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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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传教士

天蒙蒙亮,赵敬亭起来在院子里做八段锦。七娘做了早饭,赵敬亭喝了碗粥,往褡裢里装了两个馒头,起身告辞:“我去福建广东那边走走,搜些新故事说。”陶铭心知道他是闲不住的,也未挽留,亲自送他到了村口。赵敬亭要去渡口搭船,陶铭心进城请医生,两人依依惜别。

之前患风寒,乔陈如替他请了城里有名的薛神医,循着住址,陶铭心来到饮马桥东边第二家,上前敲门。一个小厮开了门:“我们爷出去看病了。”陶铭心问:“几时回来?”小厮道:“知府老爷的小儿子出天花,日夜在那儿守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陶铭心叹道:“这可怎么好,我也急。”小厮问:“先生家人是什么病?”陶铭心道:“足疾。”小厮指着西北方:“您去桂和坊,那有个红毛子郎中,老爷说过,那红毛子治跌打损伤也说得过去。”

素云不是跌打损伤,但无法,别的大夫也不认得,总不能找街上的游方郎中。来到桂和坊,也不用打听,前面闹成一团的就是了:十来个百姓把一个红头发的西洋人围在中间,一个麻子脸扯住西洋人的衣领子,污言秽语骂个不停,西洋人脸上挂着伤,明显挨了老拳。

有好心的上来劝架,那麻子脸情绪激动,竟哭了起来:“饶不得他!这个红毛淫贼占我老婆便宜!什么都看了!打死他,我偿命!”原来,他老婆昨晚生产,他跑出去找接生婆。接生婆来了,说他女人怀的是脚踏莲花捧心胎,生不下来的,连试也不敢试。接连找了好几个接生婆,都这么说。眼看老婆要死了,他跑去城隍庙烧香,家里的一个小丫头不知道听谁说的,便找来这个洋大夫。洋大夫在这女人两腿间忙活了一番,竟然把孩子接下来了——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等他回来,洋人已经去了,他得知洋人看了他老婆的身子,当场气得昏死过去。大早上,就来找洋人算账,非要杀死他。有人劝他:“再怎么说,这洋人也救了你老婆的命,又给你接下来一个儿子,就算了罢!”麻子脸哭道:“我宁肯老婆死了,不要儿子了,也受不了这委屈!自己女人身子给男人看了,还是个洋人,谁能咽下这口气?你们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陶铭心冷眼瞧那洋人,闭着眼一言不发,任凭麻子脸打骂。他想劝解也不知道如何说,洋人救人是善事没错,可看了人家女人的身子确实很不妥当——哪有男人接生的呢?这些洋人果然是教化未开的野蛮人,全然不懂男女大防的道理。

正僵着,一顶轿子停在路边,从轿子里出来一个粗壮的妇人,怀里抱着婴儿,指着麻子脸骂道:“杀千刀的畜生!这洋先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你怎么打人家?”那麻子脸啐道:“臭娘们,你还有脸说?我没脸见人了!”那妇人一步踏上前,啪啪打了丈夫几个耳光:“狗畜生,翻天了!”那麻子脸明显是惧内的,敢怒不敢言,手上也松开了,攥着拳头生闷气,看得众人一个个都笑了。那妇人对洋人欠身道:“要不是你老昨晚相救,我这会儿已经在棺材里了。我男人是个粗人,你老别介意。”那洋人展展衣服,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没事的,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那妇人揪着丈夫耳朵又骂:“是你老婆的命重要还是你的脸重要?想让我死,我偏不死!”麻子脸一个劲儿地求饶,劝她消气,还没出月子,赶紧回家歇息。闹腾一场,众人嘻嘻哈哈一阵,也就散了。

陶铭心想起正事,上前行了礼:“先生可会瞧足疾?”那西洋人正在用帕子擦脸上的伤,点头道:“会瞧,但我有事要出门,明天再来罢。”一个仆人上前道:“汤老师,骡子备好了,可以走了。”陶铭心想起什么,笑问:“先生可是姓汤讳普照?这是要去三棵柳村见乔陈如老爷?”

汤普照惊讶道:“咦?先生怎么知道?”陶铭心报了名字:“在乔老爷家做西宾的。”汤普照赶紧扑扑衣服,恭敬地作揖:“原来是陶先生,久仰!早听说三棵柳村有位陶大名士,学问渊深,无心功名,不想在这里遇到了!”陶铭心笑道:“我哪里是名士,一个穷秀才罢了。”汤普照又问谁患了足疾,陶铭心说了,两人一起回三棵柳村。

进了院中,坐南一排水磨灰瓦房,西手两间草顶厢房,素雅洁净。地上一条青石板路,墁在青苔里,青苔似流水般连到墙角处的一方小花圃,花圃中一块小巧的太湖石,几株耐寒的花草爬在上头,还有些生气。厢房前一桩大葡萄架,葡萄藤又粗又大,七娘正在底下晾衣服,见来了个红头发洋人,吓得叫了一声,躲进了厨房。陶铭心带他进了厢房,三个女儿看他红发碧眼的,捂着嘴乱笑。青凤指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猴子,大猴子。”陶铭心连忙喝止了,尴尬赔罪。

汤普照笑道:“令爱没说错,我确实像猴子。”说完对青凤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咯咯笑。汤普照要解开素云的裹脚布看伤,陶铭心道:“汤先生,不能隔着袜子看吗?”汤普照笑道:“老先生说笑了,隔着袜子怎么看?”素云低头红了脸。陶铭心又道:“就跟治跌打损伤一样,稍微捏捏,也能断个所以然罢?或者,只看脚底板?”

汤普照微笑道:“老先生,贵国的规矩我不是不知道,但令千金还没出嫁,我又是个传教士——相当于和尚的,这又是治病,看看令千金的尊足,怕也不妨?”陶铭心还在犹豫,素云道:“爹,就让他看吧。”陶铭心勉强答应了。看了素云的脚,汤普照皱紧眉头:“再晚两天,就没得救了,快打一盆热水来。”陶铭心忙让珠儿去打水。汤普照打开随身带来的木箱,里面两排整整齐齐样式各异的小刀子,取出一把,用药水擦了,对素云道:“好姑娘,别怕,蚂蚁咬两下那么疼。”素云咬牙点点头。

汤普照在膝盖上垫了块厚布,把素云的脚放在上面,各处揉了揉,用小刀子在脚背上轻轻一划,大片黄色的脓水淌了下来。割了七八刀,把两只脚的脓血都放干净了,又往水里倒了瓶粉末,要为素云洗脚。陶铭心忙制止了,唤来珠儿,给素云洗了。汤普照又上了药粉,用带来的干净布条缠了缠,笑道:“七八天就能好,只是,这骨头都变形了,不要再裹了罢。”陶铭心感激不尽,拿出银子做病金。汤普照坚辞不受:“陶先生,就当欠我个人情,以后也帮我好了。”陶铭心见他是爽直的人,也不坚持,留他在家吃午饭:“吃了饭,咱们一起去乔老爷宅上。”

袁七娘只煮了一碗青菜汤,用蒿子炒了两三片豆腐,拌了个咸菜。陶铭心恨道:“实在无礼!”要出去骂她,被汤普照劝住:“老先生,这已经很好了,我们来中国传教,不在乎吃穿。”说完娴熟地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陶铭心问他何年来的中国,跟谁学的中国话,天主教的教义等等,汤普照一一回答了:“其实唐朝就有我们这个教,那时候叫大秦景教,可惜没流传起来。明朝时候利玛窦、金尼阁、汤若望等前辈在中国生活多年,发展了不少信众。”陶铭心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只是很少遇到传教士。”

汤普照无奈地笑道:“在本朝,传教不很方便,幸好我学过医术,给人看病时顺带着讲一讲,能听懂的人少,信的就更少了。北京那边的传教士,都是图名好利之辈,在宫里给皇上算历法、造玩意儿罢了,他们又说我们迂腐,不会变通。”陶铭心不禁笑了:“你们在中国的外国人还互相鄙视呢。”汤普照道:“是,有些教会门派也不同,这里头很复杂。”

饭后,两人来到乔陈如家,已经备下围碟香茗等着了,任弗届也在。任弗届是阿难的开蒙先生,这几年在专心备考,准备下场的。他辞馆后,乔陈如才请了陶铭心代替。乔陈如见他两人一起来,惊奇道:“你们怎么凑一起了?”陶铭心说了早上的事,汤普照道:“和陶先生有缘分。”乔陈如向汤普照介绍了任弗届,汤普照躬身作揖,任弗届背着手冷笑,并不搭理他。

阿难上来给众人行了礼,着重对任弗届道:“好阵子不见先生,先生一向可好?学生日夜悬念,生怕先生吃不饱穿不暖,这疼那痒的,常提醒父亲照拂照拂先生。”任弗届点头笑道:“难哥儿有心了,真可谓‘君在,踧踖如也’。”乔陈如咳嗽了一声:“阿难,没你的事了,下去罢。”转对陶铭心道:“任先生要出门,这是来辞行的。”陶铭心忙问:“哦,老兄要去哪里?”

任弗届捋须而答:“弟要去杭州,有个同学老友新放了浙江布政使,请我去做些文翰事情。本来我说在家里好好准备来年大比,老友说我非池中物,在这乡野之间白白消磨了志气,不如去他府上知行合一,制艺之外学些政务,以后做了官也不至于抓瞎,便答应了。又说每年送我一千两银子,被我说了几句:‘你虽然做了官,是我的老爷,但咱们之间到底是故人,我去帮你,也是为这个情分,开口闭口说银子,是你们官场上的恶习。’这不村子里要凑份子办迎神赛会么,咱们这些相公,每个人要出一两,扈老三什么狗东西!觍着脸来跟我要钱。我说我马上要出门,赛会不关我的事,他还不依,说了些没有油盐的话,我丢了银子赶他走了。就为这些俗事,我在家也不得安心备考。”

陶铭心笑道:“老兄有大才,明年鼎甲在望,必能抡元。”任弗届道:“陶先生,别怪兄弟话直,你做秀才,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图个什么呢?俗话说,读的半边儿也是个卖字,读成了,货与帝王家嘛!”陶铭心摆摆手:“我是房檐下的家雀,老兄是天上的鸿鹄,不可同日而语。”

晾了汤普照好久,乔陈如才和他搭话。汤普照来中国已十余年,先在两广、福建那边传了几年教,又去了杭州、南京、北京等地,去年才来苏州。他和乔陈如是在织造府的元宵节宴会上认识的,此次来访,是想求乔陈如向江苏巡抚说情,允许他开设教堂,公开传教:“我本想借行医来传教,但如今苏州百姓都认定我是西洋郎中,不知道我是传教士,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乔陈如眯着眼睛想了想,缓缓道:“汤兄,我不妨直说,自从康熙末年禁教,雍正爷、当今万岁,对西洋教都不大喜欢。不要说西洋教,连我们中国的教,除了佛和道,万岁爷也恨得牙痒痒。即便我说得动巡抚大人,巡抚大人也不敢让你传,若让上面知道了,万岁爷龙颜一怒,巡抚大人的性命也难保。”

陶铭心插话道:“汤先生,如今的形势不比从前了。陶某听说过,康熙初年允许你们自由传教,可惜贵教不允许中国人拜祖宗、拜孔子,闹得很不好看。现如今,除了在宫中供奉的,今上恨不得将所有洋人都赶出中国去。先生就安心做个好医生,也是一件大功德。”汤普照苦笑道:“我要行医,何必万里迢迢来中国呢?哪里没有病人呢?我就是为了将天主的恩德传到中国来,救这里的穷苦百姓。”

乔陈如正色道:“汤兄,这话可差了,我们中国的百姓哪里穷苦了?需要你们来救?”他转头问陶铭心:“陶先生说说,咱们大清国需要洋人来救么?”陶铭心微笑不语。又问任弗届,任弗届阴阳怪气地:“当然需要,咱们疆域太广大,物产太丰饶,皇上太圣明,百姓太富足,洋人不来救的话,全都乐呵死了!”

乔陈如大笑,举手不让汤普照辩解,继续说:“汤兄若会行医懂天文历法,我可以举荐老兄去北京,在太医院、钦天监任个职,讨万岁爷欢喜了,兴许会让你们传教。全天下,只有万岁爷说话顶事儿,别的官,任你多大,都只是奴才,听令办事儿。”

任弗届噌的一下站起来,把小辫子往背后一甩,因为胳膊骤然抬起,一股狐臭轰地袭散开来,如一条无形的鞭子,打得余人猛地往后一仰。他喷着唾沫星子道:“要我说,西洋的玩意儿全是狗臭屁!我中国文物制度传承几千年,尽善尽美,至深至大,用得着你们红毛子天主来指手画脚?高兴了,让你们受一些恩泽;不高兴了,一顿大板子,滚回山洞里茹毛饮血去!”

乔陈如大为震惊,连忙打圆场:“任先生不是要去赶船么?”让仆人取来五十两银子,“乔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任弗届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褡裢,抖搂开了,将银子哗啦啦倒进去,往肩上一甩,一拱手:“多谢乔老爷,就此别过!”瞪了汤普照一眼,恨恨地去了,乔陈如跟在后面送。

陶铭心拍拍汤普照的胳膊:“汤先生不要介意,那人是条老疯狗。”汤普照笑道:“不要紧,我听过更难听的。”乔陈如回来坐定,连连摇头:“老任今天怎么了,这样荒唐。”也安慰了汤普照几句。汤普照垂着头沉默了会儿,突然道:“四书五经我也研读过,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警诫,我看并不如天主的宣示深刻动人。贵国的读书人都被这些经典框住了,精神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不让我们的教义流行起来,给这潭里来些活水。”

陶铭心刚才还对汤普照有些同情,听到他这番话,立刻红了脸:“汤先生,我不知道你跟谁学的四书五经,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警诫?要这么着,孔孟的书还不如街头叫花子唱的莲花落来得有用。诚然,你说一潭死水,是有些,那是因为科考风气,真正有风骨的中国士人你还没见过,他们可不是死水,他们的精神如洪流,如海浪,一刻也不曾死气沉沉!”乔陈如拍手笑道:“陶先生这番宏论,可谓精当!”

这时,阿难跑上来:“爹,祗园寺的月清大和尚来了。”乔陈如连忙起身:“两位稍待,我去迎客。”留下陶铭心和汤普照,颇有些尴尬地对坐。静了会儿,汤普照轻声道:“我自学的四书,用的利玛窦翻译的本子。”陶铭心摇头笑叹:“看翻译的本子?怪不得。”汤普照搓搓手:“古文过于艰深,我学力还不济。”

乔陈如和月清和尚进来,互相介绍了。月清长得高壮雄健,五官也挺括,眼大鼻子大,笑起来,牙齿也大,如驴马的,一颗顶别人两三颗。陶铭心见过他几次,他住持的祗园寺在藏鼎山脚下,离此十来里路,偶尔来乔宅做客。月清跟汤普照客气了几句,冷不丁地道:“听说,汤先生在城里常和僧道辩论,说我们佛教是掩耳盗铃之法,今日遇到,正好请教,佛教到底怎样一个掩耳盗铃法?”陶铭心暗笑,汤普照今天不顺,先被任弗届辱骂,再被自己戗,眼下又被和尚缠上。

汤普照到底是西洋人,自小受过辩论的教育,不顾人情世故这一套,直接道:“贵教说世间万物都是虚伪幻象,这么着,何必努力做事业?反正最后都是个虚无。又何必思索?反正连自己都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教人行善是没错,但什么宗教不教人行善呢?也不见什么特别之处。一面是虚无八苦,一面又劝人布施,可不是掩耳盗铃么?”月清冷笑道:“我先不反驳,先生且说说你们的西洋教高明在何处?”

“我们的天主派下他的儿子耶稣来到人间,无条件地爱,无条件地原谅,任何恶人,不管会不会放下屠刀,都会得到天主的慈爱,不分等级,不分国界。这是真正教人奉献的教法,要人拿出最热情的爱对待别人,而不是将别人的爱拿过来受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天下的信仰者都是一家。”

“听着倒也不错。”月清笑着点头,“只是,为何不信你们的教,以后就会入地狱呢?”他看看陶铭心,接着说:“陶先生这样的儒士,我这样的和尚,不管生前再怎么做好事,只要不信你们的天主,死后就得在地狱受苦哩!这教义,可太霸道了些。”汤普照道:“不信天主,宛如山谷中迷途的羔羊,没有牧羊人,能去往哪里呢?不信天主而做的好事,也是瞎子聋子做的好事,很可能有私欲,好事也变成坏事,必须要在天主的引领下前进,才能见到光明。所以不信天主,到底会下地狱,信天主,才会升上天堂。”

陶铭心平静地问:“如此,我有一点不明白:孔孟的时候,贵教可有了?孔孟不知道天主,自然也不信天主,那他们如今是在地狱还是天堂?”

月清笑道:“是了,我们释迦牟尼老祖,又在哪里?”

汤普照铁青着脸不说话了,他想说,但不敢说,说出来,不仅在乔陈如家待不下去,在苏州、在中国,也难待下去了——历代传教士都遇到过这样的诘问,来中国前,耶稣会的教宗就叮嘱他,遇到这种问题,应对的办法只有一个:避而不答,这个没法答。

看汤普照词穷,月清得意地笑了,对乔陈如道:“今天找老檀越,还是刻经的事,经文我都注解好了,需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刻版,少不得还要老檀越操心。”乔陈如道:“好说,我明日就去城里办这事。”月清起身,对陶、汤拱拱手,飘然去了。

又聊了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啼哭,乔陈如不快道:“好端端的,家里谁在哭泣?好不丧气!”管家跑上来说:“是卖炭的老吴头,来咱们家求一两金子,我哪有金子给他,他就哭了起来。”乔陈如皱眉道:“他要金子做什么?叫他进来说。”

老吴头哭哭啼啼地进来,给乔陈如磕了头。乔陈如问:“你家断炊了?来找我打抽丰?”老吴头道:“回老爷,小人儿子一大早中了邪,挺在床上打摆子,吐白沫。请了罗道士来,说是给妖魔上了身,跳了神,施了法,还是不行,眼看就要死了。罗道士说得用一两金子,磨成粉,混着鸡血喝了才有救。小人家里哪来的金子,所以来老爷府上求。小人就这一个儿子,求老爷救命!”

乔陈如皱眉道:“你儿子病了,不找大夫,找罗光棍?金子我有,但听你说的,老罗明显是骗财了。”扭头问汤普照,“汤兄,你听着,这是个什么病症?”汤普照道:“光听没用,得看看才知道。”乔陈如问:“先生愿意帮他瞧瞧么?”汤普照点头:“当然。”乔陈如站起来:“老吴,你带路,我们去看看你儿子。”

陶铭心本欲告辞,却被阿难缠着一起去,众人跟着老吴头来到村东的家中。老吴的儿子躺在一张门板上,停在院子里,罗光棍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摇着铜铎,绕着他跳来跳去。老吴的亲邻紧张兮兮地看着,只听罗光棍嘴里唱道:“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神兵千万万,来降此坛中。敢有违令者,雷公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见老吴回来,罗光棍停下来问:“金子呢?”老吴头道:“罗道长先歇歇,让这位洋大夫看看。”罗光棍气急败坏,指着老吴头骂了几句,又啪地往汤普照脚下哕了口浓痰:“红毛儿×养的,有金刚钻么就揽瓷器活儿!”掇了条板凳,气鼓鼓地坐下了。

汤普照提着药箱走上前,只见老吴儿子脸色蜡黄,双眼充血,嘴唇咬破了,一下巴血,龇着牙呜呜乱叫,被绑着的四肢疯狂地挣扎,晃得门板咯吱咯吱响。汤普照把耳朵贴在那孩子的肚皮上听了会儿,对乔陈如道:“确实是中了邪,西洋也有这样的。”乔陈如问:“那在你们西洋要怎么治呢?”汤普照道:“得先知道中了什么邪,谁上了他的身。”

问老吴头,老吴头不知,他的家人也都不知。阿难插嘴道:“前天我经过村南的黄金坑,瞧见你儿子几个人在坑边玩儿,用石头砸坑里一个死孩子,你儿子砸得最欢,估计被那个死孩子咒上了。”老吴头一拍脑门:“是有这么回事,我还为这打了他一顿。”汤普照纳闷道:“黄金坑?死孩子?”阿难道:“就是个大粪坑,常有人往里面扔孩子,都是女娃娃。”乔陈如呵斥:“就你多嘴!”

“原来如此。”汤普照点点头,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红色的药水,又取出几片小面饼,齐齐摆在桌上,再从怀里掏出十字架,刮痧一般,在老吴儿子的身上蹭来蹭去,用西洋话大声念些什么。老吴儿子被针扎似的,依旧剧烈颤抖,从嘴角里流出一股股涎水。汤普照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用十字架一下一下戳在老吴儿子的眉心。终于念完了,汤普照回过身,看桌上的药水和面饼不见了,惊呼道:“谁拿了我的圣物?”众人都说没看到,汤普照往角落里一看,罗光棍正吃着面饼,一口喝了红药水。

汤普照又惊又怒:“你好大的胆子!”罗光棍擦了把嘴:“这药水儿是葡萄酒,这饼是馄饨皮。”汤普照急道:“那不是葡萄酒,是耶稣的血;那也不是馄饨皮,是耶稣的肉呀!”罗光棍冷笑:“是你娘的血!你娘的肉!还唬起我来了!”

汤普照急得快要哭出来,乔陈如看不过,给了几块银子,让老吴头将罗光棍打发走了。陶铭心问:“那两样东西很要紧吗?”汤普照道:“那死孩子的恶灵已经示弱了,用耶稣的血和肉可以将他赶走。”陶铭心皱眉道:“真的是你们耶稣的血和肉?”汤普照摊摊手:“唉,葡萄酒和面饼都被主教加持过的,可不就是真的!”

汤普照又让人取来普通的黄酒和一块饭团,对着酒饭一通祈祷,而后将饭团塞入老吴儿子的嘴巴里,用黄酒洒遍他的全身,又用十字架在他身上戳了戳。很快,老吴儿子干呕了几下,不再颤抖了。再揉了揉他的太阳穴,老吴儿子慢慢坐了起来,吞下口里的饭,眼神也有了光,看着众人道:“干吗呢你们?”

老吴夫妻高兴得老泪纵横,对着汤普照咣咣磕头,汤普照扶起他们:“不是我救的你儿子,是耶稣救的。”老吴哭着说:“多谢你们的耶稣,我会给他烧香。”汤普照对众人道:“你们见识了我主的神力,想信仰我主的,来苏州城找我,我传授你们真正的教义。”

这时,罗光棍扒在墙头上大笑:“你们别信他的洋屁!这孩子不过发了羊角风,他用那破十字架点了点穴位,黄酒也被他掺了药粉,安神定气,所以才好了。”老吴喊道:“那你怎么没治好?”罗光棍呸了一声:“非要老子说破么?不赚点银子,我肯让他好?”他用桃木剑指着汤普照:“洋鬼子,你真行,比老子还能唬人哪!”汤普照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无耻之徒。”乔陈如和陶铭心相视一笑。

汤普照不收医金,老吴头整治了酒饭,众人吃了一回。黄昏时,汤普照告辞,乔陈如和陶铭心送他到村口。汤普照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好陶先生也在,有件私事要求二位。”乔陈如道:“传教的事帮不上,别的,乔某定竭力而为。”

汤普照道:“我在澳门时,有一对同乡的朋友夫妇,先后生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叫保禄,如今九岁。我一直带在身边,教他一些西洋的学问,但我有心让他学一学中国的经典,这就非我能教了。所以想问问乔先生,等过了年,能否让保禄做令郎的伴读,随陶先生念书——他中国话很好的。”

乔陈如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让他来就是了,往来不方便,就住在我这里。陶先生意下如何?”陶铭心道:“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让他来罢。”