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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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许多老规矩。比如,开河鱼带子,不许捕;比如,村口丁字街的老菩提树里住着神仙老爷,不许爬;比如,林是林,田是田,不许占林种田。

并不孤独的孤独症患者

每一棵望天树都是丛林的心脏。

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曼拉,我是最会梳辫子的哨哆哩[1],也是唯一能跟红脸猕猴比试爬树而且总有胜算的娃娃。

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跟雨林中的各种动物比邻而居。

我们这儿,有两个怪人。

一个是阿罗老爹,小个子,清瘦,大脑门儿,光下巴,长着一对浓密的长寿眉,像年画里一手持龙头杖一手捧桃儿的老寿星。他是曼拉最年长的人,到今年九月,就整整一百岁了。他耳背,但是健谈,走到哪儿都带着话匣子。不管说神话故事《召树屯和喃木诺娜》,还是谈乘象国的传说,最后总要绕回来,跟你说树和象脚鼓。

“喃木诺娜是七公主?”

“哪样?你要学做象脚鼓?”

“不是不是……唉,是问孔雀公主是不是送了召树屯一匹战马。”

“哦,你说,鼓料要选攀枝花?”

……

怪老爹的怪就在这儿了——嗜木如命,痴迷做象脚鼓。他年轻时经常外出寻木,对家里不管不顾,后来甚至离了婚,至今未娶,一直与木为伴。

“那木头疙瘩有哪样稀罕?”人们不解,就总问阿罗老爹,“老了老了,也没个伴儿,后悔不后悔?”

“龙血树几十年开花,上百年成材。一门心思跟时间耗着了,哪还顾得上寻伙伴?”阿罗老爹所答非所问。

有人暗地里鼓动我阿爸万罕,说你是他学徒,师父的亲事得管管,可不能袖手旁观。跟着阿罗老爹学做象脚鼓十几年,我阿爸最了解怪老爹,他不是不恋家,只是没有遇到懂得自己痴癖的人,索性就单着罢了。

另一个怪人是我——一个小孤独症患者——长着粉嘟嘟的樱桃小嘴儿,却从来不说话。

1995年冬天的时候,我被带到遥远的昆明城,在那里被医生确诊为孤独症。医嘱寥寥几字,家人也无可奈何。

离开昆明时,跑到景星巷的福林堂和成春药铺抓了许多包中药回来,断断续续吃了一年半,仍无济于事。家人中只有我的素素阿婆[2]不焦虑,她说病去如抽丝,索性就慢慢来。

也就是那一次,我跟着家人走了一趟传说中的“鹦哥花街”——毗邻云南守备府和藩台衙门的一条仅二百米的小街,因为总有大片大片的刺桐花开满,还扑出青砖墙,昆明人管刺桐花叫鹦哥花,这条小街就一度被叫作鹦哥花街。

明清时期,从泰国、缅甸来的贡象必要经过昆明转道进京。传说当时贡象途经鹦哥花街时,踯躅不前,足足徘徊了半个时辰才缓缓离去。后来人们改称那条小街为象眼街,一直到今天。

我的好,不为人知。

动物都乐意跟我亲近,因为我会跟它们说只有它们听得懂的话。

比方说,深草中的鼷鹿跟我说“呦”,我也跟它说“呦”;毛耳飞鼠跟我说“吱”,我也跟它说“吱”。

我的素素阿婆总跟银纹阿婆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银纹阿婆的小孙女本名叫鸾秀,不似南方娃娃长得黝黑,她雪白而且细腻,但一直身子骨弱,到九岁时一病不起。银纹阿婆一家把她抱到深山,认了一块天大的石头当干爹。据说,有了石头爹的庇佑,女娃娃的命能硬起来,就好养活了。谁知道是石头爹真有能耐,还是银纹阿婆讨来的新药方管了用,女娃娃后来真就好了起来。但自她从山里回来便被改了名字——石妹。

鸾秀是我们当地人的叫法,是一种花,那花的大名叫白花羊蹄甲。是花,却长得像羊蹄子走过后留在地上的脚印。春来而开,春终而落。大概有三四个月的时间,白花不光用来欣赏,还被摘来泡茶或者煮汤。

白花煮蚕豆,水豆豉素炒白花,白花炖乌鸡……看似不起眼儿的吃食,是够山林娃娃们享受整整一个季节的盛宴。

虽然我是一个怪娃娃,但是,我没有被家人带到深山里认石作父,也没有被取些奇奇怪怪的诸如石丫、石娃那样的名字。

我叫姆尼朵。

在我们的方言里,那是日出的意思。

注释:

[1]哨哆哩:方言,小姑娘。

[2]阿婆:方言,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