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除了偶尔随父访友,朱熹几乎终日在环溪精舍中潜心读书,屏蔽了一切俗务。父亲朱松就是他的老师。自从迁居环溪精舍,一晃三年过去了,朱熹已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了。
朱松身体一向不好,这一年(绍兴十三年,1143)他生了一场大病,病情迅速恶化,三月末,朱松生命垂危。他看了看床前的祝夫人和沋郎,说道:
“我大限将至,放心不下沋郎啊。如今可以托孤的只有五夫里的刘子羽。他乐善好施,轻财仗义,而且大兴学校,名冠闽中。你们母子可以投奔。刘勉之、刘子翚、胡宪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望沋郎以此四人为师、为父,发愤向学,不负我所望。不过——我须给子羽写一封信……”
朱熹赶忙把父亲搀扶着坐起来,朱松用颤抖的双手给刘子羽写了封信:
彦修(子羽的字)兄:见信如面。我长期卧病,知道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者就是熹儿,此儿年幼,但一向好学,因此冒昧托孤于您,望您助其成就学业,这样我死也瞑目了。夫人祝氏将携我儿前去,万望不弃。您与彦冲(刘子翚的字)、致中(刘勉之的字)、原仲(胡宪的字)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请对此儿严加约束,万勿姑息。
写这封信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一番喘息之后,他好像又想到什么,吃力地说:
“我还有一位好友李侗,也是我的同门,他家住延平,是一位醇儒,学问高明,沋郎若得机会,也要去拜望。”
他又喘息了好久,最后,又努力握了下朱熹的手,就缓缓地松开了。
其实在那封信送达之前,朱松去世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五夫里。刘子羽、胡宪、刘子翚、刘勉之专程来到建溪祭吊了朱松,并在胡宪的主持和帮助下,安葬了朱松的灵柩。又把祝夫人和朱熹一路护送到了崇安的五夫里,来到了众山环抱之中的潭溪。
刘子羽伸出大手摸着朱熹的头,对这位面容清瘦的少年充满爱怜。他说:“你安心住下来吧。视我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不要再想家。”他回到内室,反复叮咛自己的夫人卓氏把朱熹视为己出,千万不能亏待。随后又把三个儿子——刘珙、刘玶、刘瑺——叫过来:
“今后朱熹就是你们的同学,也是你们的兄弟。你们无论是谁,决不能欺负朱熹。否则我决不宽恕!朱熹读书好,学问好,你们要多向他学习才是。”
刘子羽将他们母子安顿好后,又派人专门给朱熹建了一座紫阳楼,供他读书。大约两个月之后,书楼建成了。紫阳楼面对屏山而立,冬暖夏凉,竹木扶疏,远眺有悬崖飞瀑之胜。朱熹喜欢这里的风光,那缥缈的山岚,熹微的阳光和潺潺的水声,都那么美好。朱熹更喜欢这里的人,刘珙、刘玶、刘瑺都是热情懂礼的小主人,对朱熹关心备至。还有黄铢、魏掞(shàn)之、方士繇等同学都是从外地投奔来的,和朱熹境况相似,他们也很快成了好朋友。
刘子羽对朱熹说:“你安心住下来吧,不要再想家。”
这里的三位老师:刘子翚、刘勉之、胡宪,朱熹早就认识,现在越发亲近和熟悉。三人各有所长:刘子翚是刘子羽的弟弟,学向深厚,兼通经史,而且诗情洋溢,喜欢高声吟诵。他的诗风和陶渊明相似,风格萧散冲淡,极不喜欢流行的生涩瘦硬的江西诗风。子翚不但教沋郎写诗,还教他写作科举文,因为朱熹毕竟不能像自己一样终生隐居,科举考试才是这个年轻人必经的晋身之路。在朱熹十六岁时,刘子翚老师还赠给了他“元晦”的字,提醒他常怀敬畏心,不放弃内在的修养功夫。
刘勉之却不喜欢科举文,认为那只是“小道”,而二程、张载的学问才是圣贤之学,因此对伊洛理学之书下过极大的工夫,他的辞赋也写得极好,洋洋洒洒,文采富丽。
胡宪是著名学者胡安国的侄子,也是刘勉之的妹夫,他和勉之都精通《周易》,胡宪还对《论语》有深入研究,他注重把经典中的道理付诸实践,经常启发朱熹从日常的待人接物中去思考道理。
三位老师教学的地方在六经堂,是刘氏家塾,也是众多弟子共同的课堂。春秋时节,如果天气大好,三位老师还会不惜远路奔波,率领弟子们到武夷山的水帘洞讲学。瀑布宽有丈二,高悬如幕,水雾迷蒙,号称“今古晴窗终日雨,春秋花月一帘珠”。水帘洞内敞亮轩爽,可以容纳数百人,是讲学的天然胜地。除此之外,朱熹还经常去三位老师的住所登门问学。刘勉之住在萧屯草堂,胡宪住在籍溪山居,刘子翚在瑞樟书院。三位老师对好学的朱熹既爱赏,又严格。朱熹在三位老师的指导下,开始阅读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的著作,他知道这几位先贤是老师们最崇敬的人,甚至被认为是孔、孟以后最伟大的人物,是儒家之道最忠实的弘扬者。
刘子翚老师还热衷于佛教,喜欢和僧人来往,其中有一位名叫道谦的僧人,常来瑞樟书院喝茶。朱熹对这位高僧也很尊敬。有一次,朱熹向老师刘子翚请教问题,师徒间有一番问答,道谦在旁边听着,微笑不语。等朱熹告辞离开,走到房门时,听背后的道谦说了一句:
“这孩子善悟,他也理会得昭昭灵灵的禅。”
朱熹一惊,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但这话就一直印在他脑子里了。朱熹了解到,这位道谦住在附近的密庵,是刘子羽的座上客,声望极大,还是著名禅师、号称“佛国皇帝”的大慧宗杲的弟子。他的话不多,但又似有玄机,而且来去随意,如闲云野鹤一般。朱熹一开始觉得他深不可测,渐渐地则由神秘变得亲近。因为老师们也常说儒佛本无二:佛教也讲修养身心,和儒家的“为己之学”并没有根本性矛盾。成佛靠自己,成圣也靠自己,不都强调内在的参悟么?刘子翚也鼓励朱熹多向道谦请教。道谦很多话都不循常规,却又包含了透彻的大道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一刀两断”之语吧。朱熹出于好奇,开始读了一些禅宗语录,原来觉得深玄难懂的道理,现在似乎一通百通,且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所以,绍兴十八年(1148)赴进士考试的时候,朱熹只带了一本《大慧语录》(就是道谦的老师大慧宗杲禅师的语录)就上路了。他在答题时掺入了一些禅宗的说法,居然就考中了。这更让他暗暗惊奇。
绍兴十八年对朱熹来说可谓双喜临门。他先是在正月成了亲,妻子就是刘勉之老师的长女刘清四。似乎是趁了新婚的喜气,二月,他参加科举也一考成功。可是幸福和不幸就像过山车一样循环往复:自己最敬爱的刘子羽伯伯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一年前刘子翚老师又去世,都让他像失去了父亲一样悲痛。婚后第二年,岳丈兼老师刘勉之也去世了。这些可亲可敬的先辈们既照料自己的生计,又引领自己走上学问之路,自己未曾报恩,他们就已撒手人寰了!如今“三先生”只剩下胡宪老师,他应诏出任福建路安抚司差遣,数年后又赴京城任秘书省正字,由于公务繁杂,朱熹和他难于一见,探讨问题的书信也逐渐少了。不过还好有道谦老师,朱熹经常前往密庵问道,或写信求教,这让他悟到更多更玄妙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