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注《花镜》引言
本书原分六卷。这次校注中,将原分别列入花木类、藤蔓类和花草类的各种果树抽出,单列一卷,共七卷(含附录)。卷之一“花历新裁”中,除“占验”和“占候”外,“授时”部分,共分成十项,主要列出各种观赏植物栽培的逐月行事。卷之二“课花十八法”,记述观赏植物栽培的原理和管理方法。卷之三至卷之六分类(花木类、花果类、藤蔓类和花草类)说明各种观赏植物的品种及其栽培和利用,共计三百五十二种(均连附题计起),其中包括果树六十一种、蔬菜十四种。附录附禽、兽、鳞、虫等四十五种。作者总结了古代劳动人民的经验和前人研究的成果,进一步有所发展和提高,其中有些地方纠正了古书中的某些错误,提出了不少的创见,可以说是我国最早的、最宝贵的一部园艺专著。
作者陈淏子,一名扶摇,别署西湖花隐翁。他的历史,梁家勉、酆裕洹两先生曾作过考证。据查在《清史稿》《碑传集》《国朝耆献类征》《文献征存录》《国朝先正事略》以及《浙江通志》(人物艺文两部)、《杭州府志》等文献中,均不见著录作者姓名。据作者自称有“文园馆课”“书屋讲堂”等事物。再张国泰(履安)序里说:“归来高士,退老东篱;知止名流,养安北牖”,“遨游白下(即今南京),著书满家;终隐西泠,寄怀十亩”。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是有民族气节、明亡以后不愿做清朝官吏的所谓高士,是退归田园,从事花草果木栽培,并兼授徒为业的老书生。又作者在本书中自序所署的时间,坊本各有不同,或署康熙戊辰(如善成堂、花说堂等版);或署乾隆癸卯(如文德堂巾箱本);甚至也有署民国三年的(沈鹤记上海版)。若根据其自序以推算作者年代,究以何者为准?经查康熙前的古书,未见引及此书,但在雍正初年刊出的陈梦雷所辑的《图书集成》,已有著录,可见此序必不会撰自雍正后。再查日本花说堂版,除自序外,尚有两篇序文:一篇是丁澎(药园)写的,末署康熙戊辰立春后三日。一篇是张国泰写的,末署康熙戊辰花朝。坊本中自序署康熙戊辰的占大多数。故断定《花镜》出版系在清康熙戊辰年,即一六八八年。据自序中说:“年来虚度二万八千日。”照此推算,在本书出版的当时,作者已是七十七岁的高龄,他的出生约在明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年),即十七世纪初期。到明、清鼎革时(一六四五年),著者已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了。他晚年对当时社会风尚表示不满,认为一般人不是在商场鬼混、投机图利,就是投身宦海、猎取官职,对种植生产,一无所知。这在自序最后一段里可以看到:“……堪笑世人鹿鹿,非混迹市廛,即萦情圭组,昧艺植之理。……”因而决心将本书刊行问世,使人尽得种植之方。至于对此书的评价,当时丁澎的序文说:“……若王芳庆《园亭花木记》(按《园林草木疏》系唐人王方庆作)、刘杳《离骚草木疏》(按《离骚草木疏》系宋人吴仁杰撰),犹憾其未详尽,且未及禽、鱼为欠事。《群芳谱》诗文极富,而略种植之方;今陈子所纂《花镜》 一书,先花、木而次及飞、走,一切艺植、驯饲之法,具载是编,其亦昔人禽经、花谱之遗意欤?吾知其事虽细,必可传也。”又张国泰谓:“将见是编一出,习家之池馆益奇,金谷之亭园备矣。百卉争暄,别饶花药;繁葩竞露,倍结英华。……”本书由于作者从朝夕体验,以至询之嗜花友及卖花佣,总结了劳动人民许多宝贵的经验,不特在当时认为可贵,在今天看来,也有一定的实用价值。
本书的特点,值得指出的有以下几方面:
一、以前各种农书,都以粮食作物或棉、麻、蚕、桑等为主要内容,本书则专论观赏植物并涉及果树栽培。 在“课花大略”一段文字中说:“凡植之而荣者,即记其何以荣;植之而瘁者,即究其何以瘁;宜阴、宜阳,喜燥、喜湿,当瘠、当肥,无一不顺其性情,而朝夕体验之。即有一二目未之见、法未尽善者,多询之嗜花友,以花为事者;或卖花佣,以花为活者。多方传其秘诀,取其新论,复于昔贤花史、花谱中,参酌考证而后录之。……” 从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对栽培植物观察研究的细致,也说明了作者认真的治学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二、作者在“授时”的每月行事中,所罗列的花木果树等种类极其丰富。按月行事分成:分栽、移植、扦插、接换、压条、下种、收种、浇灌、培壅、整顿等凡十项。根据不同季节时期(各个月份),对不同种类、品种,运用不同的栽培管理等方法,迄今在农业生产实践上,仍有参考价值。
三、“课花十八法”中,以辨花性情法,说明植物对外界环境条件的要求,同时即分别以下种及期法、扦插易生法、接换神奇法、过贴巧合法、移花转垛法、浇灌得宜法、培壅可否法、种盆取景法、收种贮子法、整顿删科法等繁殖栽培管理的方法,最后再说到枯树活树法、变花催花法、香花耐久法,这一部分是作者毕生经验的总结,是作者得力处,也是本书最精彩的地方。作者在“课花大略”里说:“生草木之天地既殊,草木之性情焉得不异?故北方属水性冷,产北者自耐严寒;南方属火性燠,产南者不畏炎威,理势然也。”同时他还根据许多具体事例,论述这些观赏植物的生物学特性所以不同的原因。这种看法,是与米丘林学说的基本观点——有机体和它的生活条件是统一的,生活条件的改变,必然要引起有机体的改变——相符合的。
在这里作者总结了祖国劳动人民的宝贵经验,对播种前的整地,扼要地提出:“地不厌高,土肥为上,锄不厌数,土松为良。”在移花转垛法中提出:“移植无时,莫教树知;多留宿土,记取南枝。”在接换神奇法中强调砧木与接穗选择的重要性,并说:“花木之必须接换,实有至理存焉。花小者可大,瓣单者可重,色红者可紫,实小者可巨,酸苦者可甜,臭恶者可馥,是人力可以回天,惟在接换之得其传耳。”同时他指出不特类似者如近缘的桃、李、杏互接,金柑、橙、橘互接,林檎、海棠互接,即远缘的不同科属的,亦可以接换。例如白梅接冬青即变墨梅;樱桃接贴梗,则成垂丝;贴梗接梨,则成西府;柿接桃则为金桃;桑接梨则松而美……这些都是科间远缘嫁接,在前人著作中如《齐民要术》《农桑通诀》及《种树书》里,早已提到,作者又总括地提出来了。从这里说明了祖国劳动人民在很久以前,已认识到植物间的亲和力,并能确定哪种砧木与接穗配合最宜。关于接穗的选择,在王桢《农桑通诀》里说:“凡接枝条必择其美好,宜用宿条向阳者,气壮而易茂。”本书作者进一步说:“其接枝亦须择其佳种,已生实一二年有旺气者,过脉乃善……”“凡接须取向南近下枝,用之则着子多。”他更加明确指出除要选佳种外,还要选择已结过果一二年、向南近下的丰产枝条。从必须选择已结过果的枝条这一点,可看出作者已认识到植物生长发育的阶段性,而且认识到选择丰产枝条在生产上的重要意义。同时作者不但看到嫁接可以得到变异,而且认为嫁接可以改良品种,可以引起定向的变异,以及应用这种方法培育新品种。
在桃的实生繁殖方面,作者说:“种法:取佳种熟桃,连肉埋粪地中,尖头向上,覆熟肥土尺余,至春发生,带土移栽别地则旺。”这原系参考贾思勰《齐民要术》种桃柰第四十三:“熟时合肉埋粪土中,直置凡地则不生,生亦不茂。”作者对实生繁殖,除同意贾思勰应采成熟的桃播种外,并指出必须选择佳种,应从优良母株选种,且播种时尖头应向上,使更好发芽。又关于扦插移栽,他说:“总之扦插移栽,不外乎‘宜阴忌日’四字。”这扼要说明了扦插要选择阴凉的地方,避免太阳直射,使水分不致失去平衡,保证植株成活。同时在种植期的问题上,他根据劳动人民的经验,开始打破迷信观念。他认为只要提高栽培技术,随时都可移栽定植,不受季节时期的限制。他还援引实例来说明:“在南浙莳花为业者,……无花不种,无木不移,……虽非其时,亦可以植。皆因转垛得法。”运用优良的栽培技术可以控制植物的生长和发育,使之合乎人类的志愿。这正是米邱林说的:“我们不能等待自然的恩赐,而是要向自然索取。”这些在今天发展园艺作物栽培上是有一定价值的。
变花催花法,主要说明促成栽培与抑制栽培的原理。养花瓶插法,列举培养液及防腐的作用。花香耐久法,则涉及贮藏、加工的方法。虽列举无多,但亦为目前花卉园艺学上所必须研究的课题。同时还著录有几十种新的植物为《植物学大辞典》《中国植物图鉴》所采用。
此外“培壅可否法”对培养土的制法,叙述特详,迄今仍为花卉登盆所通用。“整顿删科法”,说明要剪除沥水条(下垂枝)、刺身条(怀枝)、骈枝条(平行枝)、冗杂条(重叠枝)、枯朽枝(枯枝),还指出整枝不能用手折,必须修剪,剪痕向下,则雨水不能沁其心。这些都是宝贵的经验。对整枝修剪,别有见地。又所列举栽培的植物中,除描述种类品种特性外,更论及观赏、食用及药用价值,在今天亦有相当意义。
不过本书也还存在着一些缺点,主要由于作者生长在十七世纪,受了时代及当时的科学水平的限制,尤其对天文气象的知识,更感缺乏,因此对前人的传说附会、属于迷信的东西,未能辨别。同时由于作者是个老书生,没有什么功名,当时交通不便,可能所到的地方亦不广,又缺乏标本,对某些植物形态特征的认识,也受到一定的限制。
一、“花历新裁” 一至十二月的“占验、占候”部分,许多夹杂着天干、地支、五行等唯心的观点,而不是总结地方经验的农谚。本来所谓“占验、占候”,便是一种气候预测,使人能及早预防各种自然灾害;因此,凡是能反映当时气候和当地事实的农谚,对当地农业生产实践常常有某些指导作用。但若单纯用假定期限里的阴、晴、风、雨、云、雾、雷、电、霜、雪等动态,作为预测全年或后期的丰歉,更涉及天干、地支、五行等推算数字,那就太不可靠了。又花木类中有的附会一些迷信的传说,都系取自前人的糟粕,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意义。
二、植物种类名称,有些地方混淆不清。例如,菩提子一节说菩提子一名无患子。但文内描述该植物的花和果实的形态时,却说:“花如冠蕤……实似枇杷,稍长大,味甘,色青而芳。”这完全是指桃金娘科的蒲桃,与菩提子及无患子的性状显然不同。但最后又说到其子可作念珠,并说核坚黑可炒食,这样又混淆起来了。
又如金丝桃一节说:金丝桃即桃金娘。但内文描述植物形态特征时,则说:“花似桃而大,其色更赪。中茎纯紫,心吐黄须,铺散花外,俨若金丝。八九月实熟,青绀若牛乳状,其味甘,可入药用。”这完全是指桃金娘,与金丝桃科的金丝桃——花为鹅黄色,果实能裂开散出种子——有所不同。
三、在编排方面,将波萝蜜、菩提子(蒲桃)、人面子、都念子、木竹子、韶子等乔木果树,列入藤蔓类,不甚恰当。又书中引用材料,没有注明出处,只说于昔贤花史、花谱中参记,致考证困难,亦是美中不足。
《花镜》虽有这些缺点,但并不影响它的价值。在这里我们理解古人,接受或学习前人的生产经验,应该抱着批判的态度。
本书所列果树种类不少,作者在描述中,还强调说明各果品的实用价值、用途,却又分列入花木类、藤蔓类及花草类中。俞德浚先生的意见,认为波萝蜜、菩提子、人面子、都念子、苌楚等,不宜列入藤蔓类。现在为了更好地划分类别与便利读者查阅研究,特将原列入花木类中的梅、樱桃、杏、桃、李、梨、木瓜、棠梨、郁李、林檎、柰、文官果、山楂、柿、橘、橙、金柑、香橼、佛手柑、石榴、杨梅、枣、荔枝、龙眼、橄榄、椰、胡桃、银杏、无花果、枳椇、栗、枇杷、榧、榛,古度子、天仙果等,及藤蔓类中的葡萄、猕猴桃、蘡薁、扬摇子(杨桃)、波萝蜜、菩提子(蒲桃)、人面子、都念子、木竹子、韶子、苌楚,以及花草类中的芭蕉等划出,增列一“花果类”。此外凤尾蕉列入花木类,莴苣列入花草类,其排列次序,仍照原书所列先后编列。又原书在花木类、藤蔓类、花草类等各类中,同一标题内,常包括几个树种,为了便利读者查阅,校注时特将原题内文所论述的有关种类,都提出附在原题下面。
本书的版本笔者所见到的有以下几种:
1善成堂镌《花镜》木刻三本
2金阊书业堂《花镜》木刻二本
3日本花说堂重刻《秘传花镜》日本平贺氏校正木刻六本
4另一种(未署明刻印处)《秘传花镜》木刻三本
5另一种(未署明刻印处)《秘传花镜》木刻四本
6另一种(未署明刻印处)《秘传花镜》木刻六本
7文德堂《园林花镜》木刻六本
8锦章图书局印《绘图园林花镜》石印一本(一九一四年发行)
9大美书局《群芳花镜》铅印一本(一九三六年发行)
10沈鹤记书局印《群芳花镜全书》石印一本(一九三六年发行)
11中华书局铅印《花镜》一本(一九五六年发行)
以上各版本中,除文德堂版自序系署乾隆癸卯,沈鹤记书局自序署民国三年外,其余均署康熙戊辰。由于锦章图书局、大美书局、沈鹤记书局等铅石印本,均错漏百出,因此以各木刻版本及中华书局铅印本等,作为校注的参考,主要根据善成堂及花说堂版(概简称康本)及文德堂版(简称乾本),并以中华版为底本;同时以每一节或每一树种为单位,按校记或注解的先后,编列号码。在校注时,除“占验、占候”部分涉及迷信的,只作校记,不加注释外,其余凡是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加以注解,使之能发挥古为今用、承先启后的作用。不过笔者为水平所限,可能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够,敬祈读者提出意见,以便再版时修订补充。
此次校注时得到酆裕洹先生的《花镜研究》作为参考,工作上便利得多。正如酆先生所说:原书没有注明出处,校注很感困难。本来从古书中考订所记植物学名,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记述过简,又多系当时地方名称,故如只看标题,不将内文描述的形态反复研究考证,极易弄错。例如指甲花,《花镜研究》以为是凤仙花科的凤仙花。按原书描述:“花如木樨,蜜色,而香甚,中多须药,可染指甲,而红过凤仙”,应为千屈菜科的散沫花。 又如原书说:“落花生一名香芋”,《花镜研究》仍以为是豆科的落花生。但按原书描述:“开小白花,花落于地,根即生实。……冬尽掘取煮食,香甜可口。”再查《农政全书》载:“香芋即土豆,根圆如鸡卵,肉白皮黄,亦可煮食。”这样它应为现在的马铃薯,可能古人只见开花,未见结实,误以为“花落地后,根即生实”,因此,当时有些地方,也叫它为落花生。再如菩提子按原书描述,实系桃金娘科的蒲桃。木竹子乃是藤黄科的多花山桔子。金灯花是忽地笑,不是山茈菰。蜜蒙花不是结香,水木樨实是指甲花,金丝桃应为桃金娘(详见校注各节),《花镜研究》也没区别清楚。其他同样的事例还有很多,读者可阅注解并参看《花镜研究》。此外酆先生未有考证的,如:马槟榔、醒头香、僧鞋菊、兰、青鸾花、扬摇子、千岁子、白菱等,校注时,均作了考证。至于酒杯藤(原出古今注)、万年藤、侯骚子等,由于原书对植物的形态特征描述过简,而我们又限于水平,致科属学名,一时尚未能鉴定。
在校注工作中,得我院党委的指示,并承将千岁子、扬摇子、酒杯藤、侯骚子、 醒头香、青鸾、白菱、马槟榔、万年藤等九种植物,函请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研究所鉴定。工作开始时,即得到西北农学院辛树帜院长的鼓励、华南农学院石牌总院梁家勉教授的协助,并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谨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又原书插图幅数,各版本不甚一致,最多的为花说堂版,计有三百二十二幅,最少的为善成堂版,计有一百四十四幅。惟各版本插图,都是古代的木刻,描绘形象,未能表现出各植物的特征,笔者接受各方意见,改用现代插图,但因幅数多,绘制需时,现因急于排印,除极少部分系添制的以外,其中大部分都是采用《中国植物图鉴》《植物学大辞典》及《中国树木学》《中国森林植物志》《广州植物志》《江苏省植物药材志》等书原图,特在此向原书作者深致谢忱。
再原稿抄写,得黄梅清同志协助,并此致意。
国庆十二周年于华南农学院佛山分院
又本书校样寄到时,适多年在滇教学的昕儿、鸿媳晋京后返抵家园。昶、晧两儿亦休假来省,协助了复校工作。写在这里,以留纪念。
钦恒附记
本书采纳陈剑先生意见,认为《花镜》作者署名为陈淏较为恰当。——编者注
本版《花镜》插图均由江苏省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提供。——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