歌声,陈说的话语,坚毅的行为。每一英寸最初或最后的土地,都曾是散发活力的场所,狂欢、喧闹、争吵、厌倦。每一平方码土地上都有一群拾穗人蹲在太阳下。那使得相邻村庄增添人口的恋爱结合就是在收获和搬运之间编制完成的。在那些把田地由人造林分隔开的树篱下献身于情人,到下一个收获季节那情人却不再肯掉头看她们一眼;在古老的麦田里一些男人对女人许下了爱情诺言,去近处的教堂里履行了诺言以后,到了下一个播种季节听到她们的声音就会发抖。但是这一些既不是裘德也不是他周围的白嘴鸦所考虑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它只是一块僻冷的地方,一方看来它只具有劳动场所的品性,另一方看来它只是一个足够进食的粮仓。
男孩子站在前边提到的麦垛下边,每隔几秒钟就用他的嘎啦板摇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嘎啦声一响白嘴鸦就停止了啄食,飞起来从容地扇着翅膀离开,那翅膀光亮得如同铠甲的腿甲,后来又盘旋回来警惕地盯着他,落到较远一些的地方吃食。
他摇嘎啦板直到摇得臂膊都痛了,最后他的心逐渐同情起鸟儿被挫败的愿望来。它们,看来好像他本人一样,生活在一个不需要它们的世界里。他为什么要把它们吓唬开呢?它们越来越显出了作为他优雅的朋友来领取哺食的样子——他能够声称的在最低程度上对他感兴趣的唯一朋友,因为他的姑婆常常告诉他她对他不感兴趣。他停止了摇嘎啦板,它们重新飞落下来。
“可怜的小宝贝儿!”裘德说,大声地,“你们该吃顿饱饭啦,该吃啦!这里足够咱们大伙儿吃的。农夫陶塞姆能供得起你们吃一顿。吃吧,来呀,我亲爱的小鸟儿,来一顿美美的大餐吧!”
它们逗留下来大吃,深褐色的土地上一片墨黑的点点,裘德喜爱地欣赏着它们的食欲吃相。一条同情的有魔力的线把他自己的生命跟它们联结起来。它们的生命简直是微不足道的,悲惨可怜,像极了他自己的。
嘎啦板这时被他扔到一边去了,因为它是一个卑鄙低贱、肮脏恶劣的工具,对鸟儿和作为它们的朋友的他本人都是冒犯攻击的。突然他意识到狠狠的一击落到了他的屁股上,紧跟着一声嘎啦大响,对他遭受袭击的感官宣告那嘎啦板用作了打击的械具。鸟儿和裘德同时惊起来,后者昏眩茫然的眼睛看到了农夫自身,伟大的陶塞姆本人,他红红的脸耀眼炫目,俯临着裘德抖缩的身子,嘎啦板在他手里摇着。
“这就是‘吃吧,我亲爱的鸟儿’,是吧,小子!‘吃呀,亲爱的鸟儿’,真的!我给你的屁股解解痒儿,看你还说不说‘吃呀,亲爱的鸟儿’,再一下子就行啦!你还去小学教师那里闲磨蹭,而不到这里来,嗨,是不是呀?这就是你怎样一天挣我六便士,给我赶麦子上的老鸹呀!”
用这些热烈的言辞向裘德的耳朵致敬的同时,陶塞姆用自己的左手抓住他的左手,把他单薄的身子抡起来绕着自己在手臂长的地方转,用裘德的嘎啦板的平面打他的后部,田地里一直回响着击打的声音,每转一圈给上一两下。
“别打啦,先生——求你别打啦!”旋转的孩子哭喊着,他的身体在离心力下无能无助的趋势就像上了钩子的鱼被甩往地上,眼见着山、麦垛、人造林、小路和白嘴鸦以令人惊惧的环绕速度围着他转一圈又一圈。“我——我——先生——我的意思只是——地里有的是麦子——我看见过播种——白嘴鸦可以吃一点儿当饭——你不会有什么损失呀,先生——费乐生先生对我说要善待它们——呜呜呜!”
这番如实的解释越发激怒了农夫,假如裘德坚定地完全否认他说过的话,甚而倒会好些;他还是不停地击打旋转着这个小淘气,那器具嘎啦嘎啦的声音响遍了整个田地,传进了远处干活的人耳朵里,他们以为裘德正在极其兢兢业业地从事着他摇嘎啦板的营生呢,而且由那座新建教堂隐在雾后的塔楼那里发出了回声,对那建筑物的建造农夫还慷慨地捐过款,以证明他对上帝和人类的爱。
过了一会儿陶塞姆渐渐地厌倦了他的惩罚工作,于是放颤抖的孩子落了脚,从口袋里掏出六便士给他作为这一天干活的支付,命令他直接回家,永远不要让雇主在这地里再看到他。
裘德跳开伸手能及的地方,沿着小道哭着走了;他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尽管那足够剧烈;也不是因为感知了世间体统的缺陷,那体统对于上帝的鸟儿是好的,对于上帝的园林工人却是坏的;而是因为他非常可怕地感觉到他来这个教区还不到一年就完全丢尽了脸,由此可能会成了他姑婆生活的负担。
心中带了这个阴影,他不愿意在村子里露面,便由一条从高高的树篱后边绕过横穿牧场的小路回家。在这里他看到一对对交尾的蚯蚓一半身子卧在潮湿的地面上,好像它们总是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这种天气里这样做事。如果按照匀整的步子往前走,每一步不踩碾几条是不可能的。
虽然农夫陶塞姆刚刚伤害了他,但他却是一个不忍伤害任何东西的孩子。他不是没有带一窝小鸟回家过,半夜过后还伤心地睡不过去,常常第二天早晨又把它们原样连鸟巢一起送回原来的地方。他简直不能忍受看一棵树砍倒或者修剪,他想象中那是伤害它们;枝干被修剪着,正值汁液往上输送,树汁大量流出来,在他幼年的心里充满了真确的悲伤。性格的这种软弱——如果可以这样称之的话,意味着他是生来要承受大苦痛的那类人,他多余的生命落幕时才表明他重新完全解脱。他踮起脚尖小心地拣着路从蚯蚓中间走过,没有踩到一条。
走进小屋的时候他看到姑婆正把一便士面包卖给一个小姑娘,顾客走了以后她说:“哎,你怎么半头晌就这么回来啦?”
“我被解雇啦。”
“什么?”
“陶塞姆先生解雇我啦,因为我让老鸹吃了几粒麦子。这是我的工钱——最后一次挣的。”
他把六便士惨然丢到桌子上。
“啊!”她的姑婆说,憋住了一口气。接着便对他展开了长篇大论的教训,她怎么能让他整个春天什么不干就吊在她的手上。“你要是连赶鸟儿都赶不了,你还能干什么!好啦,别这么当真在意!农夫陶塞姆比我好不了多少,说到家吧。约伯不是说啦,‘现在那些比我年轻的人笑话我,他们的父亲跟我的看羊狗在一起我还瞧不上呢。’反正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短工,不管怎么说吧;我让你去给他干活很可能是干了蠢事,就为了不让你淘气我才干了不该干的事。”
她生气倒不如说是因为裘德去那里降低了她的身份,而不是因为裘德玩忽职守,她主要的是从那个观点来评定他,道德方面只是次要的。
“不是说你应该让鸟儿吃农夫陶塞姆种的东西。那事你当然做得不对。裘德啊,裘德,你为什么不跟着那小学教师离开去基督堂或者什么地方呢?不过,啊,不——你这可怜的不长进的孩子——你们家这一支从来就没有繁盛过,永远不会!”
“那个美丽的城市在哪里,姑婆?费乐生先生去的那地方在哪里?”孩子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以后问。
“哎呀——你应该知道基督堂城在哪里。离这里将近二十英里。那地方对你来说可太了不得啦,永远不能跟你搭界,可怜的孩子,我就这么想。”
“费乐生先生一直在那里吗?”
“我怎么能说得上!”
“我不能去看他吗?”
“哎呀,不能!你不是在这附近长大的,要不然你就不会那么问。咱们从来没跟基督堂的人打过交道,基督堂的人也不跟咱们交往。”
于是,裘德走出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他的存在是不需要的,他在猪圈跟前的一堆干草上仰面躺下。这时候雾变得越发半透明了,太阳的位置能够透过它看到。他拉了拉草帽盖着脸,通过草编缝隙瞅着白惨惨的光,漫无边际地遐想着。长大成人便带来了责任,他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韵律严合。自然界的逻辑对于他要挂虑的是太可怕太令人厌恶了。对于一部分造物的怜恤就是对于另一部分造物的残忍,这使他的和谐感遭受了侵凌。当你长大的时候,会觉得你是处在你生命期的中心,而不是在圆周线的一个点上,如你小时候感觉到的那样,于是你不寒而栗,他领悟到了。围绕着你的一切看上去似乎耀眼炫目,俗丽鲜艳,嘎啦作响,这噪声和闪光击打着称为你生命的小小细胞,震动着它,扭曲着它。
要是他只能够制止他自己长大!他不想做一个成人。
而后,像惯常的孩子一样,他忘记了他的沮丧,跳起来。上午的剩余时间里他给姑婆帮帮手,下午没有什么事做了他就去了村子里。他在这儿问一个人基督堂在哪里。
“基督堂,哦,对啦——就在那边老远处;不过我从来没去过——从来没去。在那样的地方我从来没什么营生。”
这人指了指东北方向,恰好在那个方向坐落着裘德本人那么丢脸受辱的那块地。这巧合固然令他一时有些不快,但是这事实的可怕相反地倒增加了他对那个城市的好奇。那农夫说永远不要再在那块地里看到他;然而基督堂就在它的另一边,那路是一条公用的路。因此,他溜出村子,下到那见证了他早晨受惩罚的同一块洼地里,绝不偏离那条路一英寸,爬上那长长的令人厌烦的斜坡到了另一边,一直到了一小丛树旁这条路跟大路连接的地方。可耕地在这里结束了,他的眼前完全是荒凉开阔的高地。
3
在这条没有树篱的大路上或它的两旁,看不到一个人影,白花花的路看上去好像升高着缩细着直到与天空接合起来。在极高处它与一条长满绿草的“山脊路”相交成直角——那是伊克内尔德路,最初的罗马古道穿过这个区域。这古道东西延伸好多英里,曾经用于赶着牛羊去庙会和市场,那情景几乎一直保存在生动的记忆中。但是它现在被忽视了,草木丛生。
这孩子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从他栖居的小村向北偏离出这么远,自从一个递送人在数月前一个漆黑的夜里从南面的一个火车站把他寄存到那村子。迄今为止他一点儿没有想到这样一片广阔、平坦、低洼的土地如此相近,在他的高地世界近边缘的下边,东西之间整个北部半圆,大约四五十英里远,铺展在他的眼前;空气显然比他在高地呼吸的更湿润,天空更蓝。
离大路不远坐落着一座饱经风雨吹打的灰红色砖瓦的谷仓。它是以“棕房子”之名而为当地人所知的。他正要从旁边走过去的时候发现靠檐头放着一架梯子。他一下子想到登得高就能够望得远,于是他站下来注视着它。在谷仓顶的斜坡上有两个人正在修补瓦顶。于是他转向山脊路,朝谷仓走去。
他露出渴望欲求的神情看了那两个干活的人一会儿,鼓起勇气,登上梯子直到站在他们旁边。
“哎,小伙子,你上来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基督堂在哪里,对不起。”
“基督堂在那边儿,从那片树林旁边穿过去。你能看到——至少,在晴天你能看到。啊,不,你现在看不到。”
另一个瓦工,稍稍能由单调的活里摆脱一下就高兴,也转过去朝着指示的那个方位张望。“在这样的天气里你通常看不到。我看到它的那一回,是太阳落下去发出火焰似的光彩的时候,它看起来就像——我不知道像什么。”
“天上的耶路撒冷。”严肃的顽童联想到。
“唉——不过我自己可永远不会那么想……可是今天我看不到基督堂。”
那孩子也竭力睁大眼睛看去,可他怎么也看不到远处的那座城市。他从谷仓上下来,沿着山脊路走着,由于他这个年纪的多面性,他便把基督堂放开了,在附近土堆上寻找有可能生长的天然有趣的物件了。当他再经过谷仓那里回马利格林的时候他注意到那梯子还在原来的地方,而那两个人干完了白天的活,已经离开了。
将近黄昏了,一直有薄雾,不过除了毗连道路的潮湿地段和河道沿岸,已经有点清散了。他又想到了基督堂,而且向往着,既然他由姑婆的家有意出来了两三英里远,那么他能看一回人家告诉他的那个富有吸引力的城市也好啊。不过即便他能够在这里等待,入夜之前空气也几乎不能清明起来。而他又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只向那个村子退回去几百码,北方的阔野就从视域中消失了。
他登上梯子想往那人指的地点再看上一眼,置身于梯子最高的一蹬。他倚着瓦檐站稳。再过多少天他也不可能再来到这么远了。也许他要是祷告,看一看基督堂的愿望就会易于实现吧。人们说,你要是祷告有时候事情就会来临,虽然有时候它们也不会来临。他读过一本小册子,那上面说有人建造一座教堂,开了工却没有钱完成了,于是他跪下来祷告,钱便随着下一班邮差来到了。另一个人也想试一试这个经验,钱却没有来;后来他发现他跪下时穿的裙子是一个邪恶的犹太人做的。这并未使人泄气,正相反梯子上的裘德跪到第三蹬上,在那里,倚靠着上边的两蹬,他祈祷着请让雾飘散。
然后他自己又坐好了,等着。在十到十五分钟过程中逐渐淡薄的雾由北方地平线上完全消散了,就像在别的地方已经做的一样。在日落前大约一刻钟前后西边的云分开了,太阳的位置部分地露出来,光束以可见的线状由两条蓝灰色云带之间涌出。孩子即刻转回身朝原来的方向望去。
在那绵延景色范围内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光点像黄玉般闪烁。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空气逐渐增加着透明度,黄玉般的光点显露出了它本身,那是风向标、窗户、潮湿的石板瓦顶以及另外一些发光点,闪耀在塔尖、圆屋顶、软石工艺品上,形态各异的建筑物轮廓隐约闪现。那是基督堂,毫无疑问;如果不是直接看到,那就是独特大气中的幻景。
这观看者持续不断地注视着,直到那窗户和风向标失去了它们的光亮,几乎是突然消逝了,好像熄灭了蜡烛。模糊的城市好像蒙上了雾纱。转身向西,他看到太阳已经消失了。那片风光的前景变得阴森幽暗,近前的物体都着色装扮为开米拉的色彩和形状。
他焦虑地下了梯子,拔腿往家里跑,不再试图想什么巨人啊,猎人赫恩啊,阿坡林躺着等待克瑞斯提恩啊,或者在中了魔法的船上前额带着流血洞眼的舰长和围着他每夜造反的死尸啊。他知道他长大了应该摒除这些恐怖迷信,他还是等看到教堂塔楼,屋舍窗口的灯光——尽管那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姑婆也不太喜欢他——他才高兴起来。
那老太婆“店铺”的窗户,是在铅条框子里安了二十四块小玻璃,有些玻璃随着年月氧化了,以致你几乎看不出里面陈列的那些可怜的只值一便士的商品,它们构成了货品的一部分,而所有库存一条壮汉就可以拿走。在这个窗户里边和周围,裘德的外表看上去长时间波平浪静,但是他的梦想却与他所处环境的琐小相形之下异常巨大。
通过那冰冷的白垩系高地坚固的屏障向北,他一直看着一座灿烂的城市——他在想象中比作新耶路撒冷的地方,不过在他的梦想中比《启示录》作者想象的或许更多了些画家的理想,而少了些珠宝商人的妄想,于是那城市便拥有了确切的实质,一种永久性,操控了他的生命,主要的起因则在于这样一个事实,那个知识和志向令他十分敬仰的人实实在在地住在那里;不仅如此,而且住在那些更富于思想、精神更具光彩的人们中间。
在黯淡多雨的季节里,虽然他知道基督堂那里肯定也下雨,但他简直不能相信那里的雨也下得这样沉闷阴郁。每当他能由村子的范围逃脱一两个钟头,那是不常有的,他总要偷偷地跑到山上的棕房子那里,持久地睁大眼睛;有时候能获得看见一个圆屋或者塔尖的报赏,另有时候会看到一缕轻烟,在他的评断中那就有了一些焚香的神秘性。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要是天黑以后他爬上眺望的地方,或者再远走一二英里,他就能看到那城市的灯光。不过那就必须他一个人往回走了;但是即便有这个顾虑也没有阻止他,因为他能在他的精神中增添几分男子气概,毫无疑问。
计划及时实施了。他到达眺望地点的时候还不算晚,刚刚黄昏之后;但是东北方天空已经一片黑暗了,伴随着来自同一方向的风,因此便使得足够阴暗的。他得到报赏了;可是他看到的不是如他十分期望的一排排的灯,没有单独的一盏灯可以看得见,而只是一片光晕或光雾背衬着乌黑的夜空拱盖着那个地方,那城市看上去大约只有一英里远。
他开始使劲思考,想知道老师会在那片光辉中的哪一个确切的点。老师直到现在也从未跟马利格林的人联系过,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他仿佛是死了。他似乎看到费乐生先生正在那片光辉中安然散步,好像是尼布甲尼撒炉里那些人中的一个。
他听说过微风以一小时十英里的速度行进,这事他现在想起来了。他面向东北方向张开嘴,吸进风去,好像那是甜甜的汁液。
“你呀,”他爱怜地向着微风倾吐道,“一两个小时以前曾经在基督堂沿着街道飘动,吹动旋转着风信旗,拂着费乐生先生的脸,被他呼吸过;现在你来到了这里,让我呼吸了;你呀,是完全同一的呀。”
突然随着这风有什么东西向他传来;是来自那里的启示,由住在那里的某个精灵发出,似乎是。肯定,那是钟声,那座城市的声音;微弱而动听,感召着他:“我们这里快乐。”
在这样心驰神往时他变得完全忘却了身处何地,通过奋力摆脱他才恢复过来。在他停留的山顶下边几码远的地方,一辆马车出现了,那是从漫漫陡坡底下经由半个小时的蜿蜒进程才到了那里的。它们拉了一车煤,只能沿着这条路线才能运进高地的燃料。它们由一个车把式、一个助手和一个男孩子伴随,那孩子跟在后边正踢着一块大石头要把它塞在轮子底下,以便让气喘吁吁的牲畜多歇息一会儿。趁这段时间那两个主管人从荷载中拿出个大肚子酒瓶,轮流大喝起来。
他们是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声音和气。裘德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不是从基督堂来的。
“上天不容,拉这样的货!”他们说。
“我指的是那边远处那个地方。”他如此热烈地爱恋着基督堂,好像年轻的恋人提到他的情人,再一次说起她的名字他就觉得害羞。他指着天空的灯光——那几乎不能被他们的老眼看出来。
“不错,东北面是有个地方看上去比别的地方亮一些,不过我自己倒没有注意到;没错,那就是基督堂。”
有一本故事小书,裘德原本塞在腋下,带在路上准备在天黑以前读的,这时滑落到了路上。在他捡起来拂拭书页的时候,车把式注视着他。
“啊,年轻人,”他说,“你要想念他们在那里念的书,你的脑子得转个弯儿才行。”
“为什么?”孩子问。
“哦——像咱们这号人懂的东西他们是从不正眼打量的。”车把式接着说,权当打发时间了,“只有巴别塔时代的外国话才用得上呢,那时候没有两户人家说一样的话。他们念的那类东西就像夜鹰扑扇翅膀一样快。那里尽是学问;只是学问,除了宗教。并且那也是学问,因为我永远都不会懂。不错;那是个心数端正的地方。可也不是没有坏女人夜里在街上游荡……我猜,你知道吧,他们那里培植牧师就像在畦子里栽种小萝卜一样。虽说那要花费——多少年哪,鲍伯?五年,才能把一个游手好闲的傻大憨粗的小伙子转变成一个没有邪歪念头的一本正经的讲道人,只要能做成,他们就做,还要精巧地打磨一番,整出一副大长脸,大长黑外套和大长背心,还有修道的领子和帽子,像那些《圣经》里的人穿戴的一样,整得连自己的妈有时候也认不出来啦……喏,这就是他们的营生,就像别人也有营生一样。”
“可你怎么知道——”
“别打岔,孩子,不要打断长辈的话。把前头的马往一旁牵牵,鲍伯。有人过来了……你可要留心,我要讲讲学院生活啦。他们过的是极高水平的生活;那没什么说的,尽管我本人看不大起他们。正像我们在这里是身体站在高处,他们是思想站在高处——思想十分高尚的人嘛,毫无疑问——他们有些人——把想的东西大声说出来就能挣好几百。他们有些家伙年轻力壮挣的像银杯里盛的那么多。至于音乐嘛,基督堂处处都有绝妙的音乐。你信教也罢,不信教也罢,可是你不能不用你那家常的调口随着大伙唱起来。在那地方有一条街——主要街道——在这世界上没有另一条跟它一样啦。我倒想我对基督堂还知道一星半点儿。”
这时候马歇过气来了,又俯首让人给它们上了轭。裘德向着远处的光晕投去敬慕的最后注视,转回身跟在他那位非凡的见识广博的朋友旁边走了,向前走着的那位朋友也没有拒绝再给他说说那座城市——它的塔楼、大厅和教堂。马车转上了十字路口,于是裘德热情地感谢车把式给他讲了这么多知识,说自己只希望也能像他一样讲基督堂,能讲到那么一半也好。
“嗯,这也不过是我偶尔听来的。”车把式并不自夸说,“我也从来没有去那里,并不比你强。我只是这里那里地得到点消息,你又爱听。像我这样四处走动,跟满社会各类人等打交道,不能不听到种种东西。我的一个朋友,年轻时在基督堂权杖旅馆给人擦靴子,嗨,他老了以后,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裘德独自一人往家里走去,他那么深深地沉思着以至于忘记了害怕。他突然间长大了。他一直渴望着他的心能找到一个锚定处,一个依附处,一个他能够以为是令人敬仰的地方。如果他能在这个城市找到那个地方,他能否到那里去呢?假如那里是这样的处所,他可以不怕农夫恐吓威胁,不怕人阻挠妨碍,不怕人家奚落。那么,他能够守望、等候从而使得他自己像他听过的那些古人那样从事伟大的事业吗?当他暗夜赶路的时候那地方对于他的精神,正如一刻钟之前他注视着的时候那片光晕对于他的眼睛一样。
“那是座光明的城市。”他自语道。
“知识之树在那里生长。”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说。
“那是人类导师涌现的地方,也是去往的地方。”
“你可以称它为城堡,由学问和宗教掌控。”
这个象征之后他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直到又加上一句:
“它正好适合我。”
4
这孩子——在思想的某些方面是一个古时候的人,在另一些方面又比他的年龄幼稚许多——由于专心思考走得慢了一些,被一个脚步轻快的行人超过去了,尽管黑暗,他还是看出了那人戴着一顶特别高的帽子,穿着一件燕尾服,一条表链随着它的拥有者一双细长腿和无声的靴子摇动而疯狂地跳舞,反射着天空的星光。裘德开始感到孤单了,尽力赶上他。
“嘿,伙计!我急着呢,你要想跟上我,那你得快一点才行。你知道我是谁吗?”
“认得,我想。是韦尔伯大夫吧?”
“啊——我是人人皆知啊,我看。因为我是公众的恩人嘛。”
韦尔伯是个卖假药的江湖郎中,在乡下广为人知,其他人就全无所知了,的确,由于他小心谨慎,避开了那些能引起麻烦的查问。村人形成了他仅有的患者,所以他在广大的维塞克斯的名声也只是在他们中间。他比那些有资金有一个广告组织体系用骗术行医的骗子地位更低下,领域更偏僻。他实际上是一个残存者。他脚步穿越的地区是辽远的,纵横扩展到了整个维塞克斯。裘德有一天看到他把一瓶加了颜色的猪油卖给一个老太婆当作治病腿有效的药,老太婆准备付一个基尼,分期付款每两周付一先令,为了这珍贵的膏油。据这医生说,它只能从一种在西奈山上吃草的特殊动物身上得到,要捕到那种动物得冒着生命和肢体的巨大危险。裘德,尽管也早就对这位先生的药有怀疑了,不过,觉得他作为一个无疑到过许多地方的人,在一些不属于严格专业的事情上或许是一个可靠的资料提供者。
“我想你到过基督堂吧,大夫?”
“到过——到过好多次。”又高又瘦的人说,“那里有我的一个医疗中心呢。”
“那是一个学问和宗教的奇妙城市吧?”
“你得这样说,孩子,只要你游览过那个城市。嗬哟,连大学里洗衣服的老太婆的儿子都能说拉丁语——不纯正的拉丁语,这我承认。正如所批评的:狗拉丁,猫拉丁,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这么叫它。”
“希腊语呢?”
“喔——那是为专门训练那些要当主教的人附加的,那他们就能读《新约全书》的原文啦。”
“我想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
“崇高的愿望。你得每种语言搞到本文法书。”
“我打算总有一天到基督堂去。”
“无论你什么时候去,你就说韦尔伯大夫是治疗消化系统错乱、气喘又气短绝对有效的那些著名药丸的独家业主,两先令三便士一盒——政府印花,特别许可。”
“你能给我搞到文法书吗,要是我答应在这附近传讲的话?”
“我十分愿意把我的卖给你——是我做学生的时候用的。”
“啊,谢谢你,先生!”裘德感激地说,但是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因为郎中走路的速度他需要小跑步才能跟得上,这引起他的肋部突然一阵剧痛。
“我看你最好别跟着我,小伙子。现在我告诉你我要做什么,我要给你拿文法书,并且给你上第一课,不过你得记着,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推荐韦尔伯大夫的金药膏、长命剂和妇科丸。”
“你把文法书带到哪里呢?”
“两个星期过后一天不差七点二十五分我准时路过这里。我的活动就像那些行星在它们的轨道上一样时间精确。”
“那我就在这儿跟你碰面。”裘德说。
“带着我的医药订购单。”
“是,大夫。”
裘德于是停在了后头,等了几分钟喘过气来,然后带着为基督堂而奋斗的意识回了家。
度过这间隔的两个周期间他四处跑动着,他对自己内在的思想显露着笑容,好像它们是跟他见了面的人向他点头致意——那笑容带着卓异美妙的光彩,这光彩在某些辉煌的理想发端时就会展布在年轻的脸上,好像一盏神灯透映了他们澄明的天性,引起天堂此时就置于身边的令人欣喜的幻想。
他忠实地履行了对那个包治百病的人的诺言,对那人他现在还真诚地相信,在周围的村子中作为医生的代理人事先到处跑了好多路。在约定的晚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高原上,站在他跟韦尔伯分别的地方,等待那人到来。江湖郎中还算准时;但是令裘德感到惊诧的是在裘德赶上他的脚步时,这步行者一步也没有放松,他仿佛认不出他年轻的伙伴了,尽管逝去了两个星期夜晚变得明亮了一些。裘德以为也许是由于自己戴了另一顶帽子,于是端庄地向他行礼致意。
“哦,孩子?”后者心不在焉地说。
“我来了。”裘德说。
“你?你是谁?噢对啦——对啦对啦,带订货单来啦小伙子?”
“带来啦。”裘德把那些愿意试验世界闻名的药丸药膏效能的村民姓名和地址告诉他。郎中极其用心地仔细记下了。
“那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文法书呢?”裘德的声音带着焦虑的颤抖了。
“什么文法书?”
“你要把你的带给我,你取得学位时用过的。”
“啊,对啦,对啦!全忘啦——全忘啦!那么多生命靠我关心,你看,伙计,我就是想要管别的事,也匀不出那么多心思啊。”
裘德控制着自己以足够长的时间将真相弄明白。他用干涩悲伤的声音重复着:
“你没把它们带来!”
“没带来。不过你得再从病人那里给我搞一些订货单,我下一次才能带文法书来。”
裘德不跟在他的后头了。他是一个天真无邪不懂世故的孩子,但是那有时候赐予孩子的迅即洞悉的天赋也会立刻向他完全显示残次的人性,让他看明江湖郎中的所为。从这个源流不会得到智性的启发了。他想象中的桂冠叶子凋落了。他走到一个栅栏门前,倚着它,大哭起来。
失望之后跟随着一段时间的空虚茫然。他或许可以从阿尔弗瑞顿买到文法书吧,但是那需要有钱才行,还得知道是什么书才能去订购;而且虽然他在物质上还算适意,但是他如此完全依赖人家以至于他自己连一半的便士都没有。
恰在这时费乐生先生派人来取他的钢琴,于是给了裘德一个启示。他为什么不写信给老师,求他费心在基督堂弄到文法书呢?他可以把信塞进装钢琴的箱子里,那它肯定会抵达他恳请的那人的眼睛。为什么不求他寄几本用旧的二手书呢?那些书会有大学气氛熏陶浸染日久醇熟的魅力。
把他的意图告诉姑婆就会被挫败。必须独自行动。
经过几天的进一步考虑之后他行动了,钢琴启程的那天,恰巧是他的生日,他秘密地把信放进装钢琴的箱子,寄给他极其仰慕的朋友。恐怕他的行动泄露给祝西拉姑婆,如果让她发现了他的动机,那她非迫使他放弃他的计划不可。
钢琴发走了,裘德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每天早晨他的姑婆起床之前他都要跑到村舍邮局去询问。终于一个包裹确确实实地来到了村子,从包裹的两头可以看出里面装了两本薄薄的书。他拿着它离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到一棵砍倒的榆树上打开它。
自从基督堂和它的种种可能性使他第一次狂喜或梦幻以来,裘德便沉思冥索大发奇想,专注于一种语言表达转换为另一种语言表达的可能是类似怎样的一种过程。他断定要学的语言文法基本上相当于一种密码性质的规则、验方或者线索。那规则、验方或线索,一旦精通了,就能够使他仅仅应用它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他的语言里所有的单词变成那外国语言的单词。他的孩子气的想象,其实,是把遐迩闻名的格林姆定律推进到数学精确性的极端,把一种粗糙的规则提高到了理想的完善。因此他假定要学习的语言的单词总能在已经掌握的语言中发现它们潜隐在某处,那需要由掌握了技巧的人去揭示。这种技巧就是由前面说的书提供的。
因此,他一注意到包裹上带有基督堂的邮戳就割断线绳,打开邮包,把注意力转向了拉丁语文法书,那一本正巧在最上面,他简直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了。
书是一本旧书——出版三十年了,弄得脏污了,好像对带有插图的正文怀了种种仇恨而粗野地胡乱涂写了一个奇怪的名字,还随便标注了一个比他自己的年岁要早二十年的日期。但这还不止是令裘德惊愕的原因。而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并不存在如他天真单纯想象的两种语言转化的规律(规律是有的,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文法家不认可),而要把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单词一个个都交托给记忆那要耗费冗长乏味的多少年!
裘德丢下了书,顺着粗大的榆树干仰面躺下,一时之间完全成了一个伤心至极的孩子。他像以前通常做的那样把帽子拉下来盖到脸上,看着太阳通过草编缝隙伺机陷害地偷窥着他。这就是拉丁语和希腊语,是的,就是它!这华丽的欺骗!
他想象出来的为他贮备的魅力实在是如同以色列人在埃及一般的苦役。
他立刻想到,在基督堂和那些大学里的人该有什么样的脑子,才能一个一个地学习单词达到几万几万啊。他的脑袋里可没有这样的脑子能胜任这种难事,在细细的太阳光线继续穿流过帽子照着他的时候,他真希望他从未看到过书,永远也不看到别的书,他从来就没有出生。
有人或许顺路而来会问问他的苦恼,说他的想法比那些文法家更高明一步,从而使他振奋起来。但是没有人来,因为不会有人这样做。在认识到他巨大的错误的碾轧下裘德继续希望他从这个世界消失。
5
继此之后的三四年里常常会看到一辆稀奇古怪的车子沿着马利格林附近的篱路和支路来往,用一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赶着。
在收到书的一两个月期间裘德对于那死了的语言嘲弄他的卑劣骗局逐渐变得麻木了。实际上在那两种语言性质上的失望,不久之后,更加意味着基督堂学问的辉煌。一门语言,死的或者活着的,尽管有他现在已经知道的其天生具有的固密难解,要学到是一种大力神的行为,但是那比他预先假定的独出心裁的进程逐渐诱使他产生出更大的兴趣。在那些被称作经典的尘封的浩繁卷帙山一样的重压下蕴伏的思想激发他顽强地、企图耗子般一点一点精微地移动它。
他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的姑婆以便他的存在使脾气粗暴的处女姑婆可以忍受,结果这小屋面包房的生意兴隆了。一匹垂着头的老马在一次拍卖中花了八镑买来了,一辆吱吱嘎嘎作响的带个发白的棕篷子的小货车又花了几镑买到了。在这样装备之后,一个星期三次载面包直接送给马利格林周围的村民和独居的雇农就成了裘德的事务。
前面说的那稀奇古怪,说到家,车辆本身比裘德沿路驾车的方式还要少一些。车子里边是裘德通过私自研学接受教育的最主要的所在。马一记住了路,并且知道在哪家停一会儿,这孩子,坐在前面,就会把缰绳漫不经心地搭在胳膊上,巧妙地固定好他正翻开读的书,用一根带子系在篷上,在膝盖上摊开词典,投入凯撒、维吉尔或贺拉斯简单一些的篇章中。就这情形看,用的是他蠢笨半盲蹒跚乱撞的方式,他花费的劳动努力能使一个软心肠的老师流泪。他以某种方法了解了他所读的东西的一些意思,推测到而不是抓住了原文的精义,那给予他心神的往往是除了书上期望教他的之外的东西。
他得以放在手上的仅有的几本书都是德尔芬版本,因为它们都被新版取代了,所以价钱便宜。不过,对于懒散的学生不适用,碰巧对他还好。这送面包的孤独的巡回者有意识地遮盖起书边的旁注,只是在句法结构的要点上才用到它们,好像偶然遇到同伴或老师路过身旁。靠这种粗拉而简易的手段裘德虽然没有多少机会成为一个学者,但是在他追随的愿望方面他到底进入了轨辙。
当他忙碌在这些古老的书页中的时候——它们可能已经被坟墓中的那些手翻过了——发掘出那些如此遥远又如此切近的才智思想,瘦骨嶙峋的老马正从事着巡回,裘德会被车子的中止和某位老妇的喊叫从狄多的悲伤中唤醒,“今天两个,面包师傅,这个不新鲜的退了。”
他常常在路上被步行者和另外的一些人碰见,他却没有看到他们,渐渐地邻人们开始议论他把干活跟玩儿(他们就把他的读书看作是玩儿)结合起来的方式了,那尽管对他自己可能是方便的,但对于同一条路上其他人就全然不是安全的做法了。于是有了一些怨言。后来毗邻地方一位幽僻的居民向当地警察告发了,说不准许面包房的孩子赶着车的时候读书,还坚持说当场逮住他是警察的责任,并且送他去阿尔弗瑞顿警察所,为他在公路上的危险行为处以罚款。警察随即伏下来等待裘德,某一天走上前去对他讲话,警告了他。
每当凌晨三点裘德就得起来烧热炉子,和好面做好当天晚些时候要分发的面包,所以他不得不头天晚上发好面后就直接去睡觉,以至于如果他不能在公路上读他的经典著作了,那他几乎根本学不成了。所以,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在这种情势下对前后周围同样保持敏锐的目光,远处隐隐一现人影就让书从手中滑脱,尤其是出现警察。至于那位公务执法员,倒也没有在路上阻碍裘德的面包车,考虑到在这样人迹稀少的荒凉地区主要的危险是对于裘德本人,于是往往一看到那白色的篷子从路篱顶上露出来他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有一天凡立正相当顺利地往前走着——他快十六岁了——在回家的路上磕磕绊绊地穿行在《娱神颂》中,他发现自己正从棕房子旁边高原的高高边缘上通过。日光变化了,察觉到这种变化他才抬眼看去。太阳正在沉下,而圆满的月亮同时正从相对方向的树木后边升起。他的心被那首诗如此深深地灌注浸濡着,多年前引得他跪在梯子上的同样冲动的感情一时间又产生了,他止住了马,下了车,瞥了瞥四周没有人看得见,就带着翻开的书在路旁的坡上跪下来。他先转向光明女神,她似乎那么柔和而又带着审视地看着他的举动;随后他又转向那消失的发光体,一边开始诵念:
斐伯斯和森林女王狄安娜!
马静静地站着直到他念完颂歌,在多神教幻想的支配下,裘德反复诵念,在完全明朗的日光中他永远不会有这种想入非非的情思。
到了家他沉思着他稀奇古怪的迷信,天生的或者后天的,以至做了这样的事。奇怪的健忘疏忽导致了这样对常识和习俗的背离。就他的愿望而言,他本来要做个学者,退一步也要做个基督教牧师的啊。这完全是由他专读异教著作引起的。他越想越认识到了他的自相矛盾。他开始对他是否能够为了生活目标而阅读完全恰当的书感到怀疑了。看来在这异教的文学与基督堂的中古学院之间很少和谐一致,那里的石头中也有教士的传奇。
最终他判定在他阅读的绝对热爱中产生了一种作为年轻基督徒不当的情感。他涉猎过克拉克版的荷马,但是还从来没有对希腊文的《新约全书》下过工夫,尽管他已经有了从二手书商那里邮购的一本。他为了新的土语而放弃了现在已经熟悉的爱奥尼亚方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把他的阅读几乎完全限定于格瑞斯巴克版本的《福音》和《使徒书》。再者,有一天他去阿尔弗瑞顿,在书商那里发现了邻近一位破产的牧师留下来的早期基督教著作家的书籍,于是他又被导入了早期教会领袖的文献。
他原来的常规改变的另一个结果是星期天他去了步行范围内的所有教堂,解读那些十五世纪的铜牌和墓碑上的拉丁铭文。在这些朝圣中有一次他遇见了一位极聪明的驼背老太婆,凡她到手的东西便全部读过,她告诉了他那座名人和学问之城更多传奇式的魅力。他愈发坚定地决意要去往那里。
但是在那座城市里怎样生活呢?
眼下他完全没有一点收入。他没有生意或者不管什么任何体面或固定的职业,使他能够在从事也许要延续多年的精神劳动时期赖以维持生活。
城市居民最需要的是什么?食物、衣服和住所。供应第一种需要作为职业收入太瘠薄了;为第二种而工作他觉得厌恶;为第三种需要而做工他倾向于去干。他们在城市里盖房子;那他就去学建筑好了。他想到他那没有见过面的姑父,他的表姐苏珊娜的父亲,一位用金属制造教会圣物的工匠,不知怎么运用任何材料的中古技艺都是他十分迷恋的行业。追随着他姑父的脚步他总不会错到太远,一时让他那装着学者灵魂的躯壳从事于做工。
作为预备步骤他弄到一些小块易切石——金属材料还不可得到——暂时中止了学问研究,在他去教区教堂的时间里占用半个钟头摹刻那些柱头和柱顶。
阿尔弗瑞顿有个做低级活儿的石匠,他一找到人替他在姑婆那里做琐事,他就去给那人做帮手挣一点微薄的工钱。在这里他至少有机会学习易切石刻工的入门功夫了。过了一些时候以后他又去同一地方一个教堂建筑师那里,在建筑师的指导下修复周围几个村子教堂坍坏的砖石建筑,成了巧手。
没有忘记他学做这门手艺只是在他为从事那种令自己满意而且更适合他的伟大事业做准备期间以之来维持生活,而他的职业本身方面也使他饶有兴趣。他现在工作周的时间就寄宿在小镇子上,只是每个星期六晚上从那里回到马利格林村。就这样他又过了十九岁。
6
在他的生涯中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里,一个星期六下午三点来钟,他从阿尔弗瑞顿回到马利格林。正值晴好、温热、柔和的夏季天气,他在背上背着工具走路,他的小錾子和大錾子在筐篓里碰击着发出轻微的叮叮声。因为是周末他收工早,他绕了一条他往常不常走的道出了镇子,履行诺言去水芹峪附近的一个磨坊完成他姑婆的委托。
他正处在热烈的情绪中。他似乎看到了在一两年的过程中舒适地生活在基督堂的道路,并且敲着他那么梦寐以求的那些学问堡垒的门了。他或许可以,当然了,凭他现在的一些能力或其他便去那里,不过就财产而论,他宁愿带着比他眼下感到的可说更多一点保证再进入那座城市。考虑到他已经做到的,便有一种热烈的自我满足感充溢了他的身心。他一路走着时转脸觑一眼两边的村野,但是他几乎没看到什么。这动作只是他不忙着做事的时候养成的自动重复的习惯;而真正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在内心评价他迄今为止的进步。
“我已经完全获得了一般水平的学生阅读古典作品的能力,尤其是拉丁文的。”这是真的,裘德已经拥有了语言的熟练便利,能够使他在独自走路的时候通过想象中的对话消磨时间。
“《伊利亚特》好多章节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像第九卷中菲尼克斯的演说词,第十四卷中赫克托耳与阿捷克斯的交战,第十八卷中阿克琉斯没有披挂便出阵和上天赐他甲胄,第二十三卷中葬礼上的竞技,除此之外,还读了完整的两卷。我还读了一些赫西俄德,修昔底德的一些片段,好多希腊文《新约》……我倒希望希腊文只一种方言。”
“我还学了一些数学,包括欧几里得的头六卷、第十一卷、第十二卷,代数学到了一次方程式。”
“我还懂得神父的一些书,罗马史和英国史的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只是开始。但是在这里我不会得到更大的进步了,因为很难搞到书。所以我下一步必须集中全部精力进入基督堂。一旦到了那里我就会进步很快,加上在那里我能得到帮助;那我目前的知识看来只像是幼稚的了。我必须存钱,并且我也愿意存钱。那些学院总会有一所向我打开大门——会欢迎我这个它现在蔑视的人,为了那个欢迎,我哪怕等上二十年。”
“我死之前一定要当上神学博士!”
于是他就继续梦想下去,想到他经由引导着纯洁、有力、明慧的基督教生活,他甚而或许会当上主教。他将树立一个什么样的榜样啊!假如他一年的收入是5000英镑,那他将以这种那种形式捐出4500英镑,依靠剩余部分(供他)过奢华生活。唉,转而想到,做主教是荒谬的,他在副主教上划定了最后界线。或许一个人在副主教的职位上也可以像在主教位子上一样慈善助益,博学多识,济世利人。然而他想来想去又想到主教上去了。
“那时,我在基督堂一住下来我就要读在这里弄不到的书:李维、塔西佗、希罗多德、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
“哈哈哈!哎哟,不要脸!”这话语以轻清的声音从树篱那边送过来,但是他没有在意。他继续想下去:
“——欧里匹得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埃皮克提图、塞内加、安东尼罗斯。然后我一定要弄通其他一些东西,全面掌握神父著述,通晓比德和教会史,涉猎一点希伯来文——到现在我还只认识几个字母——”
“哎哟,不要脸!”
“不过我会刻苦用功,我有丰富的持久耐力,感谢上帝;正是它断定……是的,基督堂必将成为我的母校,并且我将是她的爱子,为了我她将满心欢欣。”
深深地陷入他未来事务的专心思考中,裘德的脚步放慢了,现在他定定地站住,盯着地面,仿佛那未来由一盏灯投射在上面。冷不防一块什么东西猛地打在他的耳朵上,他这才意识到一块软乎乎的凉东西掷向他,落在了他的脚前。
打眼一瞥告诉了他那是什么——一块肉,一只阉猪表示特性的那部件。乡下人用它给靴子打油,仿佛它没有别的什么用处了。在这附近猪是很多的,在北维塞克斯一些地区大量繁殖并喂养。
树篱的另一边是一条小河,由此,好像现在才刚刚认识到,跟他的梦想混合在一起的轻清的话语和笑声正来自那里。他爬上土坡,从树篱顶上望去。在小河那边更远一点坐落着一所小小的家宅,附带着一个庭院和一个猪圈;在它的前边,溪流旁边,三个年轻女人跪在那里,她们身旁的篮子盘子里装着一堆堆猪肠子,她们在流水中冲洗。一双或两双眼睛偷偷地向上瞥一下,看出了他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而且他正看着她们,于是她们打起精神假正经地噘起嘴唇装出不怕人看的样子重又更加起劲地干着她们的冲洗活儿。
“谢谢你们啦!”裘德严厉地说。
“我可没扔,我告诉你!”一个姑娘对她邻旁的姑娘声称,好像没有意识到那年轻男子在场。
“我也没扔。”第二个回答。
“啊,安妮——怎么会是你!”第三个说。
“要是我扔什么东西,我也不会扔那东西!”
“呸——我才不在乎他呢!”于是她们笑起来,继续她们的工作没再抬头看,一直炫弄地互相指责着。
裘德产生了挖苦她们一下的想法,他一边抹着脸,一边接住她们的话。
“你没扔——哼,你真的没扔!”他对三个中上水头的那个说。
他冲着说话的是一个好看的黑眼睛姑娘,不是绝对的漂亮,不过,在这样一点距离看去还可以及格,尽管肌肤有些粗糙。她有丰圆凸起的胸脯,饱满的嘴唇,完美的牙齿,交趾鸡蛋似的浓艳的肤色。她是一个坚实的十足的——不多,不少——雌性动物。裘德几乎有把握断定,把他的注意力由人类学问的梦想吸引到周围那些骚动内心的就是她发的事端。
“那你永远不能知晓。”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论谁干的都是糟蹋别人的财物。”
“哦——没事。那是我爸的。”
“要不就是你想跟我说说话吧?我猜。”
“噢对——要是你喜欢。”
“是我上去,还是你从板桥上到这边来?”
或许她预见到了一个机会,不知为什么这皮肤黝黑的姑娘的眼睛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定定地盯住他的眼睛,瞬息间灵犀触通,在她和他之间可能的共鸣无声地宣示了。这,就裘德·凡立关心的范围说来,其中没有预谋的性质。她看出了他把她从三个人中挑选出来也就是当作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挑选出来,因为没有考虑进一步相识的意图,不过是在毫无疑义的事务中服从由指挥部即时发出的命令,当不幸的男人在他们最终的人生意旨被女性占驻的时候便无意识地接受了。
她跳起来说:“把丢在那儿的东西带过来。”
裘德现在意识到没有任何信息与他父亲的生意怎样相联促使她向他发信号。他在他的工具篮子上坐下来,捡起那块杂碎,用手杖为他自己拨开一条途径,跨过了树篱。他们平行路线往前走了,各在河岸一边,向着小木板桥。当姑娘走近木板桥的时候,趁着裘德没有察觉,做了一个动作,在她的两个脸颊里边连续不断地灵巧地轻轻咂着,由这新奇独特的花招如同魔术般在她光滑圆胖的脸上产生了完美的酒窝,她持续微笑多长时间那酒窝就能一直保留在那里。这酒窝随意产生并非不为人知的操作,好多人尝试过,但只有少数人做成功了。
他们在木板桥中间会合了。于是裘德扔回了她的飞弹,似乎期待她解释一下她为什么用这新奇的火炮鲁莽地止住他而不是通过向他打招呼。
可是她躲躲闪闪地看着别的方向,手抓着桥栏杆前后摇晃着身子。最终,被春情好奇激荡着,她把眼睛审视地转向他:
“你不会以为我是有意打你嘲弄你吧?”
“哦,不。”
“我们正在为我爸做这个,他自然不想把任何东西扔掉。他用这个擦皮革。”她朝草地上的碎片点点头。
“那她们两个为什么扔了它?我就不明白了。”裘德问,礼貌地接受了她的断言,尽管他极其怀疑其真相。
“不要脸呗。不要告诉人家是我扔的,记住!”
“我怎么会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噢是啊。我告诉你吧?”
“告诉吧!”
“阿拉贝拉·邓恩。我住在这里。”
“要是我常走这条路我肯定熟悉。可是我大都沿着大路直走。”
“我爸是个养猪的,这些姑娘帮我洗猪肠子好做黑腊肠什么的。”
他们再走走,再走走,他们站下互相瞅着,倚着桥栏杆。女人对男人的这无声的感召,由阿拉贝拉的品性极其明显地发出了,逆着裘德的意图把他吸住在这个地方——几乎背反着他的意愿,而且以一种对于他的经验是全新的方式。要说直到此刻为止裘德从来没有像看她这样凝注着看一个女人,而只是模模糊糊地把性看作他的生活和目的之外的存在,几乎不能说是夸张。他从她的眼睛盯到她的嘴,由此再到胸脯,然后到她圆滚的赤裸的胳膊,湿漉漉的,带着水激起的斑斓,如大理石一般坚实。
“你是个多么好看的姑娘!”他喃喃道,尽管这话对于表达他关于她的魅力的感觉并非必需的。
“啊——你星期天看我吧!”她调皮地说。
“我估计看不到你吧?”他答道。
“那就随你去想啦。这会儿还没人追我呢,不过再过一个周两个周或许就有啦。”她不带一点笑容说了这话,两个酒窝便消失了。
裘德觉得自己奇怪地悠忽起来,禁不住。
“你让我追吗?”
“我才不在乎呢。”
这时候她把脸转到旁边,一会儿重复着前边提到的轻轻咂着的伎俩又设法弄回了一个酒窝,而裘德一直没有发觉比她笼统的外貌更多一点的印象。
“下个星期天?”裘德妄猜一下,“明天,那就是?”
“行。”
“我去找你?”
“行。”
她带着一点胜利的容光快活起来,转身时用她差不多是温柔的目光掠了他一下,顺原路返回小河旁的草地,重回到她的同伴当中。
裘德·凡立背起他的工具篮子重新踏上了他孤独的路,他充满了热情而内心又对其驻足凝视。他刚刚从新的大气中吸入了一口,无论他走到哪里那大气分明笼罩围裹着他,尽管他不知道多么久,但是他的实际呼吸却好像被一大片玻璃莫名其妙地分隔开了。至于仅仅几分钟之前那么精细制订的读书、工作、学习计划,遭受着难以理解的坍塌进入了僻远的角落,他不知道是怎么啦。
“唉——只是闹着玩儿吧。”他自语说,他稍稍地意识到,以一般观念看来,在把他吸引过去的那姑娘的天性中缺少了一些东西,而另一些东西又更为明显地过多了,这便使得他把找她的理由在这方面宣称为只是闹着玩儿成为必需的了。然而在她那里的东西与他从事于文学研究以及壮丽的基督堂梦想在本性上是完全不相容的。她选择那样的“飞弹”展开对他的进攻,那她就不是奉祀女灶神的贞洁女子。他以明智的眼光看到它,就好比借着将要熄灭的灯光可以瞬间看到黑暗笼蔽之前墙上的铭文,只是短暂飞逝的一霎。然后这一时的辨识力退离了,于是裘德在新鲜而狂热的快乐中失去了那一切的全部形况,以至于发现了一条尽管紧密地位于他身边却迄今未知的感情兴趣的新通道。他要在随后而来的星期天会见那位激起了热情的异性。
当时那姑娘回到了同伴中间,她不声不响地重新开始在清澈的河流中拍打清洗着猪肠子。
“钓上钩儿啦,我的亲爱的?”名叫安妮的姑娘简短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扔那个扔别的东西就好了。”阿拉贝拉后悔地嘟哝着。
“老天爷,他算个什么呀,你还这么想。他过去常常在马利格林给老祝西拉·凡立送面包,直到在阿尔弗瑞顿当学徒。从那以来他就竖竖起来了,老是念书,他想当学者呢,人家说。”
“唉,我才不在乎他是什么,或者怎么回事呢。你别以为我在乎,我的宝贝儿!”
“唉,得了吧!你别打算诓我们!要是你不想钩他,你跟他聊那么久干什么?不管你钩他还是不钩他,反正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单纯。你在桥上向他献殷勤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他看你的时候就像他生下来从没看见过女人一样。好啦——要是哪个女人能让他喜欢一点儿,她这辈子就算把他搞定啦,如果她决计用正当手段抓住他。”
7
第二天裘德·凡立在他斜坡天花板的卧室里踌躇着,看看桌子上的书,然后又看看白灰天花板上黑色的标记,那是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的灯烟熏出来的。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他跟阿拉贝拉·邓恩相遇二十四小时之后了。在过去的这整整一个周里他一直决意专为一个意图抽出这个下午——重读他的希腊文《新约》——他的一本新书,比他的旧版本好一些,依据格里斯巴赫版经许多校正者修订,在页边的空白处带有许多异文集注。他为这本书而得意,那是他大着胆子给它的伦敦出版者写信买到的,一件他以前从没干过的事情。
他期待着这个下午阅读的巨大愉悦,像以前那样在他姑婆安静的屋顶下,现在他一个周只有两个夜晚睡在这里了。但是一件新的事情,一个猛烈的扯拉,昨天在他无声滑行的生活水流中发生了,他觉得像一条蛇蜕掉了冬天的皮,谅必会感受到的,对它的新皮不能理解其鲜明和灵敏。
他不会出去跟她相会的,终究。他坐下来,翻开书,把他的胳膊肘定定地支在桌子上,手放在太阳穴上,从头开始读起:
ΗΚΑΙΝΗ△ΙΑΘΗΚΗ
他不是答应了要去找她吗?他的确答应过!她会在屋里等待,可怜的姑娘,为了他的缘故而耗掉她的整个下午。而且,在她身上有一些东西,是有吸引力的,除了约定之外。他不应该跟她失信,即使他只有星期天和平日的晚上才能读书,他也能抽得出一个下午,鉴于另外一些年轻男人抽出了那么多下午。过了这一天他大概永远不能再看到她了。的确,那是不可能的,考虑到他的计划。
简单地说,仿佛实质上,有力的强制的大手抓住了他,那跟迄今为止鼓动过他的精神和影响没有共同之处。这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理智和愿望,一点儿也不理会他所谓的高尚意图,而且拉动着他向前去,好像一个狂暴的老师抓住一个小学生的衣领,朝着一个他并不尊重的女人怀抱的方向,她的生命与他自己的生命除了共处一地再没有相同之处。
ΗΚΑΙΝΗ△ΙΑΘΗΚΗ不再留意了,命中注定的裘德跳起来走过房间,预见到这样一个结果他已经用他最好的衣服打扮好了自己。三分钟以后他出了屋子,由小路下去,穿过宽阔空旷的麦田,麦田铺展在这村子和更远的山地洼处阿拉贝拉那孤零零的房子之间。
他边走边看表。他可以在两个钟头之后回来,很容易地,喝完茶后还能有好长的时间留待读书。
走过小路与大路连接处那几棵不壮实的松树和草屋,他加紧脚步向前,然后又转向左边,下了山地的陡坡,到了棕房子西边。在白垩质地层的底部他走近从那里流出来的小溪,随即跟着水流一直抵达她的住所。猪圈的臭味从后边传来,还有那臭味制造者的呼噜声。他进了园子,用手杖的圆头敲敲门。
有人通过窗户看到了他,因为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边说:
“阿拉贝拉!你那小伙子求爱来啦!快去吧,我的闺女!”
裘德因这话而畏缩了。求爱用这种做生意的口气说出来对于说话者显然好像是耗到了头的事情,而他却没有这样想。他要跟她散步,或许还要吻她,但“求爱”是太冷静的有意图的事情,与他的理想是不相容的。门打开了,他便进去了,恰值阿拉贝拉身着绚丽的散步衣饰下了楼梯。
“请坐,先生,你怎么称呼?”她的父亲说,一个精力旺盛的乌黑连鬓胡子的人,用裘德在外边听到的同样做生意的语气。
“我很想马上出去,你呢?”她低声对裘德说。
“好。”他说,“我们就上棕房子那里再回来——用半个钟头行了。”
阿拉贝拉在她家凌乱的环境中显得那么漂亮,使他为此行感到高兴,于是迄今萦绕于他的所有疑虑消失了。
他们先爬上大丘陵顶,登高时他偶尔拉着她的手帮帮她。然后他们离开,向左沿着山顶过了山脊路,顺路向前一直到了前面说过的在棕房子那里与大路交叉的地方,他先前曾在这里怀着热切的心愿瞻望基督堂。但是现在他全忘了。他跟阿拉贝拉谈着最平常的当地无聊话,带着比他跟近来崇拜的大学学监讨论所有哲学问题所能感到的都要巨大的热情,走过他曾经跪拜狄安娜和斐伯斯的地方,他没有记起在神话中还有这样一些人物,大约太阳也只是一盏有用的灯为了照亮阿拉贝拉脸的什么东西。一种难以描述的脚步轻快得足以托举他向前。于是裘德,这初起步的学者,未来的博士、教授、主教,诸如此类,由于这漂亮的乡村姑娘穿着礼拜天的盛装和缎带屈尊恩赐同意跟他散步而感到无比荣幸和光彩。
他们到了棕房子谷仓——他原打算由此返回的地方。从这里俯视着北面广袤景色的时候他们被坐落在下边两英里远的小镇附近腾起的一团团浓烟震动了。
“起火啦!”阿拉贝拉说,“我们跑去看看——走!不远!”
裘德胸中生起的柔情使得他现在不愿阻挠她的意愿——那为他能跟她在一起更长一点时间提供了一个理由倒使他高兴呢。他们起步下山几乎是一路小跑,但是到了山脚平地,又走了一英里,他们发现那着火的地点比看上去离得更远。
既然开始了他们的旅程,不管怎样,他们索性一直前进。但是直到五点他们才到了现场——距离马利格林大概总共有六英里远,离阿拉贝拉家有三英里。大火在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扑灭了,简单地看了看令人抑郁的损毁惨状他们往回返——他们的路线通过阿尔弗瑞顿镇。
阿拉贝拉说她想喝点茶,于是他们进了一家下等酒馆,要了茶。因为不是要啤酒他们要等很长时间。女招待认识裘德,就在背地里对女老板小声地说了她的惊讶:他,这念书人,“自己一直那么讲究”,竟会突然堕落到跟阿拉贝拉交往。阿拉贝拉猜到了她说的是什么,当她碰到她的情人庄重而柔和的注视的时候便笑了——一个无心无肠的女人看到她赢得了她的游戏的低俗胜利的笑。
他们坐下来四处看看房间,看挂在墙上的参孙和大利拉的画,看桌子上圆形的啤酒污印,看痰盂垫着锯末。整个场景面貌使裘德沮丧压抑,很少有地方会像一个小酒馆那样在星期天晚上夕阳斜照时产生那种效果,一种夜间的气息蔓延着,酒不再售出,远途的路人发现他还没有别的地方庇荫休息。
渐近黄昏了。他们实在不能再等了,就为了一杯茶,他们说。“可我们又怎么办呢?”裘德问,“你还要走三英里。”
“我想我们可以喝点啤酒。”阿拉贝拉说。
“啤酒,哦,对。我忘了那个了。星期天晚上到小酒馆来喝酒不知怎么地似乎有点古怪。”
“可我们没要过。”
“没,我们没要过。”裘德这时候真希望逃出这种与他志趣不合的环境,但是他要了啤酒,那立刻拿来了。
阿拉贝拉尝尝。“呸!”她说。
裘德也尝尝。“怎么啦?”他问,“我现在不太懂得啤酒,真的——我倒很喜欢它,可它对读书有害,我觉得咖啡好一些。不过这啤酒好像蛮好的。”
“掺假了——我不能沾它!”她说起了她在这啤酒里检测出的除蛇麻子和麦芽之外的三四种配料,使裘德大感惊异。
“你知道得真多啊!”他心情很好地说。
不过她还是回头喝了她那一份啤酒,然后他们继续赶路了。现在差不多天黑了,他们一离开小镇灯光就贴近了身子往前走,直到互相碰触到了。她奇怪他为什么不用胳膊搂着她的腰,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说了在他本人看来足够大胆的事:“挽着我的胳膊吧。”
她挽上了,彻头彻尾地,直到肩膀。他感到了她贴着他的身子的温暖,于是他把手杖放到另一只臂下夹着,用他的右手握着她的右手如同它在适宜的地方安歇。
“现在我们是完全在一起了,亲爱的,是不是?”他说。
“是啊。”她说,又对自己添了一句,“太温吞吞的了。”
“我变得多么快呀!”他想。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高地根底下,在那里他们能看到昏暗中白色的大路在他们前头向上延伸着。从这个地点只有一条路通向阿拉贝拉的家,那要先上一个斜坡,再下到右边她住的山谷里。他们往上爬了没有多远差点儿撞上两个走在草地上未看见的人。
“这些情人——在什么季节什么天气里你都能看到他们出门——只有情人和野狗才这样。”他们下山快要消失的时候其中一个说。
阿拉贝拉轻轻地笑了。
“我们是情人吗?”裘德问。
“你最知道啦。”
“可你能告诉我吗?”
她把头斜靠到他的肩膀上作为回答。裘德接受了这个暗示,用他的胳膊环抱着她的腰,把她搂过来吻了她。
他们现在不再挽着胳膊走了,而是按照她想望的,搂抱在一起。毕竟,既然天已经黑了,也没有什么,裘德心里说,他们往上走到长长的山路半截的时候好像商定的一样停下来,他又吻了她。他们到了山顶,他再一次吻了她。
“你可以把胳膊放在那里,要是你喜欢的话。”她温柔地说。
他那样做了,心想她是多么深信不疑。
就这样他们慢慢地向她家走去。他三点半离开了他的草房,本打算五点半再坐下来读《新约》。现在是九点了,他再次拥抱她,他坚持把她送到她父亲的门口。
她要求他进去,即便只是几分钟,要不然看来就好像太古怪了,好像她是在黑夜里独自出去了似的。他让步了,跟着她进去了。门一打开他便发现,除了她的父母之外,还有几个邻居坐在周围。他们全都用一种表示祝贺的态度说话,认真地把他当作了阿拉贝拉择定的伴侣。
他们不属于他的同道或圈子,他觉得不相宜而尴尬。他本没有那用意,只是跟阿拉贝拉一次愉快的下午散步而已,那就是他的全部意图。他跟她的继母——一位简朴安静面貌或品性没有特色的女人——说了几句话就不再停留,跟他们道了晚安就带着如释重负的感觉投入了越过丘陵的小径。
但是这感觉只是暂时的。阿拉贝拉不久又坚持把她置于他心灵中支配地位上了。他边走边觉得他自己跟昨天的裘德仿佛是另一个人。他的书对于他又是什么;他的意愿又是什么,他迄今那么严格坚持,以至于每天不浪费一分钟时间?“浪费”,它取决于你界定它的着眼点:他才是第一次活着呢,而不是浪费生命。爱一个女人比做一个大学毕业生,或者一个教区牧师都好;唉,或者一个主教。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姑婆已经睡了,一种对于他的玩忽的普遍知觉似乎写在面对他的所有东西脸上。他没有亮灯上了楼,他的房间暗淡的内景用悲伤的究诘跟他讲话。他的书翻开着摊在那里,正如他离开时一样,扉页上的大写字母在灰色的星光中带着凝固不变的责备注视着他,好像死人未闭上的眼睛:
ΗΚΑΙΝΗ△ΙΑΘΗΚΗ
裘德第二天一大早离开了他惯常一个周不在的住所。带着一事无成的感觉,他把那本带回来却没读的书丢进篮子里他的工具和必需品上面。
他把他充满热情的举动几乎对他自己也保守着秘密。阿拉贝拉,正相反,在她的所有朋友和熟人当中传布了。
晨曦中他再次走上几个钟头前他走过的路。那时候夜色笼罩下,情人伴在他的身旁。他走到了山脚,在那里他走得慢了,后来定定地站住。他是在这个地方给了她第一个吻。太阳刚刚升起,很可能从那时后还没有人由此走过。裘德看看地上,叹了口气。裘德仔细地看着,恰好能在湿润的尘土上辨出他们的胳膊互相紧抱着时站在那里的脚印。她现在不在那里。“自然的织品上想象的刺绣”如此描绘了她过往的存在,而他心中的空虚却没有东西能够填充。一棵截去了梢的柳树靠近那地方立着,那柳树跟这世界上所有别的柳树都是不同的。按照他答应她的要等六天过去才能再见到她,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把这六天彻底消灭了才好,即使他只能活一个周。
一个半钟头以后,阿拉贝拉和星期六曾跟她在一起的那两个伙伴沿着同一条路来了。她毫不留心地从接吻的地点过去了,没有在意那棵标志性的柳树,却无拘束地跟另外两个闲聊着那个话题。
“那接下来他跟你说了什么?”
“然后他说——”她几乎逐字讲述了他的一些最温柔的话语。假如裘德在树篱后边听到他头天晚上说的做的纯属秘密的多么细微的东西都被公开出来,他会大吃一惊的。
“你已经让他喜欢你一点了,要不是那样就算我错了!”安妮揣测着咕哝说,“你做得是蛮好的!”
一会儿以后阿拉贝拉用一种出奇低的、潜隐着肉欲渴望的语调回答:“我已经让他喜欢我啦!真的!可是我想要他更喜欢我,我想让他要我,娶我!我一定要他。没有他我就不能活。他就是我渴望的那种男人。要是我不把我自己全部给他我就会疯了!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就觉得我会那样!”
“既然他是个又多情、又正直、又诚实的小伙儿,要是你用适当的手段抓住他,他就成了你的人,做你的丈夫啦。”
阿拉贝拉又想了一会儿。“怎么才算合适的手段呢?”
“哎呀你不懂啊——你不懂!”莎拉说,那第三个姑娘。
“我当真不知道——别过了头,也就是说,老老实实地谈恋爱,留心别让他走得太远?”
第三个姑娘看着第二个。“她真不懂!”
“她分明不懂!”安妮说。
“还在镇上住过呢,像人家说的!好吧,我们这就可以教你一点儿,你也得教教我们。”
“行。那你们说说怎样做——能保证得到一个男人?就当我是个天真无知的人,说就是啦!”
“得做丈夫才行。”
“做丈夫。”
“得是体面认真的乡下男人,像他那样。要是我说一个当兵的或者水手,或者镇上做生意的家伙,或者跟可怜女人耍滑头的东西,苍天不容!我可不让朋友受那个害。”
“嗯,得像他那样的,当然啦!”
阿拉贝拉的伙伴互相看了看,开玩笑地转转眼珠,嗤笑起来。然后一个走近阿拉贝拉,而且,尽管跟前没有人,也用低低的声音透露了一些办法,另一个好奇地观察着对阿拉贝拉的影响。
“啊!”唯一点到名字的慢慢说,“我承认我没想过那办法!可是假如他不讲体面呢?一个女人最好别去试那个。”
“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而且,在你开始干之前得确保他是讲体面的。那你跟你的人就蛮保险啦。我希望我有那个机会!好多姑娘那么做过,你想想她们不是全都嫁人啦?”
阿拉贝拉默默地想着继续走去。“我要试试!”她低声说,但不是对她们说。
8
一个星期的末尾,裘德像往常一样从他阿尔弗瑞顿的住所去他姑婆在马利格林的家,这趟行走现在有了比他想去看望他上了年纪乖僻难处的亲戚更为巨大的吸引力。他带着想在依赖定期的约会之外再顺路获得一瞥阿拉贝拉的纯诚愿望在上山前先朝右边岔了出去。快到家宅前他警觉的眼睛看到她的头顶忽而这忽而那在园子的树篱顶上快速晃动。进了栅栏门他发现三头没有喂肥的小猪利落地跳过篱顶从圈里逃了出来,而阿拉贝拉正独自尽力要把它们赶进她打开的圈门。当她看到裘德的时候她面部的线条由奔忙的坚硬转变为恋爱的柔和,她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些畜生得到了这中止的好处突然转变方向窜出去了。
“它们是今天早上才关进去的。”她喊叫着,不顾她的情人在场奋起追去了。“它们是昨天才从斯帕得尔赫特农场赶回来的,爸爸在那儿花高价买的。它们想再回家里去,这些家伙!你能关上园门,亲爱的,帮我把它们赶进去吗?家里没有男人,只有妈,要是我们不当心它们就会跑丢了。”
他着手帮她,闪避着一行行土豆和卷心菜追赶。他们时而跑到一起,他就抓住她吻她一会儿。第一头猪很快赶回来了;第二头猪有一些困难;第三头,一个腿长的,更为顽固而敏捷。它钻过园篱的一个洞,又跑上了篱路。
“要是我们不追它就跑丢了!”她说,“跟我来!”
她全力追着冲出了园子,裘德在她旁边跟着,仅仅能力图保持那逃亡者在视域中。偶尔他们会喊着某个男孩子截住那畜生,但是它总能够窜开溜掉像先前一样跑去。
“让我拉着你的手吧,亲爱的,”裘德说,“你喘不过气来啦。”她带着显而易见的快意把她现在热起来的手给了他。于是他们一起向前快步跑去。
“这都因为是把它们赶回家来的。”她说,“你要是那样做了它们总是知道回去的道儿。它们应该用车拉回来。”
这时候那猪到了一扇开向空旷丘陵的没拴的栅栏门,通过了栅栏门它凭着它的小腿提供的全部灵敏跑去。两个追赶者一进了栅栏门上了高地顶事情就变得很明显了,假如他们想追上它那就得跑完全程直到小农场主的家。从这个顶点望去能够看到它像一个微小的黑点,沿着一条准确无误的路线跑向它的老家。
“没用啦!”阿拉贝拉嚷叫着,“不等我们到那儿它早早就到啦。现在我们知道它不会丢了也不会在路上被偷去就没事啦。他们会看出它是我们的,给咱们送回来。啊亲爱的,我热死啦!”
她没有松开裘德抓着她的手,突然转到一边,一下子躺倒在一棵矮小的荆棘下的草地上,同时猛地把裘德拉得跪到了地上。“哦,对不起——我差点儿把你拽倒,是吧。可是我太累了!”
她懒懒地仰躺着,挺直得像一支箭,在这山顶斜坡的草地上,注视着上空广阔的蓝天,同时一直热乎乎地持续握着裘德的手。他胳膊肘支着斜靠在她的跟前。
“我们白跑了这大老远的路。”她说下去,她的躯体因急促喘息而起伏着,她的脸绯红了,她丰润的红唇张开了,她的皮肤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嗳——你为什么不说话,亲爱的?”
“我也喘不过气来啦。一路都是上坡。”
他们是处在纯粹的僻静之中了——所有僻静中最明显的,是那空旷的周围空间。没有什么人在离他们不到一英里以内他们会看不到。他们,实际上,是在这个郡极高的一个山顶上,远处环围着基督堂的景色在他们躺的地方能够辨出来。不过当时裘德没有想那个。
“呀,我能在这树的高处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她说,“一种毛毛虫,你有生以来从没见到的最可爱的、绿绿的、黄黄的。”
“在哪儿?”裘德说,坐起来。
“你在那儿看不到——你得上这儿来。”她说。
他更近些俯下身子把头放在她的头前面,“没有——我没有看见。”他说。
“嗨,就在大枝岔出小杈那里——靠近摆动的树叶——那儿!”她轻轻地把他拉到她的旁边。
“我看不见。”他重复说,他的后头靠着她的脸颊。“也许,站起来,我就能看见了。”他果然站起来了,顺着她凝视的方向看去。
“你多么笨哪!”她恼怒地说,扭开了她的脸。
“我不愿意看它呀,亲爱的。我为什么要看它呢?”他回答说,低头看着她。“起来,阿贝。”
“干啥?”
“想要你让我吻你。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
她转过脸来,仍然紧绷着脸斜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把嘴唇轻轻翘起来,突然大声说:“我得撤了!”即刻离开往家走去。裘德跟上去跟她走在一起。
“就吻一下!”裘德好声好气哄她。
“不行。”她说。
他吃惊了:“怎么啦?”
她两片嘴唇怨恨地紧紧闭拢,裘德像一只宠物小羊羔似的跟着她,直到她放慢了脚步走在他的旁边,平静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要是他试着拉她的手或者搂她的腰,她总是制止他。就这样他们下了山到了她父亲的住宅跟前,阿拉贝拉便走进去,带着一种傲慢的有意辱蔑的神气朝他点点头道别。
“我想我对她太失礼了,大概。”裘德自语道,他叹了一口气离开,走向了马利格林。
星期天上午阿拉贝拉家内,如往常一样,是一周一次的大烹饪,为星期天的正餐专事准备。她的父亲对着挂在窗户竖框上的一面小镜子刮脸,她的母亲和阿拉贝拉本人在旁边剥豆子。一个邻居在最近的教堂做完晨祷正往家走,看见邓恩在窗前忙着刮胡子,点点头走进来。
她立即嬉皮笑脸地对阿拉贝拉说话了:“我瞅见你跟他在一块儿跑啦——嘻嘻!我想有点儿苗头了吧?”阿拉贝拉没有抬起眼睛,只是脸上透出点知晓的神色。
“他想上基督堂呢,我听说,他一有机会就能到那里。”
“你最近才听说的——才听说的吗?”阿拉贝拉带着妒忌问,凶巴巴地抽了一口气。
“哦不是。是老早就知道他有那个打算了,他只是在这里等机会。哎哟,我想他一定跟什么人爱上了。这年头年轻男人什么都不当回事了。在这儿啄这个一口在那儿啄那个一口。我那时候可不一样。”
这个爱嚼舌头的离开以后,阿拉贝拉突然对她的母亲说:“我想要你和爸爸去艾林家坐坐,今天晚上茶点以后。哦拉倒吧——芬司渥司那里有晚祷——你们可以去那儿。”
“啊?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我只是想自己在家里。他腼腆,你们在家里我没法叫他进来。我要是不上心就让他从手指头缝溜走啦,我虽然喜欢他也没用!”
“要是天好我们就出去,既然你愿意这样。”
下午阿拉贝拉跟裘德相会了,并且一起散步,裘德现在已经几个星期不再看希腊语、拉丁语或者别的什么语的书了。他们遛荡着上了山坡一直到了山脊上长满绿草的小径,沿着小径到了毗连的环形不列颠人土堤,裘德想到了这条道路的伟大时代,路上来来往往赶牲口的人,或许那时候罗马人还不知道这个地区呢。教堂的钟声从下面的平地上飘荡过来,一会儿成了一座钟的鸣声,节奏加快了,接着停止了。
“现在我们回去吧。”阿拉贝拉说,刚才她专心于钟声了。
裘德同意了。只要在她身边他不在意去哪里。等他们到了她家门口的时候他迟疑地说:“我不进去了。今天晚上你咋这么匆匆忙忙地进家?天还没黑呢。”
“等一等。”她说,她扭了下门把手,发现门锁了。
“啊,他们——去教堂了。”她又说。于是她在刮泥板后边摸着找到钥匙把锁打开。“现在,你能进来一会儿吗?”她轻柔地问,“只我们两个。”
“当然可以。”裘德欣然说,情形是意想不到地改变了。
他们进了屋里。他要喝茶吗?不,太晚了,他只想跟她坐一会儿说说话。她脱掉上衣摘了帽子,然后他们坐下来——很自然地尽量靠在一起。
“你可别碰我。”她温柔地说,“我有一小块成了鸡蛋壳呢。或许我最好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她开始解她长袍的领子。
“是什么?”她的情人问。
“鸡蛋——交趾鸡的蛋。我正孵着一个极稀罕的蛋。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用不了三个周就能孵出来。”
“你把它带在哪儿?”
“就在这儿。”她把手伸进怀里掏出蛋来,那蛋用毛绒裹着,外面又包了个猪尿泡,以防意外。展示给他以后她又放回去。“记着你别靠近我。我不想把它弄破了,那还得从头再来一个。”
“你怎么做这种怪事儿呢?”
“这是个老风俗。我想一个女人想要把一个活物带到世界上是很自然的。”
“现在它对我可是非常棘手啦。”他说,笑起来。
“你活该。这儿——就是你全部能得到我的。”
她在椅子上转个圈儿,探过椅背,小心翼翼地把脸颊送给他。
“你是真吝啬啊!”
“刚才我把蛋掏出来那会儿,你就该逮住我!好啦!”她撩拨说,“我现在没有蛋啦!”她第二次疾快地把蛋掏出来;但是他还没能完全够到她,而她又把蛋很快放回去了,为自己的妙术兴奋地笑起来。然后有一点小小的争持,裘德采取断然行动胜利地抓到了鸡蛋。她的脸红了;突然醒悟过来他也脸红了。
他们互相看着,喘息着,直到他站起来说:“吻一下,现在我可以不损害财宝做了。完了我就走!”
可是她又跳起来。“你得先抓住我!”她喊着。
她往后退着,她的情人追着她。现在屋子里黑下来了,因为窗户小,他很长时间找不到她在哪儿,直到她笑了一声才暴露出她原来已经上了楼梯,无论到哪里裘德也紧追着她的脚跟。
9
这一年又过了两个来月了,这一对儿在这段时间里经常约会。阿拉贝拉看上去好像是不满的样子。她总是在谋算着,等待着,疑虑着。
有一天她遇上了江湖郎中韦尔伯。她,像附近的所有村民一样,很熟悉这个庸医,于是她开口诉说她的经历。阿拉贝拉原本是忧郁沉闷的,但是他还没有离开,她已经渐渐变得轻松欢快了。当天晚上她跟裘德践约相会,他看上去好像很哀愁。
“我要走啦。”他对她说,“我想我应该走。我想那对你对我两个人都好。我希望一些事情根本没有开始!这都怪我,我知道。不过要补救总不过迟。”
阿拉贝拉哭起来。“你怎么知道不过迟?”她说,“说说太轻巧啦!我还没告诉你呢!”她泪水涌流地看着他的脸。
“什么?”他问,脸变白了,“不会是……?”
“就是!你要是甩下我那我怎么办?”
“哎呀,阿拉贝拉——你怎么能那么说,亲爱的!你知道我不会甩下你呀!”
“那就好——”
“我现在几乎没有工资呢,你知道。或许我早该想到这个……不过,当然了,假如是那种情形,那我们一定要结婚!你想过我还能梦想别的事情吗?”
“我想过——我想过,亲爱的,或许你为了那个越发想离开啦,扔下我自个儿扛着!”
“你知道更好!六个月以前甚至三个月前,我当然没有梦想过结婚。它完全打破了我的计划——我指的是我认识你之前我的计划,亲爱的。可它们算什么呀,说到底!梦想着什么书呀,学位呀,不可能的研究员职位呀,诸如此类。我们当然要结婚,我们一定要结婚!”
那天晚上他独自出去了,在黑暗中散步,自己跟自己对话谈心。他清楚地知道,太清楚了,在他脑子里隐秘的中心,阿拉贝拉大大地不够女人的标准。然而,在乡村地区存在着这样的习俗,体面的年轻男人要是和一个女人放纵到足以进入像他不幸搞的那种亲密关系,他就要准备如他所说的那样,承担后果。为了自我安慰他坚持硬让自己相信她。他想望中的她多半是势所必然的结果,并非阿拉贝拉本人,他有时这样简短地说。
紧接着下个星期天结婚预告就被提出并且公布了。教区的人们都说年轻的凡立是个多么容易受骗的傻瓜。他念了那些书只得到这么个结果,他应该把他的书卖了去买平底锅。那些猜透了事态大概情状的人,他们中有阿拉贝拉的父母,声称这是他们料想得到的举动,像裘德这样正直老实的年轻男人会补偿他令其纯洁的情人蒙受的冤屈。为他们证婚的牧师好像也认为这是令人满意的。
因此,站在上面提到的主婚人面前,这两个人发誓在他们生命的每时每刻直到死亡夺走他们,他们保证会信任、体贴、期冀,完全像刚过去的几个星期一样信任、体贴和期冀。跟做着这一套同样奇怪的是这个事实:看上去全然没有人对他们的发誓感到惊讶。
凡立的姑婆作为一个面包师傅为他做了一个喜饼,怨恨地说那是她为他做的最后的东西,可怜的蠢货。要是他跟着他的父母多年前早早地去了地下,而不活着麻烦她,那就更好了。阿拉贝拉切下几片喜饼,用白便笺纸包起来,送给了跟她一起做猪肠子营生的同伴,安妮和莎拉,每包都贴了标签写明“为纪念有效的忠告”。
这新婚夫妇的前景甚至在最乐观的头脑看来也不太光明。他,一个石匠的学徒,十九岁,出徒前干活一直只拿一半工资。他的妻子住在镇上的寓所是无用的,起初还以为,他们住在那里是必需的。而增加原本极其微薄收入的急迫需要,促使他在棕房子与马利格林之间租了一所孤零零的路边草房,如此他便可以有点菜园的收益,同时还可利用她过去的经验让她养头猪,但那不是他预期的那种生活,而且每天往返阿尔弗瑞顿有很长的路要走。阿拉贝拉,不管怎么,总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她已经获得了一个丈夫,那才是最适用的东西——一个带有挣钱能力为她买衣服买帽子的丈夫,当他开始受到一点惊恐的时候,便会坚守他的职业,为实用的事宜而把那些无聊乏味的蠢书扔到一旁。
这样,结婚的当晚他便带着她去了那草房,舍弃了他姑婆家的那个老房间——在那里他坚持付出了那么多艰苦劳动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她一脱下长袍,一阵寒战袭遍了他的全身。一条长长的发辫,阿拉贝拉在她的后头上盘起了一个庞大的髻,小心地解下,捋开,挂在裘德为她买的镜子上。
“怎么——它不是你自己的?”他说,带着一种对她突然的厌恶。
“哦不是——这年头有身份的人没有不戴假发的。”
“胡说!在城里或许就不。就是在乡下料想也不一样。再说,你自己的已经足够厚了,准定足够吧?”
“对,照乡下眼光看来是够厚了。可城里的男人要求更厚呢,我在奥尔布瑞克酒吧当女招待的时候——”
“在奥尔布瑞克酒吧当女招待?”
“嗯,也不是真正的女招待——我曾经常在那里的酒店倒酒——只做了不多日子;就这个。有人架弄我买这个,我就为了一时爱好买了。在奥尔布瑞克你头发越多越好,那是个比你的基督堂什么的统统都更漂亮的城市。那地方每一位女士都戴假发——那个理发师的助手这样告诉我。”
裘德想到尽管在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是真的,但他还是带了一种恶心的感觉,因为他完全知道,许多质朴无华的姑娘要去并且也去了城市,在那里住了好多年却未失去她们生活和妆饰的朴素。也有一些,哎呀,在她们特殊的血液中有一种趋向造假的本能,打眼一瞥就成了伪造的能手。然而或许在一个女人增加她们的头发中并没有多大的罪过,他决定不再想它了。
一个新婚的妻子通常总能够设法在几周内激发兴趣,纵然在家常和收入方面的前景是阴郁黯然的。就她的身份来说,她对熟人的态度中在某种意义上有一种活泼风趣,那消除了事实的阴暗,使得最卑下的新娘也一时独立于真实之外了。裘德·凡立太太有一个集日在她的姿态中举着这种品性走在阿尔弗瑞顿街上遇见了她以前的朋友安妮,她结婚后没有见过她。
如同往常一样她们没说话先笑起来。这世界好像不用说什么就逗乐了她们。
“这么看来证明那是个好计划啦!”姑娘对太太说起,“我就知道对像他这样的人会管用。他是个可爱的好家伙,你应该以他为自豪。”
“我是这样。”凡立太太平静地说。
“那你料想在什么时候——”
“嘘!完全没有指望!”
“什么!”
“我搞错啦!”
“哎呀阿拉贝拉,阿拉贝拉!你可真是老谋深算啊!搞错啦!嘿,真精明啊——这一招真是绝啦。我可是绝对想不出来,就凭我的全部经验!我绝对想不到不用动真事儿——想不到还可以装假!”
“你别太急着嚷叫装假——那不是装假。我是不知道。”
“哎呀——他可不会老被蒙住!星期六晚上他会给你家伙的!不管是装假不装假,他会说那是个骗局——口是心非,老天爷呀!”
“我会承认是装假,可我不承认是骗局……呸——他才不在乎呢!我说我是弄错了他才会高兴呢。他会安顿下来的。祝福他吧——男人们总是这样的。他们还能怎么样?结婚了就是结婚了。”
不过按照事物的常理,临近她要泄露她惹起那番惊恐并无依据的时候阿拉贝拉还是有一点不安。时机是一天夜里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在路旁孤零零草房的卧室里,裘德每天从他工作的地方步行回家到那里。他整整十二个小时艰苦做活,累得在他妻子之前歇下来了。当她进卧室的时候他正在似睡非睡之间,几乎没有意识到她正在他挂的那面小镜子前脱衣服。
可是,她的一个动作,促使他完全清醒了。她坐在那里的时候她的脸正朝他反射着,他能够看到她正在脸颊上造假做出酒窝以此自娱,前边提到过,那是她作为女能手令人惊异的才艺,能够产生一时引人的效果。他似乎第一次发现那酒窝在他现在与她交往期间、比他们最初相识的几个周里从她的脸上大大缺失了。
“别弄那个啦,阿拉贝拉!”他突然说,“那倒没有什么危害,可是——我不愿看你那样。”
她转过身来笑了。“老天爷,我不知道你醒着!”她说,“你太乡下老土了!那有什么。”
“你在哪里学的?”
“哪里也没学我就会。我在酒馆的时候不用麻烦费事它们就深深待着,现在它们倒不常有了。我的脸当时胖点儿。”
“我不在乎酒窝。我不认为它们会使一个女人变好——尤其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像你这样体态丰满的女人。”
“大多数男人想法两样。”
“我不在乎大多数男人怎么想,他们要想就想去。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
“我在酒吧间当招待时常听到他们这样说。”
“啊——正是你在酒店的经验说明了我们那个星期天晚上出去你为什么知道那啤酒是掺假的。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直住在你父亲家里呢。”
“你应该知道的比那个更多点才好,那么你就会看见我比一直住在出生的地方更完美一些。在家里没有多少事做,一天到晚白吃饭,所以我就出去了三个月。”
“现在你就有好多事干了,亲爱的,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
“噢,当然喽——有些小东西要做。”
“哦。”
“那会是什么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个准日子,而不要像你过去那样只是笼统的大概日期?”
“告诉你?”
“对——确定的日子。”
“没什么可说的。我弄错了。”
“什么?”
“是弄错了。”
他在床上忽地坐直了看着她。“怎么能弄错了?”
“女人们有时候会胡乱幻想弄错事。”
“可是——唉,当然了,像我那样毫无准备,没有一件家具,几乎没有一个先令,假如不是你给我的信息,让我觉得非救你不可,不管是有准备还是没有准备——我不会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把我们的事儿办了,把你带到这只有一半家具的草棚子里来……天啊!”
“别说啦,亲爱的,船到岸了,回不去了。”
“我没什么说的!”
他给了这简短的回答,又躺下了。他们两个默不作声了。
第二天早晨裘德醒来的时候他似乎用不同的目光看这个世界了。至于谈论的那个问题,他不得不接受了她说的。既然普通的看法占了上风,在这种时候他也不能别有所为。
他隐隐约约感到,在社会礼法中似乎有不对的东西。就因为一个人一种新的瞬间、本能的冲动,其中并无罪恶的性质,充其量只能叫作软弱而已,就使得他必须将卷入了多年思索努力而制定完善的计划,唯一能使他显示优于低等动物的机会,将他的劳动成果贡献给他这一代全面进步的愿望,统统取消吗?他想要质询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或者她损失了什么,由于那件事情,以至于他应受到被捕入了陷阱并残疾半生的惩罚,即便她不是同样如此。他结婚的原因证明了事实上并不存在或许某种幸运。但是婚姻却存续着。
10
裘德和他的妻子秋天在圈里养的猪到了宰杀的时候了,屠宰时间定在天一亮就进行,以便裘德误不了一天的四分之一多一点就可以到阿尔弗瑞顿去。
晚上似乎出奇地寂静。拂晓前好久,裘德从窗户往外看去,看到地上覆盖了雪——就这个季节而言看上去好像雪太深了,零星雪花一直飘落着。
“恐怕杀猪的不能来了。”他对阿拉贝拉说。
“哦,他会来的。你得起来把水烧开,要是你想叫查娄烫刮猪毛。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烧去猪毛。”
“我就起来。”裘德说,“我喜欢我自己郡的方法。”
他下楼去,点着铜锅下的火,开始把豆秸填进去,始终没点蜡烛,火苗令人欢悦地蹿起照亮房间,可是想到那火焰的用途就使得他欢快的感觉减少了——烧热水是要烫到那还活着的动物身上的毛,那声音能在这园子一角持续听到。到了六点半,跟那屠夫约定的时间,水开了,裘德的妻子来到了楼下。
“查娄来啦?”她问。
“没来。”他们等着,天渐渐亮了一点儿,带着下雪的黎明阴凄的光亮。她走到外边,顺着路望去,然后转回来说:“他不来了。昨天晚上喝醉了,我想是。这点雪挡不住他,一定!”
“那我们往后推吧。只是烧开了水没有什么。这雪在山谷里可能很深的。”
“不能往后推。也没有猪食了。昨天早上它就把最后那点大麦粉拌的食吃了。”
“昨天早上?那它后来靠什么活着?”
“什么也没有。”
“什么——它一直饿着?”
“最后两天我们总是这么干,省得洗猪肠子两头麻烦。真无知,连那个都不懂!”
“那就是它这么叫唤的原因。可怜的畜生!”
“好啦——你得捅刀子啦——没有办法啦。我做给你看看。要不然我自己捅它吧——我想我干得了。尽管像这么一头大猪我宁愿让查娄来杀。不管怎样,他装刀子什么的篮子已经送到这儿了,咱就用它们。”
“你当然不能干,”裘德说,“我来吧,既然必须干。”
他出去上了猪圈,铲开了两码或许还多一点的场地,靠前边放好了凳子,手里拿了刀子和绳子。一只知更鸟从最近的树上往下偷偷地窥到这准备工作,因为厌恶这场景凶残的面目,飞走了,尽管还挨着饿。这时候阿拉贝拉参与了她丈夫的行动,于是裘德,手拿绳子,进了猪圈,打个扣套住了那吓坏的物儿。它,开始惊惧刺耳地尖叫,又一再发出愤怒的嚎叫。阿拉贝拉打开猪圈门,他们一起把这受害者扯到凳子上,四条腿朝上,趁裘德抓住它的时候阿拉贝拉把它按住,把绳子打个圈绑住它的腿免得它挣扎。
那畜生的叫声改变了音质,现在不是愤怒了,只是绝望的叫唤,拖得长,很慢而无望。
“我敢发誓说,与其这样干,倒不如没有养它!”裘德说,“一只我自己亲手喂大的畜生。”
“别当这样软心肠的傻瓜啦!那是戳刀——带尖的那一把。听着,不管你怎么捅,就是别捅得太深。”
“我会最有效地捅它,以便它少遭点罪。这才是首要的事。”
“你一定不要那样!”她叫道,“那肉必须好好放血,要那样它就得慢慢死。要是肉红红的带血,那么二十镑我们就要损失一先令。只捅到血管就行啦,就是这样。我是看着这个长大的,我知道。每一个好屠夫都会保持长时间放血。它应该八分钟或十分钟死才好,至少。”
“它用不了半分钟就完啦,要是我能奏效,不管那肉看上去会什么样。”裘德决然道。按照他看到的屠夫的做法,从猪朝上的喉咙那里刮去鬃毛,他切开肥肉,然后用他全部的力量捅进刀子。
“哎呀,该死的!”她叫着,“你把人惹急了我才这么说的!你捅过头啦!我一直在告诉你——”
“别出声啦,阿拉贝拉,可怜可怜这畜生吧!”
“提起桶来接血吧,别说话啦!”
不管干得如何不内行,他是做了一件仁慈的事,血激流般涌出来,而不是像她期望的那样涓滴细流。垂死的畜生发出了它的第三种也是最后一种叫声,极度痛苦的尖叫。它变得呆滞的眼睛带着意味深长的尖锐谴责牢牢地盯住阿拉贝拉,这畜生终于清楚地认识到那看来好像是它唯一朋友的那些人的背叛。
“别让它叫啦!”阿拉贝拉说,“这样叫不定会把什么人招到这里,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是自己干这个。”从地上拾起裘德扔的尖刀,她插进切口,切断气管。猪即刻默不作声了,它临死的喘气从那洞里冒出来。
“这就好些啦。”她说。
“这事让人厌恶!”他说。
“猪就是得杀的。”
这畜生在最后的痉挛中费劲地发出呻吟,同时,尽管有绳子绑住,它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踢蹬着。一大汤匙墨血凝块涌出来,红血细流在几秒钟前已经停止了。
“行啦,现在它过去啦。”她说,“狡诈的畜生——它们总要留下一滴,能留多久就多久。”
那最后的踢蹬意外致使裘德踉跄了一下,他想恢复站稳却又把盛了血的桶踢翻了。
“你看看!”她叫嚷着,彻底被激怒了,“我没法做血肠啦。东西糟蹋啦,都怪你!”
裘德把桶扶正了,可是冒着热气的液体只剩下三分之一在桶里。大部分都泼溅到了雪上,对那些看到它而不只是一般吃肉的人,构成了一幅阴凄的、污秽的、丑恶的图景。那畜生的嘴唇和鼻孔变青灰了,接着变白了,它四肢的肌肉松弛了。
“感谢上帝!”裘德说,“它死了。”
“上帝怎么能跟杀猪这样肮脏的活联系起来,我倒想知道!”她蔑视地说,“穷人总得活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我不怪罪你。”
突然他们发觉了近处的声音。
“干得好,你们这小两口儿!我亲自干也不会比你们干得更好,奶奶的不会更好!”这声音,是沙哑的,从园门那里传来,从宰杀的场地抬头看去,他们看到了查娄先生粗壮的身子伏在栅栏门上,评判地审视着他们的业绩。
“你还有脸儿站在那儿说风凉话呢!”阿拉贝拉说,“你这一晚,肉里存了血啦,一半糟蹋啦!卖不得二十镑一先令那么多啦!”
查娄表示了他的愧悔。“你们本该等一等。”他说,摇着头,“不应该自己干——你眼下还这么娇气,身子重,太太。这你可太冒险啦。”
“那就用不着你操那个心啦。”阿拉贝拉说,一边笑着。裘德也笑了,可是他的乐呵中却有强烈的苦涩味儿。
查娄热情地烫洗刮毛以弥补他宰杀的疏忽。裘德对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而干了他做的那事情感到很不满,虽然意识到他一般观念的缺乏,而且这行为由别人代为实施总归也是同样的结果。白雪,被他世间同类的血玷污了,对他这公道的挚爱者,不必说基督徒了,呈现出悖理的面目了,但他看不到这事情怎样才能得以修正。无疑,他,正如他的妻子所说的,是一个软心肠的傻瓜。
现在他不喜欢去阿尔弗瑞顿的路了。它面带冷嘲热讽盯着他。路旁的物体使他记起那回他向他的妻子求爱的诸多情景,为了不看它们,每当他步行往返去工作的时候他都尽可能读书。然而他有时候觉得只挂怀着书,他既不能逃避平凡,也不能获得杰出的思想,当今干活的人都是那种趣味。有一天他从河边他第一次跟她相识的地方走过的时候,听到了恰如他早先听过的声音。曾是阿拉贝拉同伴的一个正在小棚里跟她的朋友说着话,他本人正是话题,或许因为她们在远处看到了他。她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小棚的墙是那么薄以至于他路过的时候能听到她们的话。
“不管怎么说,是我教她做的,‘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我说。要是我不教她,她做不了他的女主人。”
“我相信,她告诉他那个了的时候,她知道根本没有那回事。”
阿拉贝拉经这女人教了什么,以致他能让她做了他的“女主人”,或者说,妻子。这联想太令人憎厌了,它在他心里引起了那么多的怨恨。当他到家的时候他没有进他的草房,他把他的篮子扔到园门里边走过去,决定去看看他的老姑婆,在那里得到一顿晚饭。
这使得他到家很晚了。阿拉贝拉,依然,在忙着从死猪的肥肉上溶下猪油来,因为她出去游逛了一天,所以耽搁了她的活儿。唯恐他听到的那些东西会致使他对她说出一些令人悔恨的话来。他很少开口。但阿拉贝拉是非常多嘴的,其中说到她想要点钱。看着他口袋里探出的书,她又添上说他应该多挣一些。
“一个学徒的工资就是不够养一个老婆的,一般说来,亲爱的。”
“那你就不该要一个。”
“得啦,阿拉贝拉!太可恶啦,你分明知道那是怎么弄的。”
“我对你发誓那时候我以为我告诉你的是真事。韦尔伯医生也那么以为。没有那码事儿,对你倒是幸运事儿。”
“我指的不是那个。”他急忙说,“我指的是那事之前。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过错,而是你那些朋友给你出的主意。假如她们不给你出主意,或者你没有听她们的,我们这时候也不会绑在一起,用不着吞吞吐吐地说事儿,把我们两个都害得苦不堪言。这话也许太让人难过了,但它是真话。”
“谁跟你瞎说我的朋友了?什么主意?我坚决要求你告诉我。”
“呸——我当然不说。”
“可你要说——你应该说。不说你就是有意屈枉我!”
“那好吧。”于是他把泄露给他的那些东西和缓地提了提。“不过我不愿细说它。我们不再说它了。”
她的防御态势崩溃了。“那算不了什么,”她说,冷冷地笑着,“每一个女人都有权那么做。有风险她自己担着。”
“我坚决不承认你这说法,贝拉。假如不连累男人终生受罪,或者,不用为男人的过错,连累她终生受罪,她也可以那么做。假如由于一时软弱所致,一时半刻,乃至于一年就结束了,那也说得过去。但是当那结果持久延续的时候,她就不该去设下陷阱诱捕男人,如果那男人是诚实的;假如男人是不诚实的,那她就把自己弄进了陷阱里。”
“那我当初该怎么做呢?”
“给我时间……你为什么自己忙乱着今晚熬猪油呢?请收起来吧!”
“那我就得明天早上干啦。它不能放下。”
“那好吧——弄吧。”
11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十点来钟她又开始熬猪油了。这重新开始的工作使她想起了头天晚上伴随着它的谈话,她重又回到了难对付的倔强脾气。
“那是我在马利格林的传说,是吧——我把你套进了陷阱?你可真是个值得套的东西,老天爷!”她怒气冲冲地看到裘德那些心爱的古典放在桌子上不该放的地方。“我不许你把书放在这里碍事!”她使着性子嚷叫,一本本抓起它们扔到地上。
“放开我的书!”他说,“如果你嫌碍事,把它们丢到一边就是了,可是那样污践它们,就太可恶了!”熬着猪油的阿拉贝拉的双手沾满了热油脂,结果她的手指在书的封面上留下了明显可见的印子,她故意不慌不忙地继续把书一本一本扔到地上,直到裘德实在忍不住发怒了,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开。不知怎么地,在这当口儿,他弄散了她绑紧的头发,头发飘散到了她的耳旁。
“放开我!”
“答应把书放开。”
她踌躇着。“放开我!”她重复道。
“答应!”
停了停后:“我答应。”
裘德松手放开,她穿过房间走到门口,板着脸走出去,上了大道。在这里来来回回闲逛,任性地故意把头发抓得比他弄散的更乱,解开了她长袍上的几个扣子。是美好的星期天上午,干燥、晴朗、霜凝冷清,能够听到阿尔弗瑞顿教堂的钟声由北面随风传来。人们沿路而去,穿着假日的服装。他们大多是情人——这样的对对双双像裘德和阿拉贝拉先前几个周沿着同一条路消遣一样。这些行人扭头盯着她眼下呈现的离奇光景,她乱蓬蓬的头发被风吹着,她的上衣敞开着,衣袖为了熬猪油挽到了肘子上头,两手沾满溶化的油脂。一个过路人装出惊恐的样子:“老天爷救救我们啊!”
“看看他怎么对待我呀!”她喊叫着,“星期天上午我应该去教堂的时候他叫我干活儿,还把我的头发抓下来,把我的外套撕破啦!”
裘德被激怒了,跑出去用尽全力拉她。后来他突然释然了。他恍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两个之间的一切都过去了,无论她还是他怎么做都无关紧要了,她的丈夫定定地站着,盯着她。他们的生活毁掉了,他想,被他们婚姻联结的根本错误毁掉了。那建立在并不需要与吸引共鸣相联的一时感情冲动基础上的永久契约只使得终身伴侣之谊变得可以忍受。
“你一定要成心遂愿,像你爸虐待你妈那样虐待我,像你爸的妹妹虐待她的丈夫那样虐待我吗?”她问,“你们凡立家汉子老婆统统都是一些怪物。”
裘德定定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流露着惊讶。但她没有再说,而继续乱转直到转累了。他离开了这场地,茫无目的地漫游了一会儿以后朝马利格林方向走去,他到那里看望他的姑婆,姑婆的病弱一天天加重了。
“姑婆——我爸爸真的虐待过我妈妈,我姑姑真的虐待过她的丈夫吗?”裘德在火旁坐下出其不意地说。
她从总是戴着的过时的帽子边下抬起一双老眼。“谁告诉你的?”她说。
“我听人说了,想要全知道。”
“你很可能会这样,我想到过。虽然你的老婆——我估摸是她——肯定是个傻货才翻腾开那个。终究也没有什么太多要去知道的。你爸和你妈不能在一块儿啦,他们就分开啦。那是从阿尔弗瑞顿集上回家,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宝宝——在棕房子谷仓旁边的山上——在那里他们吵了最后一架,接着就各走各的了。你妈不久后就死了——她投水自尽了,简单说吧。随后你爸就带着你去了北维塞克斯,他没再回来过。”
裘德记起了他父亲关于北维塞克斯和他母亲的沉默,直到临死那天也从未说起过。
“你爸的妹妹也是一样。她的丈夫冒犯了她,后来她非常讨厌跟他一起过了,就带着她的小女孩去伦敦。凡立家的人不是为结婚生就的。结婚好像从来没有跟咱们家合辙。咱们家的血中有种东西,你要是打算捆绑着他干,他不会服服帖帖的,要是不捆绑他,他倒能十分乐意地干好。那就是你当初应该好好听我的话别结婚的原因。”
“爸爸和妈妈是在哪儿分开的?你说是在棕房子旁边?”
“再往前一点儿——大路在那里朝芬渥斯岔出去了,立着路标。那里还立过绞架,跟咱们家的历史没有关系。由它去吧。”
那天黄昏时裘德离开他姑婆的家,好像要回家去。可是他到了开阔的丘陵便另取方向直朝着一个圆形大池塘走去。霜寒延续着,虽然不是特别尖冷,大一些的星星在头顶出来了,冷冷的,闪烁不定。裘德一只脚踏到冰边上,接着又踏上一只。冰在他的重量下作响,但这没有吓住他。他一直朝着中间走去,随着他往前走,冰发出了尖利的声响。他差不多正好走到中间的时候往周围看了看,然后一蹦。咔吧声兀自重复着,但他没有掉下去。他又蹦了一下,咔吧声却停止了。裘德回到塘边,到了地上。
真是奇怪,他想。把他留下来,为了什么?他想是他还不具备自杀的人足够的尊贵。平和的死神憎恶他这种气质的人,不肯带走他。
还有什么比自绝低一点的办法适合他呢?可以更少一些高贵,却更符合他眼下堕落的身份?他可以做酒鬼,当然正合适,他倒忘了。喝酒是绝望卑贱的人习惯的已成陈规的消遣办法。他现在开始理解了一些人为什么在酒馆痛饮。他向北大步下山来到一家无名的酒店。走进去坐下以后看到墙上的参孙和大利拉的画像,使他认出了这就是他跟阿拉贝拉求爱时第一个星期天晚上他们来的地方。他要了酒大喝了一个多钟头。
当夜里很晚时,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他的沮丧感完全消失了,他的头脑一直还算清醒,他开始狂野地大笑,想象着阿拉贝拉看到他新的样子会怎么样。他进去的时候屋子里黑沉沉的,处在磕磕绊绊的状态中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蜡烛点亮。随后他发现,虽然整治猪、熬猪油、切肉片的痕迹还能够看到,那些东西却拿走了。他的妻子在一个旧信封的内面写了一行字用针别在壁炉的布风帘上:
“去我朋友那儿了。不再回来了。”
第二天他整天留在家里,打发人把猪身子送到阿尔弗瑞顿去。然后他把家里收拾干净,锁上门,把钥匙放在她要是回来能知道的地方,回到了他阿尔弗瑞顿的石工作坊。
晚上他沉重缓慢地回到家里时发现她没有回家。下一天也是同样,再下一天还是如此。后来她来了一封信。
信中她坦率地承认她已经厌倦了他。他是这样的一辆慢腾腾的老破车,她不想过他那种日子。在那里任何时候都没有他或者她好一些的前景。她进而接下去说她的父母,如他所知,考虑移民到澳大利亚去已经有些时日了,她打算跟他们一起去,假如他不反对的话。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去了那里总比在这无聊乏味的国家有更多的机会。
裘德回信说他一点也不反对她去。他认为那是一条明智的道路,既然她愿意去,同时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在装信的小包里封入了卖猪赚的钱,另外还有他的,那实在是不多。
从那天以后他没有再听到她的消息,除了间接得到一点儿,不过她的父亲和家人并没有立即动身,还要等到货物和别的动产卖掉。裘德听到邓恩家要拍卖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家产收拾起来装进一辆运货车,送给前面提到的她的家宅,以便她可以跟别的东西一起卖了,卖什么随她挑。
他随后去阿尔弗瑞顿寄宿了,在一家商店的窗上看见了一张小招贴预告他岳父的家具出售。他注意了日期,那日子来到了又过去了,裘德没到那附近去,他也没有看到阿尔弗瑞顿往南的路上由于拍卖东西交通大大地繁忙了。几天后他进了镇里主要街道上一家邋遢的旧货商店,在商店的后部,一大堆杂乱的收集物,长柄平底锅、晒衣架、擀面杖、铜烛台、挂镜和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显然是刚刚由拍卖买来的。当中,他发现了一帧镶框的照片,实际是他自己的肖像。
那是他特意让镇上人照的,并且配上了鸟眼枫框子,作为送给阿拉贝拉的礼物,在他们结婚的日子郑重地送给她的。背面的字还可辨认,“裘德赠给阿拉贝拉”,附有日期。她肯定是把它丢进她要拍卖的别的财物中了。
“哦,”旧货商说,看着他在一大堆中打量这个那个物件,却没有认出他就是那肖像本人,“那是在去马利格林的路上一个草房拍卖减价甩给我的小玩艺儿。这相框还是很有用的,你要是取出照片的话。给一个先令归你了。”
在他妻子那里所有温柔的感情彻底灭绝了,这一点由她甩卖了他的肖像与礼物这无言而非预谋的证据使他确信,这也是要求他毁掉所有感情的最终轻轻一击。他付了一先令,带走了相片,到了他的住所,烧掉了它,框子连同一切。
两三天以后他听说阿拉贝拉跟她的父母起程了。他曾经托人带信提出去看望她正式告别,她说不那样倒会更好些,既然她决意要走。那或许是对的。在他们移居之后的那个晚上,他白天的活干完了,晚饭后出了门,星光下沿着极其熟悉的路向着在那里经历了他生命中首要感情的高地漫步而去。它似乎又为他所特有了。
他不能够认识他自己。在那条老路上他似乎一直是个孩子,比他站在山顶上梦想第一次胸中燃烧起对基督堂和学问的热情时几乎连一天也没有长大。“可我是一个成年人了。”他说,“我有了妻子。而且,我已经到了更为成熟的时期了,我跟她争执,厌恶她,跟她扭打一场,跟她断绝了。”
他接着记起了他站立的地方离他姑婆所说的他父亲和母亲当年离异的地点不远。
再往前一点儿是由此到基督堂或者他以为是那个城市的山顶,那城市似乎可以看到。一座里程碑,现在一如既往,立在路旁。裘德靠近它,去那个城市的里程看不出来却能够摸出。他想起有一次他在回家的路上曾经得意地用他锐利的新錾子在这里程碑的背面刻字,表现他的抱负。那是他当学徒的第一个周做的,那时候他还没有被一个不相合的女人转移了他的志向。他想知道那铭文是否还清楚易读,他走到里程碑后边拨开荨麻。靠一支火柴的光他还能够认出多年前他那么热情四射所刻下的:
去那里——>裘·凡
一看到它,并未受损,屏蔽在青草和荨麻中,他心中旧日的热情火花重新点燃起来。他的计划谅必会穿过良善和邪恶向前推进——即便他看到了这世界上的丑恶,也会避免病态的悲戚吧?Bene agere et laetari——快乐地做好事,这是他听说的一位名叫斯宾诺莎的人的哲学,甚至现在可以是他自己的哲学。
他要跟他的命运恶星战斗,贯彻他最初的意向。
向前走得稍远一点儿,他注目东北方的地平线。那里升起了微弱的光晕,有一片小小的模糊的星云,除了诚笃的眼睛几乎看不出来。对于他这就足够了。他的学徒期一满就要去基督堂。
他回到住所心情好多了,于是做了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